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亦藍
一、
13歲那年,陳黎黎上初中,從小縣城搬到了省城。省城很大,每天騎車到學校要花費四十分鐘的時間;學校很好,食堂供應著豐盛的餐食,葷素搭配的盒飯好像大商場櫥窗里人體模特展示的服裝,怎么看都誘人。但她只吃食堂的素餡大包子,一元錢三個,外加一碗五角錢的小米粥,一個人坐在喧鬧的食堂里,捧著手抄的英語短語本子,邊看邊吃。
陳黎黎的書本從不離手,即使是在食堂走個來回的工夫,也要揣著各式各樣的筆記,邊走邊看。同學們知道她的習慣,平日走路的時候都多加留意避開,直到那場意外事故的發(fā)生。
這天,陳黎黎嘴里咬著裝包子的塑料袋,一手端粥,一手拿書,迎面撲來一陣肉香,事故便發(fā)生了。一位冒失鬼結結實實地跟她撞了個滿懷,小米粥脫手而出,瓷碗在水泥地上砸了個粉碎。她一驚,塑料袋從齒間滑落,三個包子噼里啪啦地疊在地上。
對方也不好過,一份盒飯傾倒在地上,兩塊菠蘿古老肉骨碌碌地滾到陳黎黎腳邊,她吸吸鼻子,咽下一口口水,抬頭望去,瞥到了肇事者滿懷歉意的臉:
“對不起,我再賠你一份好嗎?”
那位冒失鬼名叫董軒,是坐在她前面的同班同學,平時里她對他最熟悉的印象就是:漆黑的短發(fā)和雪白的脖頸。他有點偏胖,個子跟她差不多高,皮膚很白,臉上覆蓋了一層雪白的細細絨毛,看見她,臉上泛起了紅暈,有點青澀的,像未成熟的水蜜桃。
那天,她吃到了食堂最豐盛的盒飯組合,連一片菜葉,一粒飯粒都沒剩下。
那天之后,下課時分,董軒偶爾會回過頭來跟她聊天,從平面幾何到窗外電線桿的角度;從勾股定理到天空云的形狀;從直流電到教導主任的發(fā)型;從元素周期表到學校花園里的狗尾巴草。天南海北,隨意暢談。董軒的成績始終在班上徘徊于前三之內,而她如此努力用功,也不過勉強進得了前十名。不過她時常心里為自己打氣:他們之間的差距并不是很大,只要努力,總還追趕得上。
至少,還在同一個世界。
一天放學時,暴雨傾盆,她看著窗外的大雨發(fā)愣,摸摸書包,里面除了沉重的書本外,什么都容納不下。
董軒收拾好東西,轉過頭來問道:“帶雨衣了嗎?”
“沒?!彼餍苑畔聲?,低聲說道,“我等雨停。”
他望著她笑了,臉上浮現出兩只小小的梨渦:“我送你吧?!?/p>
二、
這天,她知道了兩件她從前不知道的事情。一是董軒家原來距她住的地方很近,開車不過兩分鐘的時間;二是認識了一個標識,黑色圓圈里四等分,對角的格子分成藍色和白色,黑圈上的英文是“BMW”。
她回了家,走上閣樓,在狹小的窗子里對他揮手作別,雨中的他,笑容干凈明媚。在司機的催促下,他鉆進車里,隔著車窗對她招手,而那車利落地拐了個彎,便迅速地消失在她視野里了。
她對著遠去的車影拼命地笑,好像矗立在溫室外面的小向日葵,迎著陽光努力生長,只愿溫室里面的人有所感應。她不知那小小的笑容,能不能穿過骯臟的玻璃窗,跨越萬水千山的遙遠距離,準確地傳達給他。
那時的她便在想,他和她的距離,不過是前三名和前十名的差別,只要她努力,他們始終在同一個世界。十年,她或許只需要奮斗十年,便可以站在一樣的高度,像電視里那樣,和他在街頭的咖啡館里一起喝咖啡。
上天好像聽到了她的祈禱,從那以后,董軒開始騎一臺嶄新的自行車,每天早上經過她家門口就使勁按鈴,她拎起書包,飛也似的跑下去。從此上學,放學,一路同行。
而他們除了結伴而行,再沒有別的故事。她時常在心里猜測:他或許是喜歡她的吧?
