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宮里人都傳說四皇子季珂的府上藏著一副四季仕女屏風,屏風金銀錯彩、珠玉為飾十分貴重。更重要的是那上面所繪四季之景美不勝收,而畫中的佳人更是栩栩如生傾國傾城。季珂十分珍視這扇屏風,輕易不肯示人。
“我說……你不給外人看也就算了,今天在這里的都是自家兄弟,你也別小氣,拿出來看看,讓大家伙兒長長眼?!本旁鲁跞羌剧娴纳剑T皇子都備了禮到他府上賀壽。酒過三巡,一向酒品不怎么樣的三皇子叔瑟就涎著個臉扒著他嚷嚷道。他這么一說,幾個年紀小的皇子也跟著起哄。
所以說傳言一物,就是為了給當事人帶來麻煩才誕生的??醇剧婺徊徽Z,年紀最長的二皇子仲淵發(fā)話了:“老四,你就拿出來給他們看看,不然他們是不會死心的。可別再說什么‘傳言不實的話了,大家都是親兄弟,有什么好不盡不實的?!?/p>
這話一下子就把季珂的退路堵死了,只見他笑了笑:“二哥說哪里話,這屏風本就是預備要搬出來給大家助興的,小弟豈有私藏的道理。”說著三擊掌,下人們便將屏風抬了出來。
一扇四面,屏架上果真是鑲金嵌玉貴氣非凡,但叔瑟一看就一臉的不悅:“老四,你這唬弄誰呢?這是什么四季仕女圖?”
卻見那屏風上,層林盡染秋葉滿地,四個畫面中的女子一為簪菊,一為登高,一為品蟹,一為拜月。
分明畫的是秋天的景色,何來“四季”?
季珂也不與他爭論,揮了揮手,下人抬了大塊大塊的冰堆在屏風邊上,絲絲寒氣自冰上冒出,室內(nèi)的溫度一下子冷了不少。而那四面畫屏也開始發(fā)生奇異的變化——畫中樹上的紅葉漸漸稀少,仿佛入冬而凋零殆盡。遠處山峰上的秋色也褪了,初時染上一層霜白,跟著白色益發(fā)濃重,直到覆蓋天地。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畫屏上的景色就全成了冬景,連畫中佳人也披了一襲銀朱色的大氅,與雪中紅梅相映,十分好看。
“妙哉!”仲淵一擊手中折扇,目不轉睛地看著畫屏,“好東西,四弟哪里得來的?”
過了好一會兒季珂才露出一絲笑容:“年前父皇賞的?!?/p>
一時間,席上鴉雀無聲。
諸位皇子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送完客季珂回到花廳上,席已經(jīng)撤了,連那幾塊冰也都搬了出去。屋子里只有他和一個紅衣青帶的少女。
再看那四面畫屏中佳人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她從畫中走了出來。
“這戲做得不錯?!彼χ蛏倥┫律砣?,“我敢說這會兒二哥正想著怎么把畫屏弄到手……滌夢,你怎么了?”發(fā)現(xiàn)少女正在出神,他輕推了她一下。
她這才如夢初醒地回過頭來:“??!季珂,那個拿扇子的人就是你二哥?”他還沒回答,她已經(jīng)紅著臉低下頭去,“他和朔尋生得好像呢?!?/p>
聽到她這么說,季珂原本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話頓時都咽了回去,眉間,亦攏起深深的褶皺。
(二)
遇見滌夢的時候季珂還只是十四歲的少年。滿是灰塵的庫房里,她看見滌夢娉娉婷婷地從畫上走下來,驚得目瞪口呆。滌夢的原身是一塊七彩石,后來畫師將石頭磨開了制成顏料,畫成了這架畫屏,也就把她封在了畫里。
他與她是有君子之約的:滌夢想要自由,入輪回為人。她說釋放的方法在國庫所藏一卷叫《玄異編》的古書里,她助季珂得到皇位,到那時他就能開國庫,尋得此書放她走。
除此之外,他還知道滌夢不少事,比如說“朔尋”是她本體還是七彩石的時候,一個與她相戀的凡人男子的名字。不過后來朔尋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又怎么會被封進畫中,這些滌夢都沒了記憶。
