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xiāng)散記

周良林

故鄉(xiāng)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深藏心底的烙印。留于腦中的印記也許是一條小河，也可能是此起彼伏的原野，還有可能是一處老屋?；蛟S都不是，只是童年玩耍時穿過的一個小巷，偶遇暴風(fēng)驟雨臨時躲避的一間屋檐。這些久遠的記憶會深深依附在每個人的血液中，偶爾泛起，讓人浮想聯(lián)翩久久不能釋懷。

在外面漂泊久了，夢牽魂繞的總是家鄉(xiāng)幽深的小巷和古老的街道，還有老街上熱騰騰的味道。每近年關(guān)，就有一種回鄉(xiāng)的迫切。也許是鄉(xiāng)土鄉(xiāng)情的呼喚，也許是草木山水的誘惑，也許是過去時光的流連，讓我急切地期盼回歸?？擅棵坑巫哂诠枢l(xiāng)古老而新潮的阡陌小道、老街新巷，面對鄉(xiāng)土的變遷，現(xiàn)實與過去交錯閃現(xiàn)，我又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我兒時的鄉(xiāng)村，這又不是我刻骨銘心記憶的鄉(xiāng)村。

我迷戀著故鄉(xiāng)往日的寧靜與純粹、樸實與祥和，卻又在如今鄉(xiāng)土凋零、新房寂寞、河道黯然中迷失。

河 田

家門口的小河水越來越臟了。正是枯水期，淺淺的河水渾濁發(fā)黑，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的垃圾，漂浮的塑料袋早就變色，魚兒也不知所蹤。

兒時記憶里的小河，永遠是最美的一幅畫：裊裊炊煙下，清澈的河水在綠樹、田野、村莊中永不停息地緩緩流動。小河并不寬，許多地方一躍就能過去。河水也不太深，只有夏天連日大雨滂沱，才會漲滿河道，有時還會漫過堤岸，淹沒稻田。大部分時候，它總是不湍不急，年復(fù)一年悠閑地、平緩地流淌著，流淌著……

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我最愛牽著牛在河邊放牧，河邊青草茂盛，蜻蜓飛舞，牛悠閑地吃草，而我可以看看小人書。春水漸漸泛濫，幾場大雨，河水就漲起來了。這時我們就拿著蝦耙去撈魚，在水灣，在田里流水的缺口處，總會撈到幾條小魚，偶爾有一兩條手掌長的鯽魚，讓我們無比興奮。晚上或燒湯，或油炸，鮮美的味道讓我至今回味。

夏日最熱時，我們也放暑假了。河的兩岸栽著很多垂柳、毛竹，翠綠纖細(xì)，為夏日的水面撐起了一把把綠傘。這就到了我們大顯身手的時候。

如果說小河是快樂的源泉，那么抓魚就是擋不住的誘惑。穿著背心短褲，我們帶著鋤頭、臉盆、水桶，捉魚去。選擇河灣處，或是樹蔭下的積水潭，一般這兒魚多。用泥巴在兩邊筑堤壩攔水，然后用盆、桶等器具將水舀干。水將干未干之時，魚兒在水面飛梭般竄來竄去。我們跳到水里用手抓，不小心滑到泥里，彼此哈哈大笑。運氣好的時候能捉到好幾條鯽魚，碰巧有一條草魚、鰱魚、鯉魚，那就大發(fā)了。還有在水盡之際從洞穴里爬出來的黃鱔，在泥巴里翻滾的泥鰍，也乖乖當(dāng)了俘虜。不過，偶爾也會從樹根處竄出水蛇，把我們嚇得驚慌失色，狼狽逃竄。

農(nóng)村孩子一般長到五六歲時，就由大人或哥哥領(lǐng)著學(xué)游泳，先是在淺灘練游水，逐漸由淺入深，之后再練潛水。等我們的身子曬得黑黝黝時，游泳也學(xué)會了。記得剛會水那陣子，每天泡在河里，那時沒有空調(diào)，河水是最美的享受。而我們的水牛也在不遠處享受著清涼，泡在河水里不愿出來。

秋天的小河更加成熟嫵媚。成熟的稻田宛如金色的海洋，在風(fēng)的吹拂下翻起層層稻浪，此起彼伏，非常壯觀。樹葉飄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覓食的小魚追逐著落葉蕩起層層漣漪。秋蟲唧唧，鳥兒啾啾，在小河身旁委婉歌唱。小河彎彎曲曲，流進了大河，大河有一個名字，觀音河。因為這條河，家鄉(xiāng)的鎮(zhèn)也取了這個名。

順著這條大河往西走，就是我們的集鎮(zhèn)，還有我們的觀音中學(xué)。中學(xué)三面環(huán)水，可謂環(huán)境優(yōu)美。我們在河邊散步聊天，在樹蔭下看書，就連去食堂的路也是沿著河水。它陪伴我們成長，早上與我們一同出操，中午隨同我們運動，晚上與我們一起自習(xí)，一起熄燈睡覺。冬去春來，寒暑更替，我們學(xué)會了在河里洗衣裳，學(xué)會了在水泥臺上縫被子。它記錄了我們的青春時光，承載了我們的美好記憶，畢業(yè)之后，又送我們各奔前程。

