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達的責任和義務(wù)

緹逽

1999年于諾坎普球場舉辦的歐冠決賽，曼聯(lián)在比賽的最后三分鐘連進兩球，逆轉(zhuǎn)強大的拜仁慕尼黑成為該賽季的三冠王。賽后曼聯(lián)主帥亞歷克斯弗格森爵士在接受采訪時止不住地感嘆：“這該死的足球?！?/p>

足球有一萬種讓人愛上它的理由，文學更甚。但歸根結(jié)底，我對文學的向往更多在于它是探津廣袤外在世界和幽微內(nèi)心世界的觸須。第一次提筆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注定會對這該死的觸須癡迷不已。

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于高中時期一次語文周末作業(yè)，當時正學完《前赤壁賦》，老師讓我們寫一篇有關(guān)蘇軾的隨筆。靜謐的臺燈下，我提筆讓這位仙逝數(shù)百年的大文豪與更早位列仙班的李杜等前輩文人在天宮相會，或是切磋詩文，或是嘮嗑打趣。他們的肉身雖在孤寂中隕滅，但我讓天庭對這些驚才風逸而星落塵寰的靈慧之人無比敬重與激賞，我希望這份珍視能夠慰藉那些偉大的英靈。這篇名為《有朋自遠方來》的微小說，算是我的處女作，2017年刊登于《飛天》雜志，后來被《小說選刊》選載?！缎≌f選刊》公眾號當時還附了一則責編稿簽：“《有朋自遠方來》構(gòu)思新奇，在天宮中讓上下幾百年間的文豪于同一時空維度有了對話的可能。半白話語言運用自然醇熟，很好地刻畫出以李白為首的每一位文人的性格特征。”

這篇隨筆作業(yè)，讓我不期撞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口，有些怯生生的我，甚至就在那一刻隱約體悟到：無限時空中，無數(shù)靈魂間，文學的觸須可以無所不及。此后，除了小說，我開始提筆嘗試詩歌、散文，算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漫漫征程中摸索著上路了?？墒窃竭~開步才越知曉，文學創(chuàng)作非易事。

這些年，我常有想要寫點什么的沖動，每當下筆，那些腦海里不成型的語言往往又會哽在喉頭。我知道自己尚處在感悟和閱歷、技巧與經(jīng)驗都匱乏的階段，于是開始留心文學經(jīng)典，也在有意無意間，從音樂、繪畫、建筑、電影等其他形式藝術(shù)中，試著去遙叩創(chuàng)作者的靈犀：在河的第三條岸上徘徊的父親；潛沒入畫的老王佛；戲謔了上帝、冥王與死神的賭徒費德里哥；真假有無的太虛幻境；被颶風席卷一空的馬孔多；登高不見長安的滕王閣，不停建造又不停消逝的真理寺……

在閱讀和旅行中，我學會了凝視和回望。如此以來，穿梭于諸多境遇和故事，讓我得以在庸常、悲戚、歡愉、苦悶的日子里，倏忽驚覺生活中不時有這樣一個瞬間出現(xiàn)——可能是一次閱讀后鼻翼翕動，眼前一陣模糊，嘴角咸起來的瞬間；也可能是上一秒還在把酒言歡，但在酒花馨氣還未在口中品盡時，某種憐憫油然而生的瞬間。這樣的瞬間往往會聚合起來，在夜深的床榻上令我輾轉(zhuǎn)，深省寫作不僅僅是一時興起、也將一時興無的短暫之念，而是今生不可舍棄的一種表達的責任與義務(wù)。

是的，我將表達視為寫作者的責任與義務(wù)，如果源自心靈的思考與感悟不能文學化地表達出來，未免過于可惜。同時我也警醒，雖然寫作者在構(gòu)建作品時，儼然是某個世界、某個時間的造物主，但不能任性而為。

發(fā)表《有朋自遠方來》后，時隔六年，也度過了難以忘懷的大學時光。在一個冬雪新停的春節(jié)，似乎是鄉(xiāng)愁的情緒擁堵在筆尖。我想寫故鄉(xiāng)，又不知從何談起。于是我開始尋找，有沒有一串腳印，最分明地牽引著我的回眸。直到又是一年上墳掃墓的日子，我在雪松和碑林間再次看到他們，他們的出現(xiàn)，再次讓我陷入一種新鮮的迷離。那是幾個“林區(qū)里的穿梭者、墓群中的游蕩者、為亡靈而歌者、貢品的搶奪者與收集者”，但我更愿意叫他們“冢精靈”。后來這篇名為《冢精靈》的短篇小說發(fā)表在《作家》2023年第7期，我在創(chuàng)作談《天空降下的已是另一場雪》中寫道：“冢精靈”是我為這個極小群體的命名。

從2022年開始，我一邊備考，一邊向雜亂無章的腦海搜尋著一個個稍縱即逝的故事片頭。這些年，社會環(huán)境、國際形勢都在風云變幻中激蕩，我不知道自己會寫下些什么。

