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剛
鯪魚何所?鬿堆焉處?
——《天問》
一
王順安扛著砍刀,挎著水壺藥箱,從吳王山上下來。他身后跟著一條黃狗,矯健如同駿馬,不時擺動尾巴,汪汪吠叫。遠遠地,他看見埡口上臥著一口棺材,在日光中閃閃發(fā)亮。哪個龜兒子,把棺材擺在路上,也不怕折陽壽?他瞇起眼睛,往埡口走去,棺材漸漸大起來。他不禁啞然失笑,哪有什么棺材,那是一輛黑色轎車。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只要看見黑色的東西,王順安就會想起棺材。他多次提醒自己,不準(zhǔn)胡思亂想。不提醒還好,提醒之后,只要看見黑色的東西,腦海里就會閃出棺材的形象。在他眼中,黑衣、黑鞋、黑帽、黑狗、黑牛、黑豬、黑雞、黑箱子、黑雨傘……天上地下,飛的跑的,爬的走的,會動的不會動的,有腿的沒腿的,全是大大小小的棺材。
他家一樓的屋子里,臥著一口真正的棺材:杉木板,九道漆。幾年前,紅草患上癌癥,撒手西去。紅草身體好,平時極少生病,誰想到說走就走了呢?癌癥像飛刀,刷的一下將她攔腰截斷,像殺一棵草。紅草走后,王順安有了某種緊迫感。他省吃儉用,積攢了一筆錢,買樹、看地、請木匠、打棺材。人們總算看出來了,王順安有心事,很重的心事。不錯,他的心事就是大軍。狗日的去云城打工,錢沒掙到幾個,臭毛病倒添了不少。快三十的人了,成天吊兒郎當(dāng),連個媳婦也沒討到。一年到頭,難得見一面。只有到了年底,他才回村晃一晃,亮個相,拍屁股走人。王順安千算萬算,沒算到要強了一輩子,到頭來還得自己準(zhǔn)備老屋。村人把棺材稱作老屋,意思是老人死后的住所。為人子女,如果沒本事給父母備下老屋,會被人戳脊梁骨。王順安對人說,樹是大軍買的,打制老屋的錢也是大軍掏的。人們沖他笑,夸大軍孝順懂事。王順安很不得勁,覺得那笑容意味深長。
埡口上站著兩個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胖的戴遮陽帽,舉起一支長槍似的東西,東瞄瞄,西指指。瘦的背黑色背包,舉起手機東拍拍,西照照。這些城里人,閑得骨頭生銹,成天東奔西跑。王順安罵了句龜兒子,舉刀沖落日砍了一下,泛起一片紅光。
黃狗跑在前面,低頭嗅了嗅,汪汪汪叫起來。
王順安皺緊眉頭。狗叫得這么兇,莫非有幺蛾子?一般情況,黃狗只有碰上臟東西,才會有這種激烈的反應(yīng)。這些年,黃狗跟著他早出晚歸,攀巖過坎,形影不離。人們說,吳王山的護林員有兩個:一個是王順安,另一個是黃狗。那些偷樹的,盜獵的,誰也逃不過黃狗的火眼金睛。林業(yè)站的孔站長感嘆說,黃狗是大山的守護神,誰也惹不起。
越走越近,瘦子轉(zhuǎn)過頭來,叫了一聲爹。
王順安愣住了,這不是大軍嗎?咋回來了?小狗日的又瘦又高,頭發(fā)又長又黃,上身花襯衣,下身牛仔褲,形同伶仃的竹竿。
回來干啥?王順安瞪了大軍一眼,氣沖沖地問。
看看,大軍咳嗽一聲,回來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這個家除了我這把老骨頭,還有什么?
