往事深處少年藍

雪人推薦：緋火霽月，這個名字應(yīng)該是這幾個月來，我得到最大的驚喜了。從一開始一個小姑娘弱弱地在QQ上投給我一篇古代稿，告訴我她從來沒有寫過《花火》，卻在看到她的稿子時驚艷于她教科書式的優(yōu)美文字，新奇的故事情節(jié)?？v使在遭遇退稿時，她總是謙虛又愉快地接受，詢問原因后再去認真琢磨，下次第一個交稿的還是她……到后來又發(fā)現(xiàn)她的校園、她的懸疑也駕馭得如魚得水。哎，這個小姑娘到底還有多少驚喜在等著我們呢……

人間四月芳菲盡

周日天蒙蒙亮，我就被房東太太的“奪命追魂call”吵醒。

電話一接通，她就直抒胸臆地扯著嗓子吼：“小朋友，今天是最后期限了，再賴我房租你就滾出去??！”

鼓膜被震得嗡嗡響，我把山寨磚頭機拿遠了一點。

擰開水龍頭準(zhǔn)備刷牙，卻發(fā)現(xiàn)水龍頭不出水——房東的催繳措施不光體現(xiàn)在口頭的咆哮體，還具體落實到了斷水掐電上。

寒假我?guī)腿送其N過洗發(fā)水，工資一直欠著沒給。我在黑暗里冥思苦想了一會兒，覺著只能向蘇袖求助了。

蘇袖，現(xiàn)在在重點高中念書，我的初中同學(xué)，兼碩果僅存的好友，有個婀娜多姿的名字，真人也是大美女。

聽說我要借錢，她說你不能長期這樣?xùn)|借西湊，拆了東墻補西墻，遲早垮墻！

大概是怕我某天真給窮死了，死時背負巨額債務(wù)——欠她的，蘇袖好心要給我介紹兼職。

——幫一闊少養(yǎng)貓。

闊少家里不讓養(yǎng)寵物，但闊少已經(jīng)和那貓建立了跨越種族的深厚情誼，不舍得送人，只好出此下策。貓由我?guī)Щ丶茵B(yǎng)，他想念貓時，就call我?guī)ж埲o橋相會。貓糧貓碗貓砂等一切貓用品，都由雇主提供，800塊工資就算純收入。

闊少是蘇袖的同學(xué)，約好大家中午一起吃個飯，把事情定下來。說吃飯，其實是面試。

“南天門”火鍋店。闊少上洗手間去了，蘇袖把菜單遞給我。

素未謀面就痛宰人家，不太好。我的手指從海鮮類，滑到了蔬菜類。這時有人走進雅間，掩上門說：“菜還沒點好？喝點什么呢？”

聲音娓娓動聽，我卻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從椅子上彈起來。

時光待他很好，他比從前更挺拔俊逸，目光里、笑容里，有著散發(fā)自信的動人光華。

“干嗎這么看著我，老同學(xué)，你不認得我了？”項展弘在裝傻充愣，“給你點提示，當(dāng)年英語老師給我起的英文名是Rainbow?！?/p>

我收回目光，轉(zhuǎn)向蘇袖說：“這活我不做，先走了?！?/p>

“喂，你干什么??？你不是缺錢嗎？”蘇袖扯住我胳膊。

我挺冷地說：“可你沒給我講，雇主是這位我記不住名字的初中同學(xué)。”

項展弘在一旁聳肩：“我都不知道你這么討厭我。”

“那現(xiàn)在你總知道了?！蔽艺f完就跑，一個久違又熟悉的聲音，在后面不管不顧地大喊“謝芳菲！你給我站住”，周圍人的目光跟看西洋鏡似的。

我反而腳下生風(fēng)似的跑得更快了。

天知道，項展弘并不是一個容易被忘記的人。其實我都記得，好的壞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記得。

