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記（組詩）

北野

湖岸記

落日沿著渡口，走出一條曲線

它接住的山脊和帆船

靜靜地滑過山谷

鷓鴣做了水鳥，它在水底

叫著：種田，種田

急迫的人，忽然白了頭

他扛犁杖，牽耕牛，過澗，不回頭

轉(zhuǎn)身就是千年

天空總有披簑衣的人，從云中

垂下釣竿。水面一朵白云輕輕飛過

它的巢是紅彤彤的卵

它孵化的燕子，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

輕易就被改變

濃霧中的河泥是雪白的

這死過的貝類，它在巢中閃閃發(fā)光

這一天終于到來，它們把家

安在一排烏黑的屋檐下

這遠(yuǎn)方的燈盞，延伸了我的視線

我在晨光中出現(xiàn)，我也在

夕陽傾瀉的湖岸出現(xiàn)

蒲葦草，保持了風(fēng)流動的形狀

柳根魚在陰影里穿梭，它們像

無賴的孩子，在啃噬

長滿魚腥草的兩岸，然后像月牙一樣

分開波浪，藏在波紋中間

它安靜的時候，并不改變我什么

它沸騰的時候，只是把我的身體突然

變成一把傘

紅嘴鸛巨大的翅膀，拍打著水面

草坪上的水車，用揚(yáng)起的音樂水柱

與它做著遠(yuǎn)遠(yuǎn)的回應(yīng)

我頭枕著一本書，躺在岸邊

這是一本永遠(yuǎn)也讀不完的書，我熟悉

書中的一切，像熟悉我心里的世界

我覺得冥想可以清除一切

而愛會生成另一個世界

只有怨恨，一定會讓心靈徹底熄滅

青蛙，昆蟲和蚯蚓，都是沉睡的火焰

七節(jié)蛭像一列無聲的火車

它用一道光，快速分開水面，滑入遠(yuǎn)處

此時我醉心于江河跳蕩，四季平安

我醉心于對立的漩渦，它筑起了一道

藍(lán)色的幕墻，而我的內(nèi)心是安靜的

我有一堆影子，像露珠一樣掛在樹枝上

幸福的黎明降下肉體。幸福是一個嬰兒

它明媚輝煌，汁液飽滿。潔白的

牧羊人出生在草地上，晨曦和湖水

發(fā)出耀眼的光環(huán)

在這里，“我聽不懂死者的語言”