那時候，大學(xué)每年暑假，我都要回去。去看看老師，在校園里走一走。老師是熱情的，同學(xué)是陌生的，河水依舊是熟悉的、清澈的，平緩的水流，茂盛的茅草，還有對岸馥郁的作物芳香，撲面而來。親切，醉人。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河水不再清澈，慢慢地變渾了，變黑了，丟棄的快餐盒、塑料袋、酒瓶、泡沫箱……甚至還有家禽家畜的尸體漂浮在水面上，河道成了天然的生活垃圾回收站。河里流淌的水也時而黃、時而紅、時而綠，更多的時候是渾濁發(fā)黑，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罪魁禍?zhǔn)拙褪巧嫌蔚男∶簭S、造紙廠，還有河兩岸集鎮(zhèn)的生活污水。

河水一片死寂，河邊的草地上再也見不到散步的路人和看書的學(xué)生，也不見魚蝦自由的身影，也沒有鴨鵝悠閑的嬉戲，連牛都不愿喝這河里的水。

我家門前的小河也難逃厄運，一樣的慘不忍睹，一樣的魚蝦不再?？床坏揭稽c點它以前美麗的影子，也聽不到昔日汩汩的流水聲，一靠近就是一股股惡臭。冬天還好一點，夏天在河邊更是讓人無法呼吸。村民都不敢用河里的水澆菜澆莊稼，因為用這樣的水澆過的莊稼會死，會不好吃。更不要說去河邊洗菜洗衣，連深井水喝起來都不再甘甜，有一股苦澀的味道。我常常站在石拱橋頭，望著默默流淌的河水，陷入久久的沉思……

我多么希望看到，艷陽下，觀音河宛如一條銀絲帶，緩緩匯入大河;河面上，幾只小漁船徐徐劃動，漁夫不時向河中撒網(wǎng);橋頭邊，背著小孩的婦女還有青春活潑的女孩，談笑風(fēng)生地清洗衣服;不遠處，青年小伙蹲在河邊悠閑垂釣，不時觀望河里游弋的魚群。家門口的小河一路歡歌，芳草萋萋，田野里莊稼正在快樂生長……

陽春三月，溫暖和煦的春風(fēng)悄然吹來，像鄉(xiāng)下少女溫馨芬芳的氣息，一下喚醒了酣眠的田野。一場春雨絲絲縷縷，晶瑩剔透，讓田野立馬變得鮮活起來，到處有泥土豐腴的清香，到處是春意噴灑的嫩綠?！按悍蛀溒鹕?，一刻值千金”。麥苗吮吸著溫潤的春雨，沐浴著溫暖的陽光，盡情舒展著婀娜纖細(xì)的葉子，一天比一天濃綠。油菜花在太陽的愛撫中心搖神蕩，在明媚的春光中競相綻放，一片金黃，隨風(fēng)蕩漾，流光溢彩。成群結(jié)隊的蜂蝶尋香而來，再沿著蜿蜒曲折的鄉(xiāng)間小路微醉而去。待到“蠶老一時，麥?zhǔn)煲簧巍?，五月的田野里到處翻滾著金色麥浪，麥田就像即將臨產(chǎn)的孕婦，驕傲地露出幸福的微笑。激動的男人滿懷豐收的喜悅，傾巢出動，奔向麥田，“唰唰唰……”割麥子的聲音清脆響亮，那是鐮刀的歡暢，汗水砸進泥土，也會生長夢想，夢里是新麥飄香。一過八月，田野瓜果飄香，流金淌銀。在醉人的秋風(fēng)中，金濤翻涌，所有的莊稼都翩翩起舞，所有的莊稼都激情高漲，只為農(nóng)人一季的守望。勤勞樸實的人們踏著晨露而出，披著晚霞而歸，腳步是踏實的，笑聲是開心的，收獲是滿足的。來來往往在田埂上穿梭的小調(diào)，猶如喝了苞谷燒，一路搖搖晃晃，醉透了夢鄉(xiāng)。

土地如母親，用甘甜的乳汁養(yǎng)育了村莊，養(yǎng)育了父老鄉(xiāng)親，也養(yǎng)育了我。我總覺得，走得再遠，也走不出家鄉(xiāng)的農(nóng)田。于是，我常?；丶亦l(xiāng)，只為看一看爹娘，只為看一看這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還有那些農(nóng)田，農(nóng)田里生長的莊稼，那些野花開滿的田野。

只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再也看不到豐收的景象。

五月的麥黃、八月的稻香依舊，但田野里不見收獲的忙碌。那人頭攢動的景象呢？那一群群跟在大人身后拾撿麥穗、稻穗的孩子呢？那田埂上來來去去挑麥擔(dān)谷的漢子呢？田地里只見稀稀拉拉年邁的老人，還有婦女和孩子，他們吃力地收拾著莊稼，沒有興奮，沒有喜悅，只有疲倦，還有嘆息。年輕的兒子、青壯男人是指望不上的，他們遠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在各個角落牛一樣辛勤勞作，為這些留守的老人和婦女，為學(xué)校里讀書的孩子。

