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看四大家族衰亡的必然

游慧琴

《紅樓夢》中涉及的人物有姓名稱謂者七百三十二人，其中王熙鳳是性格鮮明的主要人物之一。鳳姐在一眾“紅樓”兒女中是個特殊的個體，她外貌美艷、聰慧能干、能言善辯、八面玲瓏，且又狠毒貪財善于玩弄權(quán)術(shù)。由王熙鳳這個人物看四大家族由鼎盛而衰亡，是研究《紅樓夢》主題的重要角度。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由此經(jīng)歷及其性格命運可知四大家族衰亡是必然的。

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的可能性

明清兩朝受宋以來的程朱理學影響，對女子的教育更傾向于德行和日常生活技能。明成祖徐皇后在《內(nèi)訓(xùn)》中言“是故農(nóng)勤于耕，士勤于學，女勤于工”，即要求女子勤于女紅，薛寶釵言“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李紈在大觀園中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帶著小姑子們“做針線教道理”。封建家族在自身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也會在藝術(shù)素養(yǎng)上對家族女子進行藝術(shù)教育，如琴棋書畫，賈府四春即在此方面各有所長。除此以外，有條件的家族還會請先生到家對家族女子進行教育，不過因“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主流思想影響，對女子的教育大多停留在“婦女只許粗識柴米魚肉數(shù)百字，多識字無益而有損也”（《溫氏母訓(xùn)》）的認知上。

由此可見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是非常特殊的，凡事有例外，由其家庭背景而言又存在著可能性。

王熙鳳出身于“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的金陵王家，是“督太尉統(tǒng)制縣伯王公之后”?！疤尽痹谇貪h時為軍事首腦，宋徽宗時是武官最高官階；“統(tǒng)制”為北宋所置官名，可節(jié)制兵馬，南宋后成為禁軍將官職銜，也就是說王熙鳳家祖上是武將出身。到王熙鳳爺爺就“單管各國進宮朝賀的事了”，再到王熙鳳的叔叔王子騰又回到武官一系，“升了九省統(tǒng)制”（武官職銜），后又升“九省都檢點”（禁軍最高統(tǒng)帥）。武將之家不同于文臣之族，對子女的教育約束相對較松。王熙鳳的爺爺“單管各國進宮朝賀的事了，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yǎng)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與外國人交往多，大約見識也不同，對子侄后輩的約束也就放松很多。再加上王熙鳳天生性格因素，所以王家能將她“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

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的結(jié)果

教養(yǎng)方式不同結(jié)果自然不同。王熙鳳這個人物極具特殊性也極具魅力，就與其天生性格和后天教養(yǎng)有關(guān)，以下兩點特別明顯：

無男女大防意識，殺伐決斷。王家祖上為武將，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學習的內(nèi)容應(yīng)該包括男子的殺伐決斷，雷厲風行，這可能造成其淡薄的男女大防意識。

鳳姐與一般閨閣女子膽小柔弱不同。第五十四回寫到賈家元宵節(jié)放炮仗，賈母將黛玉摟在懷中，王夫人將寶玉摟入懷內(nèi)，王熙鳳笑道：“等散了，咱們園子里放去。我比小廝們還放的好呢?！笨赏茰y王熙鳳以前應(yīng)該是放過炮仗的，她完全沒有閨閣女子膽小柔弱之類的特點。

最能體現(xiàn)王熙鳳殺伐果斷、雷厲風行特點的當屬鳳姐理家。劉姥姥來到賈府，周瑞家的告訴她：“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呢。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边@些賈家下人口中的鳳姐可真是了不得，當家理事無小事且細碎繁瑣，鳳姐干得卻是舉重若輕。秦可卿去世，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更是讓其理家才干大放異彩。

如此殺伐決斷的女子對男女大防就不怎么在意了。王熙鳳與賈珍是從小玩到大的，“外頭的只有一位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了這么大”。這一點很奇怪，第一，王熙鳳是王夫人內(nèi)侄女，賈珍是王夫人夫家隔房侄子，按說王熙鳳是沒有機會同賈珍“從小一處淘氣了這么大”；第二，即使是黛玉和寶玉這親表兄妹，在男女大防的時代也是“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我們只能推論這是因為王熙鳳在男女大防意識上很淡薄，而且家中長輩也沒有對她嚴格要求。賈璉也曾說過“她不準我和女人說話，她自己卻和小叔侄兒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這也是王熙鳳男女大防意識淡薄的佐證。