可她還記得朔尋的樣子,這是他沒想到的,也是這次計劃中一個不可忽視的紕漏。
“主子,二殿下來了?!贝稳障挛?,他與滌夢的棋正下到一半,外面有人通報。
仲淵想必是為了畫屏而來——這點他早料到了。年前太子英年早逝,如今父親恪帝又病重,仲淵自以為年長,篤定皇位會是他的,所以什么好東西都想要。這人表面看來溫文爾雅,其實只是個貪毒狠戾的小人。
看到滌夢一聽仲淵來了又出了神,他不悅地咳嗽了一聲:“到了二哥那里,你可要留神些?!?/p>
聽說仲淵因為不滿恪帝遲遲未下詔立他為儲君,私底下就起了不臣之心,每天與心腹的謀士武將在府中密談。他雖有心窺探,但奈何手下的密探不得力,進不得仲淵的宅邸。這才想出讓滌夢前去,而如今看來這法子……
他去會了仲淵,對方果然為畫屏而來,兩個人言來語往寒暄做作了一番后,他答應了仲淵用一座鹿角珊瑚來換此畫屏的要求。買賣乍看是不劃算的,但他看著仲淵自以為占了便宜的得意模樣,心中不由得暗笑。
轉眼進到仲淵府中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這天滌夢從畫屏上下來,正好奇地四處張望,冷不防身后有人撫掌笑道:“古人有‘畫中仙之說,果不虛言!”
她嚇得轉過身,原來是仲淵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你怎知我是畫中仙?”她鎮(zhèn)定自若地反問道。仲淵的目光上下游移打量了她一回:“神仙中人,也不過與你一樣了?!?/p>
那樣溫柔的笑容,很像她記憶中的朔尋。
仲淵對她沒有什么懷疑,只當作是畫屏的另一個神奇之處。她也樂得每天從畫屏中出來,配他聊天下棋,日子似乎與在季珂身邊沒什么不同。
當然她并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但是月余過去了,雖然的確見到有人前來與仲淵密談,但所言都是對國家社稷情況的一些清談,并不涉及謀朝篡位之事。
或許是季珂想得太多了,她不以為然地想,季珂這個人就是這樣,心機太重,城府太深。仲淵其實并不像他口中所描述的那般表里不一,就算背著她,他也是溫柔可親的。
就像朔尋。
或許,他就是朔尋的轉世……
(三)
要得知一個人的前世其實很簡單,在存放書冊的云林閣中藏有一面回光鏡,被掛在云林閣的門匾上方當作“照妖鏡”,但事實上它能夠照出的是一個人前世的樣子。
她向仲淵提出說想去云林閣看看,“那里都是些書,有什么好看的?”仲淵顯得有些不解,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她。云林閣中收藏了不少孤本,雖然仲淵貴為皇子要進去也是不易。他打點了好幾天,終于在月圓那晚得了允準。
閣中有不少辟邪的事物,他生怕傷到滌夢的元神,就讓她藏身在玉制的八卦圖中將她帶了進去。經(jīng)過大門的時候她抬頭望了一眼,清清楚楚地看到回光鏡中映著仲淵的前身。
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的面貌,玄色長袍、玉帶珠冠。一時間她欣喜得無以復加——那分明就是朔尋。
想不到,走過六道輪回,經(jīng)歷百千劫數(shù),她竟能在紅塵中再與他相逢。
“來這里這么高興?”進到閣中,她化出原身,仲淵見她滿面喜色不禁笑著問道。
她沒有說自己高興的原因,因為他想必已經(jīng)不記得她了,說出來他也聽不懂。這么想著,她見他臉上也有喜色,就問:“你不是也高興?又是為什么?”
仲淵聽了,目光忽然變得深沉起來。他用這種目光看了她好一會兒,莫名地輕輕嘆了一聲:“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嗎?”