中考結束,她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寄宿學校。而董軒,考上了本地最好的高中,卻距離她的學校,很遠很遠。
陳黎黎的高中生涯很辛苦,輾轉于幾個校區(qū)學習課程。寢室熄燈后,她便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看書,憋悶的空氣讓她頭昏腦脹,看著看著,眼睛漸漸模糊,淚水打濕了筆記本。她在被子里縮成小小的一團,暗夜里,伴隨著微弱的啜泣聲,一起一伏。
三年高中生涯帶給她的,一是喝咖啡提神的習慣;二是,省城國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這幾年里,她總會設想,在這個城市的某處,會以怎樣的方式與董軒重逢。有時行走在街道上,會不自覺地聯想,腳下的路,會不會也曾經在他腳下延伸,他會不會也如自己一樣,行走在這個城市的某處,想象與她重疊的腳步。
自上大學那天起,她就開始期待,在這座一流學府里,再遇到他。食堂也好,圖書館也好,自習室也好,她只想追上那身影,對他說一句:你看,我也來這里了哦。
那天和同學走在學校的花園里,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過,那分明是她注視了三年的背影,不顧身邊朋友的驚呼,她端著飯盒便跑了過去,用力拍打了那人的后背,氣喘吁吁道:
“你也在這里嗎?”
三、
那真是陳黎黎有生以來最丟臉的事情。那轉過頭來的男生,擁有一張她陌生的臉,陳黎黎羞愧得無地自容,扔下一句“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就逃之夭夭,慌張之中,連飯盒蓋都甩了出去,她只顧著跑,頭也不敢回。
沒想到一個月后,在學院的文學社里,她又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他轉過頭來望著她,臉上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你喜歡張愛玲,對嗎?”
她臉紅地垂下頭,手中的書絞成一卷,卻聽到對方語氣開朗地說道,“其實我也很喜歡張愛玲呢?!?/p>
那人便是梁昊,文學社社長。后來他跟她說,她那次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意外事件錯得實在值得,最初被喊的時候他還以為是哪個文藝女青年搭訕他用的伎倆,原來是口不擇言的認錯人。
其實陳黎黎真是個感情遲鈍的人,梁昊不慍不火地追了她兩年。大三的下學期,兩個人的拉鋸戰(zhàn)總算到了盡頭,她成了梁昊名正言順的女朋友。
梁昊時常開玩笑地說:你不會把我當做替身吧?她嘴上說當然不會,卻在心里,仔細地搜索這個問題的答案。
其實她自己也沒有答案。她平日里不會想起董軒,不會想起過去的時光,只是有時,在夢里,會夢到董軒清晰的眉眼,和微笑時嘴邊的梨渦。每次在夢里她都緊緊地抓住他問:你在哪里?現在過得怎樣?董軒在夢里的回答她都拼命刻在腦海里,可每次當她醒來的時候,卻像海浪擁抱過的沙灘,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
她想她的心似乎變成了一只瓷器,平日里完好無損,而只有在夢中,她才發(fā)覺那遺憾的缺口,所以才會在每個蒼白夢醒的清晨,捂著胸口低低哭泣。
悲傷從心中缺失的那一角泄漏出來,決堤的像洪水般源源不斷。
還好有梁昊在身邊,他會幫她打好食堂的飯菜,給她買熱騰騰剛出鍋的豆?jié){,難得的閑暇之中,他陪她去附近的小影院看最新的電影。累到無法堅持的時候,他沉默地坐在她身邊,溫暖的手掌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為他們未來的日子勾畫藍圖:我會努力賺錢,買房子,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在你身邊。
再苦再累的日子里,他都在她身邊。
大四的時候,課程少,她從宿舍搬了出去。一個人打了兩份工,學校里,漸漸再也看不見她忙碌專注的身影了。
她放棄了考研,畢業(yè)之后,在梁昊就職的時尚類周報報社找到了一份編輯記者的工作,梁昊此時已經升到了首席編輯的位置,而她,還要從見習記者做起。
陳黎黎很努力,一周被分成均勻的時間塊:采訪、寫稿、改稿、編版、校對,每當報紙下版的前一天,她一定會跟到最后,回家的時刻必然都是凌晨以后。
這天她一身疲倦地回到家,開門,開燈,滿室光華。她脫了鞋依靠在墻邊,墻上的鐘,時針指在“2”的位置,屋子里的母親咳嗽了一聲,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聲音沙?。骸袄枥鑶??才回來?”
