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余的霞光漸漸褪去,暮色越來越重,冷不丁地墜了下來。江面浮游的燈光一點兩點漸次成片,江水在一片光怪陸離中瑟瑟抖動。簡雯又感到了些許的悲愴,這種情緒經(jīng)常會跟隨夜幕來臨:這個皺紋逐漸爬上眼角的女人,跟著她的孩子,要走到哪里去?其實能走到哪兒呢?每天都是到水文站,然后在返回途中,母子倆進入一家玩具店,那些情緒識趣地隨之隱去。
玩具店在濱江公園入口處街道斜對面。第一次進入這家店,是為了給星宇買一個玩具,鼓勵他每天散步運動。這樣既能增強星宇的體質(zhì),又防止他過于肥胖。店有些奇怪,沒招牌沒店名。要不是看到里面左右兩排展柜都擺著玩具,簡雯真看不出這店是干嗎的。店主是個男的,當(dāng)時坐在鋪著白布的條桌旁。天花板上裝著一圓形吸頂燈,正對著店主頭頂。燈罩內(nèi)積滿了蟲子的尸體還有厚厚的灰塵,光線昏黃,店主似乎完全被罩在自己形成的陰影里。簡雯走近,看到店主的頭發(fā)凌亂而長,夾著些許白發(fā),額頭上有幾排抬頭紋,一副黑邊眼鏡架在鼻梁上。他好像在做什么木頭模型,不起身,不笑,也不打招呼,鋒利的小刀在他手上溜活,木屑翻飛。燈光不明,不知道他怎么看得清。簡雯想他是手工做到要緊處,顧不上招呼客人。
展柜是原木材質(zhì)的,上面的玩具排列疏而有致,用盒子裝著,多是男孩子喜歡的拼裝模型。但盒上都落了一層灰,像是沒人動過。展柜靠里側(cè)擺著一些木頭馬,雕工精致,或奔,或臥,或低頭吃草,栩栩如生,頗具神韻。簡雯想,與這店裝修匹配的就是這幾匹馬了,價格大概不菲??尚怯瞽h(huán)視一圈,偏就被一匹長著翅膀的飛馬吸引了,抱著就不肯撒手。簡雯無奈,問店主價格。店主竟然像沒聽見一般完全不搭理,簡雯噎著一口氣,想拉星宇離開。星宇不聽,拽著簡雯,反復(fù)嚷嚷:“買,要馬,買,要馬……”十六歲的星宇,個頭兒已上一米七,被他拉拽,瘦小的簡雯根本吃不住,但她不能喝止星宇,怕他狂躁起來收不了場。她只有柔聲安慰:“星宇乖,星宇聽話,我們?nèi)ベI好吃的?!笨墒切怯钊匀徊宦?,簡雯無奈再向店主好言問詢。店主拿刀的手卻停在空中,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令人捉摸不透。就在簡雯要放棄時,他才終于報了一個價,竟跟普通塑料電動車差不多。沖著這價格可愛,簡雯不再在意店主表情陰冷,掏錢買下。
那天是二十號。之后,木頭馬成了星宇散步的動力,每到七點星宇就開始嚷嚷:“走路、走路……”沿濱江公園走,到水文站返回,拐進店里,來來回回地看馬,賴上二十來分鐘,然后回家。簡雯家臺歷上每月二十號都加了一個鮮紅的圓圈,等勾畫到那兒,星宇就要買一匹木頭馬。這樣的程序一旦形成,那就不管什么刮風(fēng)下雨,不管簡雯那天是否累癱是否感冒發(fā)燒,都得執(zhí)行。若是暴雨雷電這樣危險的天氣,簡雯就不得不忍受星宇把她拖拉拽至散架,或者忍受星宇在客廳來回蹦跳抓狂,直到終于建立起惡劣天氣不能走路的規(guī)則。簡雯每每自我調(diào)侃,她的身材保持得如同少女般,得歸功于星宇。
至今,星宇已經(jīng)到手六匹木頭馬。店主也從一身呢大衣到棉質(zhì)T恤衫牛仔褲,簡雯漸漸覺得這個人的氣質(zhì)與花花綠綠的玩具不太搭調(diào),但又猜不透這清冷又沉默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他的木頭馬做得真是精細呀,切割、雕刻、打磨……做得不好的還會報廢,簡雯看到過被他扔掉的殘馬。他似乎半月一月的才能雕成一匹,可價格卻那么低廉,再賣力也賺不了多少錢呀。簡雯有種占人便宜還賣乖的虧欠感,所以,盡管店主表情溫度很低,簡雯進店總會微笑示好?!氨?,打擾了,孩子特別喜歡你雕的木頭馬?!钡曛骱靡粫翰淮罾?,在簡雯快要放棄得到回答時,又給了“沒事”兩字,能把簡雯尷尬得用腳摳出三室兩廳來。店主似乎累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罩在自己的影子里。但沒辦法,誰叫星宇喜歡,他來回反復(fù)癡看木頭馬,這孩子,只要不抓狂,就是安靜的美男子。簡雯耐心地陪星宇看馬,看看馬又看看星宇,轉(zhuǎn)頭瞥見店主的眼神,跟那些馬的眼睛一樣空洞,空洞里似含憂傷,像星宇很多時候的眼睛。簡雯在心里感嘆,每個生命深處有太多沒法看透的東西。
簡雯為了表示每天打攪的抱歉,常會帶自己做的糕點給店主。簡雯的糕點精致,甜而不膩,誰都贊不絕口。但店主每次都是說聲“謝謝”,把糕點放在一邊,然后就沒反應(yīng)了,依然讓簡雯尷尬得想摳腳。但雷公不打笑臉人,日久,店主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離還是少了許多。有一天在店里,星宇看到一個剛進店的小女孩在喝水,便嚷嚷:“渴,喝水??剩人毙怯顦幼右咽且粋€大小伙,但說話和動作依然跟八九歲小孩差不多。小女孩小聲地對她媽媽說:“那個人是不是傻子呀?”小女孩的媽媽警覺地看了看星宇,又瞟了一眼簡雯,趕忙拉著小女孩出去了。簡雯習(xí)以為常,只柔聲地對星宇說:“星宇,你在這兒等會兒,媽媽出去買?!焙嗹┱郎?zhǔn)備出去時,從不主動說話的店主卻應(yīng)了一句:“要喝水,這里有?!钡曛髦噶酥缸郎系奶崃翰A睾团赃叺募埍疽夂嗹┳约旱?。就這樣,喝茶的待遇一直延續(xù)下來。星宇感到口渴時,就會碎碎念:“喝茶,喝茶。”店主每次都是指指壺和杯子,示意簡雯自己倒。
今晚,簡雯他們進店后,店主正好在倒茶。倒完喝了幾口,他好像想到什么,第一次主動問了一句:“需要喝茶嗎?”“要喝茶?!毙怯钍遣恢乐v客氣的。也是第一次,店主自己動手給他們倒茶??汕傻煤?,只剩最后一只紙杯了,店主頓了一下,還是到里間拿了一只小巧的淡青色瓷杯出來。他把杯子燙了,倒上茶,遞給簡雯。簡雯接過來,碧綠的茶湯搖蕩。店主眼睛瞟了下工作臺旁的椅子,嘴嚅動了幾下,卻沒張嘴。簡雯自己坐上去,取下口罩,嗍了兩口,澀,但入口后有回甘。店主提起壺又給她倒了一杯。半年多了,這是第一次相對坐著喝茶,整個過程以喝茶倒茶的動作為主。簡雯說了一下天氣越來越熱什么的,店主也只是微微點頭回應(yīng),但這已經(jīng)是意外的待遇啦。簡雯知道,有的人放下戒備心、打開話匣子是一件很困難的事。自己生下的就是一個特殊世界的孩子,還有什么奇怪的人不能接受呢?簡雯在心里笑著對自己說。
周日下午,簡雯和滿蘭在院子里聊了半個多小時。滿蘭是簡雯在特教學(xué)校的同事,也是老同學(xué)兼閨密。滿蘭走后,她好一陣發(fā)呆,回過神,抬起腕表看時間,拔腿就往家跑。
星宇又蹦又跳地在客廳里轉(zhuǎn)圈圈,像只狂躁的狒狒,客廳地板已產(chǎn)生強烈震感。星宇嘴里不停地嚷嚷:“變顏色、變顏色……”是的,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兩點,星宇就要“變顏色”。他肯定嚷許久了,才變得不安和焦躁的。
“哦,寶貝,我們變顏色,馬上就好?!焙嗹┯行├⒕危趺磿@樣淡定,竟然忘了時間呢。