有殺伐決斷能力的女子，又無男女大防意識，在當時是奇葩，在一眾紅樓兒女中又具有獨特魅力。

不能識文斷字，卻有權(quán)力意識。王熙鳳是學名，應(yīng)該是入過學的，但與大觀園一眾才女相比，她大概可算是文盲了，這也是很有趣的一點。王熙鳳不能識文斷字，在文中有多處提到。王熙鳳弄權(quán)鐵檻寺時，是叫身邊人來旺兒“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完成。王熙鳳還曾叫寶玉幫她寫幾個并不復(fù)雜的字：“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探春他們起詩社，王熙鳳起的詩句不過是“一夜北風緊”這樣的簡單詞句。

同是王家出身的王夫人與薛姨媽文化水平也不高。第四十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薛姨媽行的令有“梅花朵朵風前舞”“十月梅花嶺上香”“織女牛郎會七夕”“世人不及神仙樂”等，都很淺顯，與黛玉寶釵等不可比。至于王夫人，干脆就是鴛鴦代說了個。日常生活中，王夫人和薛姨媽罵兒子的話真可謂粗鄙不堪，第二十八回王夫人罵寶玉：“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钡诎耸匮σ虌屩坏觅€氣喝罵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騷狗也比你體面些！”這不是書香門第飽讀詩書的女子罵得出來的。

王家兩代三位女子受教育的程度都很低，甚至可以推斷為低到?jīng)]有文化教育，可知王家對家中女子的文化教育不重視。鳳姐不能識文斷字也在情理之中。

雖然大字不識一籮筐，但鳳姐有強烈的權(quán)力意識，比之四大家族任何女子的權(quán)力意識都強烈。榮國府后院管家權(quán)力在王熙鳳手中，至少從表象上看是如此。賈母作為老太君，吃喝玩樂是日常生活的主要部分，邢夫人是繼室又不得賈母歡心，王夫人是二兒媳，現(xiàn)在念經(jīng)拜佛得多，管事得少，于是管家權(quán)力交到了王熙鳳手中。其實這管家也是吃力不討好的事，表面看起來風風光光，上下幾百口人，天天幾十件事，成千上萬的銀錢，都得從手中過，但是上有老封君，中有公公婆婆丈夫，下有一堆小姑子小叔子，還有刁滑的奴仆，且外有宮里的娘娘，沒有一個好伺候的。加上賈家早已由鼎盛往下坡路走，入不敷出，當家理事更為艱難。即使這樣，王熙鳳也不曾將權(quán)力放下，事事親力親為，后來落下病根也不曾放開，變賣嫁妝也在勉力支撐。

王熙鳳在當家時還利用權(quán)力安排人事，利用賈璉和賈家的勢力干涉地方政務(wù)謀求私利，這都是其權(quán)力意識的體現(xiàn)。

從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

看四大家族衰亡

管中窺豹，由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可以推知四大家族對家中子弟教育的缺失，進而推斷其衰亡的必然性。

教育子弟無長遠意識。“王熙鳳”是學名，但是她又不識得幾個字，且是在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的前提下，這是極具諷刺意味的，反映了王家對子弟的教育不重視，缺乏長遠意識。王熙鳳的哥哥王仁不學無術(shù)，在賈家敗落后竟然要將親外甥女巧姐賣掉；王熙鳳的叔叔王子騰官居高位卻以權(quán)謀私，干涉地方政務(wù)，都不足為奇。在古代，一個家族要想繁榮昌盛必重視子孫的教育，培養(yǎng)其立身之本領(lǐng)，教導(dǎo)其孝親忠君。王家不重視子弟的教育，走向衰亡在情理之中。