她嗯了一聲,洗漱睡覺。一夜無夢。
四、
轉眼間到了報社社慶的日子,公司董事會成員也來到了報社,陳黎黎作為實習生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她一直跟隨的老編輯程芳拉她到身邊低語道:“看到了嗎?那些董事們個個都是公司的老板,喏,其中那個裝扮最儒雅的,是我們報紙廣告公司老總——林嘉陵,財大氣粗,跟老婆目前在分居中呢……”
不愧是娛樂版的當家花旦,八卦的本事果然過硬。她側耳傾聽,聽程芳一個個講解這些董事們的八卦秘聞,講了一圈,又轉回到最英俊多金的林嘉陵身上來:“他是董事們中最年輕的,四十出頭,據說有地下情婦,年輕得很,每天開著跑車去獻殷勤,不知是哪個幸運的小狐貍精……”
陳黎黎看著程芳咬牙切齒的模樣,恨不得變成那個“幸運的小狐貍精”。
她望過去,看到林嘉陵西服筆挺地站在水吧間,側臉棱角分明,專注地看著什么東西時的眼神,似乎有火光在深黑的眸中跳動,嘴角總是藏著一絲柔和的弧度。她在想,他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優(yōu)雅溫柔的美男子。
其實即使是現在的年紀,他也不能被稱為蒼老,41歲,正好是一個男人最好最美的黃金時期??墒?1歲對于女人而言是什么呢?瓶里枯萎的花朵,吹彈可破的肌膚爬上滄桑的藤蔓,原本明眸善睞的星眸再也看不清楚,變得如臟水溝般混沌污濁。
仿佛感覺到她的目光,他轉過頭來,正對上她的視線,看著她,便微笑了。
她懊惱地別過頭,攥緊了拳頭,大步走開。
社慶會上表演精彩,最后的聚餐活動免不了要推杯換盞一番,梁昊挨桌跟領導喝酒,喝到最后整個人幾乎都爬不起來,陳黎黎滴酒未沾,攙扶著他到大堂里休息,他迷迷糊糊地抱住她大哭起來:“黎黎,黎黎,為了你,我會努力,我要在這世上立足腳跟,我要把你藏在身后,盡我全力給你最好的生活……”
她眼里慢慢就有了淚水。酒會上,梁昊一直在為她擋酒,結果自己喝成這副模樣。他的身體微微抽搐著,哭完了,整個人倒在沙發(fā)上沉沉睡去,她把外衣蓋在他身上,轉過身,發(fā)覺有人站在自己面前。
林嘉陵微微帶著點酒氣,西裝一絲不亂,雙手插在西褲兜里,晶亮的眼睛望著她:
“你男朋友待你不錯。”
她冷笑一聲,站起身來直視著他的眼睛:“確實如此。比起某些人來……好很多?!?/p>
他的微笑毫無瑕疵,儒雅的氣息沒有半分慌亂:“一會董事會要去KTV,會找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陪同,我希望你不要去,早點回家。”
陳黎黎不屑地笑:“跟領導多聯絡聯絡感情,也沒什么不好的?!?/p>
他仍是微笑,也不再勸慰,只是那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五、
后續(xù)發(fā)展果然跟林嘉陵說的一樣,酒會之后,董事會領導們去KTV唱歌,主編欽點了幾位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陪同,陳黎黎就在其中。
程芳對著洗手間的鏡子抹好了唇彩,回過頭看了一眼正在洗手的陳黎黎,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別說我沒提醒你。要給領導留下好印象,轉正的事情,自然好說。”
她不語,進了喧鬧寬敞的KTV包房,滿臉油光的肥胖男人深情款款地對著一個女孩唱情歌,主編跟幾個女孩子跳舞,董事們興高采烈地喝酒玩游戲,嬌嗔聲、大笑聲混成一處,穿過這片片紛擾。林嘉陵坐在豪華包房的吧臺邊,手邊一盞香茶熱氣裊裊,那樣安靜的側臉,讓她一眼看見,心情就頓時平靜下來。
或許因為是同類的關系,無論身邊有多少人,她總能第一眼發(fā)覺他。
林嘉陵抬起頭看到她,臉部的線條便柔和起來,他指著身邊的座位,對她微笑。
不等她走過去,程芳已經先她一步坐在他身邊,借著酒力攀著他的胳膊,巧笑倩兮的樣子讓她不禁豎起寒毛。程芳嬌滴滴地拿來麥克風:“林總跟我唱一首歌好嗎?廣島之戀好不好?”