年輕一點的女人干脆也跟著男人走了，再苦再累，至少有城市的新鮮，有身邊的男人;一些還算健壯的老人也跟孩子走了，只要不嫌苦累差臟，城市總能找到一份事干，還可以給孩子們收拾簡陋的家，做做飯。鄉(xiāng)村只剩下一些走不掉的老人、女人，還有讀書的孩子。老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伺候不動土地和莊稼了。女人要照顧老人和孩子，還要喂豬做家務(wù)，整天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也沒有精力種田了。

慢慢農(nóng)田開始空閑了，荒蕪了。老人是覺得可惜的，可力不從心。常常只能坐在田埂上與老伙計聊聊家常，望著拋荒的土地暗自神傷。

這幾年回去，冬雨綿綿之時，稻田上蒙上了似有似無的一層薄霧，偶有一只飛鳥撲著翅膀掠過，稻田深處有不知名的鳥在凄切地叫，伴著屋檐下嘀嘀嗒嗒的雨水聲……還是那么詩情畫意。但我心底已沒有快樂，也無欣賞的情趣。沒有人氣的土地，很難見到莊稼生機勃勃的場景了，東一塊西一塊的空田空地，冷冰冰的水寂寞無聲，偶爾一兩只鴨子劃過，也沒人注目，無人理睬。地里的莊稼稀稀拉拉，高高低低，良莠不齊，看不見當(dāng)年波瀾壯闊的氣派。

當(dāng)年與土地相依為命的情感不再，莊稼與農(nóng)人的感情早已疏遠。

看著周邊一棟棟毫無生氣的新房，土地就更加寂寞了，在寒冷的夕陽下，像老人一樣昏昏欲睡，慢慢淪陷在彌漫的夜幕之中。

老 屋

曾經(jīng)一幢幢的鄉(xiāng)村老屋，它是有根的。

一幢沒有經(jīng)歷過炊煙熏染的屋子，是不配成為老屋的。只有堆過莊稼、承載過悠長歲月的屋子，才會構(gòu)成美好又苦澀的回憶。那里有時間弄丟的東西，比如不曾見面的老祖母，爺爺在門口抽煙的神情，母親在灶臺邊忙碌的身影。還有火塘上掛著的油膩膩黑乎乎的臘肉，以及火塘邊貪睡的小貓。屋檐下長滿青苔的石階和隨風(fēng)飄蕩的茅草，以及水滴石陷的印痕。再譬如那高高的橫梁，以及那雕花的木窗。

我出生的那間老屋，有百來年歷史了，是我的祖輩修建的。據(jù)爺爺說，祖上是個大戶人家，有許多田地，可惜到他父親那輩，因為抽鴉片，全敗了，就剩下這間老屋。父親三兄弟和三個姑姑相繼在這幢老屋出生，人口多了，像一棵繁茂的家族樹，開枝散葉。二叔成家后就搬到對面不遠的地方修房造屋，另立門戶，三叔當(dāng)兵走了，姑姑們出嫁了，老屋就剩我們家住了。

老屋處在村子的一處高地，居高臨下，不會遭受洪澇之苦。三間房全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采用榫卯的穿斗式結(jié)構(gòu)，四平八穩(wěn)，高大敞亮，足見當(dāng)年的輝煌。我出生時，老屋雖老，卻還精神抖擻。正屋是吃飯的地方，后面有風(fēng)車、石磨。左邊是臥室，中間用木板隔成兩間，前面住父母，后面住姐姐們。右邊是廚房，廚房后邊也隔了一間，那是爺爺住的。老屋兩邊還修有輔房，一邊是豬圈，一邊是雜物間和牛圈。這樣的老屋每天雞鴨飛出飛進，早上一開門，它們迫不及待往外跑;夜幕降臨，它們又依依不舍往家走。當(dāng)一只雄雞躍上柴堆引吭高歌時，幾只母雞剛下完蛋，以一臉的得意和幸福從雞窩里“咯咯”奔向犒賞它們的玉米籽。還有豬餓后拱門的聲音，不時牛哞哞亂叫，狗更是時常汪汪汪沖過路人打招呼，我們總是喜笑顏開，覺得生活多么快樂。

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農(nóng)家人的生活是艱苦的。單一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模式使村民時時處在一種饑餓的狀態(tài)，吃不飽是常事，穿就更不用說了。而我卻有一個溫暖的家，父親在供銷社還有一點便利，因此我的童年是快樂的。每天我會無憂無慮地去學(xué)校，坐在四面透風(fēng)的教室里上課讀書。我也會在放學(xué)后高高興興跟哥哥姐姐去打豬草，割牛草。我時常傻傻地坐在老屋大門的門檻上，看早上的日出，好奇那太陽為什么每天早晨總會腆著一張圓紅大臉出現(xiàn)在同一個方向;藍藍的天空中那些飄浮的云朵，它們?yōu)槭裁慈绱俗兓?，又是那樣的悠然。每年春天，燕子們會在老屋檐下忙著筑巢，小燕子唧唧啾啾的，可愛極了。老宅后面是一大片竹林，清晨的露珠里，黃昏的夕陽下，朦朧的月色中，留下了我們挖竹筍、撿筍殼的樂趣，留下了與小伙伴們天真無邪的追逐與戲鬧。那棵梨漿樹直插云霄，異常繁茂，濃密的枝葉把老屋差不多都覆蓋住了。我們也愛爬上去，看看遠處的世界是啥樣。

