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
1
“笨小孩”這個名字,楊婭最初的記憶,是從春天福利院里的蹺蹺板開始的。
那不是一個專門為孩子做的蹺蹺板,只是在一塊大石頭上,放一塊長條的木板,木板被畫滿了彩色的線條涂鴉,雖然亂糟糟的,卻依舊為平淡的院落增添了一分色彩。
楊婭摸了一把濕透的臉,安靜地坐在一頭,等待著她的玩伴。
雨已經(jīng)淅淅瀝瀝下了整整一上午,遠(yuǎn)處房間的窗戶被大風(fēng)吹得啪嗒作響,馬上有人將其關(guān)上。楊婭看著腳下剛剛開好的花朵全部倒伏在地,花瓣和葉子所剩無幾,真是可惜。她的目光剛要從路面上收回來,卻猛地被一個身影吸引住了。
“嘿,笨小孩,下雨了不知道躲嗎?”楊婭見過這個女孩,她是上周來到福利院的,叫胡星星,和自己同歲。
此刻,胡星星正從房間門口跑出來,艱難而焦急地涉水向楊婭跑過來,淺藍(lán)色的水靴踩在小水坑里,濺起一大片水花。
楊婭搖搖頭:“我和別人約好了一起玩蹺蹺板的?!?/p>
大風(fēng)把胡星星的話吹得時斷時續(xù):“誰會下雨天赴約呀,還真是,笨?。 ?/p>
胡星星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她一把將楊婭從蹺蹺板上拉下來,摸了摸她的腦袋。楊婭也抬起手,貼心地放在胡星星的頭頂為她擋雨。那時,小小的楊婭并不懂得,人和人之間的約定隨時都會不算數(shù),當(dāng)然胡星星也沒有打算讓她懂,只是說:“以后我們一起玩,我說話算數(shù)。”
通過這一件事,胡星星成了楊婭長達(dá)八年的“護(hù)花使者”。
她們在同一所小學(xué)做同桌,楊婭性子軟,不懂拒絕,免不了被霸道的同學(xué)找茬,每次都是胡星星鼎力相助。后來,她們又上了同一所初中,楊婭偏科嚴(yán)重,總分排名一直不上不下,最難攻克的就是數(shù)學(xué)題。胡星星成績好,看得著急,每次下課后都會給她講題,幫她整理錯題本,生怕三年后她們不能考上同一所高中。
胡星星總這樣說:“笨小孩,不好好寫題,我們高中或許就要分開了,那誰保護(hù)你?”
楊婭心不在焉地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后排的羅洛玫—那個終日玩樂,喜歡把頭發(fā)染成各種高度近視的班主任不易察覺的顏色,活得那么自由灑脫。
像是察覺到楊婭的目光,羅洛玫趁著胡星星去水房接水的間隙,湊到她身邊:“她為什么總叫你‘笨小孩?好難聽的昵稱,你不覺得說著說著,你就真的變笨了嗎?”
楊婭垂下眼眸,的確,隨著年齡一點一點增長,她確實對這個稱呼越來越排斥了,心想一定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jī),告訴胡星星她的想法。
“我們周五晚上有個派對,在校外咖啡廳,來不來?”羅洛玫笑瞇瞇地把一張閃著金星的邀請函塞進(jìn)楊婭手里。
楊婭攥了攥手,她渴望擁有甜膩的“姐妹淘”,而不是每天泡在題海里。在得到楊婭的點頭回應(yīng)后,羅洛玫心滿意足地轉(zhuǎn)身走開了,自信的模樣牽引著楊婭渴慕的目光。
“笨小孩,先別喝,有些燙,等你做完題水就涼了?!蔽匆娖淙耍嚷勂渎?。
楊婭看向剛走進(jìn)教室的胡星星,心里一聲深深嘆息,筆在手里翻轉(zhuǎn)了幾回,卻怎么都落不到面前的錯題本上。
2
楊婭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所以她漏洞百出的說辭,引起了胡星星的懷疑,不過胡星星并沒有第一時間戳破,只是在和她分開的下一個路口猛地轉(zhuǎn)了個彎,飛快地跟上了楊婭。
按照楊婭所說,她只是要去圖書館還書,沒想到在巷子最里面的咖啡廳,羅洛玫正在門口等她。
羅洛玫一把摟過拘謹(jǐn)?shù)臈顙I,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幫她把頭繩扯掉:“嘖嘖嘖,怎么還穿著校服啊,你這高馬尾也不行,別人一看你就知道是學(xué)生了,從今天起,我們是朋友了,自然要變成一個樣子。”
羅洛玫穿著最新款的玫紅色裙子,踩著一雙锃亮的小皮鞋,大大的眼睛,鮮艷的口紅。
一個樣子?楊婭摸了摸自己散落下來的黝黑順滑的頭發(fā),不禁想起胡星星。這個和她對外宣稱同進(jìn)同出的親密朋友,背地里卻無時無刻不在給她壓力——每次放學(xué)的路上,胡星星都會讓她塞上耳機(jī)聽英語,或者口中念念有詞地讓她復(fù)習(xí)新學(xué)的公式。胡星星還會將精心整理的錯題本借給楊婭看,會毫不在意地和楊婭分享她擁有的東西。這真的是朋友正確的相處方式嗎?