話音未落,他向后連退數(shù)步,臉上現(xiàn)出了厭惡的神色,看著她的樣子就像看著什么骯臟古怪的東西。
她想上前問發(fā)生了事,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步都動不了了。仲淵見她寸步難行,目光不由得上移,她也隨之向上方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云林閣的穹頂上有大小不一,用青銅鑄成的圓點。
那是二十八星宿圖,能夠困住一切妖物精怪!
她自然也跑不了。
“仲淵……”她怔怔地看著他,然后就看到幾個身著道袍的人從書架后走了出來,顯然藏匿已久就是在等待機會,“你要做什么?”
“看來季珂也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仲淵笑了起來,“他竟將你就這樣送到了我手上,日后知曉必然悔之不及!”他的笑聲益發(fā)響亮,忽地戛然而止,“我要殺了你?!?/p>
森冷的口氣,顯然不是在開玩笑。隨后他喚過一個黃袍道者,從袖中取出一個卷軸交給他,她看著卷軸上的封題驚詫萬分。
那是《玄異編》!
隨后深深地恐懼涌了上來,不錯,《玄異編》中記載著讓她自由的方法,但同時也記載著讓她灰飛湮滅的方法!
驚恐地想要逃,無奈身體不聽使喚。眼看道者已經(jīng)展開卷軸,念出上面記載的法咒,如同烈火焚燒般的灼熱感霎時間在周身蔓延開來——
“你們在做什么?!”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熟悉的聲音爆喝,在場所有人頓時停下了動作。
(四)
來者是季珂,但他并非孤身至此。在他忽然出現(xiàn)后,只聽腳步聲整齊,一隊禁軍隨之出現(xiàn)。
“老四……”仲淵驚慌了一下,但很快又神色自若起來,“你這是干什么?”他環(huán)視禁軍,“云林閣是斯文之地,你帶著大隊人馬過來,唱得是哪一出?”
“聽聞有人在閣中行巫蠱之事,奉父皇手令前來徹查?!奔剧娑酥茏诱f話,似乎一點轉圜的余地都沒有,他看了看她,“倒要問問二哥,這是在做什么?”
“除妖。”仲淵氣定神閑,忽然剛才那個黃袍道者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四殿下恕罪!這、這都是二殿下的吩咐,不干我等的事!”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抖抖唆唆地將手中的卷軸呈上,令她驚訝的是那已不是《玄異編》,原本封題的地方變成了古怪扭曲的文字。季珂上前取過卷軸看了看,目光轉回到仲淵片刻:“帶回去!”
他厲喝一聲,禁軍即刻上前押下了仲淵。
“老四,很威風嗎,連二哥都敢拿了……”離去前,仲淵冷冷說道。
那些道者也被一并帶走了,云林閣中轉眼只剩下季珂和她?!澳闶荏@了?!彼哌^來,自懷中取出玉制的八卦圖,要她避入其內(nèi)好帶她出去,“我們回去吧?!?/p>
“你一直都在監(jiān)視仲淵?”她不動,而是這樣問道。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像是個計劃好的陷阱:仲淵布置道者在云林閣做法,他帶人說要來拿施行巫蠱之人,黃袍道者的反叛。
他早就知道仲淵手中有《玄異編》,知道仲淵帶她來云林閣是想置她于死地嗎?他又是如何知道的?還有仲淵又為什么要殺她?
究竟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別問那么多,記得我們的約定嗎……你剛幫了我一個大忙,滌夢。”季珂向她笑了笑,雙手奉上八卦圖。
看了看他,她再不提問,徑直化作一道光鉆入其中。
助他登上皇位,這就是她應該做的,無論有意還是無意剛才她都做得很好。仲淵算是完了——她很了解季珂,只要有一點破綻被他逮到,他就會讓對手直入地獄,萬劫不復。
因行為不軌,詛咒今上,二皇子仲淵被廢為庶人,流放邊地三十年。
季珂是在入宮的路上聽到這個消息的,也僅僅是發(fā)出了一聲嘆息作為表示。入宮后有一個啞宦人前來迎接,帶著他進到一處從未見過的宮室。室內(nèi)所有的窗子都被厚重的帷幔遮住了,即便在白天也顯得十分陰暗。
金獸爐的口中吐出帶著香氣的裊裊青煙,從陰影中傳來一個干澀的聲音:“是珂兒嗎?”