八十年代初，我家在老屋下方建了三間磚瓦樓房，因為姐姐哥哥們長大了，老屋住不下。當(dāng)時屬于較早建新房，不久又添了黑白電視，每天晚上院里都坐滿了看電視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老屋在新房面前，就有些自慚形穢，開始老態(tài)龍鐘，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的折騰了。一會兒這里漏雨，那里墻斜;不是大梁蟲蛀，就是門窗損壞。眼看老屋搖搖欲墜，父母就商議把它拆了，原地建起了磚瓦房。地還是那個地，墻已不是那個墻，瓦也是新的了。為此，父親嘆息了好幾天。但火塘還在，我們也習(xí)慣在這里吃飯，擺龍門陣。

這樣的房子，經(jīng)年后又成了老屋。二十多年前我們兄弟姊妹離開老屋，缺少煙火氣的屋子過早地顯出了老相。偌大的屋子，很多房間都空了出來，從前我們用過的物具，孤獨地留在原來的位置，沒有人挪動過，甚至就連灰塵，年邁的父母也無力去擦拭。燕子早已經(jīng)不再回來，屋檐下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巢，仿佛一個蒼老的眼神。每天，父母在老屋進進出出，步履蹣跚，更多的時候，他們坐著發(fā)呆。只有門口菜地的青菜依舊綠油油的，只有屋里的雞鴨依舊興高采烈的，讓老屋有了些氣息。

每年春節(jié)大家回去的日子，才是熱鬧的，充滿快樂的。我們在老屋吃飯，聊天，看電視，仿佛時光倒流，回到了小時候。父母整天眉開眼笑，老屋也樂呵呵。

一幢老屋，一處血脈之根。不管我們走得多遠，老屋就像我們身體上的臍帶，雖然脫落了，但它留下的印記卻是生死不滅的。

前些年，我每年春節(jié)都要帶著老婆孩子回去，盡管有飛機，有高速公路，但回家還是有些不方便，得倒騰好幾次，幾天時間，東趕西趕，往往身心疲憊。但我還是常常回去，看看年邁的雙親，走走親戚。老屋條件雖差，卻睡得香。家家戶戶冒著炊煙，田坎小路滿眼的綠，山依舊青翠欲滴，我貪婪地呼吸著這冰冷香甜的鄉(xiāng)間空氣，盡情地體味著大自然的盎然生機，是那么放松、輕松。后來父母親不在了，我也照樣回去，給他們掃掃墓，上上香，給孩子講講老家，講講他祖輩的生活，讓他看看老房和鄉(xiāng)親。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走了，還有老屋在，還有家的影子。

不遠離家鄉(xiāng)，感受不到家鄉(xiāng)的厚愛;不生活在陌生的人群中，感受不到偶遇鄉(xiāng)親的驚喜。

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地里干活的叔叔嬸嬸們早已彎腰駝背，看見我都親切地叫著我的乳名，目光和善?；丶业慕煌ǜ纳屏诵?，有了水泥路，但水泥路到不了每一戶人家，許多路還是原來的土路。到處是新房、樓房，有的幾層高。這些樓房都是打工掙來的錢修的。建房，結(jié)婚，生子，打工，再建房，再結(jié)婚，再生子。大家彼此攀比，樓房越來越高，外面用上了涂料或是瓷磚。家里的陳設(shè)也基本脫離土地，沒有養(yǎng)豬喂雞的地方，也沒有燒柴做飯的廚房，全是現(xiàn)代廚房的設(shè)備，夏天空調(diào)，冬天取暖器、電暖扇，臨近的鎮(zhèn)子還用上了自來水、天然氣。

可造這么大的房子有啥用呢？經(jīng)常是空著關(guān)著，成了一種擺設(shè)。

或許，這給了那些在外鄉(xiāng)的人們一種安慰，一種踏實的感覺。在外面再苦再累，都不要緊，還有退路，還有個家，在遙遠而漸漸陌生的故鄉(xiāng)。

在很多地方，離城近，交通便利，山清水秀，往往會吸引越來越多的都市人，來鄉(xiāng)里小住感受田園生活，品嘗一下農(nóng)家菜，體會鄉(xiāng)間淳樸民風(fēng)，呼吸鄉(xiāng)下新鮮空氣，聽聽鳥鳴，回歸自然。于是農(nóng)村煥發(fā)出蓬勃生機，老屋被改造成民宿，又熱鬧起來。

可我的家鄉(xiāng)離城有些距離，道路又不好走，從縣城來得兩個多小時。加之沒有好的田園風(fēng)光，水也污染了，也就無人問津了。老屋只能跟老人一樣，日趨衰老。時間打敗了老房子，曾經(jīng)的熟悉變成了陌生。