可楊婭卻始終覺得,胡星星和她相處的時候,總是帶著她只是一個“笨小孩”的心理。楊婭理想的友情應(yīng)該是平等的,一起哭一起鬧,而不是每次想和胡星星撒嬌膩歪的時候,總是扔過來一套數(shù)學(xué)卷子的“反矯情達(dá)人”。
走進(jìn)咖啡廳,楊婭像是走進(jìn)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這里的每一個人都穿著漂亮的衣服,盡情享受著他們的青春。楊婭終于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她慢慢地游走于人群之中。而胡星星沉默地等在門外,直到月亮的腦袋垂了下來。
羅洛玫拉著楊婭從咖啡廳走出來時,天已經(jīng)徹底暗了,連星星都沒有幾顆,胡星星揉了揉發(fā)麻的腿,走到楊婭面前。
楊婭只覺得眼前暗了,有一道身影出現(xiàn),她抬起眼眸,瞳孔瞬間收縮:“星星,你什么時候來的?”
羅洛玫在旁邊“嘖”了一聲,仿佛在責(zé)怪胡星星打攪了她的興致。
胡星星答非所問:“一起回家吧,明天還要起早上學(xué)呢?!?/p>
楊婭看了看羅洛玫,和她擺擺手告別,然后跟上胡星星的步伐:“你慢點,我都跟不上了?!?/p>
“在你心里,玩比學(xué)習(xí)重要是嗎?”
面對胡星星的突然質(zhì)問,楊婭一愣:“什么意思?”
“你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我最初認(rèn)識你的時候,你其實根本沒有一起玩蹺蹺板的玩伴吧?你只是在外面打發(fā)時間,不愿意回房間看書罷了!”
“胡說!”
胡星星的語氣很沖:“現(xiàn)在呢?笨小孩!和一群人玩玩鬧鬧,自由又任性,應(yīng)該比只和我一個人做習(xí)題快樂吧,但你有沒有想過,羅洛玫是真心為你好嗎?!”