王順安說的是氣話。紅草臨死之前,眼睛一直盯著大軍。王順安叫大軍跪下,讓他做出保證,努力學(xué)習(xí),上高中,考大學(xué)。聽了大軍的話,紅草慢慢松開手,閉上了眼睛??珊薜氖牵筌娬f到做不到,三天兩頭逃課、上網(wǎng)、打架、追女生。好不容易熬到初三,龜兒子死活不讀了。那架勢,就算用刀子抵住胸口也沒用。一個有雨的早晨,大軍背上背包,登上了去云城的中巴。王順安站在埡口,看著中巴一溜煙遠去,心里一下子空了。
爹,這是張哥。大軍指了指扛相機的男人。
男人粗壯,腆著肚子。他上前一步,握住王順安的手說,老伯,我叫張松,大軍的拜把兄弟。王順安嚇了一跳,這么熱的天,張松的手冰冷透骨,如同雪天的刀子。
張松打開后備廂,拎出一條煙,遞給王順安說,大伯,一點小心意。
王順安趕緊擺手說,送什么東西,能來就好,就好。
水泥路太陡太窄,轎車下不去。王順安的意思,車就別動了,停在埡口上。他指著房子,說站在那里,就能看見車,沒事的。張松說,好,聽大伯的。
黃狗在前面帶路,一邊跑一邊叫。王順安提醒張松小心腳下,不要摔倒。水泥路原本是一條泥巴路,只要下幾顆雨,又臟又粘。幾年前,政府搞村村通工程,終于把這段路硬化了。可惜的是,路面比較窄,僅夠兩個輪子的通過,四個輪子的下不去。
大軍,趕緊掙錢,把這條路修一下。
張哥說得對,等我有了錢,一定把路拓寬。
對,以后你買了車,就可以直達家門口了。
王順安笑笑說,我們這種人家,能吃上飯就不錯了。
大伯,你要相信大軍,你的福氣是可以打包票的。
王順安抬起頭,看見太陽像半塊烙餅,貼在蒼黃的天幕上。
二
房是平房,兩層。二樓設(shè)客廳,還有三間臥室。一樓五間,左右各兩間,中間是堂屋。左靠前是廚房,后一間是儲存室,擺放玉米稻谷土豆。堂屋裝了卷閘門,后墻設(shè)神龕,供奉祖宗牌位;靠右墻臥著一副棺材,漆黑如墨。右靠前是王順安的工作室,擺放與護林工作有關(guān)的物件。后一間是王順安的臥室,門窗常年緊閉,光線晦暗。
王順安走進廚房,燒水泡茶。他打開柜子,把那盒“綠寶石”拿了出來。他并不喜歡喝茶,又苦又澀,有啥搞頭?可城里人喜歡,只要打開電視,經(jīng)??匆娝麄兌酥槐?,裝模作樣品上半天。品茶這種說法,王順安是從孔站長那里聽來的??渍鹃L來村里檢查工作,一般先去村主任王學(xué)義家吃飯,再到王順安家喝茶。王順安托人買了一盒云城的名茶——綠寶石,放在柜子里備用??渍鹃L每次來家里,王順安泡上一壺,讓他細品??渍鹃L端著杯子,半天抿上一小口。王順安真替他著急,一口就能喝完,偏要磨嘰半天??渍鹃L說,老王,你不懂,這叫品茶,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樣,喝茶像喝白開水?那叫牛飲,懂嗎?
王順安泡好茶,放在托盤上,送到二樓。張松起身弓腰,給他發(fā)了一支煙。王順安擦擦手,接過煙,叫大軍陪張松喝茶,轉(zhuǎn)身下樓做飯。
電飯鍋里趴著一團米飯,長了層白毛。王順安把餿飯舀出來,倒進垃圾桶,往鍋里倒入洗潔精,反復(fù)擦洗干凈,舀米,加水,按下開關(guān)。本打算殺只雞,但時間已晚,只得作罷。想了想,把墻上那只豬腿放下來,生火燒肉,加水洗凈,放入高壓鍋,端到電磁爐上。忙完這些,他丟下圍裙,用帕子擦了擦手,轉(zhuǎn)身出門。
守在門口的黃狗叫了一聲,弓腰跳起,使勁搖尾巴。
行了,想去就走吧。王順安拍了黃狗一巴掌。