每次回到老家，我總要到住過的老屋去看看，想從它的滿目瘡痍里尋找一些兒時的記憶?？上Ю衔葸B同鄉(xiāng)村一起，在與時間的較量中落荒而逃，那深深的孤獨與憂傷，那無助與倉皇的背影，讓我恍如隔世。

鄉(xiāng) 情

出生在農(nóng)村的我，對于鄉(xiāng)村有著一種莫名的親切和偏愛。春節(jié)臨近，趕緊收拾行囊回家，結(jié)果失望而歸。下決心不回去了?？梢坏侥觋P(guān)，回鄉(xiāng)意切切，又義無反顧。年年如斯，也許羈留異鄉(xiāng)，回家便是一種渴望。

我又回去了。不是在春節(jié)，而是在春季。

清冷的村落，我隨意獨行于高高低低的小路，不時三兩株梨花、桃花妖嬈惹眼。見不到一個人，走了好一段才看見遠處的地里有一個婦人在拔草，一個小孩在追逐蝴蝶玩。走過一家院子，看見幾個歡樂的孩童在自己的世界里上躥下跳，樂此不疲地玩耍。大多數(shù)房門半開半掩，有的干脆上鎖了。只見一家門前呆坐的阿婆，她是在瞌睡，還是在張望，還是在等待？還有幾個老人圍坐在長凳上，抽著廉價的紙煙，不時說上幾句，干瘦的臉頰隨著悠長的咳嗽聲越發(fā)蒼白。一只狗無聊地追著幾只雞東奔西跑，跑累了，狗搖著尾巴在老人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人理睬，雞倒是圍住幾片菜葉爭來搶去。

這是從前，又不是從前。

這些老人家，小時候我都去找他們的孩子玩過，去吃過飯。那時候，孩子們往往東家玩，西家玩，一到吃飯時間，就被好客的鄉(xiāng)親留下了，有啥吃啥。我想走過去跟他們聊聊，又怕勾起他們的心酸。我知道他們的孩子，還有孩子的孩子都在南方打工。

人老了，就有些喜歡熱鬧，喜歡有人聲有孩子在身邊了。蒼黃的夕陽映在他們布滿褶皺的臉上，那眸子里射出的光，不是閱盡世態(tài)的深邃，也不是看遍人煙的滄桑，那是守望的眼淚。如果它能發(fā)聲，那聲音一定是微弱而固執(zhí)的;如果它能行走，那步履一定是蹣跚而執(zhí)著的。

村子仿佛墜入到靜謐里去。頹舊的老屋，連同頹廢的老人，構(gòu)成一種鄉(xiāng)愁，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

以前不是這樣的。

打我記事起，從上小學(xué)到高中，哪怕是上大學(xué)，還有剛開始工作那些年，隨便走在哪條小路，都能看見田野里忙碌的鄉(xiāng)親，路上也是人來人往。臺階上，古井邊，石屋旁，不時有人影晃動。尤其是夏夜，月光如水，蛙蟲亂鳴，星星頑皮地眨著眼睛。家家戶戶都把涼床搬到地壩里，放在兩張長凳上乘涼。男人光著膀子，搖著蒲扇;女人奶著孩子，納著針線;孩子們捉迷藏。累了，就在涼床上一覺睡到天亮。從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起，家鄉(xiāng)的人成群結(jié)隊向東南沿海城市遷徙。先是獨行俠，慢慢演變成夫妻闖蕩，然后父親帶兒子，哥哥帶兄弟，帶親戚，帶村里人，浩浩蕩蕩開向城市。家里就剩孩子、老人、婦女了，他們有一個詞叫留守。

留守成了中國農(nóng)村的特殊現(xiàn)象，也逐漸成為一個社會問題。

孩子在學(xué)校，老人在家里，婦女在地里。路上自然人煙稀少，就是趕集也沒有了人擠人的壯觀場面，一樣是稀稀拉拉，冷冷清清，似乎街上的門店比路人還多。那種相逢抽支煙，隔坡拉家常的情景不再。唯有春節(jié)，才恢復(fù)了短暫的熱鬧。春節(jié)是一種情結(jié)，也是一面旗幟，坐火車，趕飛機，倒長途，騎摩托，又是一次轟轟烈烈的遷徙。從四面八方回來的人們，無論一年怎樣，都帶著笑，帶著老婆孩子在街上采購年貨，買新衣，吃涼粉，吃烤串，享受難得的團聚。商家們也拿出十二分的殷勤，一年就靠這幾天呀。

家里有了喜氣。孩子最高興了，父母在身邊;老人高興了，兒子在身邊;老婆高興了，丈夫在身邊。然而聚少離多。春節(jié)還未過完，男人們走了，婦女、還能干點活的老人，也跟著走了。鄉(xiāng)村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和死氣沉沉，年復(fù)一年。

這次回家，去看望了姐姐。姐姐還在農(nóng)村，有兩個孩子。老大在廣州打工，老二在上大一。老二跟我孩子同齡。我的孩子跟他們也見過，畢竟沒幾年我就要回老家嘛，小時候他們玩得很歡，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如今成年了，按說年齡差不多，很有話說。不過，看他們在一起，并不親熱，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很生澀地聊聊學(xué)校的話題，就沒話了。每個人抱著手機，各玩各的，沒一點兄弟之間的親熱。他們有血脈之親，打折骨頭連著筋呀。