“你……不和你說了!還有,別再叫我笨小孩,我不愛聽!”楊婭急忙扭過頭,沒讓胡星星看到她臉上滴血般的通紅。其實胡星星說得沒錯,但這些話真正從她嘴里說出來時,還是像一把利刃,輕而易舉地將她刺傷。
3
楊婭和胡星星陷入了長時間的冷戰(zhàn),兩人雖是同桌,但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胡星星還是老樣子,每天把心思用在練習(xí)冊和錯題本上,而楊婭卻和羅洛玫的關(guān)系越來越“近”。
因為這層關(guān)系,羅洛玫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楊婭,反正你晚自習(xí)要寫作業(yè),不如幫我也寫一份吧,你語文和英語好,考試的話……”
楊婭早該想到的,羅洛玫這樣玩心重的人,最需要一個能提供作業(yè)和考試答案的人。
“可是……”
“噓。”羅洛玫藏在課桌里的手機(jī)響了。
校規(guī)的存在就是為了和青春的天性作斗爭吧?所有學(xué)生每天只能穿校服,千篇一律的打扮,在這種環(huán)境下,手機(jī)便成了彰顯身份的一件“重要武器”。
“好了好了,我下周回家吃飯,這周五要考試,”羅洛玫不耐煩地掛斷電話,“楊婭,行不行你說句話啊?!?/p>
不行!考試作弊怎么能行?要是被抓到……楊婭動了動嘴唇,躊躇道:“考試的時候,我們?nèi)f一一個在教室的最前面,一個在最后面怎么辦?還是不要了?!?/p>
“還是不是朋友啊,這點小忙都不幫!”羅洛玫的語氣冷了下來。
楊婭不知所措地解釋:“不是的。”
“那就是同意了,安啦,周末帶你去逛商場!”羅洛玫貓一樣的眼睛炯炯地盯著楊婭,又迅速恢復(fù)為一副樂滋滋的表情,仿佛剛才冷若冰霜的人從來都不是她。
放學(xué)路上,楊婭聽到胡星星在背后叫她。轉(zhuǎn)過身,胡星星直勾勾看著她的眼睛,不知道在背后跟了多久,才下定決心開口:“你和羅洛玫的話我聽到了,你不能幫她,她在帶壞你?!?/p>
如絲的小雨從空中降落,無聲無息地滴在她們的臉上、身上,這不是楊婭喜歡的春天,濕漉漉的,弄得人心底發(fā)潮。
楊婭沒說話,邁開步子向前。
“笨小孩!你還不知道自己錯了嗎?你心里一定很清楚,羅洛玫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又來了,那種帶著說教的語氣令楊婭氣憤不已。她的腦袋里仿佛住進(jìn)了一座火山,“轟隆”一聲巖漿全部噴發(fā)出來,而她猛地轉(zhuǎn)身,嘴巴也像“突突突”的機(jī)關(guān)槍:“為什么你總是高高在上地指揮著我的人生,生怕我走錯一步路,可我是一個人,不是你的玩具。我可以選擇我覺得對的路,做我覺得對的事!”
“楊婭!你讓我說你什么好?!”
那一晚,楊婭不想回到和胡星星同住的那個小房間,所以她獨自坐公交車,隨便找了一個公園,和身邊的叔叔阿姨湊在一塊,沉默地聽著他們互相訴說著自己的付出與忍讓的故事?;蛟S是楊婭太過“投入”,引得叔叔阿姨連聲贊嘆,她一邊點頭附和,一邊在想:明天就周五了,真的要幫羅洛玫嗎?
4
楊婭開始把希望寄托在分座位這件事上,她既不想當(dāng)面拒絕羅洛玫,更不想違背自己的意愿。
但事與愿違,考試當(dāng)天,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時,看著羅洛玫從門口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來,徑直走到了她的座位后面。
她走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一股香水味兒,熏得人頭暈。
落座后,羅洛玫拍了拍楊婭的肩膀:“這個距離,是不是很方便了?”像是因為激動的緣故,她的聲音就算壓低也難掩顫抖,“我和家里說這次我認(rèn)真復(fù)習(xí)了,怎么說都考不了倒數(shù)第一,就全靠你了!”
老師拆封試卷的聲音,在楊婭耳朵里像爆炸般,她緊張地拿起面前的水瓶,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喝得急了嗆到自己,眼睛里泛起了淚花。
鈴聲一響,楊婭低頭寫著卷子,上面所有的題都像拿著武器的小妖怪,她只有一支筆做武器,一題一題地攻克。這次的題型難度很大,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額頭急出了汗珠。反觀身后的羅洛玫,不急不躁,還抽空打了個瞌睡。
眼看還有二十分鐘交卷,羅洛玫偷偷抽出一張紙條,準(zhǔn)備讓楊婭把所有選擇填空題寫在上面。
就在羅洛玫準(zhǔn)備扔的時候,老師突然走下講臺,嚇得她手一哆嗦。紙條不偏不倚地落在楊婭的書桌上,明晃晃的,像是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一樣。
但老師沒有往這邊看,楊婭也沒有下一步動作,羅洛玫心急地踢了踢楊婭的凳子,示意她快一點。
楊婭嘆了口氣,在紙條上寫著什么。
紙條很快被扔了回去,但這次她們沒有那么幸運。
“干什么呢?”老師飛快地跑過來,拿起那張紙條,“誰寫的?自己承認(rèn)?!?/p>
周圍安靜得可怕,楊婭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沉重。
“好,不說是吧,羅洛玫,楊婭,站起來解釋解釋,這張紙條為什么出現(xiàn)在你倆的腳邊?”