星宇慢慢地安靜下來,嘴里仍舊碎碎念:“變顏色、變顏色?!焙嗹嫾堎N在畫架板上,拿出一張向日葵花田的彩色圖片。她把圖片夾在畫板左邊,必須是左邊。星宇只取其物,并不完全取其形和色。他很任性地調(diào)顏色,然后在畫紙上刷刷點點,完全是意識流的做派。他一直把畫畫說成“變顏色”,他認(rèn)為那些顏色是他變出來的,是他自己的顏色。他的畫也被他說成“我的顏色”。
星宇沉浸在色彩世界的時候,簡雯可以安心地做自己的事。她打開手機里的輕音樂,開始打掃房子。在保持房子潔凈這方面,簡雯有些強迫癥。清潔居室的同時,似乎在清潔心境,一些事情在心里過濾。
生星宇時,胎位不正,要命的是簡雯對麻醉藥過敏。星宇是醫(yī)生用手術(shù)刀生生從簡雯肚子里剖出來的。也許是痛到暈厥,簡雯竟然描述不出那是怎樣的痛。第一次抱星宇,看到星宇睜開黑而亮的小眼睛,她以為自己歷劫成為上神,擁有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是的,一切因此而重新開始。
星宇六歲時,她帶他搬出前夫家的大房子,租住到一個三十多平米的舊公寓。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爭取到房主的同意,將有污跡的墻壁貼上米色的墻紙,將頂燈換成暖黃色的光源。然后,她一點一點擦拭掉每一個角落的灰塵,鋪上海藍色桌布,換上天藍色床單和被套。就這樣,她把自己從惶恐中安頓下來。
星宇八歲時,簡雯從省城回到縣城,買下兩室一廳的二手房。她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凈化加美化,將房子布置成藍色調(diào)為主的清新風(fēng)格。星宇畫畫時偏好用藍色,這樣也許能促使他安寧一些。簡雯對空間的要求,就好比對自我的收拾打理。她總是追求簡凈清新之美,認(rèn)為這樣,就可以打敗生活中的窘境。那天,她帶星宇住進溫馨整潔的小房子,發(fā)了一個朋友圈:室清何須大,足夠安頓身體和靈魂。
衛(wèi)生做完,簡雯心里漸漸窗明幾凈,星宇的畫也接近尾聲。星宇畫畫已經(jīng)有八年了。過去是簡雯陪他去一家畫室畫。那時候的星宇,是只小可憐蟲,瘦小驚恐。他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和小朋友在一塊兒時,明明是膽怯的,卻常常出手就把人家推倒在地,把人給弄哭。有家長來找麻煩,責(zé)怪簡雯沒教好自己的孩子。簡雯除了小心賠不是,就是時刻陪伴著星宇,教他如何和別人打招呼,如何說“你好”,如何安靜進入畫畫這個程序等等,日復(fù)一日地練習(xí)。后因為新冠疫情轉(zhuǎn)為在自己家畫,周末下午“變顏色”,是日子里形成的又一道規(guī)則。最初,星宇將一匹小馬畫成了三角形加兩個點,誰都看不出那是什么。簡雯想,只要星宇愿意畫,能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多一點和諧的聯(lián)系,畫成什么樣都好。再后來,簡雯想,星宇的那頭小馬,也許跟《小王子》繪本里那條吞了頭大象的蛇一樣,是大人們看不懂而已。不是他們有問題,是這個世界的人不能懂他們的世界,所以他們才那么孤獨。
“拍照。”星宇放下畫筆,對簡雯說。畫后拍照發(fā)朋友圈,也是必須的,這是從在畫室畫畫開始養(yǎng)成的習(xí)慣。所有固定下來的程序,都有了儀式感,容不得半分疏懶。
簡雯拍了照,發(fā)到朋友圈。照例有人留言,天賦!也有人說,偉大的媽媽!簡雯不由得苦笑。先前,星宇的畫慢慢得到各種贊嘆時,簡雯想,也許星宇也可以在普校完成九年制義務(wù)教育。然事實上,星宇離特教學(xué)校的招生要求都有很大差距,這么多年她一直在為星宇學(xué)習(xí)盡量多的自理技能而奮戰(zhàn)。如果可以,簡雯希望星宇沒有這個天賦,而她也不要做什么偉大媽媽。
但是畫確實好看呀!星宇筆下的天空像海浪,像漩渦,像藍瑩瑩的流水。藍穹之下,向日葵擠擠密密,明快熱烈。連簡雯也忍不住驚嘆,看似沒有情感的星宇,筆下的顏色卻如此純粹,流動著蓬勃的生命氣息。
按照規(guī)則,星宇畫完一幅畫就可以吃一個小甜品。她帶星宇出去買了一個他最愛的冰激凌。那么大個兒的星宇,舔著冰激凌,吧唧著嘴,很滿足很天真的樣子。簡雯此時的心也化開了。
星宇起初是拒絕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任何交流的,冷漠疏離,在人群中他會驚恐不安,他可以一整天坐在窗口看天空,時不時莫名地哭鬧、捶打自己。訓(xùn)練他的自理、訓(xùn)練他有秩序地生活就是簡雯的教條。說白了,就是教他如何好好地度過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星宇的好處是一旦建立了秩序和規(guī)則就不會再忘記,必須執(zhí)行到位。不好的就是,固定和刻板,一有變動因素,他就會糾結(jié)、失控、不安、狂躁。所以,她和星宇都需要一本可以記事的臺歷,把每一天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經(jīng)過時間的點撥,簡雯知道,接受才是解決問題最簡單的辦法。既然如此,那就讓臺歷帶著他們母子生活,活著也就顯得特別認(rèn)真和明確了。
自從上次店主給簡雯用了青瓷杯后,那杯就成了她的專用杯。簡雯受寵若驚,也有些驚訝。唉,不想那么多,混熟混熟,多混就能熟。至少慢慢地,面對簡雯一如既往的微笑,店主也會扯動一下嘴角,很僵硬地露點笑意。再慢慢地,也會談點其他,譬如木頭馬制作的過程。材料的擇取、模型的靈感、雕刻的過程,看似小小的東西卻是一個復(fù)雜微妙的構(gòu)成,有時并不能知道哪個環(huán)節(jié)會出意外,或毀于一旦,或成為沒有想象過的樣子。就跟人的生命一樣!店主說道,接著便陷入了沉默。簡雯也隨之沉默了。只是,這樣的三個人,三個世界,幾乎每晚短短聚在一塊兒二十多分鐘。星宇高興,店主也不嫌棄,還有那茶傳遞一絲微暖的氣息,簡雯覺得,這已經(jīng)很好啦!簡化生活,簡化欲望,把一切逼到最簡處,成為她的生存之道。
這天散步時,簡雯揣上了一本畫冊。北京“星星雨”孤獨癥公益機構(gòu)在五月組織了一次“星星的世界”畫展,星宇有三幅畫被選中參展。畫冊是主辦方制作的,給簡雯寄了幾本。簡雯分送了親友,又特意留出一本準(zhǔn)備送給店主,雖然不知道他是否喜歡,但還是想送上一本。
從水文站返回,進入玩具店。店主正坐在工作臺前,整個人黯然無神,罩在那陰影中。簡雯有好幾次犯強迫癥,很想把那頂上的燈移個位置,不要那么垂直地罩在店主頭上。她希望店里整潔一點、亮堂一點,把店主的臉也照得清晰一點、暖一點。有時候,簡雯甚至一陣恍惚,好像那陰影里坐著的是自己,是那個拼盡全力不允許掉進去的自己。當(dāng)然,她希望是神經(jīng)過敏,共情錯誤。但總之,陰影里的店主著實讓人難以捉摸。好在,有一壺茶已經(jīng)沏好擺在工作臺上,茶煙裊裊,店里彌漫著一股茶香。
星宇徑直站到木頭馬展柜前,不知厭倦地左看右看。簡雯則把畫冊奉上,真誠地說:“謝謝你的幫助!”是呀,價格一再優(yōu)惠的木頭馬、每天二十來分鐘的打擾,還有那茶的溫?zé)?,誰能說這不是善意的幫助呢?