我問孩子，你們怎么就沒話說呢？

孩子說，不知道，可能不太熟吧，不知道聊什么。

我心里很難受。中國的鄉(xiāng)村，一般都是族群聚集而居，血緣繁衍著村莊，在耕作中相互幫忙，插秧收割，修筑房屋，殺年豬，祈福消災(zāi)，婚喪嫁娶。所有人都會有自己的排行，根據(jù)排行就能準(zhǔn)確找出自己所在的輩分，見什么人該說什么話做什么事都十分清楚。喊錯了，可是要被笑話、被打罵的。

人口的流動，疏遠的是親情，淡漠的是感情。

小時候，我跟堂兄表兄之間，那是親密無間。每年去走親戚，都玩得不亦樂乎，爬山，玩彈珠，打煙盒，都不想分開。有時候住在姑姑家、舅舅家，我們也是擠在一起，說呀玩呀笑呀，都不想睡覺。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心酸。回老家，自然要給父母長輩上墳。一對蠟燭，三根香，幾刀紙錢，一掛鞭炮，寄托對長輩的哀思，也記住親情。孩子很懂事，在爺爺奶奶面前，磕頭，燒紙，可是給他介紹我的爺爺奶奶，我的叔叔嬸嬸，還有祖祖，他就搞不清了，一臉茫然。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是陌生的。輩分在他心中就是奧數(shù)，每一次都分不清。小時候，親戚家常來往，長輩是誰，怎么叫法，是起碼的規(guī)矩和禮儀，幾次也就記住了?？晌业暮⒆映錾诮K，許多長輩都沒見過，平日也少有親情來往，自然就搞不清輩分稱謂。偶然見面，還得給他說這是誰，該怎么稱呼。幾年不見，時過境遷，又忘了。

人世間，最是天然淳厚的，莫過于父母子女間的情感。無論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熱切期盼，還是“洛陽城里見秋風(fēng)，欲作家書意萬重”的睹物思人，抑或“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濃郁鄉(xiāng)愁，說的都是親情。也正因有了親情的支撐，客居他鄉(xiāng)的游子才能夠克服孤獨寂寞、艱難險阻。

然而，對現(xiàn)代生活的向往和依戀，讓越來越多的人搬離鄉(xiāng)村，移居到了城市。曾經(jīng)人丁興旺的大宅早已經(jīng)空無人煙，曾經(jīng)禮尚往來的走動越來越淡忘。以前每到傳統(tǒng)節(jié)慶的團圓飯，也早已因為人們散落在各個城市而逐漸取消了。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往往要下很大決心，做許多準(zhǔn)備。有時人就懶了，心就散了，親情也就淡了，像一杯白開水。而我自己呢？走出校門，走上工作崗位，忙工作，忙所謂的事業(yè)，忙結(jié)婚生孩子，忙得不亦樂乎，隨遇而安?；丶疑倭耍厝ヒ彩谴掖颐γ?，走馬燈似的，這家一頓飯，那家一頓飯，也沒多少時間坐下來聊聊家常，讓孩子們交流交流。有時聽見鄉(xiāng)音，才發(fā)現(xiàn)已有多少時間沒想故鄉(xiāng)？有多少時間沒回故鄉(xiāng)？待到日夜?fàn)繏熳约汉妥约喝找範(fàn)繏斓母改赶嗬^離去，更如飛翔的風(fēng)箏斷了線，父母在家就在，父母去家已散，回家的念頭也有些淡了。別的親戚長輩也相繼離去，表兄堂妹，或搬進城，或在外打工沒回來，基本好幾年都見不著，兒時的玩伴都遠在他鄉(xiāng)，眼前是他們的孩子或?qū)O子，他們不認(rèn)得我。而我的孩子連家鄉(xiāng)話都不會說，甚至對家鄉(xiāng)都是陌生的，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是疏離的。在故鄉(xiāng)我已找不到心之落處。

每一個少小離家的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故鄉(xiāng)。李白的故鄉(xiāng)在《靜夜思》里，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在《社戲》里，余光中先生的故鄉(xiāng)在《鄉(xiāng)愁》里。而我的故鄉(xiāng)呢，我依稀感到故鄉(xiāng)還是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可又不是。

我在想，等我們老了，走了，天各一方，孩子這輩還記得他的堂弟堂妹、表兄表姐嗎？還會走動嗎？而孩子的孩子呢，又該是怎樣的陌生。

梁漱溟先生曾說，現(xiàn)代化的中國“是一棵新樹，但他是從原來的老樹根上生長出來的，仍和老樹為同根，不是另外一棵樹”。社會怎么變，對親情的呼喚不會變，敬老愛老的傳統(tǒng)不能變。在時代的更迭與社會的洪流下，除了父母、夫妻和兄弟姐妹這樣的至親，我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遠親之間的淡漠與疏離，親人的概念也愈加淡薄。