記得初一時三月份舉行捐資助學(xué)儀式，他來插班，作為慈善企業(yè)家的兒子備受矚目。

同齡孩子狀如泥猴，就他每天穿熨燙過、一個褶子都沒有的衣服來上學(xué)。他用的文具總是在班里引領(lǐng)潮流；吃的糖果裝在鐵皮罐子里，處處彌漫牛叉氣息……

我們雖然同班，但是四月份才說上話。也許他只是突然想起課外延伸閱讀里的那句詩。

“‘人間四月芳菲盡。謝芳菲，你的名字不錯喔?！蹦鞘求w育課上，他一邊咕咚喝水一邊對我說出的第一句話。

初春的風(fēng)軟軟吹拂，新生的綠草癱軟在地，他的笑容輕飄飄的，像一層籠在五官上的光輝，讓年輕純粹的臉龐寶石般閃閃發(fā)亮。

后來每當(dāng)我回想這一幕，似乎都會嗅到那年洋槐樹下沁人心脾的花香隔空而來。

回憶依然堅如磐石，而我一敗涂地。

一見封少誤終生

從南天門出來我沒有立刻回家，到了一個流動報刊亭看報紙。

我背下報紙中縫的幾則招工信息。按圖索驥找過去，結(jié)果不是嫌棄我沒專業(yè)內(nèi)的工作經(jīng)驗，就是招滿人了或者不招兼職。

我垂頭喪氣地挪回住處，房東太太從黑洞洞的樓道口鉆出來！她驚訝：“你還真的不在家啊，有個小青年在你門口砸了好半天的門了?！?/p>

樓道里煙霧繚繞，項展弘蹲在門口，面前有一堆長長短短帶Davidoff標(biāo)志的煙頭。

他瘦削清決，手腕上胡亂纏一根寵物繩，繩子另一端套著只圓滾滾的花斑緬因貓?？吹轿?，第一反應(yīng)摸手機打電話，叫開鎖公司的人不用來了——原來他剛才以為我是閉門不見，差點用非法手段私闖民宅。

看來這三年，他不光學(xué)會了抽煙，任性的LEVEL也進階了。

“叫什么？”我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問。

“項展弘。”他頓了頓，終于沒傻到底，反應(yīng)過來說，“哦，它叫‘桃花。”

我聽了那是相當(dāng)?shù)谋梢?。養(yǎng)只貓都一門心思要招桃花，他還嫌他身邊的花花草草不夠多嗎？好歹給其他兄弟留個活口吧。

我一開門，項展弘扯著貓大搖大擺走了進來。他敢再自覺點嗎？

他沒想到吧，偌大的房間我只租住陽臺。

之前有對小情侶和我合租了這套房，他們搬走后，房東太太把我的房租加了一百塊，沒攆我走已算仁慈。

好半天項展弘憋出一句：“貓還是給你養(yǎng)，人熟我比較放心，而且我記得你初中時也養(yǎng)過貓吧，有經(jīng)驗?！?/p>

這就是他厚臉皮地追過來的原因？他一提初中，我就不樂意了，明確表示不養(yǎng)。

“晚了。剛才房東聽說我是你同學(xué)，堵住我收走了兩個月的房租，正好是你這個月養(yǎng)貓的工錢?！表椪购氩痪o不慢地從兜里掏出一個紙片，“喏，她開的收據(jù)?！?/p>

我對著收據(jù)兩眼發(fā)黑，瞪著項展弘。

“你的眼睛還是那么黑，以前全班數(shù)你白眼仁最少?！彼蝗徽f。

是，所以翻白眼都沒什么殺傷力。我沒接話茬，一臉為難地說：“房東不讓養(yǎng)寵物。”

“工錢給你翻一番，不能再多了……”

“成交！”

項展弘走后，我逗了會兒桃花。它好像也意識到自己寄人籬下，沉默得像個貓布偶。

一開始我把它養(yǎng)在籠子里，后來發(fā)現(xiàn)這廝靈性高，就采取放養(yǎng)的模式。

窮人不放棄每一個掙錢機會。高三學(xué)姐用食堂的粉蒸肉當(dāng)誘餌，讓我?guī)兔ψ鐾赓u的問卷調(diào)查。

任務(wù)對象是男生宿舍那邊，我既不貌美如花也不伶牙俐齒，很多人興趣缺缺。只一個帥哥不同，不光自己工工整整填完問卷的每一項，還動員了不少男生。

名字那個空他寫上——封覲。

學(xué)校里有句流傳很廣的詩：“一見封少誤終生?！?/p>

蘇袖受人所托來送貓糧，順便轉(zhuǎn)達雇主“不要總是關(guān)機”的指示。我心血來潮掏出手機給她看偷拍的封覲側(cè)臉，她兩眼放光：“極品！”