店主接過畫冊,身子偏了偏,好讓燈光照在畫冊上。他打開畫冊,仔細翻看起來。燈光終于落在了他一邊臉上,整個人暖了一點。說實話,簡雯還真有點擔(dān)心,她怕店主把畫冊放一邊置之不理,這種感覺可不好受。
“真好!”店主翻到星宇的作品時,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簡雯很高興,說道:“這一次比較幸運的是,星宇的三幅畫全拍賣出去了,星宇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筆潤格。”
店主卻又恢復(fù)到?jīng)]回應(yīng)的狀態(tài),久久地盯著其中一幅畫。畫的背景是藍天與草原相接,一個男孩騎在一匹奔馳的白馬上面,白馬長著一對翅膀,仿佛正要騰空飛翔。星宇變出來的顏色,單純又豐富,用筆果敢得有如一個大師。那抹天空的藍,像是濾盡了其他所有雜色,簡單純粹直抵人心。店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夸張地驚嘆,卻久久不愿挪開眼睛,似在看畫,又似游離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時間像是靜止,讓簡雯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良久,店主才動了動身體,第一次抬眼與簡雯認(rèn)真對視著說話:“你和星宇真的很棒!”店主的聲音有一絲絲的顫抖。
“還得感謝你,你看,星宇畫的飛馬和你雕的飛馬形態(tài)還蠻像的。他天天在這兒看馬,記住了呢。”簡雯再次由衷地感謝。
“星宇的馬天真而自由,你把他帶得很好,這比什么都成功。你和星宇一定要堅持呀,你們才是真正的認(rèn)真生活,有的人只是在挨日子?!钡曛鞯脑捵尯嗹┱苏?/p>
“肖哥,你也要堅持呀?!边@是簡雯第一次這樣稱呼店主,除了這,她不知道能說什么。
上個月二十號,簡雯手機沒電了,星宇買木頭馬時,簡雯便問店主要了微信號,回去加了微信好友后再付的款。店主微信名就是他的名字:肖遠杰。簡雯的微信名也一樣,直接就是簡雯。簡雯朋友圈基本是星宇的畫作、她和星宇的日常,以及她發(fā)表的關(guān)于孤獨癥教育的文章。簡雯的朋友圈是敞開的,敞開了給人看,她早已接受生活的一切,一切的目光。她有次想起要翻看店主的朋友圈,多少有一點點好奇吧。但只有一條白線,像一道緊鎖的門。
“謝謝你,簡雯。”肖哥扯動嘴角笑了笑,也是第一次這樣稱呼簡雯。他的臉越來越清瘦,隔著眼鏡片都能看到他眼眶深陷,頭上的白發(fā)、臉上的皺褶似乎又多了。
上學(xué)的日子,早上六點半鬧鐘一響,星宇準(zhǔn)時起床,先穿左衣袖,再穿右衣袖,然后穿褲子、襪子,依然是從左至右。完了,星宇就坐在那兒,等到六點四十五分洗漱。七點,下面條。星宇會在固定的時間下好同樣的面條,用再美味的食品代替都是不可以的。教會星宇下面條,簡雯用了四年時間,每天重復(fù),一天不落。廚房的墻上,貼著下面條的程序圖:洗鍋,放油,煎雞蛋,放水,燒開,放兩把面條,煮三分鐘……油鹽罐被打翻多少次,碗摔碎了多少只,簡雯記不清了。是放任星宇什么吃的都不會做,還是幫星宇建立秩序,然后被他的秩序框死,簡雯選擇后者,哪怕面條吃到吐。
吃完面條,母子倆出門向右,前行五百米,到百貨商場位置,等綠燈過馬路,左拐,到公交站牌,右轉(zhuǎn),入巷子五十米,便到了特教學(xué)校。這條路線,簡雯陪著星宇一走也是八年。如今即使簡雯不跟著,星宇也可以單獨上學(xué)和返回家里了。當(dāng)然中間也時常會有些小插曲,譬如,簡雯加完班,一路小跑回到家,天已擦黑,星宇卻還沒回來。簡雯急急地沿路尋找,便看到星宇一直在公交車站牌下不知所措地站著。簡雯想不明白,為什么星宇突然就不知道回家了。第二天,護送星宇上學(xué)時,才猛地明白。公交車站廣告牌被重新裝飾了一番,綠色背景變成了大紅色。星宇竟是用顏色來辨別事物,讓他接受廣告牌變了顏色也仍然是那個廣告牌,簡雯又花了好一段時間。簡雯祈禱,那些參照物都不要再變顏色。
每一個生活中極為簡單的自理行為,在星宇這兒都需要一千次一萬次地重復(fù),ABA式分解成數(shù)個行為單元,反復(fù)地強化練習(xí)。滿蘭不止一次說:“你和星宇都是我們學(xué)校的驕傲?!睗M蘭任特教學(xué)校副校長已十年,她是簡雯在縣城讀師范時同寢室的同學(xué)和閨密。后來簡雯考研走出去,應(yīng)聘到省城任教,兩人的關(guān)系也一如既往。
“如果可以,我不要這個驕傲?!焙嗹┛嘈χf。研究生、省名校骨干教師、良嫁,再到離婚女人、單親媽媽、小縣城特教學(xué)校老師,這些名詞的序列,意味著投射到簡雯身上的目光不斷在變化。星宇三歲確診重度孤獨癥后,簡雯一個人帶著他北上南下,名醫(yī)名院看了無數(shù)。剛開始,星宇爸還在屁股后面跟著,后來,便和星宇奶奶一樣漠視,似乎生下星宇成了簡雯的原罪。無論簡雯如何不甘心,現(xiàn)實就是:孤獨癥為一種譜系障礙,并非生理疾病,也非精神病,無藥可治,伴隨終身。所謂的康復(fù)治療,無非就是先順應(yīng)再干預(yù)。經(jīng)歷絕望的簡雯迅速調(diào)整方向,在滿蘭的幫助下,簡雯進入特教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使親自養(yǎng)育星宇和謀生達到最佳平衡。這些年,她一日都沒有離開過星宇。
多年來化繁為簡兩點一線的生活,使簡雯進入另外一個領(lǐng)域的深和廣。她從孤獨癥康復(fù)師初級一直考到高級,理論加上實踐,她成為這個縣城唯一可以教授孤獨癥孩子的老師。她還在雜志上發(fā)表相關(guān)文章,線上參與全國孤獨癥教育論壇。在簡雯帶著星宇來這所學(xué)校之前,這所特教學(xué)校只招聾啞學(xué)生和殘障低智兒。因為簡雯的到來,才使縣里另外幾個孤獨癥孩子也開始就近上學(xué),以至有外縣市慕名送過來的孩子。
“唉,你呀,也虧得是你,換我,早崩潰了?!睗M蘭彎彎的眉眼,對簡雯經(jīng)常一會兒敬佩一會兒憐惜的,雖然有點嘴碎,但簡雯知道,人家心好。
“哎,我跟你講的事,也不給個答復(fù),你好好考慮了沒?說不定你們還有緣分呢?我看得出,他還是有心的?!睗M蘭戳了戳她,用眼睛逼著她說話。
“我得先捋清楚自己,不是他想不想,是我要問自己想不想。”簡雯也認(rèn)真地看著滿蘭。
“他幾次跟我打電話,想通過我跟你說,大概是怕你一口回絕。你一個人帶著星宇,真的不容易?,F(xiàn)實一點呀,他到底是星宇的親爸,他應(yīng)該分擔(dān)星宇的養(yǎng)育問題,也只有他最合適呀?!?/p>
簡雯當(dāng)然聽得出滿蘭沒說明的意思,像她這樣,帶著一個孤獨癥孩子,沒有另外一個男人可以接受的。這聽起來有些刺耳,然而真實,滿蘭曾有心替他介紹過幾個離異男人。即使人家長相工作學(xué)識都不如她,可只要一聽到星宇的情況,最后都退避三舍。父母和滿蘭為此而傷神時,簡雯就搬出著名影星秦怡打比方,說人家那么絕代風(fēng)華的女子,不也是獨身,一個人帶著她那不能自理的孩子,直到孩子一生走完,她才敢走。你能說人家活得就不漂亮嗎?我為什么一定要為婚姻而折腰呢?
簡雯顯得如此豁達,亦如此倔強,父母和滿蘭不敢多說,怕泄了她的心氣,但私底下嘆氣惋惜。簡雯自己也知道,何曾真如此豁達?