林嘉陵仍是紳士地笑笑:“不,我想點一首《小芳》。”
程芳學著小女孩的姿態(tài)嬌笑起來:“人家也叫小芳哎!唱啦唱啦我最喜歡聽了!”
陳黎黎不悅地蹙眉,有點氣惱地坐在沙發(fā)上,一股惡心從心底升起來,身邊的中年男子馬上貼靠過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只記得馬克杯里澄黃的酒液,被她一杯杯地干到肚子里,旁邊人開懷地大笑,粘膩的胳膊摟上了她的肩膀。
肩上的重量忽然減輕,她看到林嘉陵一臉陰沉地撥開那人的咸豬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把她拉了出去。
她扶著墻壁嘔吐,他在她身邊,溫暖的手掌輕輕拍打著她,這感覺讓她想起小時候母親溫柔的撫摸里,那讓她無比留戀的溫度。
她蹲了下去,抱住自己的膝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林嘉陵沉默地抱住她的肩膀,她在他懷里大聲哭號:“你這個混蛋!為什么這么晚才出現……”
他輕拍著她的后背:“對不起,能給我一次機會嗎?”
六、
她在溫暖的被窩里醒來,陽光從紗制窗簾傾瀉進來,照在她的臉上,她瞇起眼睛起床,赤裸的雙腳踏進溫暖的拖鞋,一陣敲門聲響起:
“黎黎,醒了嗎?”
她睜開眼睛,頭發(fā)蓬亂地去開房門,林嘉陵帶著笑意的臉映入眼簾:“我買了早餐,豆?jié){和小籠包,你去洗漱然后來吃,晚了可就沒有了?!?/p>
她整理好后坐在酒店套房的客廳里,四處打量一圈:“你就住這里?”
他點頭:“地點方便,又有人打掃,環(huán)境也優(yōu)雅?!?/p>
她蹙眉:“沒有哪里比家里舒服的?!?/p>
他愣了一下,又微笑了,手帶著點猶豫地探過來,指尖距離她頭頂兩厘米的時候滯在了半空中,她躊躇了一下,把頭向他伸過去,那手指正好抵上她的頭發(fā),他笑意更深,溫柔地拍拍她的頭,眼眶便有些濕潤了。
這天,幾乎是到了中午的時間,陳黎黎才來上班,編輯部的同事們一個個竊竊私語,在看到她之后,馬上四下散開,跟她熱情地打招呼,而在繼續(xù)埋頭做事的空隙,不時地從電腦屏幕后面抬起頭來偷偷瞄她的臉。
在洗手間里,兩個女子圍在水池邊竊竊私語:“昨晚陳黎黎喝醉了,林總一直在安慰她,今天早上有人看到他們從酒店走出來呢……”
“哎呀哎呀,看不出來那小丫頭竟然是這樣的狐貍精!”
廁所的門被嘭一聲地踢開了,陳黎黎臉色陰沉地走出來,那兩人臉上一驚,忙低著頭走出去,她們剛剛出了洗手間,就聽見洗手液瓶子碎裂在瓷磚上的聲音。
七、
梁昊連著三天沒來上班,主編說,他請了年假,要休養(yǎng)一陣子。
陳黎黎心里焦急不已,這幾天來,梁昊沒有跟她聯系,她撥他的電話,永遠是關機狀態(tài)。難道是他聽說了什么閑言閑語不成?陳黎黎心里氣了起來,如果是這個原因,他一句話都不問,也不聽她的解釋就判了她死刑,那等他明白之后,她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得要他好好哄她幾天,才能原諒他。至少,也要買了最愛的蛋撻給她賠罪才行。
七天之后,梁昊出現在她面前,神情平淡地對她說:“我們分手吧?!?/p>
她愕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為什么?”