“生命兀然出現(xiàn)又倏忽消失，既于屠戮時禮拜，亦從本真里誕怪。在死亡中我們才完全醒來，驚覺自己是孤島上遺世的荒民、時間里漂浮的蟪蛄?！?/p>

基于這樣的感慨，我構(gòu)建了一個波海云天外的荒幻故事：一位奧地利老人在生命盡頭回憶祖父和祖父贈予他去閱讀的一篇來自遠方中國的奇談。這篇奇談依托鄭和下西洋的背景，記錄了寶船艦隊航行史中一次迷云詭譎而無可考證的出訪?！拔摇痹陂喿x后與祖父交流，雖然早已知曉家族中上兩輩的命運與戰(zhàn)爭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但在此刻卻陷入了深深的悵惘，同時在這時空的變換、真實與幻偽中，反思著古今中外文明的交觸與對抗。小說的結(jié)尾寫道：“高天迥地之外，是浮光渺影的暗涌。萬象攜空無同歌，憾忘擁鏤骨共舞，茍安后誰人將真正長眠？失落朽柯在新世界，參悟往昔于劫灰中?！边@篇題為《波海云天外》的短篇小說，也許就是想把那不可窮盡的一碧萬頃留給讀者。

另一個短篇小說《戚戚安》是以書中女主人翁的名字為題，這個奇幻故事發(fā)生在一片虛構(gòu)的大陸瓦加爾。南方帝國與北方諸國的戰(zhàn)爭已進入關(guān)鍵性階段，“我”作為南方帝國的間諜，潛伏進了德魯昂這個名為“萬景之城”實則已經(jīng)不能包容甚至迫害非人種族的城市。在與非人種族——鹿靈人戚戚安有過一次交集后，深知其厄運難逃而試圖相救。這一切從南方帝國的突然進攻后變得撲朔迷離，在征服與捍衛(wèi)“萬景之城”的歷史沖突中，無論南方、北方還是非人族各自有其謀略，非人族和更多匪夷所思的景象在戰(zhàn)火中煙消云散，奇幻大陸瓦加爾文明中的“萬景之城”最終不復(fù)存在。

《秋千蕩天宇》則是一篇科幻小說。故事發(fā)生在銀河系邊緣的安塔爾星球。主人公恩里克教授和他的“切片人”在執(zhí)行探訪遠在安塔爾星一光年以外的“樂土”星的任務(wù)時，驚覺自己母星的文明遭受了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zāi)，巨大疑惑中，在信念及親情的驅(qū)使下，二人不得已求助“樂土”星人，希望返回安塔爾探尋滅亡與遺存的真相。最終，恩里克教授的“切片人”不僅參與并見證了安塔爾的文明重建，還銘記了比無字方碑所承載的更深邃、更細膩的安塔爾往昔。其中，有一個故事永遠溫暖著她的內(nèi)心，令她這個安塔爾的末裔在孤獨中從不絕望。

當下，文明的誤解、沖突、對抗在二十一世紀的地球仍舊頻繁上演?！恫êＴ铺焱狻贰镀萜莅病贰肚锴幪煊睢愤@三個短篇，創(chuàng)作靈感也許正是來自龐雜混沌的奇譎想象，它們都關(guān)涉文明與戰(zhàn)爭、存在與消亡、情義與愛。作為八十億人類小小的一份子，我試圖把自己的迷?；蜃穯?，通過三種不同類別和形式的幻想做出文學上的表達。

2023年底，我有幸入選四川文學雜志社與青年作家雜志社共同發(fā)起的四川小說家星火計劃。我喜歡“星火”這兩個字，有光亮有溫度，可照耀可傳承。我在心底非常感謝四川文學雜志社與青年作家雜志社的編輯老師對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信任、鼓勵和支持，作為一個年輕的寫作者，我想，能回報這份信任、鼓勵和支持的，唯有奉上自己不斷提升藝術(shù)水準和精神品質(zhì)的作品。在未來的道路上，我將向文學世界的造物主們一樣，更加飽含熱情地投入生活，從體察中感悟，從閱讀中明道，從平常中不斷探津廣袤的外在世界和幽微的內(nèi)心世界，努力在文字間駐留一個個值得銘記的生命瞬間。

阿西莫夫的科幻短篇小說《最后的問題》里那臺超級計算機“茂的?！?，在萬物都步入湮滅后，收集齊了宇宙所有存在過的資料，逐一分類、排列、組合，最終找到了逆轉(zhuǎn)熵與熱寂的答案。在我看來，這是世上最困難又最神圣的事業(yè)，而寫作者的事業(yè)與它近似。通過筆尖，也許，不斷求索與沉淀后的我們，也可以和“茂的?！币煌f出《最后的問題》里結(jié)尾的那句話：

「模」說：“有光吧！“于是便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