“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星宇考慮,你就真能養(yǎng)他一輩子嗎?”滿蘭最后一句話擊得簡雯胸口一陣疼痛,戳到了她的軟肋。
這一天,跟許多的每一天一樣。簡雯教孩子們常識、發(fā)音、唱歌、抄字、體操……以及給他們上生活技能課。簡雯即使在開會,也要隨時準(zhǔn)備星宇闖進來,叫她看他抄寫的詩詞,以及拍照。當(dāng)然也要隨時應(yīng)對星宇因與其他孩子在一起產(chǎn)生不適而突然出現(xiàn)的抓狂。但與平常已定的忙碌不同,這天總有一問題懸在腦梁,時不時來錐刺一下,令簡雯感覺到疲累。
晚上和星宇走路,簡雯感覺腰酸腿軟的,便想快點到玩具店。想起玩具店,似乎首先想到的就是從幽暗的濱江公園走出,看到店里射出來的即使微弱的燈光,心情也會明亮一些,那種在日暮時襲來的悲愴感便悄悄地隱去。再想到店里淡淡的茶香,哪怕肖哥的臉仍然在他的陰影里清冷,也會讓人倍感親切。對,就是親切,沒有摻雜其他。
簡雯和星宇走到水文站后返回,起先沒注意,這會兒才看到玩具店玻璃門關(guān)著,曾經(jīng)那每晚亮著的昏黃燈光黑寂著。簡雯似乎才意識到,這是第一次碰到玩具店關(guān)門,而這第一次竟讓她和星宇都不知所措。尤其是星宇,一會兒扒在門上,一會兒使勁拍打門,不停嚷嚷:“看馬,看馬……”簡雯頭大了,要讓星宇突然接受晚上八點玩具店沒有開門、不可以看木頭馬,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無論簡雯如何解釋,星宇都不接受。他不安、躁動,但他不知道如何表達。簡雯沒辦法,想只能擺爛了,任憑星宇蹦跳跺腳嚷嚷,拉著她又拖又拽。路過的人有側(cè)目而過的,也有駐足圍觀的,甚至有來幫忙拉開星宇,告誡他要孝順母親,不能如此任性的。陌生人的加入使星宇變得愈加狂躁,他開始捶打胸口和腦袋。簡雯連忙示意那人離開,那人像看怪物一樣看著簡雯,大概覺得這個母親不可理喻自釀惡果。簡雯又怎么去解釋呢?此時的她,學(xué)再多知識也拿星宇沒辦法。簡雯這會兒開始責(zé)怪自己,當(dāng)初不該偷懶,不該在訓(xùn)練星宇散步時形成這樣的一個程序規(guī)則。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想到,人家不可能永遠都開著店門在那兒等??梢苍S是自己下意識地想歇靠一下,有個地落腳,才造成今天的無計可施。
就在簡雯被星宇鬧得抓心撓肝時,手機提示有微信。簡雯點開微信一看,是肖哥發(fā)來一條語音?!霸诨ㄅ枥铮€匙,店門前,你,你自己開門?!毙じ缦袷菙囍囝^在說話,含糊得狠。店門前只有一棵幸福樹盆栽,簡雯伸手在花盆里摸索,很快拿到了一把用繩子穿起來的鑰匙。簡雯就著手機手電筒,打開店門。進門左邊墻壁有開關(guān),簡雯手一摁,燈亮了,簡雯糊成一團糨糊的心也唰地清亮了。
星宇慢慢安靜下來,癡癡地看馬。哪怕每天看同樣的馬,只有看了,星宇才能感覺到安全。其實所謂的正常人類,何嘗不也依賴一種具有確定性的生活。有時,簡雯覺得,孤獨癥不過是對人類固存的某種孤獨感的極端放大。簡雯走到工作臺旁,看到上面混亂不堪,木屑到處都是,一匹木頭馬似乎雕不下去,被肖哥用刀劃得稀爛。簡雯把它拿起來,便清楚地看到臺布上一串洇開已干的血跡。莫不是肖哥把手劃傷了?店里還有一股很大的酒味,簡雯低頭一看,工作臺下一只空酒瓶橫躺著,一些殘余的白酒流了出來,地面濕了一塊。簡雯打開微信,再一次聽肖哥發(fā)的語音,應(yīng)該是醉酒了。醉了還能想到星宇和她,唉,肖哥這人面冷心善,真的是個好人,只是他的心緊緊關(guān)閉和處處防備著,才顯得不好相處。他今天的狀態(tài)明顯不對,簡雯有些擔(dān)心??墒撬麄儗Ψ剿獌H限于眼所見心所感,肖哥對她的情況大概已看懂,而她對肖哥的家人和其他幾乎一無所知??酥?、忍耐、背負(fù),也許他們都是這個城市背著硬殼緩慢獨自爬行的蝸牛,他們都不會隨便講述自己,也不會隨便探聽他人。但簡雯感覺,他們之間一直有一種莫名的悲憫和相惜。
簡雯把店里桌子和地面打掃一下,又打了滿蘭電話,請她幫忙帶星宇回去,她得做點什么才行。滿蘭平常把星宇當(dāng)干兒子,對星宇各種好,星宇和她相處久了,對她沒有抵觸情緒。有滿蘭的關(guān)照,簡雯完全放心。
星宇看完木頭馬,滿意了,嚷著要走。簡雯關(guān)了燈,鎖上店門,把鑰匙仍舊放在花盆里。滿蘭沒多久就過來了,眨巴著眼,問她:“什么情況?星宇每天都要來的店子就是這里?里面有資深帥哥沒?”
“沒情況,有朋友需要幫忙,可能晚點才能回,先幫我安置星宇睡覺。今天你就睡我那兒吧?!睗M蘭的獨生女兒已由初中直接考上師范院校,她是一個自由人,簡雯麻煩她毫不客氣。當(dāng)然,她的教研、總結(jié)之類,簡雯也幫了不少。
滿蘭和星宇走后,簡雯愣了一會兒,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不管怎么樣,熟人間的道義也好,朋友情義也好,總得做點什么。她發(fā)了個信息給肖哥,小心地問道:“肖哥,謝謝你哈,很少見你不在店里,今天有什么要緊事吧?”
肖哥沒回。簡雯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識地沿江邊走,東張西望。江邊常會有一些醉漢躺在草地上,扔酒瓶子的,鬼哭狼嚎的,魔邪地笑的,各種醉態(tài)并不少見。甚至還有個醉漢滾到江里喪了命,成為那段時間全城唏噓的對象。唉,世間萬象。簡雯想到這兒,莫名其妙地加快了步子。
走遍江邊卻沒有看見肖哥的身影,簡雯給自己寬心,想多了,人家酒沒喝夠,出去找朋友喝去了,你不能認(rèn)為一個男人連這種社交都沒有吧。一會兒寬心,一會兒又想起店里的異狀,簡雯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簡雯沿堤下走道和堤上走道來回一趟,又沿綠化帶中的小路走,越走越茫然,這樣漫無目的地瞎找,是為哪般呢?簡雯掏出手機看時間,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吹轿⑿艠?biāo)有未讀信息,她點開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肖哥半個多小時前發(fā)了個信息,自己只顧著東張西望,竟錯過了。肖哥微信發(fā)了“清風(fēng)亭”三個字,以及好幾個酒杯和大笑的符號,感覺有點錯亂,也不知什么意思。但簡雯是知道清風(fēng)亭的,在公園比較僻靜的一角。她沿公園中間一條長廊折往清風(fēng)亭,這時候的長廊行人稀少,燈光暗淡,簡雯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在長廊盡頭,靠假山的陰影處,簡雯看到了倚靠亭柱坐在地上的肖哥。
肖哥眼鏡掉在了地上,手上還拿了一個酒瓶。聽他那粗重的鼻息,應(yīng)該是睡著了。簡雯用手機手電筒照了照,撿起肖哥的眼鏡,把他手上的酒瓶拿開,便看到他手腕上貼著好幾個創(chuàng)可貼,果真是受傷了。簡雯在一旁輕輕地坐下來,歇了一口氣。就讓他先睡一陣吧,看樣子已是大醉,她沒這能力攙動他。她準(zhǔn)備在這兒等等,等他醒了再走,萬一有什么事呢?這樣置之不理,那也太過意不去了。