他淡淡地道:“沒什么理由,只是覺得不合適,希望你能找到更適合的男朋友?!?/p>
陳黎黎心底憋著一股氣。他竟然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他竟然不信她,他竟然……
“那就分手吧?!彼摎獾氐芍?,在等他說最后挽回的話語。
可他什么也沒有說,轉過身,騎上自己那臺破舊的電動車,走了。
陳黎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對方的身影消失在路口的拐彎處,等她發(fā)覺的時候,淚水已經磅礴了滿臉。
那天晚上,她又夢到了董軒,雪白的襯衣干凈的笑容,還是那副稚嫩青澀的表情,他對她微笑,露出兩只小小的梨渦:最近好嗎?我很想你。
夢中的她像個孩子一般地大哭起來,醒來的時候,淚水濕透了枕巾。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取走了一角似的,那憑空生出的疼痛,讓她久久不能平復。
八、
陳黎黎辭掉了報社的工作,在林嘉陵的廣告公司里做雜活,又搬了新家,是一套三室兩廳的公寓,媽媽很開心,不時地摸著嶄新的家具喃喃自語著自己才能聽懂的話。
她對媽媽說,這房子是她分期付款買下來的,可實際上,它是林嘉陵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其實,也不止是送給她的。
“不要再住酒店了,跟我回家去住吧?!标惱枥枞ゾ频晏追空宜?,看著他吃著外送盒飯,說道。
“你媽不會讓我回家的?!绷旨瘟攴畔驴曜樱瑖@息一聲:“我對不起你們母女。”
她看著他鬢角幾根白發(fā),猶猶豫豫地開了口:
“爸……”
林嘉陵眼中有閃耀的淚光,有點激動地握住她的手:“以前我虧欠你們的,請讓我慢慢償還?!?/p>
林嘉陵是她的親生父親。二十多年前,他才十八歲,下鄉(xiāng)的時候結識了同樣十八歲的母親,他們相愛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回了城便沒了消息,母親生下她,從小便對她說:你沒有爸爸。你爸爸死了。
她在隱約中知道爸爸還在的。
她隨母姓,母親一直恨著父親。她們母女在鄉(xiāng)下受盡白眼,后來母親省吃儉用,拼命做鐘點工賺錢供她上學,當她終于考上了大學,母親卻病倒了。
母親有嚴重的關節(jié)炎和青光眼,青光眼讓她失去光明,四肢關節(jié)也變形了,連行走的力氣都沒有。大三那年,陳黎黎東奔西走四處借錢為母親做手術,手術很成功,母親的腿腳雖然不便,卻總算能自己行走。陳黎黎開始瘋狂打工賺錢還債,她甚至放棄了考研,迫不及待地找了一份工作。
上班第一天,她在走廊里遇見了林嘉陵。他看到她時愣住了,一個月之后,他找到她,說:“我是你父親?!?/p>
陳黎黎面前堆積著一摞資料,從她出生到上學到工作,事無巨細調查得清清楚楚,林嘉陵又拿出一張照片,是他和母親的合影,照片上的母親跟陳黎黎出奇地相似,只是除了那雙眼睛。她看著林嘉陵眼中跳躍的光芒,突然就明白了為什么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認定她是他的女兒。
他們兩個,擁有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
九、
陳黎黎孤苦拼搏了那么多年,直到遇見父親,人生才終于不那么苦楚起來。
她找了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醫(yī)生,給母親做了眼睛手術,母親的視力雖然沒有完全恢復,卻能夠看見她模糊的身影了。她對母親說自己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老板待她非常好,愿意借錢給她母親治病。母親不疑有他,感動得握緊她的手,要她好好工作來報答。
只是母親不明白,在當今這世上,最體恤下屬的老板,只有老爸。
原先那些捕風捉影的謠言不攻自破,舊日的同事每每看到她都滿臉堆笑,大老遠跟她打招呼。陳黎黎總會暗暗地想,梁昊得知這個消息之后,一定會第一時間找到她,跟她坦白錯誤,求她原諒。
不能那么容易原諒他。她在心里這樣反復地嘀咕道。
可是梁昊卻從報社辭了職,去了另一個城市,那城市在很遠的南方,即使連越冬的候鳥,也飛不了那么遠的距離。
她心底的空隙越生越大,她幾乎每周都會夢到董軒,夢里那個穿著白襯衫在操場上奔跑的男孩,她在他身后氣喘吁吁地追趕他,他轉過頭沖著她笑:黎黎,沒關系,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她看著那張分明屬于梁昊的臉,忙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擺,視線一陣搖晃,猛然睜開眼睛,發(fā)現自己手里緊緊攥著的,不過是被自己汗水浸透的,毛毯一角。
他說過會一直守著她的,母親生病的時候幫忙照顧;籌錢做手術的時候張羅了大部分費用;幫她爭取工作的時候跟領導求破了頭;可當她與有錢的父親重逢的時候,那個口口聲聲說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的男孩子,卻離開了。
一年之后,她終于同意去見父親為她安排的相親對象。
在豪華的法式餐廳里,她看到了那個高大的男子。他握住她的手指,臉上綻開笑容,嘴角邊的小小梨渦彎成她熟悉的角度。
竟然……是你。董軒望著她,眼中閃耀著火光。
十、
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林嘉陵挽著女兒的手臂,一邊走,一邊望著她微笑。
他在心底說:對不起!黎黎,對不起!