他屈膝跪地:“父皇?!钡妊劬χ饾u適應了昏暗的光線,他才看清那龍榻上躺著一個極其孱弱的身影。
恪帝已經(jīng)時日無多。
(五)
“仲淵的事你想必已經(jīng)知道了?”恪帝說話有氣無力,間或夾雜著令人心驚地咳嗽聲,“你做得很好……不要可憐他,留下他將來會是禍患。天家無情,要繼承大統(tǒng)的人更不能擁有常人的感情?!?/p>
這樣的話從一個瀕死之人口中說出,益發(fā)帶了點冰冷肅殺的味道,室內(nèi)原本就安靜,這下更加死寂無聲。過了很久季珂才低低地應了一聲:“是。”
似乎是聽出了他的無奈,恪帝輕輕一嘆,招手要他再靠得近些,語調(diào)也緩和下來:“朕知道這是難為你了,可朕忙碌了一世,卻不能留一個朗朗乾坤給你……而是這樣一個爛攤子……”說著他又咳嗽起來,拿過一旁的一幅玉帛,“你看……”
是北方的岑國遞來的國書,言辭客氣,內(nèi)容卻是驚心動魄——因欲南伐,想“借道”沐國。
吞并之意盡顯,但無論季珂有多么憤怒,他也很清楚與強大的岑國相比,自己運勢日微的國家無法與之相抗衡。
“朕沒有多少日子了,岑國使節(jié)給的期限在一個月后,這個決定就由你來做……”恪帝的語氣里滿是不甘愿。
他想了想,若不戰(zhàn)而降,可免生靈涂炭,但將基業(yè)拱手讓人實在太窩囊。但若拒絕“借道”之請,沐國又根本沒有戰(zhàn)勝的可能。
“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恪帝似乎覺察了他的兩難,忽然勉力起身湊向他,壓低了聲音,“那《玄異編》不是在你手上嗎,好好看看,要怎么做全看你自己了?!?/p>
說完恪帝就仿佛力竭一般倒了下去,急促地呼吸著,揮著手示意他退下。
臨走時季珂向室中回望了一眼,只見青煙繚繞,昏暗不明。一如沐國的前途,尚在未定之天。
就像她推測的一樣,仲淵之事是季珂安排好的一個陷阱。
這天下午,滌夢在季珂府中又看到了那天云林閣里的那個黃袍道者。按說仲淵被流放,他作為從犯至少該下在獄中,可他現(xiàn)在卻大搖大擺地在花園里閑逛,絲毫沒把謀逆之罪放在心上。
好奇他與季珂的關系,她隱了身形跟在后面,但沒跟多久就聽那道者回頭向她這里喊了一聲:“躲什么,出來吧。”
既然被識破,她就大大方方的現(xiàn)身了。
道者自稱寒冥子,是季珂多年的摯友。做過自我介紹后他盯著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個來回,倏爾一笑:“你的樣子,可是一點都沒變?!?/p>
聽他的口氣好像以前見過她,但她一點都想不起來——往昔之事,除了朔尋,她都忘了。
想到這些又傷感起來,忽然身后傳來季珂的聲音:“你來做什么?”
他神色不善地瞪著寒冥子,后者嘿嘿一笑,手中化出卷軸:“貧道來還你此物。”說著揮手一丟,剛好落進季珂懷里,“后會有期了。”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季珂默然怔立,她則震驚地望著他。
又是一卷《玄異編》!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本以為仲淵所持的那一卷必定是偽造的,好誘他入彀。但如果是贗品寒冥子又何必眼巴巴地來歸還?
難道說……《玄異編》一開始就在季珂的手上?
她氣極,忽然就不想看到這個人,于是化風而去。
“氣急敗壞了……”虛空中響起寒冥子的聲音,季珂不悅地看著他現(xiàn)身,“別這么看著我,有好戲自然不能錯過?!彼移ばδ樀卣f,隨后看著剛才滌夢所站的地方問了一句,“這么做她會恨你,有必要嗎?”