簡雯往后背靠圍欄,伸腿拉直腰背,狠狠地使了一把勁,把身體里的疲累逼出去。肖哥嘴里時不時發(fā)出哼哼聲,那聲音在漸趨寂靜的夜里,像是小孩子碎碎地哭泣。緊接著又感覺到肖哥的脖子像被扼住了一般,胸腔里有聲音努力地想沖破這種扼制,掙扎了好久才發(fā)出一道尖銳的似哭非哭的聲音。簡雯蹲下就著手機的亮光,看到肖哥的臉扭動著,那是一張在睡夢中哭泣得變形的臉。簡雯趕緊搖了搖他的肩膀,喊了幾聲:“肖哥,你還好嗎?”他好像應(yīng)了,突然猛地抱住肩膀單薄的簡雯,啞著嗓子喊道:“爸爸該死,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一直在等你呀,你來看看爸爸……”簡雯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要掙開??尚じ绫У描F緊,頭卻軟弱地靠在簡雯肩膀上,酒氣沖人,還有口水黏液糊到了簡雯肩上。簡雯有些難以忍受,可她還是僵著沒動,就這樣讓肖哥抱著靠著,號一般地哭著。她伸出右手,在肖哥后背上輕輕拍著安撫著。
這算怎么一回事呢?就是這么一回事吧,眼前的這個男人跟哭鬧時候的星宇一樣,是個脆弱而孤獨的孩子。這人間的孤行者攜手一刻,或者擁抱一下,又有何不可。不知過了多久,等肖哥在醉夢中飽飽哭了一頓,又睡過去,簡雯才把他的頭扶起往后靠向廊柱。肖哥卻慢慢地往下陷,一歪,干脆癱到了地上。行吧,就這樣躺著吧,還舒服些。好在是夏天,走廊水泥地還有點溫?zé)?,也不怕他著涼。簡雯幾乎是癱坐在了亭邊的長椅上,她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快斷了。緩了一陣,她不由得又想起肖哥夢中的嘶喊。肖哥的孩子怎么啦,出走了?他一直為孩子傷神?肖哥的壓抑真令人難受,可有一瞬簡雯覺得,剛才大聲號哭的是自己。她拿起旁邊的酒瓶,里面還有些酒,腦子一熱,不知深淺地喝了一口,又苦又辣,從胃燒到腸子,真是酒烈斷人腸。
簡雯呆坐好一陣,酒氣慢慢往上涌。她今天胸口也一直梗著什么,想找個人說說??烧艺l說呢?父母,在鄉(xiāng)下,年紀(jì)都大了,保住自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不能讓他們瞎操心。朋友,怕他們憐憫,怕他們勸慰,說了好像自己如何不堪似的,往往都會后悔。不熟的,當(dāng)然更不能說。簡雯看著時不時發(fā)出哼哼聲的肖哥,不由得喃喃傾訴起來,反正他聽不見。
那時,星宇的奶奶,前夫的媽,說是基因不好,攛掇星宇爸離婚。星宇爸當(dāng)時是講情義的,他堅決反對了他媽媽。可是后來,他卻以另外一種方式斷送了這份情義。這種事怎么能欺瞞得了?他說是因為星宇,心里太苦悶了,正好那個她出現(xiàn),給予他安慰,他就陷進去了。一直就是這樣,什么事都沒滅了那份驕傲,就離婚了。不能忍受一個不再純粹的婚姻,也再不能忍受婆婆那個眼色,哪怕他們家有錢,哪怕曾經(jīng)的婚姻如此令人羨慕。親戚朋友都說她太固執(zhí)倔強了,不知掂量輕重,生了個孤獨癥兒子,那是打死都不能離的呀,要離也要把星宇扔給他們呀,這時候還講什么硬氣呢。
簡雯笑了笑。唉,都過去了。對于星宇,經(jīng)歷了懷疑、崩潰、不甘之后,就是接受,人呀,都是因為不甘才痛苦,接受了也就慢慢平靜了。平靜了,認(rèn)真地活,把這一生好好地活過去。不一樣是活嗎?為什么一定是跟別人一樣才叫活得好呢?為什么星宇就是不正常的呢?世界上萬千草木,誰能評出它們誰美誰丑誰高誰低呢?人跟草木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們都夸豁達,沒有經(jīng)歷哪來的豁達??墒?,還是有豁達不了的難題呀。不敢老也不敢病,星宇怎么辦呢?這才是最要命的呀。星宇爸二婚又離了,最近他說想復(fù)合,托滿蘭來說,說可以一起照顧星宇,還可以抓緊機會再給星宇生個弟弟或妹妹,百年之后,就有星宇的弟弟或妹妹來照顧他。都知道拿軟處戳,誰知道我的感受呢……
都沒時間去好好體會那些點點滴滴的感受,為星宇活,也要為自己活。他是身上生生剖出來的骨肉,得讓他干干凈凈體體面面快快樂樂地活。我也是一樣,誰說我就該活得灰頭土臉張皇失措的,打死我都不能。打心底里,是不想復(fù)婚的,星宇的將來,總能想到辦法的,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她不斷地訴說,貪婪地訴說,漫長地訴說。她把這些年說不出的,沒時間說的,絮絮叨叨地全說出來,然后她大聲哭了起來……
“簡雯,簡雯……”
簡雯迷迷糊糊,好像誰在喊她。簡雯瞇開眼,天已蒙蒙亮了。肖哥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在她旁邊,僵硬地端著個肩膀,讓她沉沉地靠著。簡雯這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太累了,竟睡得這么沉。肖哥早醒了,好心給她當(dāng)了靠墊。簡雯趕忙把身子坐直,肖哥動了動肩膀,大概是麻了,忍不住“啊”了一聲。簡雯感到不好意思,本來是盡朋友情義來關(guān)照肖哥的,這下倒好,反過來了。簡雯拿起手機,一看,沒電了。這得趕緊回去解釋,免得滿蘭擔(dān)心或者瞎想,夠八卦好一陣了。
簡雯問肖哥:“我昨天喝了你一點酒,沒出丑態(tài)吧?”
“沒有,睡得挺踏實的?!毙じ缁卮?,“是我給你添麻煩了?!?/p>
“沒有沒有,就是睡太死了,沒法叫醒你……”簡雯回答。
肖哥突然伸手,在簡雯肩上拍了兩下。簡雯扭頭一看,肩膀處一大塊鼻涕和口水黏液形成的漬痕,還有一些殘渣。
簡雯連忙說道:“不好意思,見笑了,也不知在哪兒蹭的。”
兩人臉上手臂上都有不少紅疙瘩,肯定是被蚊子咬的包,臉上油乎乎亂糟糟的,頗有點狼狽,不由得相視一笑。不知誰先伸的手,兩人竟禮節(jié)性地握了握,還搖了幾下。
夏去冬來,日子就這么過著。那個晚上的事,只有滿蘭時不時地東刨一下西刨一下,恨不能刨出個大劇來,念叨著要幫簡雯好好了解一下“肖遠杰”這個人。簡雯哭笑不得,解釋說只是朋友間的道義而已,沒有一丁點兒特殊情況。滿蘭皮笑肉不笑,也不知她信還是不信。
簡雯和肖哥約好了似的,彼此分毫都沒提過,就好像沒有發(fā)生。但每天的碰面慢慢地自然了許多,時間也不自覺地延長了些。見簡雯母子來,肖哥有時會停下手中的活兒,給簡雯添個茶,有的沒的聊上幾句。但是仍有不少時候,肖哥很沉默。這種沉默更多地讓人覺出一種無力和悲愴,而不是冷漠。簡雯很懂得這種感覺,她不問,也不側(cè)面打聽。只有一次,簡雯忍不住問了一句:“肖哥,很少碰見你家人,他們不到店里來的嗎?”肖哥幾乎瞬間冷凍住,半天沒作聲。簡雯嚇得立馬噤聲,真不該問呀!此后,肖哥沉默,她便陪他沉默。肖哥愿意聊天,便陪他聊天。天氣越來越冷,茶煙裊裊,白桌布下添了一個烤火籠子,不是那種通亮的烤火籠,只有暗紅色的光溢出來,把腳伸過去,暖意卻是一樣。
這樣的一個時刻,越來越像是老友碰面。
簡雯有時也會思考一下她和肖哥之間的交往,想來想去,還是比較確定:君子之交,其淡似水。不露聲色的人與人之間的溫情相惜,挺好的。多想無益,也不能多想。
接近年底時,新冠防疫政策放開了。很快,“羊”蔓延開來。朋友圈里搞笑的段子四起,什么“疼痛株”“吃貨株”“學(xué)習(xí)株”的,“羊”叫聲一片,痛并快樂著。也有沉默不語的,過了好些天之后才發(fā)圈,家里誰誰走了,還有一家連走了幾個的。人間的悲歡,相通,又絕不相通。
星宇和簡雯先后陽了。先是星宇高燒到三十九攝氏度,到點也不“變顏色”了,晚上還是會念叨“走路、走路……”但他窩在沙發(fā)上,連頭都抬不起,終于沒力吵著去“走路”了。星宇不吵不鬧,卻讓簡雯慌了,著急忙慌地喂布洛芬,發(fā)汗退了一陣子熱,又上來了。星宇喊頭疼,臉色黑紅,像只茄子。簡雯自己也全身疼痛,哪兒哪兒都疼,尤其兩條腿不像是自己的。她不敢叫父母來幫忙,傳到父母身上就不得了了。這病毒對老人不友好,絕不能冒這個險。一大一小兩只“沸羊羊”窩在烤火爐旁的沙發(fā)上,星宇不時“哼哼”著,簡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助。