不由悲涼。遠離了故土的鄉(xiāng)愁，該何處安放？辭別了家園的親情，又該如何維系？

鄉(xiāng) 路

小時候的路，都是土路。我走在那斑駁起伏的小路上，花兒笑著，鳥兒叫著，小草也張著雙手，只是這小路總是低頭不語，仿佛處處藏有精靈，輕輕觸碰便會抖落一地的故事。土路最好玩的是春暖花開時，油菜花一片一片，很香，還有蜜蜂和蝴蝶，上學(xué)放學(xué)一路追逐，趣味十足。豌豆蠶豆成熟的時候，順手摘幾個，吃起來一股清香。最討厭的就是下雨了，到處是爛泥，都沒法走路。干干凈凈的膠鞋，從家到學(xué)校，完全變了樣，好似一張大花臉，看不出鞋的樣子。有時候只能把鞋放在書包里，光腳走，被石子劃傷是常有的事。一不小心因路滑摔個四腳朝天，運氣不好還會滑到田里。夏天還好，爬起來，洗洗身上的泥巴，一會兒就干了。冬天就麻煩了，濕漉漉的，坐一天也不干。教室又漏風(fēng)，整個身子冷瑟瑟的，一下課趕緊去跑幾圈才暖和些。

記得有一次跟哥哥姐姐去鄰村看電影，電影散場，狹窄的小路上全是人，我一下被別人擠到坡下去了，好在是土不是田，拍拍屁股爬起來，可哥哥姐姐不見了。路上急匆匆回家的人一個也不認(rèn)識，涼颼颼的夜風(fēng)，冷冰冰的彎月，鬼火一樣晃來晃去的手電筒，嚇得我哇哇大哭，不知所措。好在有一個人停下來，問了我的情況，把我送到離家不遠的大路上，碰到了來找我的哥哥姐姐。他們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也急壞了，趕緊一路回來找。走在歪歪扭扭的小路上，我拉著姐姐的手，再也不敢松開。

唯一的石子路，連接鄉(xiāng)鎮(zhèn)通向縣城，也通向我父親工作的地方。每一次寒暑假去看我爸，我都是步行。父親在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十幾里路彎彎曲曲，我瘦小的身影被太陽拖得老長，草帽遮不住太陽，身上汗流浹背，又累又渴。偶爾有班車卷起一陣塵土經(jīng)過，趕緊躲閃，還是被塵土撲了滿面。有時走著，一陣暴雨，只好躲在樹下，若是連樹也沒有，只好成落湯雞。

后來讀高中有了舊自行車，方便多了，但一路顛簸，每次屁股都要疼好幾天，就想，路要是平一點就好了。

或許念叨多了，夢就實現(xiàn)了，路真的變成了水泥路。村里也修起了機耕道，方便拖拉機、四輪車開到田里地頭。后來，高速路通到了市一級，村村有了水泥路?；丶揖头奖愣嗔恕？砷_著車直接回家，也可坐中巴車到鎮(zhèn)上，打摩的回家。

小時候，公路上跑的都是客車、貨車，而且一天也看不到幾輛。偶爾一輛小車路過，我們會追半天，直到它拐彎消失，還傻傻地望著那消失的方向。那時候，一天往縣城的班車就兩班，每次都是人擠人，客車?yán)镞B個縫隙都沒有，沒座位是常有的事。有的人只能坐在車頂，跟雞鴨鵝湊在一起。雞鴨鵝撲騰著翅膀，一路亂叫。人都死死地抓住邊上的鐵杠，不敢松手，生怕在拐彎時被甩下去。夏天有涼風(fēng)還好，冬天寒風(fēng)刺骨，冷得直哆嗦。

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尤其是外出打工的多了，有人看到了跑客運的機會。一些有頭腦的人跑起了中巴車，一天好幾趟，坐滿就走，去哪里都方便多了。我家的鄰居還買了輛大客車，專門跑廣州，不用倒車，直達，還有座位、臥鋪，可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歡迎了。

村村通水泥路后，摩托車盛行起來，畢竟中巴車到不了家門口。年輕人騎摩托車洋氣時尚又拉風(fēng)，買東西，上街，帶著女朋友說走就走，風(fēng)馳電掣，那種感覺真是爽。想去集鎮(zhèn)、縣城玩，呼朋引伴，一路摩托車壯觀威風(fēng)。春節(jié)親戚來往，摩托車跑幾趟就可以了，家里突然缺點油鹽醬醋啥的，或是添幾個菜，也是摩托車跑一趟，一支煙的工夫。不愿出門打工的年輕人，干脆做起了摩的生意，平常幫人拉貨，逢年過節(jié)專門拉走親戚的人，生意還不錯。

摩托車還沒流行幾年，小汽車仿佛一夜間就多了起來。逢年過節(jié)，在外打工的都開著私家車從遠方回老家，汽車成了鄉(xiāng)村年輕人的新寵。農(nóng)村婚嫁，也用小汽車迎娶，一長溜的小車各種牌子都有，雖不及城里的高檔豪華，但披著紅綢，扎著鮮花，在開滿野花的路上，在路兩旁莊稼的簇?fù)硐?，在青磚黑瓦前，也是那么喜慶。