他不是一個好愛人,更不是一個好父親。當他第一次看到陳黎黎的時候,他驚訝于她與自己和昔日愛人的相像,他找人徹底調查了陳黎黎,最后證實了,她確實是他的女兒。
他權衡了很久,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女兒,需要一個跟自己個性相像的女兒。
陳黎黎很有拼勁,她有他年輕時的干勁,那雙跟他一樣的眼睛里,也燃燒著跟他相似的野心,獨立以及堅強。他有妻子,還有一個兒子。妻子是他回城之后,為了獲得事業(yè)上支持的一枚棋子,他的兒子沒有繼承他的干練,貪圖安逸,畏首畏尾,他的事業(yè)需要真正有抱負有能力的人來繼承,他不可能永遠拼搏下去,他想要的,是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可以逍遙自在地品茶喝咖啡,而他的事業(yè),仍如滾雪球一般壯大下去,薪火相傳,源源不斷。
他不信愛情。他的女兒,也應該和他一樣,為了事業(yè)和發(fā)展,來選擇終身伴侶。他親自找了那個名叫梁昊的男孩子談話,他們大概談了兩個小時,他說,他虧欠女兒太多,為了她以后過上更好的日子,他準備把她嫁給與他事業(yè)有緊密聯系的集團董事,門當戶對的婚姻好處在于,結合在以穩(wěn)固經濟基礎之上,才能獲得穩(wěn)定的幸福。
他知道梁昊家在農村,這個窮小子無論怎么努力,也不能給他女兒應當匹配的生活。林嘉陵允諾,只要他肯放棄黎黎,他愿意送給他十萬元作為他這些年對自己女兒照顧的補償。
那青年自始至終都垂著頭不說話,在他寫支票的時候,梁昊起身阻止了他:叔叔,不必了。
那青年果然與女兒分了手,因為這樣,黎黎才能安心地嫁給她應該嫁的人。
婚禮的樂曲響起,他停下腳步,把女兒的手交到那笑容燦爛的男人手里,輕輕地舒了口氣。
十一、
陳黎黎的心里,始終缺了一角。她清楚地知道,從前的缺口,跟現在的缺口,是不一樣的。
她沒有想到自己真的可以踏入董軒的世界;她沒有想到自己真的可以和他坐在一起喝咖啡;她沒有想到自己坐在他新的寶馬車里四處兜風,看遍風景。
她看綜藝節(jié)目的時候聽到一位女嘉賓說,寧愿坐在寶馬車里哭,也不要坐在自行車后面笑。
可她現在,已經連這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了。人或許總會為失去的東西而痛苦:上學的時候,她拼命讀書,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出人頭地,讓自己和母親過上好生活。董軒出現在她夢里,并不是因為她多愛他多留戀他,她只是羨慕他,羨慕他順風順水又聰明優(yōu)秀,輕而易舉地便擁有了她拼了命也無法觸及的東西。他們之前的距離,并不是前三名和前十名的差距,那么簡單。
現在的她,已經得到了她曾經夢寐以求的生活,她終于可以跟他一起,在巴黎街頭的咖啡館,一邊觀賞身邊的美景,一邊談天說地喝咖啡。
她知道,今生今世,她心中失落的那一角,是無論她多么努力多么拼搏,也不可能愈合上的傷口。
可她偶爾還有夢。夢中的少年穿著潔白的襯衫,有清新的肥皂香味,他轉過頭來對她微笑,只是那熟悉的臉上,再沒有了梨渦。
少年對她說:你也在這里嗎?
十三、
大三那年,陳黎黎跟梁昊說,我以后要努力工作,好好生活,總有一天,我可以坐在露天咖啡館里,一邊欣賞四處的風景,一邊悠閑快樂地喝咖啡。
第二天,梁昊拎著一壺不銹鋼保溫杯,拉著她去了學校的天臺,他們坐在高高的露臺上,他遞給她熱騰騰的速溶咖啡,指著地上渺小的人群說道:這邊的風景怎么樣?
她開心地接過杯蓋,把咖啡一飲而盡,在心里自語著:
原來男生臉上的笑容,沒有梨渦,會比較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