黃狗在前,王順安在后,沿水泥路往村里走。途中遇上瘸了一條腿的郭少文,趕著一大一小兩頭黃牛。王順安問他,兒子兒媳幾時回來。郭少文說,誰知道呢?死外面了。王順安嘆息一聲說,孩子們也不容易,熬著吧。郭少文抽了牛一鞭子,問王順安去哪里。王順安說,去超市。郭少文問,來客人了?王順安說,大軍回來了。頓了頓,忍不住說,大軍的領(lǐng)導(dǎo)也來了,車在埡口上呢。郭少文豎起大拇指說,這小子,有本事。
幾年前,鄉(xiāng)里搞危房改造,王順安的老房子也在被改之列。老房子改掉后,王順安拿到三萬元補助款,又籌措了一筆錢,建了現(xiàn)在的房子。之所以把房子建在埡口下,是為了方便上山護林。搬出村子后,王順安這才發(fā)現(xiàn)問題,找人吹牛聊天不方便。一個人住在新房里,就像孤魂野鬼。幸好還有郭少文,時不時上來逛逛,一起聊上幾句。
超市開在村點校門口,上面掛著一塊牌子:便民超市。說是超市,其實不過是個小商店,經(jīng)營油鹽醬醋茶。王順安敲了敲門板,對埋頭打盹的王學(xué)義說,兩瓶酒,兩包煙。王學(xué)義拿了兩瓶金沙,用毯子拂去灰塵,遞給王順安。王順安說,還要兩包貴煙。王學(xué)義嘟囔說,怎么不一次說完?王順安苦笑,這家伙,記性被狗吃了。
王順安提著東西,踩著暮色往回趕。前腳剛進廚房,大軍后腳就跟進來,問飯菜弄好沒。王順安把煙酒塞給大軍,叫他上去陪張松。大軍說,快一點,不能再等了。王順安說,少廢話,快去。他抹了把汗,抄起家伙,啪啪啪干起來。
三菜一湯端上飯桌:香噴噴的臘肉,金黃色的雞蛋,柔軟的洋芋絲,青綠的野菜。王順安招呼張松上桌,說農(nóng)村人沒什么,隨便填填肚子。張松說這是綠色無公害食品,城里人想吃還吃不到呢。王順安說,只有野菜是綠的嘛。張松哈哈大笑,說大伯真幽默。大軍瞪了父親一眼,說綠色無公害食品是指無污染無毒害的食品。張松說,是啊,城里人挺可憐,連一棵干凈的白菜也吃不到。王順安舉起酒杯說,大侄兒,走一個。
邊吃邊聊,王順安知道了大軍和張松的一些情況。張松是豪林酒店的老板,身家千萬。大軍是酒店領(lǐng)班,手下有幾十號人。領(lǐng)班是什么職務(wù)?應(yīng)該是個領(lǐng)導(dǎo)吧?算起來,應(yīng)該比孔站長大吧?孔站長的手下只有兩人:一個又瘦又矮,像猴子;另一個又粗又壯,像大象。而大軍的手下全是姑娘,個個賽過七仙女。王順安說,要是能帶個姑娘回來,那就好了。大軍笑了笑,掏出一張照片,拍在桌上,嚷道,爹,你看,我女朋友。
女孩錐子臉,長頭發(fā),大眼睛,像畫上的。王順安說,騙誰???這真是你女朋友?大軍點頭,當(dāng)然是真的。王順安抖索嘴唇,她叫什么名字?大軍懶洋洋地說,小芳。王順安問,家住哪里?多大了?談了多久了?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大軍搖搖頭,不知道,有了房子再說。王順安表示,房是現(xiàn)成的,趕緊回來。大軍撇撇嘴,回來?回來干嗎?王順安急了,高聲說,那怎么辦?你總不能不結(jié)婚吧?大軍說,等我買了房再說。
張松叫王順安別急,不就是房子嗎?他拍著胸脯保證,只要再讓大軍干上兩年,一定可以在云城買上房子。有了房子,娶小芳不過是分分鐘的事。
酒至半酣,張松指了指照相機,說他喜歡攝影,聽說吳王山風(fēng)景優(yōu)美,特地過來拍一組照片,參加攝影大賽。王順安點頭說,沒事,我明天陪你們?nèi)?。張松問,山上都有什么動物?王順安說,麻雀、野雞、畫眉、野兔、斑鳩、老蛇。張松說,有穿山甲嗎?王順安嘆息一聲,有是有,但已經(jīng)不多了。
張松眼睛發(fā)亮,站起來說,太好了,我們能見到嗎?