聽到楊婭的名字,坐在第一排的胡星星聞聲回過頭來,擔(dān)憂地望著她。
“還不說?那好,把你們倆的家長請過來吧。”
“別啊,老師,我家里人都挺忙的,這紙條是我寫的。”羅洛玫連忙說道。楊婭聽說過,羅洛玫的家人雖然讓她吃穿不愁,但對她的教育方式一直都是“體罰制”,也難怪她這么害怕被叫家長。
“那另一個人是誰?”老師追問。
“這,這……”羅洛玫心虛極了,眼睛一直向楊婭的背后瞟。
楊婭眨了眨眼睛,大方承認(rèn):“另一個人是我,老師。”
“好,既然你們都承認(rèn)作弊了,這次試卷分?jǐn)?shù)作廢?!?/p>
“老師,你還沒有打開紙條看看?!睏顙I接著說。
“什么意思?”這次輪到老師驚訝了,她狐疑地看向楊婭,拆開紙條,只見在羅洛玫的求助下面,只有簡短的一句話:對不起,我不能幫你。
“我沒有幫她作弊,因為我知道自己或許可以幫她這一次,但下次呢?下下次呢?”說這句話的時候,楊婭定定地看著胡星星,胡星星也定定地看著楊婭。
老師抿了抿嘴,將紙條握在手里。
楊婭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如果自己對羅洛玫一直這樣容忍下去,只會換來她的變本加厲,這是在公園聽故事時想明白的。同時,楊婭也知道,那個經(jīng)常叫她“笨小孩”的女孩,昨晚也在不遠(yuǎn)處默默地陪著她。
胡星星一直就是這樣的性格,這么多年里,楊婭一直受到她的照顧。想到這,楊婭突然感到很愧疚,自己之前的做法傷害了胡星星吧?
“下不為例,考試?yán)^續(xù),由張老師繼續(xù)監(jiān)考,羅洛玫,你出來一下。”
“老師,我也去,”楊婭跟在羅洛玫身后,一起來到辦公室,“如果您是要給羅洛玫家長打電話,那我也有話要對他們說。”
羅洛玫不可置信地看著楊婭:“你要說什么?!”
電話撥通,楊婭面不改色地接過電話:“羅叔叔好,我是羅洛玫的同學(xué),你想知道為什么她的成績一直墊底嗎?是因為你們給她太大的壓力了,只有在和諧愉快的氛圍里才能培養(yǎng)出優(yōu)秀的孩子?!?/p>
電話那頭是一陣沉默。
“我知道我的幾句話無法改變你們的想法,但我真的想說,羅洛玫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孩……”
掛斷電話后,羅洛玫眼睛紅彤彤地說:“我是個好女孩?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明明我差點做了害你的事情?!?/p>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說的都是真心的。”
“謝謝你,今晚我也會回家和家里人好好溝通的,然后以后我會把學(xué)習(xí)放在首位。”
“羅洛玫,還記得你說過,我們要變成一個樣子。是啊,我們可以變成一個樣子,一起努力學(xué)習(xí),考上理想的高中的樣子,加油!”
“加油!”
波折的考試終于結(jié)束了,接下來是一個小假期,同學(xué)們都興高采烈地抓起書包跑出教室。只有胡星星靠在椅背上,歪著頭,目光看似無意地掃視著楊婭的身影,半晌冒出一句:“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回家了。”
“是……是??!”楊婭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感覺自己的嗓子沙啞得不像話。
“那笨小孩,以后我們都一起走吧?!焙切翘痤^沖楊婭微微一笑。
“好啊,一起走!”
話音剛落,她們仿佛回到了年少的歲月,每次福利院組團(tuán)玩游戲時,胡星星總能眼疾手快地跑過來,一把抱住楊婭宣布組隊成功。此刻,胡星星站起身,把手伸到楊婭背上,像哄小朋友一樣,輕輕拍了兩下。
以前楊婭總是笑著的,但這次她卻忍不住哭出聲來。
責(zé)編:黃嘉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