后來蘇袖回去不知說了什么，項展弘摸準(zhǔn)我開機的時段，隔三差五打電話擠兌我。

說什么“聽說你夜不歸宿？你戀愛就戀愛，別影響照顧桃花的工作”，以及“桃花正處于生長發(fā)育期，需要家的溫暖，愛的教育，懂？”云云。

幾次三番，我終于把手機摔到了墻壁上：“溫暖你毛線球！教育你毛線球！能不要每次都拿我當(dāng)犯人審有木有啊？有木有啊？”

咆哮了一通之后我才警醒兩個問題：一、手機在撞墻的那一刻電池板就飛了出來，關(guān)機了，對方其實一句都沒聽到；二、那是我的手機。

幸福總有番外篇

去ATM給遠方母親的賬戶里存錢。她千里迢迢投奔的男人，并不像當(dāng)初以為的那樣可靠，天天賦閑在家搓麻將，母親的微薄薪水要養(yǎng)活一家三口——包括我那上月出生未曾照面的弟弟。

出來時天開始下雨，春雨綿密如針，沾濕人的精神。

我縮了一下脖子，掏出鈴聲大作的手機。手機被我用透明膠粘好了。

“我是陳小姐的同事，刁超，魔力PUB知道在哪兒吧？”是個溫文爾雅的男聲。

前不久在網(wǎng)上投了很多簡歷，一個陳姓女孩聯(lián)系我，說公司正招兼職的平面模特。

我飛奔而去。外面還是“光天化日”，一走進魔力PUB立刻變成“不見天日”。酒桌邊的刁超從頭到腳都是4A公司穿著。

他話里暗藏玄機，暗示我只要我想，很快也可以換掉這一身洗到發(fā)白、穿到起球的襤褸衣服，成為“名牌代言人”。

刁超到吧臺POS機刷了兩瓶紅酒。八百多，嘖嘖，夠我做牛做馬伺候桃花半個月了。

喝到第三杯，我突然想起常在外面玩的蘇袖說過：和陌生人喝酒，只喝開瓶后的第一杯，如果感覺身體不適要盡快退場。

真理啊！我忽然頭昏腦脹，視線里的刁超漸漸脫焦。

恍惚聽見他提了新近躥紅的一位裸模，還說，眼下接的CASE，酒醉后擺拍正好可以表現(xiàn)出那種迷離的風(fēng)情……

完了，“無知少女PUB遭下藥，醒來后不著寸縷”——我明天會不會上地方報紙頭條？

我自知大禍臨頭，手偷偷伸進褲子口袋，用盡全部力氣長按住了“2”鍵。那是我設(shè)置的一鍵撥號。

我張牙舞爪地討厭著項展弘，手機上卻總能找到他號碼的位置。就像我心里，總有那個人的一席之地。

我多么希望再次睜眼時，可以看到——

“是你？”我條件反射地說。

不知昏厥了多久，暖烘烘的太陽烤著我瞬間空白的大腦。我已不在魔力PUB，靠在距離那兒不遠的街邊長椅上。

“不然你以為是誰呢？”封覲笑瞇瞇地，“你暈了一個鐘頭，我看你呼吸平穩(wěn)才沒把你送醫(yī)院去?，F(xiàn)在感覺怎樣？”

“神清氣爽?！?/p>

封覲開朗地笑起來：“你恰好把剛才那場雨睡過去，一睜眼就看到雨過天晴，多好??！”

一點都不好。我說：“我沒有看見Rainbow。”

是的，雨過天晴沒有彩虹，總覺得缺憾。

破手機不知道啥時候自動關(guān)機了，記錄著一小時前的一通已撥電話，它猶如泥牛入海。人倒霉時大抵如此——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封覲執(zhí)意送我回家。