這話當然是問季珂的,但他沒有回答。
(六)
“如你所想,《玄異編》一直在我手上?!?/p>
她還在生悶氣,季珂踏進門就這么說,清楚明白,讓她連一點為他說好話的余地都沒有——他一直都在騙她!這下成了鐵板釘釘?shù)氖聦崱?/p>
“為什么?!”半身探出畫屏,她厲聲質問。
“自然是為了要你協(xié)助取得皇位?!彼硭斎坏卣f著。
“皇位對你果然很重要……”她咬牙切齒,怒極反笑。而季珂看了看她,似乎下了什么決心:“其實就算不是如此,我也不會放你走……我從沒想過,也不能放你走。你是我沐國的靈祭,無你則亡國?!?/p>
她立刻就從畫屏里出來了,怔怔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季珂手持《玄異編》慢慢展開,她驚訝地看到里面是一片空白,“你看不見,但在我看來上面卻是寫滿了字。想不想知道當年你怎會被封入其中?”他平靜地看著她,然后說出卷中所載的往事。
他提到了朔尋,而朔尋正是當日將她封入畫屏的人!
“這不可能!”她大叫著反駁。
而季珂只是笑了笑:“朔尋正是沐國開國之君云帝登基前的名字,你若不信,可往云林閣中搜尋古籍,其中多有記載?!?/p>
她說不出話來了,事實上她很清楚,在這件事上季珂沒有必要騙自己,可是……竟是朔尋將她封了起來嗎?她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見過云帝的畫像,仲淵與他確實相似。我知道你見了他必然心搖神曳,但不管是不是什么轉世輪回,你都該認清楚他們心里根本就沒有你?!奔剧嬲Z氣緩緩的,仿佛在很有耐心地勸說她。
而她始終沉默著,直到他說完了才抬起頭來看著他,忽然間嫣然一笑:“你說的不錯,我不過是個妖,又豈有哪個人會真的在乎我呢?如今你要得到皇位了,再用不上我了,你原意也沒打算放了我。那你我之間的君子協(xié)議就此取消,從此兩不相擾,后會無期吧?!?/p>
話音未落,她身形一退,直退入畫屏之中。
畫屏上那隨著真實的季節(jié)變化而剛剛出現(xiàn)的初冬之景開始消失了,雪色褪去,紅梅零落。轉眼間畫屏上的圖案變成了真正的四季圖,春、夏、秋、冬,畫中的佳人也變成不同的面貌。
季珂看著這一變化,神色肅然——他見過這樣的情景,在與滌夢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初時畫屏一如尋常,就是眼前這副樣子,這代表她又進入了休眠,不再理會凡塵俗事,也不會再出來。
她對他死心了。
而畫屏中的幻境內(nèi),她看著身周的霧氣漸濃,季珂的身影都已變得模糊,想到或許這樣也好。如今他江山將有,已不再需要她的任何協(xié)助?;蛟S他本就不需要她的協(xié)助,一路行來她記得清楚,他如何從一個無依無靠的少年走到今日這一步,心機手段都是一種天生的賦予,他有那個九五至尊的命。
所以對于他來說,她或許不過是少年寂寞時的一個陪伴,如今大功即將告成,萬民都將在他腳下,自然也不用再稀罕她了。
或許無情,卻是事實。
她本就不該自畫屏中出來,不該妄想什么自由。
其實要了自由又有什么用,天上人間,碧落黃泉,根本沒有人在等她,盼她。
暗色襲來,遮蔽了眼前季珂的身影。她斂眉低首,平靜地沉入死寂之中,毫無抗拒。
(七)
這一次她自覺,睡得不太久,睜開眼只見陽光滿室,窗外花枝疏影橫斜。一旁,寒冥子正看著她,似笑非笑。
她猛地坐起來,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身在季珂府上,更令她詫異的是……
“別看了?!币娝⒅约旱氖职l(fā)怔,寒冥子笑著走過來,一揮拂塵,“你已經(jīng)化而為人了。”
拂塵掠過手背帶來癢癢的感覺,她吃了一驚——她的本體已變作畫屏上的圖畫,所以雖然看上去有形體,但她實際上卻沒有任何感覺,但是現(xiàn)在……
“還記得與季珂初遇之時,你如何從畫屏中出來的嗎?”寒冥子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她當然記得,那時季珂受幾個兄長欺負,打破了頭逃到庫房避難,沾著血的手按在了畫屏上——如今她知道當年朔尋將她封入其中時曾用了血咒,季珂是皇族一脈具有同樣的血統(tǒng),就這樣誤打誤撞地令她蘇醒過來。