但死者始終在圍觀。我安靜地活著

像詩歌的亡靈，享受一場明亮的睡眠

島嶼書

天堂是座島，地獄也是

——題記

月光照耀它。黑暗也照耀它

亡靈不想讓它升起，就把它擠到了

世界之外。亡靈不理睬它

它就站在那，變成了世界的陰影

我愿意遇到一輪明月，她是

一個叫忒提絲的女人，這個光潔的

裸體女人，肩胛骨插著一根

絲絲響的長笛;我還想遇到一個

渾身長滿海藻的男人

他是黑暗的厄瑞波斯，他的大腳蹼

控制了整個大海的速度

當(dāng)他們相遇，天啊，這真要命

它盜用了我一生的機(jī)會

我的兩肋插著竹笛、銅斧和鎖鏈

現(xiàn)在他們把我換掉

發(fā)現(xiàn)者把命名變成了掠奪

高高的懸崖，為此升入天空

浪濤洶涌的時候，我在烏云中

接住了一個霹靂，它和冰山一樣

有明晃晃的刀刃

而我的身體是一部篆書辭典

每一塊骨頭里都埋著電閃雷鳴

船舶并不是思想的陸地，它們

只是大海的敵人

在海盜的大腦中，它們可以

搬空整個世界的財富

這盲目的人生，如果我因此失明

怎么辦呢，那個時候，我就與荷馬

站在一起，盲荷馬手里的魔杖

就是獻(xiàn)給大海明亮的禮物

詩歌在黑暗中帶著靈魂的光束

整個世界都圍繞著它，像詩歌

圍繞著一片亡靈

我祈求大海為我送來一座大鐘

孤島一樣的大鐘

把我藏進(jìn)鐘聲里吧，如果浩瀚的

巨浪把它敲響，那就

為眾神送上黑暗的贊美詩，贊美詩里

埋著長笛、刀斧、月色和雷霆

發(fā)現(xiàn)者和叛逆者一起在島上生活

流亡者和遺民徹夜無眠

他們?yōu)樘煜氯擞喠⒘说赖率貏t

答應(yīng)供給我子宮和奶水的女人

在岬口上站著，像一盞古老的燈

為風(fēng)暴和火山辯護(hù)的人

快速變成了食人族黑乎乎的領(lǐng)袖

他地位穩(wěn)固，一越千年

即使是一道哲學(xué)的閃電，也不能

把他穿透

在大海上漂泊，連魔鬼都講

實用主義，你夠到金星，火星，冥王星

你夠到它結(jié)晶的火焰和炸裂的碎片

那一刻，每一個浪漫的甲板上

都會站著一個魯濱遜，一個星期五

現(xiàn)在，他們開始對大洋產(chǎn)生怨恨

他們開始排斥“哲學(xué)”這個詞

當(dāng)他們對“道義”發(fā)出譏笑，土著人

憤怒的犄角，就從顱骨中突然沖出

一個什么也沒有的孤島

被發(fā)現(xiàn)了屬于人類的惡和美

當(dāng)我遠(yuǎn)眺，我看見人類的頭頂上

正壓著一團(tuán)幸福的烏云

濡 水

它不以山峰和峽谷為榮耀

它認(rèn)為仇視對手，就必須在天空里

刻出一根巨大的拇指

但它，只在天空里

它所謂的河流，只是一個星座的骨盆

出生或遁入，取天象為姓氏

只有留在岸邊的父親，才敢把

一莖壯碩的男根當(dāng)族徽

父親是不死的山神，他妻妾成群

母親們，整天無所事事

只喜歡裸著身子在池塘中戲耍

她們在水底發(fā)現(xiàn)的星座

正好對應(yīng)了大地上亂紛紛的人群

狼，熊，虎豹，鼓翼而行的嬰兒

……它們飛過觀星臺

河面上正噴出一群投生的亡靈

而那個大腳女人

其實是作風(fēng)正派的一個母親

她的繁殖力令人驚恐

她一個人生出的國民，后來

都成了神話的子孫

多少年后，一個坐在波浪上的

盲眼說書人，講到那些往事

仍然令人生疑，他說

那時他是被父親祭河的水怪

這個相貌丑陋的家伙，每到半夜

就一個人跪在河邊喃喃自語

后來，他投水而死

我在夢中，曾經(jīng)見過他一回

我看見他從波浪里水淋淋地站起來

身上的鱗片，像烏黑的樹葉

發(fā)出了一條河干涸的聲音

七星湖的天鵝

天鵝塑造了聽覺和湖泊，天空

塑造了夢幻和波瀾。我看見蚱蜢

在草叢中，突然一躍，它

就落到了天鵝的翅膀上

天鵝的長頸，從天空里彎下來

像一條冥想的小船，它慢慢

滑向小橋邊。它黑油石一樣的眼睛

嵌入寶石的臉

它不能確定，躺在天空和回聲里

翅膀的意義是什么？

在波浪的廣場上閑逛的同伴

總是成群結(jié)隊，只有一個失侶者

突然停下來，在巨大的水面上

像一葉垂落的孤帆

更多的時候，它們樂于在此時

生兒育女，它們也樂于

把婚床，安放在白云的搖籃

它們的羽毛和骨頭，是雪白的

它們用于踱步的琴鍵，一顆一顆

都釘進(jìn)了水紋下面

它們的身體，每一步都復(fù)制著

小圣桑銀子一樣跳躍的指尖

它們把飛翔停于幻覺，所以

它們的重量微乎其微，它們自己

根本覺察不到這個世界的存在

它們在晨光里，突然起飛的時候

大地是多么安靜

日光清亮的逡巡之下，我心底的

湖水，輕輕搖蕩

像一場甜蜜而幸福的睡眠

鯨魚日志

鯨魚升出海面

——即使，它潛向海底

漁民的木船和軍艦，也可以找到它

它巨大的煙囪，是孤立的

鯨魚噴出的水柱

是交配的提示，而交配

需要千里迢迢的祭壇

這和它伏臥在月亮里是一樣的

風(fēng)聲在山林中堆成虎丘

鬼魂在夜色里畫出墳?zāi)?/p>

喜馬拉雅山如果站立，誰將

觸摸到它的虛無？

航海者經(jīng)過的世界，可以稱為大洋

一個妄想癥患者夢見的溪水

只能是孤島上的一條河流

這個穿黑袍子的修士

它大腹便便，但它確實

是來自古船舶幽暗的海難