路上他慢慢告訴我，下午他和朋友來“魔力”玩，撞上刁超摟著醉醺醺的我往外走。刁超在這一帶名聲挺臭，大家都知道他背后那模特公司不干好事。

他們截住刁超，把煙一發(fā)，仗著人多勢眾，軟硬兼施地把我救下。刁超說，本來他也找不上我的，有個女孩給他牽線搭橋，說我錢少人傻，容易上手。

我這才明白自己是被陳姓女孩給陰了。但我和她分明素不相識！

走到半路我精疲力竭，和封覲去打車。

上樓時，我拎著鞋子，封覲背著我。

剛才鉆出出租車時，由于踩著9厘米細高跟風(fēng)馳電掣走了幾站路，一沾地腳上的泡就破了，血流得十分壯觀。

我還沒研究出封覲是不是我的那杯茶，但這一刻因為難得地呵護，微妙地幸福著。

——讓我想起三年前在洋槐樹下，被陽光穿過的感覺。

可我逃不開那個不幸的怪圈，我的幸福一律無法穩(wěn)妥持久，總有橫生枝節(jié)的悲傷番外篇。

我看到，一個人以蹲坑的不雅姿勢蹲在我屋子門口，抬頭瞥見我，站起來把手里的煙往地上一摔，狠狠踩熄。

永遠都是路人甲

我先發(fā)制人問他來做什么。

項展弘說有人打他手機，他當(dāng)時沒接到，回頭再打關(guān)機了。

“咳，或許人家打錯了?！蔽艺f。

“我想也是。”他的目光掠過封覲扶著我的那只手，兇巴巴地話鋒一轉(zhuǎn)，“桃花呢？剛才我怎么喚，屋里都沒反應(yīng)！”

是了，桃花和他情投意合，項展弘在外面吆喝，它必在里面撓門，活像被雷鋒塔隔開的許仙和白素貞。

我交代：桃花和我已經(jīng)達成了某種默契。我給它更多自由，它保持回家吃飯睡覺的自覺。

三個人一起等桃花回來。狹小的陽臺塞下兩個長手長腳的男孩，外加一個我，擠得慌。

“走吧芳菲，我請你在樓下隨便吃點什么?！狈庥P突然說。

Good job！封覲自然而然地?zé)o視了某人，我在心里為他叫好。

“呵，她不吃‘嗟來之食，上次到了火鍋店她都跑了?！表椪购胝f。

我氣得騰地從舊沙發(fā)上站起——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姑娘氣喘吁吁闖進來，看到封覲時臉一紅，扭頭瞥到項展弘時，臉干脆變關(guān)公。

我認出她是隔壁靦腆的租房客。

“謝芳菲，你、你家的貓掉到附近臭水溝里啦！”

原來鄰居加班回來，路過附近爛尾樓，樓旁一條臭水溝布滿垃圾，桃花的小腦袋就在上面浮浮沉沉。她想拉它起來，無奈太遠夠不著。

我們趕到時桃花已經(jīng)嗆了幾口水，踩踏著漂浮的建筑垃圾，才沒完全沉下去。

項展弘把長竹竿捅到桃花面前，叫它抓住竹竿。

桃花雖被寵上了天，究其DNA還是一只中華田園貓，根本聽不懂。項展弘的呼喊，漸漸變得焦急和慌張。

桃花對他意義非凡，這讓我始料不及。

最后是封覲拉住項展弘，他下到臭水溝較淺的地方，把哆嗦的桃花撈起來。一千塊一條的Levis被污水?dāng)嚦闪四ú?，他也渾然不覺，抱著失而復(fù)得的寶物笑得眉眼彎彎。

作為旁觀者，我的感動剛有泛濫地趨勢，便被一聲怒吼打斷。

“謝芳菲，你拿了我的工資，周末卻和人廝混，對桃花疏于管理以至于差點把它害死，你不覺得良心不安嗎？”