而現(xiàn)在她忽然得到了人身,難道說……
“他可是不容易,削骨滴血的,才有你的今日。”寒冥子說得很輕松,她卻驚呆了。
這演得是哪出?他好好的一個準國君,削得哪門子骨滴得哪門子血?他瘋了不成?“聽你胡說!季珂呢?我要見他!”她說著一捏訣——
什么也沒發(fā)生。
她忘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妖了,法力也沒了,一無是處的。
她甚至連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
寒冥子見狀大笑起來:“這里可是南齊,你上哪兒見季珂去?”南齊是沐國最南邊的一個小城,她曾聽季珂說起過,說是四季如春,家家有水戶戶有花,是個鐘靈毓秀之地。她還記得他說起時那神往的樣子,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偏愛這里。
他竟將她送到這里來了,是永不再見的意思嗎?
一股怒氣頓時涌上來:“自然是到京城見他!”她說著翻身下榻,踉蹌著向門口走去,剛得到的人身,還不怎么習慣。
直到她快到門口時才聽到寒冥子在身后一聲嘆:“去了也見不到他?!?/p>
是的,如今他貴為天子,萬人之上……
她咬了咬牙。
“沐國已經(jīng)沒了?!?/p>
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這話是什么意思,立刻就撲到了寒冥子面前,抓著他要他說清楚?;癁槿松碇辽龠€有一個好處,面對這些道者時她不用再恐懼了。
“你都不知道自己有怎樣的價值?!焙ぷ訐u著頭嘆息說,終于解了她心中一大疑惑——
其實他就是《玄異編》的作者,在人間游蕩的歲月也不知有多少了。當年機緣巧合受了朔尋一點恩惠,那個朔尋胸懷大志,心在四野,他看朔尋有成為帝王的命數(shù),就推波助瀾告訴他,只要將一妖物做為靈祭,就能定運數(shù),立一國。
他的一句話,使她成為了犧牲品。
(八)
“那時貧道并不知曉你與朔尋的關系,沒想到他是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人?!焙ぷ忧溉坏?。
“事過境遷,多言無益?!贝丝趟钕胫赖氖羌剧娴氖隆?/p>
“幸好季珂那小子不是這樣的人?!焙ぷ有α诵?,“岑國欲吞并沐國,沐國力微而不能拒。我告訴季珂只要打散你的魂魄就能釋放當年封印于京城地下的力量,借天地山川之力,能與岑國一較短長,可是……”
他搖了搖頭:“他最終還是選了你?!?/p>
所以,當日仲淵才會想殺她?是因為季珂故意讓他看到《玄異編》中記載的這些內(nèi)容?他到底在做什么?害她又救她?她想起當日,他們最初立下那個君子協(xié)定時季珂說的話——
我一定會放你自由。
那時少年明澈的目光不帶一絲虛假,于是她信了,就這樣信了很多年。
可后來世事變遷,她受了太多次騙,不敢再相信他。可到頭來,他還是實踐承諾,給了她自由。
她不明白,人是不是都這么復雜?人心難測,看不懂他們究竟在想什么。
那么季珂此時又在哪里?沐國亡,卻沒有人流一滴血,因為向岑國使者答復的那天,是他率領文武百官獻的國,他選擇承受屈辱而換取蒼生的安寧康泰。
“可你也該明白,前朝降君,新帝豈能容他存活于世……”
寒冥子說,幾天前京城傳來消息,季珂被人告發(fā)謀反,處斬在即。這當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而聽寒冥子說前因后果的時間里,他們已經(jīng)到了京城。
修道人就是有這點好處,騰云駕霧日行千里什么的。
他帶著她點落在長街旁的屋頂上,下方人山人海,因為今日正是季珂處斬的日子。長街那頭,囚車正緩緩而來,等近了些,她終于看見季珂,囚衣污穢,披頭散發(fā)的,哪里還有昔日意氣風發(fā)的樣子。
只有那眸子里的神采依然,依舊是皇族的筋骨。
他終究還是不夠狠心,她笑著想,若夠狠心,打散她的魂魄,又豈有今日之難?