肖哥發(fā)來微信問:“陽了嗎?”看來肖哥見他們娘兒倆沒去店里,知道肯定是陽了。
“一只大羊和一只小羊?!焙嗹缀跏敲牖兀乱庾R地添了個大哭的表情,但她想想還是把那個“哭”刪了,添了一個“大笑”。
“我有一個土方子,煎水喝可以退熱,又不傷肝腎。你相信嗎?”肖哥很直接地問道。
“相信。”簡雯又是秒回。朋友圈里土方子很多,簡雯是真沒信。但肖哥說了,那她便信。
“你告訴我你家的地址?!?/p>
“好?!焙嗹┢鋵嵅恢佬じ缫蓡幔呀?jīng)沒有腦子思考,肖哥說什么就是什么。另外,她很難看到肖哥主動問過什么,一直以來,他都罩在那燈光的陰影里。簡雯想,走出那團陰影的肖哥會是什么樣呢?簡雯一直在期待。按肖哥的要求,簡雯把地址詳細到樓層房號發(fā)了過去。
兩小時后,有人敲門。簡雯拖著身體過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是戴著口罩的肖哥。他顯得更萎靡消瘦了,似乎剛陽過。他一手提著一不銹鋼小食桶,一手提著一塑料袋?!霸趺礃??沒事吧?”戴著口罩的肖哥問,眼神里滿含真切的關(guān)懷,這也是他這么久以來,第一次有比較明顯情感傾向的神情。
簡雯下意識地退后一米,被一口痰嗆到,大聲咳嗽起來,咳得眼淚橫飛。她沒想到一貫清冷面癱的肖哥會登門送東西。肖哥把食桶和塑料袋都放在門口,交代道:“今天的藥我已經(jīng)煎好了,你只需熱好,和星宇隔兩小時喝一大碗,睡下發(fā)汗。最遲明早就能退燒,我試過的,很有效。退完燒就輕松了,明天你就可以自己煎了,喝上兩天鞏固一下。材料我已買好,煎法寫在紙條上,都放這袋子里了?!?/p>
簡雯一一點頭,除了點頭,別的話竟不會說了。肖哥交代完,有些氣喘,便停止說話。兩人站著,無言相視,落在眼里的是彼此此時的病態(tài)和虛弱感,然后互相微微一笑。簡雯后來反復(fù)回想這最后的相視一笑,充滿著悲憫和憐惜。之后,肖哥的身體頓了頓,說了聲“保重”,轉(zhuǎn)身離開。簡雯這才上前扒著門框,對肖哥背影喊:“謝謝你,肖哥,你也保重!”肖哥身影單薄,頭也不回地?fù)]了揮手,閃身進入電梯。
一晚過去,星宇和簡雯都發(fā)了一身大汗,竟然真的退燒了。簡雯又按肖哥的土方煎藥,鞏固了兩天,難受的癥狀慢慢減輕。簡雯發(fā)信息萬分感謝肖哥。肖哥說,土方子,一般人都不信,但你信了,而且有效,這就是善緣。簡雯又發(fā)信息,說還勞煩他親自煎藥送藥,這份情義永遠銘記。肖哥回,當(dāng)還你上次對我的朋友義氣吧。簡雯,我店面的鑰匙一直都會在老地方。
簡雯怔怔地瞧了好一會兒,她猜不到肖哥想表達什么,回道:“肖哥一定保重呀!”隔好一陣,肖哥終于回了一個字:“好!”簡雯才略略安心。
身體基本痊愈是在一周之后,星宇又開始嚷嚷走路。簡雯拖著虛弱的身體,跟在星宇后面。但想起肖哥店里的燈光和茶,簡雯想,即使沒有星宇,她自己怕也是待不住了。一樣的程序,先到濱江公園,然后沿江到水文站,然后返回,折到玩具店。
簡雯喘著氣,再一次看到玩具店一片黑寂,一個深的空的黑洞,沒有一點燈光射出,哪怕是昏黃微弱的。簡雯的心沉落下去,但還是很快從花盆里拿到鑰匙,開門開燈,還是熟悉的氣息。長條桌上,擺著茶壺和青瓷茶杯,還有電陶爐。旁邊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簡雯,我離開這個城市了,如果不感到麻煩的話,這店子拜托你代為看顧。我當(dāng)你是答應(yīng)了,謝謝你!店面是我前些年買下的,無須顧慮其他。保重!
簡雯茫然四顧,看到展柜里擺了好些個木頭馬,形態(tài)各異,眼神卻相似,憂傷,蒼茫,似等待什么。它們等待什么呢?也許是時間吧,漫長的時間的消融。這些木頭馬夠星宇買上許久了。良久,簡雯開始自己燒水,沏好,斟茶。簡雯舉杯為敬:“肖哥,保重!”
第二天,簡雯著手打掃肖哥的店。她要在掃除灰塵和積垢的同時,保持原來的樣子,保持親切和那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溫暖。肖哥的突然離開,竟讓這個城市空蕩了許多。但肖哥把店面交給她照看,這里面包含著對星宇、對她的善良和顧念。這樣的托付顯得如此重大,重大到像是生死契闊。簡雯就是這樣感覺的,雖然她和肖哥之間的語言遠未涉及這個層次。
她先想辦法把吸頂燈罩里蟲子的尸體和臟物擦拭干凈,換上新燈管,整個店里頓時就亮堂了。她清理工作臺,整理好肖哥的雕刻工具,整齊排列著,像是等待肖哥回來檢閱。她又把工作臺往后移了一點,如果肖哥坐到他的位子上,燈光就正好照亮他的臉,不會再被罩在他自己的影子里了。然后,她視線落在那些玩具上面,她準(zhǔn)備把它們擦拭干凈。
其實,簡雯早已發(fā)覺,那些玩具一直都那樣擺放著,一個都沒有賣出去過。從一開始,肖哥的店就不是她和星宇所認(rèn)為的玩具店。簡雯一個一個仔細擦拭著,當(dāng)擦到一個變形金剛的玩具時,她看到底下壓著一個信封,信封上竟寫著“星宇啟”三個字??醋舟E,那是肖哥的。肖哥怎么會寫信給星宇呢?要知道,星宇就會單個單個地認(rèn)字抄字,至今沒辦法去讀懂文字連綴起來所表達的意思,這也是簡雯一直無可奈何的。雖然詫異,簡雯還是很迫切想看看寫了什么。她一直希望肖哥能打開自己,打心底希望他快樂幸福。簡雯拿出信封里的信紙,一字一句捕捉肖哥手寫的文字:
星宇,我不知道這一生活著,所為何來,所為何去。這么久了,我一直蜷縮在工作室靠雕木馬渾渾度日。我砸掉招牌,扔掉所有的木雕,之前我活著的一切都從此毫無意義。我擺上你從小到大喜歡的玩具,希望留住你的氣息,可是除了慢慢落上的灰塵,你連我的夢里都不來。你曾說爸爸雕的馬好看,你還笑著說要我雕一匹最好看的馬作為你的畢業(yè)禮,你要去同學(xué)面前炫耀,炫耀你有一個木雕師爸爸。你還說,將來你要考到一個有草原的地方上學(xué),自由奔放地飛馳在草原上。所以,我雕了很多很多馬,你卻一個都不要了。你把我的命帶走了,那天晚上,我雕不下去,心里像是有一個一個血泡在冒出、破裂,濺出一團一團血花。我忍不住劃壞了手上的木馬,也想用刀狠狠劃開自己的血管,讓血流盡,把我心里的痛也流盡??删驮谖覄濋_一道血痕的時候,卻想到了那個跟你一樣名字的男孩,還有他的媽媽。他們只是為了能簡單地活著,卻活得那么認(rèn)真,每一天活得那么齊整、踏實,甚至是虔誠。那個星宇,他的媽媽帶著他進入一個奇妙的色彩世界,他有了屬于他自己的顏色,生氣蓬勃充滿生命力的顏色。那是出自一個孤獨癥孩子呀。而你,我的孩子,我的星宇,那么健康、青春洋溢的生命,卻被看似為愛的虛榮和欲望壓垮了。這是多么大的諷刺呀!因為那個孩子和你一樣的名字,因為他也喜歡木頭馬,所以我繼續(xù)雕著,雕了很多。想到你那么善良,想到他們母子每天都要來,他們需要木頭馬,我竟放下了手上的刻刀。我喝了酒,不想讓他們看到我的不堪,我逃開了??墒钱?dāng)她關(guān)切問詢我時,我又忍不住求救一般告訴她我的位置。我沒想到,我這么一個活死人,她卻守了我一夜,其實我清楚地感知到那晚靠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我號啕大哭,流了很久以來都流不出的淚。她身上有一股隱忍寬厚的力量,我想,如果沒有你和星宇,也許我留在外邊的一只腳也走進墳?zāi)沽?。這多么奇怪呀,我還活著,我這么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呢?你說,我在為什么而活著呢?