我們站在爛尾樓邊一個土坡上，項展弘眼里的小火苗蹭蹭上躥。

項展弘真是個惡棍，他的毒舌是一種天賦。他就這樣不打草稿，而十分流利地抹黑了我，還牽扯進無辜的封覲。

“別說是你的貓掉進臭水溝，就算是你在我面前跳火坑，我也會閉上眼睛。”我也憤怒了。

我沒有看到項展弘是如何爆發(fā)的。只感覺被人一推，霎時天旋地轉(zhuǎn)，便從兩米多高的土坡上滾了下去。

感謝那堆廢水泥，發(fā)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讓我沒掉進臭水溝里。

我看到項展弘抱著桃花飛快地跳下來，搖我肩膀：“你沒事吧？”

“你他媽缺心眼是不是？”項展弘的衣領(lǐng)被封覲拎起來，“這么高摔下來會沒事，換你摔一個試試！”

——其實我抗打抗摔，還真沒事。

胳膊小腿亂飛，兩人扭成一團。不過項展弘沒怎么還手，被動挨打。

桃花害怕地縮進我懷里，一下下舔我手背。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退步一日千里。以前再不濟也是輸給一美女，現(xiàn)在居然淪為一只貓的手下敗將，人生是有多飛禽走獸！

也許路人甲的使命就是反復(fù)被炮灰吧，完了還得自己掃攏這堆灰燼。

那天項展弘帶走了桃花，奇跡般地高風(fēng)亮節(jié)，沒最后給我致命一擊——讓我退他工錢。

回家后封覲問我，項展弘就是Rainbow吧？封覲肯定發(fā)散思維了一下，想想我睜眼后那句疑問，和給項展弘打電話的事，不難發(fā)現(xiàn)真相。

也就在那天，我順理成章成了封覲的女友。他說，我不必非得知道你喜歡誰，我只知道，我喜歡你。

往事深處的少年

高二下學(xué)期功課緊張，我一如既往的生活里多了個封覲。

封覲很會照顧人，大概是因為家里有患怪病臥床不起的妹妹，卻一直查不出病因。他說，以后工作了一定帶妹妹出國治療。

我再也沒有見過項展弘，卻見到了他的貓。橫穿廣場時，看見一珠光寶氣的女人親昵地抱著桃花，女人的面目似曾相識。

我明白過來。

蘇袖在電話里坦白，項展弘家并沒有禁止他養(yǎng)小動物。

我終于爆發(fā)：“他窮極無聊吧，捉弄我很好玩？還用一千六一個月砸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如果錢多燒得慌，干嗎不再多養(yǎng)幾只貓？”

蘇袖替項展弘解釋，我連她也不理了。

按他們的觀念，一日呆傻，終生呆傻，我想項展弘玩游戲之所以找上我，是因為念初中的時候我腦袋不靈光，常被欺負。但三年后的我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了??！

……真是這樣嗎？我忽然心里很沒底。

項展弘，還記得當(dāng)年學(xué)校人工湖畔，詞不達意向你告白的謝芳菲嗎？

那天我準(zhǔn)備充分，專門去平時媽媽盤頭發(fā)的發(fā)廊化妝。里面的阿姨誤以為我是要參加學(xué)校的大合唱，給我點上了美人痣，櫻桃小口，以及對稱分布的橢圓形腮紅……

項展弘一見我，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來，這嚴重影響我的發(fā)揮，導(dǎo)致我打好腹稿的臺詞不翼而飛。

蘇袖的出現(xiàn)，讓我有一種得救的感覺。我打賭項展弘也是，看了我的“媒婆妝”，他急需班花干凈秀麗的容貌洗眼睛。

她問我們在做什么？項展弘攤攤手表示一頭霧水，只是看了文具盒里的小紙條來赴約。

“項展弘，我是想問你，問你……”情急之下，我找了個最失敗的切入口，“是不是喜歡我們班花呢？”

初中時代的蘇袖，離“思想上的女流氓”還有一定距離，她羞憤地跑走了。

項展弘的表情猶如黃花閨女被冤成了半老徐娘般，大吼一聲：“丑八怪，你真八婆！我的事不用你管！”也跑得沒了影。

當(dāng)年我真是單純啊，或者說單蠢，一句話就讓我萬劫不復(fù)。

我在路上磨蹭到很晚，邊哭邊亂掐旁邊的東西。第二天清早，附近市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一路行道上開的花，不知道被哪個變態(tài)摘下來揉碎了一地。