身形一動,寒冥子一把拉住她:“人也見到了,你這是要去哪里?”
“我還能去哪里呢?”她向他笑了笑,拉開他的手,“道長,后會無期了?!?/p>
她一下子跳了下去。
驚呼聲此起彼伏,人潮涌動,她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么混亂的場面,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觸碰到了俗世紅塵,可惜……那么短暫。
她向囚車迎了過去。
南齊,三個月后。
雖說是四季如春,但到了夏天的時候,天氣還是明顯的悶熱了不少,小城里的花開得益發(fā)茂盛,一戶人家門前生著很好的白蓮,有青衣的郎中路過看見了,言辭懇切地討了一枝去。郎中帶著白蓮走街串巷,最后進了一扇小門。
院子里十幾個爐子,一身紅裝的少女正在煎藥,聽見有人進來,也不回頭也不招呼,就是眉頭攢了起來。
“還在生氣嗎?”
白色的蓮花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金黃的蕊上還綴著露珠。
滌夢眨了眨眼,將花一把奪下了,走進屋子里去插瓶。
“就知道你會喜歡的……喂喂,別光顧著它,和我說幾句話不成嗎?滌夢,你已經(jīng)三個月不和我說話了,我們總是這么打啞謎是不是不太妥當?”
回頭看了看院子里那一副可憐相的人,她在心里說:
臭季珂,你活該。
他能有多可憐?再可憐也是他自找的!騙她騙上癮了,竟然讓寒冥子把他們倆的樣子互換,也就寒冥子那個活膩了的牛鼻子會跟著他胡鬧!
害得她在京城的長街上對著囚車里的寒冥子說了那么一大堆……一大堆……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廢話!
結果怎么樣?有寒冥子在能怎么樣?他們就是想出點事,他就是想死!能成嗎?岑國有人那么有本事嗎?
其實季珂的用意她是明白的,岑國不會放過他,所以讓寒冥子替他“死”一下,免了追捕,絕了后患,是上招。
但是……他不告訴她,明擺著要看她笑話也是個事實!
“滌夢,你倒是給個話……”屋外又在喊了,她“砰”的一下把門給摔上了。
“滌夢……”季珂還不死心。
“一個月!”她喊了一聲。
外頭終于安靜了。
再過一個月,她就消了這氣,和他說話。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撐不到一個月就破功了。其實有很多話想和他說,但又覺得其實什么都不必說。
還有什么可說的?原來皇位權柄從來非他所愿——犧牲一只手為她重塑人形,那分明是一開始就打算好了要在這一世與她共度的。什么不放她自由,也算是他才會說的情話。到了最后,江山和她,他也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選擇。
她還有什么不滿的?
嘴角不自覺地帶出了一絲笑意,她看看瓶中的白蓮花,再看看放在一旁的畫屏,如今那上面的景色已經(jīng)不會變化了,卻也不是最初繪上去的樣子。只見是芽點新綠、花發(fā)幺紅、芳草如茵、百鳥爭鳴。
是春景,最美麗的那一刻在畫屏上凝固。
她現(xiàn)在終于明白他為何偏愛南齊,那是有一次,他看著畫屏四季變幻,問她最喜歡什么時光的景色?
她答說——
我嗎?春日最好了。
是的,春日,最好。
只要是和他。
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