簡雯看了一遍,又返過去再看一遍,整個人怔在那兒。這信,是肖哥寫給他孩子的,他孩子原來也叫星宇。可最后那個“你和星宇”到底是肖哥寫錯了,還是說給她聽的?也許,肖哥是以這種方式,才完成了一次沒有勇氣進行的傾訴。肖哥,你的孩子到底怎么啦?簡雯迷惑著,又隱隱地感知到什么。胸口一陣一陣疼痛,那也許不及肖哥疼痛的萬分之一,可是她懂,怎么會不懂呢?她曾經(jīng)也有過呀?!靶じ?,生命是一個難解的密碼,是一個謎,而生活是一張網(wǎng),誰也不知道它會給我們編織一張什么樣的網(wǎng),給我們一個什么樣的謎底。也許活著的無意義和有意義都在此吧。也許只有活到最后,我們才有可能打開這生命的謎底?!焙嗹┰缫褱I流滿面,她在心里對肖哥說著,也曾對自己說過無數(shù)次。
星宇拿了一個木頭馬過來,喊道:“買,媽媽,買?!痹瓉硪呀?jīng)二十號了,所有既定的規(guī)則像是刻在星宇腦子里,他從來都不會忽略任何一次。簡雯迅速擦去臉上的眼淚,溫柔地說道:“好的,寶貝。”她掏出手機,履行買的程序。她在微信上轉(zhuǎn)賬給肖哥,可是轉(zhuǎn)不出去了!
簡雯的眼淚不由得又流了下來。星宇嚷道:“媽媽哭,媽媽哭?!睆男〉酱螅怯顝膩頉]有安慰過人,他從不主動親簡雯,也不擁抱她。他似乎沒有共情能力,也不會表現(xiàn)出同情心。簡雯還是抱住了星宇,喃喃說道:“寶貝,沒事,媽媽在這里,我們好好的。”星宇用力掙開她,他不耐煩了??墒?,他也沒有拔腿就走,而是伸出手來,把簡雯掛在眼角的淚滴用手擦干了。這真是星宇前所未有過的動作,他竟然會給她擦眼淚了,而且是小心地、輕輕地。簡雯忍不住再次抱住星宇,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走,寶貝,媽媽給你買芝士蛋糕去?!毙怯钤俅尾荒蜔┑貟昝摿怂?,但很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
天氣漸漸暖和,疫情過去,春天了,城市鬧騰起來。去特教學(xué)校的路上,又恢復(fù)了往日小攤林立的景象。各種聲音嘈雜、吵鬧,甚至刺耳,但經(jīng)歷了疫情的折騰,每個人似乎更加努力地活著,讓人覺得溫暖和生氣。簡雯有時會生出一陣恍惚,迎面而來的面孔里,有一張滄桑而平靜的臉,春風(fēng)拂面,那清晰可見的皺紋如漣漪蕩漾,陽光與樹影交相閃爍。當(dāng)然,等她從恍惚中醒來,除了那些熱氣騰騰的陌生面孔,沒有肖哥。他從這悲欣交集的人間消遁了。
這一天,滿蘭再一次提起了復(fù)婚的事。簡雯很堅定地說道:“滿蘭,我不想復(fù)婚。”
當(dāng)年,簡雯和前夫走到一起還是滿蘭牽的紅線。滿蘭和簡雯前夫是有一點遠房親戚關(guān)系的。最初,她一直為給簡雯促成了一樁美滿婚姻而自得,可后來的結(jié)局如此,實在讓她意難平。滿蘭忍不住再次勸說道:“我知道,你骨子里的倔強使你不愿回頭,也不愿低頭。人情世事,百轉(zhuǎn)千回,既然他愿意回頭來找你,說明還是知道你的好。他二婚有一個孩子,你和他復(fù)合,還得當(dāng)后媽,這我也知道,挺委屈你的??墒牵瑹o論你和誰走到一塊兒,都有這個可能。你也不能老這么單著吧,再說,星宇已經(jīng)十六歲,很快是成人了,他該怎么安置?你老了的時候,病了的時候,不僅沒人照看你,還得照顧星宇,這是繞不過去的現(xiàn)實問題呀。再說遠點,要是你比星宇先走,到那一天,星宇又托付給誰?趁著還有機會,再生一個孩子,星宇的后半生,至少有人關(guān)照吧?!?/p>
簡雯何嘗不知,滿蘭是真正關(guān)心她,才會說得這樣毫無保留,滿蘭說的,她何曾沒有想過。簡雯的心又似被長長的尖利的針錐刺了一下又一下,疼得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墒?,她就是不想復(fù)婚。離婚女人又怎么樣呢?有一個孤獨癥孩子又怎么樣呢?真的就活不出來了嗎?不想活在別人的目光里,可以苦,但是不可以沒有心氣地活,不能沒有自己地活。不復(fù)婚不是因為委屈,單純就是因為真的不愛了。而且,把星宇的生命背負(fù)在另外一個骨肉身上,這對他或她是不公平的。至于星宇的將來,她會用盡一生去保全。
簡雯艱難地向滿蘭表達了自己的心聲,滿蘭勸歸勸,其實也知道,像簡雯這樣的氣性,著實為難她了。她不再勸簡雯,但讓她再想想,自己做決定。簡雯拿起滿蘭的手,緊緊握了一下。這些年,滿蘭像姐妹一樣關(guān)心著她。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滿蘭突然說道:“你知道肖遠杰的一些事嗎?”
簡雯心里一震,問道:“什么事?你知道?”這么久了,簡雯一直都沒有刻意去打聽肖哥的故事,也許是怕太令人難過,也許是想等著肖哥能親口說給她聽,像最要好的朋友一樣向她訴說,哪怕仍舊像那天晚上一樣,糊她一身的鼻涕口水。但現(xiàn)在滿蘭提起,簡雯又迫切地想知道,肖哥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也不能完全確定?!睗M蘭說。
前些天市里組織了一次校園心理教育講堂,主講現(xiàn)在孩子的特殊心理問題。中間也有一部分內(nèi)容涉及孤獨癥孩子的問題,大概是因為第十六個世界孤獨癥日馬上就到了吧。本來是要派簡雯去的,那天她正好送教上門去了,滿蘭便代去聽課。中途休息時,幾個老師東聊西聊,滿蘭在一旁聽著。
“現(xiàn)在孩子出的問題太多了,一年比一年多?!币粋€老師這樣說道。
接著一個老師便說:“有些事,發(fā)生在身邊和沒發(fā)生在身邊的感受完全不一樣。去年,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快抑郁了?!?/p>
旁邊幾個老師連忙問怎么回事。這老師便說,前年冬天,她的一個學(xué)生,名叫肖星宇,晚自習(xí)后沒回家,父母急瘋了,學(xué)校也緊張得不行,幾乎是全城搜索。找了幾天,這孩子才被找到,是被打冬魚的漁民發(fā)現(xiàn)的。原來那天晚自習(xí)下課后,他竟跳了江。
“哦,就是那段時間搞得沸沸揚揚全城皆知的那件事?”一個老師問道。
“是呀,就是那事,你們沒想到就是我的學(xué)生吧?我都好久不敢提這個事。這樣一個懂事又聰明的孩子突然就沒了,能不抑郁嗎?那一段時間,我都不敢看學(xué)生的眼睛,不敢多說話,好像面對孩子們就有罪一樣。他父母就更不用說了,母親幾次哭死過去,父親卻不哭,死死抱著孩子,說怕孩子冷,抱了一天一夜,誰也拉不走,勸不動。最后是孩子的爺爺以死相逼才松開了手。打死誰都不會相信,那孩子會因為一次考試失利而跳江自殺。孩子從小就優(yōu)秀,是他父母的驕傲。孩子母親的朋友圈里不是孩子的獎狀就是孩子的好成績,那種自豪榮耀不知引起過多少其他家長的焦慮??傊?,那孩子從小就是被用來教育頑劣孩子的典型榜樣,是別人家的完美小孩……”
“那個老師唏噓了許久,又說因為失獨,因為無法面對這些變故,那個孩子的父母無法再相對生活下去,離婚了。孩子爺爺受到打擊,沒多久也去世了。我聽你說過肖遠杰的孩子跟星宇同名,所以我再三打聽和確認(rèn),那個老師也許突然想到要保護人家隱私,只說不知道孩子父親的名字……唉,真令人難受,你說說,為什么有這么多這種事發(fā)生在孩子身上呢?你看看,我們特教學(xué)校,稀奇古怪的病,連孤獨癥孩子也越來越多……”等滿蘭說完,簡雯都一直沒出聲?!昂嗹?,簡雯……”滿蘭連喊幾聲,簡雯才從一種腦子嗡嗡響的狀態(tài)中慢慢回過神來。
滿蘭又問道:“肖遠杰跟你講過他的事嗎?你不想復(fù)婚,是不是因為肖遠杰?肖遠杰怎么這么久都沒音信?”