那時離中考只有十天。

再后來，我就變了。

我在同學(xué)QQ群里和蘇袖愈聊愈投機，可見我內(nèi)心變牛叉了，再也不會為一句話人仰馬翻，獨自流上一個晚上的眼淚。

高二期末考試后，封覲把我甩了。

我不知道原因，還是強裝笑顏揮揮手說：“我本來就沒想過和你白頭偕老，我隨時準(zhǔn)備好孤獨終老?！?/p>

“你啊，嘴巴囂張，行為端莊?！狈庥P說，“而且，你是不會孤獨終老的?！?/p>

這個時候，我尚且不懂得封覲這份篤定從何而來。

我更萎靡不振了，暑假里坐車去打工，坐過了站。我跳下車一看，某中學(xué)站，他們假期里也開了提高班。

可惡的墨菲定律生效，一個熟悉身影赫然出現(xiàn)在重點中學(xué)門口。追出來一女的，面相刁蠻。她的聲音介于發(fā)怒和撒嬌之間：“我叫你站住，你沒有長耳朵嗎？”

項展弘不買賬，無動于衷地往前走。

我激動得從候車亭大幅廣告后面跳出來。我認出了女孩的聲音，當(dāng)初陳小姐找我去應(yīng)聘平面模特時，有過一番長談。

可我沒有追上去，而是咬牙切齒地看他們一前一后地走遠。

我滿心悲憤地給蘇袖打了個電話，說要是她守口如瓶，我可以告訴她件事，充分滿足她的八卦欲。

我忘記了，蘇袖除了喜歡看熱鬧，還喜歡當(dāng)小喇叭。

當(dāng)天下午我就接到項展弘的電話。他說陳慶慶對付我的事，他也剛知道，想和我談?wù)劊芰鶆?wù)必一見。

我的目光落在手邊的相框上，說好。

即使項展弘來過出租屋幾次，也沒發(fā)現(xiàn)那張照片里除了我，還有他。

中考結(jié)束后，我貌合神離的父母離了婚，母親遠走，父親組織了新的家庭。

在失去一切的那個暑假，我從班級QQ群里得知項展弘會回母校拍紀(jì)念照。同一天我亦偷溜回去，拜托門衛(wèi)給我也拍了一張。

我們沒有一起照相，受益于巧妙的取景罷了。照片里，項展弘是遠處一個模糊的小黑點。但我每次看那張照片，都能認出那小黑點就是他。

是我確鑿無疑喜歡過的，流光溢彩、光華無限的一個男孩，他就在那里。

一生與君幾擦肩

周六我準(zhǔn)時出現(xiàn)，十分鐘后項展弘打來電話，要換地方。

我肉疼地付了最低消費。而他說的另一個見面地點，和這咖啡廳分別位于城市的南北兩頭。

這次我不貿(mào)然進去，門童似的杵在咖啡廳門口。

一刻鐘后再打項展弘的電話時已經(jīng)關(guān)機。我明明隨時可以轉(zhuǎn)身離去，卻懷抱“再等一會兒吧，說不定他正在趕來的路上”的想法，等了他一下午。

當(dāng)建筑物的輪廓在夜色里逐漸模糊，我知道，我又被捉弄了。

后來項展弘躲我躲得非常徹底，整晚關(guān)機。我突然非常難過，不停撥打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我生于黑暗，有一雙映不出彩虹的很黑的眼睛，你不會屬于我，永遠不會?！蔽覍χ诘舻氖謾C屏幕說完，便把手機扔進了樓道垃圾箱。

說到大學(xué)，我想考免費的師范生。然而高二暑假我的命運又發(fā)生了戲劇性轉(zhuǎn)折，父親良心發(fā)現(xiàn)關(guān)心起我來，花錢把我轉(zhuǎn)到了一所稍好一點的學(xué)校。讓我不要擔(dān)心大學(xué)學(xué)費。

聽說他的第二次婚姻又出了問題。

我斷了和從前的所有聯(lián)系，在新學(xué)校宛如新生，高三我埋頭苦學(xué)，時間過得飛快。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十八年來我頭一次稍微看得起自己。雖不是頂好的學(xué)校，屬于項展弘之流不屑一顧的那種。