它所占居的教堂，是來自上帝的

一場睡眠，它巨大無朋

喪失比喻和形容，它是海底

一堆縹緲的瓷片

冶煉和鏤刻的手工，起源

于大洪水，它始終被咒語所驅(qū)趕

亞里士多德住在危機(jī)四伏的

古希臘城堡，他夢想著

為奴隸在海邊建立一個國家

大海是他藍(lán)色的臣民，波濤圍繞

在身邊，他想變成一條露脊鯨

他想到田園和灌溉

而淹沒只在哲學(xué)和謬論之間

絕望的時候，他的想法是——

在東海上，見一見莊子

然后，去找一座可以睡眠的深山

觸須不可挪做他用，它是

思想的廊柱，放在身后就是一副

安全氣囊，在大海里飛行

它可以保護(hù)高速行駛的自己

此時，琥珀的眼淚

并不能救起流血的人間

一座山岡，馳入真理和幻覺

一個老渡口在迎接古堡一樣的船隊

當(dāng)它們，在某個舊世界

幽靈一樣出現(xiàn)，它巨大的影子

臃腫，粗糲，寄生了巖石

和苔蘚，通過肺部過濾的渦流

一直要到達(dá)火山巖

虎鯨，座頭鯨，抹香鯨

矛頭鯨，殺人鯨，白鯨，領(lǐng)航鯨

藍(lán)鯨……這個溫暖又恐懼的集體

在深海的宴席上，它們奉獻(xiàn)了

血液，肌肉和骨頭

而運(yùn)載香料的海盜船，吃水最淺

人類所需要的香氣，相比糧食而言

它是最輕浮的。為此龍涎香

始終飄浮在大海之上

而獻(xiàn)出歌喉的海豚，只需要一次

儀式感，它突然一頭撞向

黑夜中的海岸

整個人類，為了應(yīng)付時事之變

城市一下子向后跌倒

又大又圓的月亮，驚恐地停在大海上

而我們自己，卻成了

岸邊一排排被強(qiáng)氣流充滿的暗堡

黝黑鼓脹的身體，讓大海

瞬間變成了一個危險的斜面

一本航海日記，放在鯨魚

墓園里，半夜有人經(jīng)過

總是看見一群藍(lán)色的古人，在沙灘上

打井，筑城，他們在一幀默片里

沒完沒了地勞動

而大海在遠(yuǎn)處。大海無邊

雪 鶴

黑唇魚從冰層下跳上來

迅速由灰色變成藍(lán)色，你反復(fù)翻動它

試圖讓它恢復(fù)跳躍

你從夏天結(jié)成的伴侶，到冬天

也不分開。蘆葦外面的小城

明亮喧嘩，它擅長成為一條河的背景

而游艇總是嫻熟地飛越

它那么炫耀，一直有猛烈的顏色

直到被岸邊一條繩索抓住，直到它

卷起的波浪，被一場暴雪固定住

我在半夜聽見你的叫聲

接著出現(xiàn)的應(yīng)該是渡口，撐桿的人

用戲腔長長地吼叫

但沒有，短暫的停頓后

你們互相呼喚，從葦塘縫隙里

冒出來，在雪地上，嬉戲，跳舞

此時，你們精通結(jié)伴

白肚皮像半片月亮，這干凈的

小夫妻，趁著晨光朦朧

提著一對燈籠在走

未結(jié)冰的水面是彎曲的，這藍(lán)色的

巷道，它給你們彤紅的腳趾

鋪開了悅耳的波紋

露脊鯨

分裂的島嶼。渦流環(huán)繞在大洋外面

它噴出的霧氣是一根銀色圓柱

天空面積太大，大海彎下來的時候

巨大的鐵甲艦像一片黑色落葉

海水習(xí)慣了倒塌

星空垂落，月光里有分開的潮汐

滑過脊背的木船

總是在俯沖的時候，快速散落

懷孕的雌鯨在沉睡，像

無人的曠野上，一臺銹死的拖拉機(jī)

它偶爾發(fā)出碎石一樣的尖叫

海溝里，無人回應(yīng)

它躍起，又在夢中緩緩摔落

一座駛離了世界的孤島

在蒼翠黑暗的大海上，孤身遠(yuǎn)行

這個衰老又灰暗的母親，這個

末日的母親

它要靠多大力量，才能把自己

雷霆一樣的身軀，從深淵里推出？

在密林里

樹林里，柳蘭，稠李，蘑菇

和種樹人的墓碑，闊葉和針葉的灌木

蔭翳遍地。無名野花謝落后腐爛的

酒香氣，許多小動物穿越而昆蟲們留下

它們在草叢里叫得細(xì)聲細(xì)氣

其實樹莓猩紅的漿果，已提前發(fā)現(xiàn)我

它躲在碧綠的枝葉下，像躲在

一本舊書里，多么安靜的孩子！

像一群珍珠溫暖的偷窺

一片清亮的溪水，露珠掛滿記憶

它一串一串鮮艷欲滴

我知道這個世界來自遠(yuǎn)古，我根本

不具備適應(yīng)它的能力

我教書，寫詩，釀酒，有一段時間

我甚至與整個人類為敵

我在黑板上寫下：“我要死在山頂上

那里的白云是蓋住我的荷葉！”

孩子們像潔白又驚奇的企鵝一樣

睜大眼睛。我批評那些奔跑在

草地上喘息的火車。我反對沿著河水

一直向我開來的駁船

我憤恨月光和刀斧，同時出現(xiàn)在

一個詩人手里。我盼望一封

長信，寫得卿卿我我，花前月下

但收信人只是一只蝴蝶的替身

而我悄悄把一個鮮艷的新娘

藏進(jìn)了明亮的森林

蟬鳴和秋蟲的叫聲，像月光一樣涌來

它們把我埋得那么深！

伐木人的小屋用枯枝搭成，來年

它會枝繁葉茂，長成一座綠色城堡

而砍下云朵的人，已死在

英格蘭的山坡上，他是“大自然的

親兄弟”梭羅先生，他在

樹林里，留下一條河讓我對視

它堅定的眼睛，像一場深情的愛情

它聽懂了我的自語：“我熱愛

你的獨處和沉睡，我也希望

你容納我的倔強(qiáng)和孤獨！”

而我原本清澈的心，因為藏下了

那些鮮紅的漿果

而變得充盈，高冷和寂靜

責(zé)任編輯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