其實四大家族中除卻“史”家未曾明言子弟教育如何，其余三家男丁學習皆是一言難盡。薛家繼承人薛蟠上過學，但是上學根本不是為念書，鬧下了將“唐寅”念成“庚黃”的笑話，他就是個半文盲。賈府雖有族學，但是不到外面聘請教師，而請族中輩分高、品德高、年歲高的人來教導(dǎo)，但是賈代儒自身年歲大，精力不足，學問平庸，如何教導(dǎo)好族中子弟？所以族學之中烏煙瘴氣，學風敗壞，學生們整天爭風吃醋造謠生事打架斗毆吃喝玩樂，除去輩分最低的賈蘭和賈菌稍好一點，能靜下心讀書外，再無一人以讀書求學、振興家國為己任。即便是賈寶玉這個子弟中最得寵愛之人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練字的功課還需姐妹幫忙，文遜于釵黛，武恐怕還比不上用功的侄子賈蘭。一族之長賈珍在守喪期間，居然以練習射箭為名行聚眾賭博之實。上行必然下效，這樣教導(dǎo)出來的子弟如何擔起振興家族的重任？即使家中女子才能非凡，琴棋書畫，女紅針線，個個擅長，甚至治家理政，巾幗不讓須眉，如寶釵與薛蟠是天壤之別，探春有非凡見識與才干，也不能挽大廈于將傾，家族衰亡也是必然的了。

教育子弟無畏懼意識。王熙鳳作為“榮國府大管家”，手中權(quán)力不過是內(nèi)宅大院日常生活人事，但是其有非常強烈的權(quán)力意識，在職權(quán)范圍內(nèi)的絕不放手，在職權(quán)范圍外的也“當仁不讓”，甚至將手伸向官府，干涉斷案，謀求私利。這固然與其性格有關(guān)，更與家族教育有關(guān)。

王熙鳳弄權(quán)鐵檻寺，為三千兩銀子染指官場，枉送兩條人命，看她做此事利用賈家勢力的熟稔程度，恐怕不是第一次操作此類事件，也不會是最后一次。賈家也不只她一人如此行事。賈雨村作為被革職的官員，復(fù)職不過是林如海的一封信、賈政的一個保舉罷了。賈政官居工部員外郎，從五品，品級不高職位不顯，為人又迂腐，然而保舉一個被革職的官員似乎平常，可見類似的事情于他們而言是司空見慣稀松平常的。錦衣衛(wèi)查抄寧國府時宣布旨意“賈赦交通外官，依勢凌弱”，查抄之物有“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王子騰在賈雨村復(fù)職、鮑二家的娘家親戚申訴及督察院審理張華案中都有牽涉。薛蟠打死馮淵也不過是交給家人處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國法家規(guī)全未放在心上。

這些本該擔當振興重任的人都沒有畏懼意識，不畏法不畏官，都曾利用手中職權(quán)或家族勢力，左右官場，謀求私利，甚至謀財害命?；始胰绾文軌蛉萑踢@樣的大家族害了社稷民生？清算是早晚的事。

此處特別提出四大家族中教育子弟較為成功的史家。史家一門兩侯爵，其中一爵位保齡侯由祖上世襲而來，另一爵位忠靖侯是后來依功而封，這在四大家族中是絕無僅有的。有爵位的賈家到賈珍這一輩也只能襲三品爵威烈將軍，王家大約到王熙鳳父親有爵位，后面便再沒有。由此可見史家立身教育很成功，各房子弟在建功立業(yè)方面遠勝其他三家。賈、王、薛家已由鼎盛走向衰亡，入不敷出，內(nèi)囊漸漸上來了，還是窮奢極欲，不知居安思危。史家與此不同，史湘云這位侯爵家小姐也要同嬸嬸們一起做針線到半夜，家中還裁減了人員用度。史家這樣做不是經(jīng)濟的原因，看史湘云送眾人戒指連幾個大丫鬟都有就可知，而是居安思危，也是對家族子弟教育重視的體現(xiàn)。但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家不能挽救牽連甚多的其他家族。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一個家族的衰亡不是一朝一夕間發(fā)生的事，細枝末節(jié)往往即為征兆。賈王史薛四大家族只見舊人去，不見新人生，只見紈绔作惡，不見棟梁為國，都與他們家族的教育分不開。鳳姐作為王家小姐、賈家媳婦，且是賈家內(nèi)院管家理事之人，在眾多紅樓兒女中有重要地位，由這樣一個“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的女子性格和行為可推斷其背后家族行為，即可推斷四大家族衰亡的必然。

（作者單位：蕪湖市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