9月去報到，解放區(qū)的天啊，瓦藍瓦藍的！

某一天，我毫無征兆地接到蘇袖的電話。她在市公安局有人，才查到了我的信息。

就我不告而別的事，她對我進行了不遺余力地冷嘲熱諷，挖苦打擊，我據(jù)理力爭。

“有種你現(xiàn)在就掛電話，掛啊?！碧K袖說，“我接下來要說的事你就可以當(dāng)做沒發(fā)生過，反正在你的世界里你總是受害者，純潔無辜，永遠如此?！?/p>

我握著電話沉默了。

蘇袖的話補完了我所不知道的真實：

“在人工湖畔那次，項展弘撇下你追上我，說他一點也不喜歡我，叫我千萬不要因為你的胡編濫造就纏上他。我當(dāng)時多么想對他除之而后快。

“你初中時，幫隔壁鄰居養(yǎng)過一只土貓吧，桃花其實是那只貓的崽。你別不信，中考之后項展弘去找過你，大概是想為說了重話的事道歉。得知你搬家了，挺失落的，鬼使神差討了你鄰居的貓崽來養(yǎng)。那時我就發(fā)現(xiàn)他不對勁了。

“你知道自己還挺值錢的嗎？封覲干凈利落地和你分手，額外得到一筆給妹妹治病的錢，他何樂而不為。那段時間項展弘賣iphone、ipad、手提手表，砸鍋賣鐵只差沒把他自個兒賣了。

“得知他的追求者，那個陳慶慶，差點因為嫉妒把你害了，他當(dāng)眾給了她一耳光。

“高二暑假你又轉(zhuǎn)學(xué)，你無故失蹤上癮了是吧。項展弘約你出去那天，陳慶慶突然和她的干哥哥一起出現(xiàn)，說要揍你們出氣，到南面某個咖啡廳卻撲了個空。那幫人不肯罷休，項展弘那傻瓜就自己站了出來……那次他傷得挺重，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派出所都立案了……”

我握著手機蹲在地上，一時間緩不過氣來。

但是我卻再次感受到了許多年前，被陽光穿過的喜悅。

“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問。

“發(fā)揮失常，考到了你們學(xué)校?！碧K袖回答。

項展弘的新手機號、系別、班級，蘇袖統(tǒng)統(tǒng)不告訴我，決心要讓我也吃些苦頭，彰顯她在友情上面沒有厚此薄彼。

連續(xù)一周，我只要想到可能在學(xué)校某個角落碰見那人，就無法平靜。

但是一直沒有，我不禁懷疑蘇袖是不是在誆我了。

你看花都開好了

馬哲老師非常幽默，公共課離奇火爆。

我不得不提前去占座，在前排座位上貼紙條：“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原理，周四7-8節(jié)課占座，謝謝！不要撕掉，如果撕掉，你不厚道?！?/p>

我去上課時紙條還在，只是后面多了幾樓的回復(fù)：

“1# 沙發(fā)之。紙條太土錘并且太不人道了，建議樓主下次用醇香朗姆酒烤雞腿占座。”喲，還點餐呢。

“2# 板凳~Ure welcome.”

“3# 沙發(fā)（樓上的全部默認為天花板）看到這行字時，請在臉與黑板平行的前提下，目光左甩90°?！甭淇睢疤一ǖ闹魅恕?。

我扭頭就看見項展弘，他坐在窗邊，像檢閱小兵的首長，十分沉得住氣地沖我揮了一下手。身后高懸一輪圓盤似的太陽，使他整個人看上去……佛光普照。

據(jù)說，彩虹的最小單位是眼淚，我黑的瞳孔，藏著一滴名為項展弘的淚，是否也能算作留住了彩虹呢？

大一快結(jié)束時蘇袖也戀愛了，聽說家鄉(xiāng)的“桃花”已經(jīng)快胖得走不動路了。

我終于想起問問，為什么給桃花取了這么一個名字。

他蔑視著說，他都忘了我初中語文很少及格，早知道就不該這么富有文化氣息地迂回地暗示我。

——你不知道“人間四月芳菲盡”的后一句，就是“山寺桃花始盛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