車多了，路就擁堵起來。春節(jié)期間，城里不再擁堵，到處道路寬敞，車流暢通無阻;而鄉(xiāng)下，車水馬龍，水泄不通，擁堵不堪。

這是一種新現(xiàn)象。尤其正月初那幾天，許多人上街趕集、走親戚都開著車，鄉(xiāng)村公路上川流不息，集鎮(zhèn)上到處是人擠人，車擠車，一不小心就汽車堵塞、排成長龍。

老街就是我們的集鎮(zhèn)。一條主街大約一千多米，石子鋪成，也是縣道必經(jīng)處。主街有兩條向北的小巷，鋪著一色的青石板。記憶中，老街和小巷兩旁大都是些破舊的老屋，有米店、布莊、食雜鋪、小吃店、鐵匠鋪、供銷社和小學(xué)。每逢趕場，鄉(xiāng)村男女老少都趕到老街，大人買農(nóng)具日用品，小孩像條泥鰍到處竄玩，整條街擁擠不堪，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是要把街給擠破，連插針的縫隙也沒有。

那時候，我愛去老街，東看看西瞧瞧，什么都新鮮，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誘人。兩分錢一勺的南瓜子，一毛錢的鬼豆腐。我最愛去的還是書店，小小的書店過一段時間就會有新的小人書。用壓歲錢買一兩本心儀已久的圖書，帶到學(xué)校，小伙伴都圍著你轉(zhuǎn)。還有那個賣涼粉的小吃店，賣的熱涼粉，大大的一口鍋，煮有涼粉、豆腐，熱騰騰的，香噴噴的，過路的都停下來看一看，聞一聞，咂著嘴，誘人呀。忍不住就走進小店，老板來一碗。老板娘用土碗盛得滿滿的端給我，撒幾片蔥花，香氣撲鼻。

老街留下的風(fēng)情，就像沉缸的老酒，越久越香，漸漸化為深沉的醉意。

可這些年，老街變了，鎮(zhèn)上對老街進行了規(guī)劃改造，拆除了舊房屋，蓋上了新房屋，拆除了青石板，鋪上了水泥路。

站在石拱橋上，我成了陌生人。石拱橋還是那石拱橋，它陪伴著老街的風(fēng)雨，見證著老街的興衰。如今滿眼全是陌生的新房樓房，沒有了親切和慈祥，我只能在斷壁殘垣中尋找老街的痕跡，在滄桑歲月中追尋老街的時間碎片。承載童年快樂的電影院呢？電影院是除了書店，又一個令人開心的去處。很多時候，我們?yōu)榱颂右粡堧娪捌?，鉆過下水溝，爬過廁所的圍墻，也做過兩張廢電影票連起來蒙混過關(guān)的事。有時候，我們就在圍墻外聽電影的聲音，也是興奮異常?？上щ娪霸涸绮鹆?，現(xiàn)在那里成了住宅。

昔日的小學(xué)還在，但也只是一個名字，一個記憶，一切都不復(fù)從前。

那條穿街而過的大河，黑乎乎的幾乎斷流。曾經(jīng)，臨水而居，春聽春水淙淙，夏看波濤澎湃，秋觀波光粼粼，冬有霧氣彌漫，那是多讓人羨慕的事。不時有婦人在水中洗菜洗衣，孩子在水中嬉戲，偶爾一只小船，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撒下一張漁網(wǎng)。這些情景如今只有老人閑聊時才會說起。一蹙額，一抬手，一抹斜陽，都像一縷煙塵漫漫，湮沒在無際的原野，迷茫與悵惘。

那些舞龍、車車燈呢？曾經(jīng)，這些活動從初一耍到元宵節(jié)，龍游老街，喜氣洋洋，舞龍的小伙精神抖擻，身形靈活。車車燈里的俏麗姑娘低頭含羞，扮成艄公的老頭滑稽可愛，常常讓我們一路追隨。中學(xué)操場還有打鐵水。滾燙的鐵水一擊之下騰空而起，化作漫天繁星，恍如天女散花，亮了夜空，樂了男女老少。每逢此時，萬人空巷，整個老街如醉如狂，學(xué)校更被擠得水泄不通。

已是暮色壓頂，我還在老街徘徊，行走于沒有人情味的水泥路，看看兩邊面無表情的樓房，懷念著那悠悠長街以及那飄香的味道和那遺留在橋頭的童年記憶。

有故鄉(xiāng)的人回到故鄉(xiāng)，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走向遠方。我很慶幸我有故鄉(xiāng)，可以隨時回去。因為我的根在那里，我的親人在那里，我的生活經(jīng)驗和記憶在那里。那里，有傍晚的裊裊炊煙，有蜿蜒曲折的山路，有田野不起眼的花草，有媽媽做的飯菜……無論你走多遠，心中對于故鄉(xiāng)都有一種根深蒂固魂牽夢縈的情結(jié)。

如今，故鄉(xiāng)已不是那故鄉(xiāng)，那熟悉的場景，那深刻的回憶，只能在夢里彷徨。

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我們的靈魂何處安放。

責(zé)任編輯 劉 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