“不是的,不會的?!焙嗹┑难劬β顫M了淚。
日子仍舊那樣,星宇周末畫畫,每一張都有一個藍色的天空,或深或淺,流動的、旋轉(zhuǎn)的、點狀的……隨他高興,他恣意地變化著他的筆觸、色彩。星宇仍然每天看木頭馬,每逢二十號就買走一個,簡雯把錢放在店子的抽屜里。
可是,肖哥仍然沒有音信,簡雯試圖聯(lián)系過,微信發(fā)送失敗,也查不到電話。近段時間有新聞報道,四個不同地方的人約好在某景區(qū)跳崖自殺。這種新聞讓人不忍多看,但簡雯還是在網(wǎng)上查閱了官方公布的信息,四個人是來自他地的絕望的陌生人。
之后沒多久,簡雯開了一個視頻公眾號,取名“星宇的藍穹”。以前,她認(rèn)為這些東西很吵,費眼費時。但她不得不承認(rèn)短視頻的傳播能力。她開始拍一些星宇“變顏色”的視頻以及把星宇的畫作上傳到公眾號。她也會把上課或者送教上門的一些小片段傳上去。特教學(xué)校的故事太多了,本來她擔(dān)心一些家長不愿意暴露自己和孩子的隱私,但是,令她沒想到的是,當(dāng)簡雯把樣片給他們看,征求他們意見的時候,他們大多都同意了。一部分特教學(xué)校孩子的父母,在談起他們的孩子時,并沒有在臉上寫滿焦灼和匆忙,他們是平靜的,甚至比那些正常孩子的家長更淡定,大概是因為他們也一樣有一種接受后的坦然,一種放低欲望之后的踏實,他們真的只是把順利讓孩子活著和快樂著作為目標(biāo)。這一點,簡雯深深理解。她更知道,這一切的背后,寫滿了人間更深刻的悲苦和喜悅。
簡雯把短視頻發(fā)出的時候,她總想象著有一雙眼睛在瞧著。那是肖哥離開前,他與她對視時那種充滿悲憫和憐惜的眼神。她相信,他不會的,絕不會的。簡雯看過一個電影,是《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她相信,肖哥會跟電影里的男主人公一樣,是一個心懷慈悲的人,舍不得放棄任何一個生命,也包括自己。
視頻公眾號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一些效應(yīng)。有一個少兒出版社聯(lián)系了簡雯,說可以用星宇的畫作當(dāng)某個系列圖書的插圖。簡雯與他們在線上進行了交流,如果可行,由簡雯協(xié)助星宇完成。因為他知道怎么畫,卻不知道畫什么。所以,畫什么需要簡雯幫忙?!爸灰o予星宇機會,做什么我都愿意?!闭勍缀?,簡雯欣喜若狂,雞啄米似的點頭,即使對方根本就看不見。
還有一次,簡雯精心錄制了一個小視頻。視頻的主人公小偉,十歲,從確認(rèn)孤獨癥開始,全靠七十多歲的爺爺照顧。小偉母親離家出走,父親常年在外,人難得見一次。爺孫倆生活窘迫,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爺爺怕小偉走丟或暴怒打人,出門時總是用一根麻繩拴在小偉的腰上。簡雯對小偉的上門送教服務(wù),是偶然一次接觸了解情況后,以學(xué)校名義進行的一項公益行為。她拍了小偉和他爺爺生活日常的系列小視頻,上傳后,竟引發(fā)了不少網(wǎng)友的公益贊助。這當(dāng)然是好事,簡雯想,這就是肖哥說的善緣吧。
只要有留言,簡雯都會逐個去讀,查看每一個留言者的頭像,分析他們的身份年齡。沒有肖哥,簡雯察覺不到關(guān)于肖哥的任何蛛絲馬跡。簡雯知道,這種渺茫的希望有點傻氣。這個城市常常會變得空蕩蕩的,如此寂靜,沒有任何回音。
春天、夏天、秋天……簡雯和星宇走在去特教學(xué)校的路上。星宇忽然停下,在路邊蹲下來。簡雯也湊過去,想知道星宇看什么。原來是街邊水泥縫里長著一棵仍然蔥綠的雜草,也許是昨晚下過雨,草尖上竟掛著一滴特別大的露珠。晨風(fēng)吹來,露珠在草尖上輕輕地顫抖著,散發(fā)著晶瑩剔透的光芒。周圍龐雜的光折射到它的世界里,竟形成了一種微妙的漸變的藍色,那真像是一個小小的藍穹呀!星宇看得目不轉(zhuǎn)睛,簡雯不知道在他眼里,看到的又是什么。簡雯連忙把這個場景拍下來,又采用微距拍攝,把那小小的藍穹拍了一張照片。周末的時候,簡雯把照片高清打印出來,夾在畫架板左側(cè)。星宇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時間,刷刷點點,任意地涂抹著,直到變出他認(rèn)為滿意的顏色才收手。簡雯站在畫架面前驚住了,草尖上那個小小的藍穹被放大,具有了無限的張力,以藍色為主的色調(diào)抽象變幻,像是裝著大海星辰,又像是山川、草原和河流……
簡雯把這幅畫作發(fā)布到公眾號。也許是太過抽象,也許是星宇的意識流無人能解,或者是簡雯的個人解讀并不能引導(dǎo)別人的想法,評論區(qū)留言者寥寥。但是有一個網(wǎng)名僅為一個句號的人,什么也沒說,發(fā)了兩個常見的表情圖:一個點贊,一個冒著一縷熱氣的杯子,但那看起來既像茶杯,又像是咖啡杯。簡雯打開這個人的頭像,頭像是一張照片,一匹馬正飛馳在草原上。簡雯想起肖哥寫的那封信,信上說他的孩子星宇想要自由奔放地飛馳在草原上。簡雯急切地打開這個人的空間,卻什么都沒有,什么都看不到。簡雯又在留言下再留言:“是你嗎?”但是,沒有回音。
晚上,簡雯一如既往和星宇走路,再折到肖哥的店面,打開店門開燈。星宇看擺在展柜的最后一匹木頭馬。簡雯則煮茶、沏茶,茶煙升騰,她一陣恍惚,看到肖哥正坐在對面,入神地雕著他的木頭馬。簡雯似乎看到肖哥雕刻的木頭馬艱難地長出了翅膀,載著他的孩子,飛往一片湛藍明凈的天穹。簡雯不禁淚流滿面,她仍然能感受到一種天涯故人的喜悅,以及那充滿慈悲的哀傷。
責(zé)任編輯?韓新枝?張爍
【作者簡介】葉塵,女,80后,毛澤東文學(xué)院第十七期中青年作家班學(xué)員,魯迅文學(xué)院湖南省文學(xué)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小說及散文作品見于《長城》《湖南文學(xué)》《綠洲》《散文百家》《文學(xué)風(fēng)》《湖南散文》等,著有長篇紀(jì)實小說《振興振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