不知道,碰運氣吧。王順安搖搖頭。
大軍說,爹,張哥難得來一趟,你想想辦法。
三
月光有點涼。王順安坐在屋檐下,裹了袋旱煙,轉(zhuǎn)身進屋,穿過堂屋,走進工作室。屋子不大,靠窗放一張書桌,桌上碼著文件袋,還有一本紅殼筆記本。拐角處斜靠一把砍刀,側(cè)邊有臺木架,掛著迷彩服、草帽、工作袖標(biāo)、哨子、小喇叭??亢髩φ局恢还派畔愕乃幑?,蜂巢似的格子裝滿草藥,散發(fā)出濃烈的藥香。他打開筆記本,提起毛筆,蘸了蘸墨汁,寫下幾行方方正正的蠅頭小楷——
六月六,晴。帶上黃狗,走到螞蟻地,陪爹娘和紅草說話。過白水河,爬尖刀嶺,遇上那條手臂粗的菜花蛇,彼此打了個招呼。上中指峰,查看穿山甲洞穴。下中指峰,坐在楓樹下喝水,吃干糧。黃狗豎起耳朵,沖老鷹巖叫。放眼望去,只見一股煙霧升騰而起。急忙趕過去,看見幾個男女圍著一堆火,火上架著鐵釬,正在搞燒烤。黃狗沖上去,咬住一個男人的衣角。男人嚇壞了,鬼喊鬼叫。我喝住黃狗,舉起彎刀,罵了一聲滾。
他們連滾帶爬,離開了老鷹巖。
當(dāng)護林員多年,王順安養(yǎng)成了一個雷打不動的習(xí)慣,每次巡山回來,不管多累多晚,總要填寫護林日志。內(nèi)容很簡單,沒有什么修飾,如流水賬。
王順安丟下筆,走進臥室,掏出火機,點燃蠟燭。這屋只有一道窗戶,掛著嚴嚴實實的簾子。床頭有一張木桌,漆面斑駁脫落。桌上放了四張照片,三張黑白,一張彩色。第一張是王順安的父親,叼著煙桿,面色鐵黑。第二張是王順安的母親,坐在瓦房前,腳邊靠著一只籮筐,正在撿豆子。第三張是紅草,站在花叢中,抿著嘴笑。第四張是彩色照,王順安坐在一端,紅草坐另一端,大軍舉著一桿木槍站在中間。
屋子昏暗、寂靜、混沌。只有走進這里,王順安才感到踏實、安穩(wěn)、沉著。睡覺之前,他總要看著照片,吟誦一段經(jīng)文。經(jīng)文是陰陽先生劉半仙教的,文白相雜,晦澀拗口。王順安跟劉半仙混了半月,硬是把經(jīng)文背得滾瓜爛熟。也許是心誠則靈吧,他漸漸具備了一種特殊能力:只要看著照片,反復(fù)吟唱經(jīng)文,照片上的人就會動起來,活起來。怎么說呢?就像守在屏幕前,拿著遙控器,觀看一部電影,可以快進、暫停、后退、慢放。幾乎每晚睡覺之前,他總要坐在燭光中,對著照片低吟,進入一個人的電影時光。
燭光搖曳,濃郁的藥味從幽深處飄來。吟唱聲中,王順安循著藥味走去,拉開一道木門,看見父親躺在木床上,像一截枯木。張華佗坐在床前,握著他干瘦的手腕,皺著眉頭號脈。年輕的王順安垂手而立,神色緊張地盯著張華佗的手。紅草坐在矮凳上,抱著熟睡的大軍,滿臉愁苦之色。郭少文蹲在角落里,吧嗒吧嗒抽旱煙……
張華佗嘆息一聲,放下父親的手。王順安忙問,情況怎樣?張華佗搖了搖頭。王順安撲通跪下,哀求說,張叔,求你了。張華佗將他扶起,摸著山羊胡說,我開個偏方,再試一試。張華佗開了方子,對王順安說,這服藥嘛,要用穿山甲作藥引。
月光真好,遠山清晰可見。王順安提著鐮刀,郭少文扛著鋤頭,一前一后走進螞蟻地。這片曾被視為禁地的地方,如今隨處可見新翻的泥土,一片斑駁零亂。王順安焦躁起來,罵了聲狗日的。郭少文不吭聲,繼續(xù)往林子深處走。忽然,他轉(zhuǎn)過身,朝王順安招手,示意他過去。如霜的月光中,趴著一只穿山甲,背脊高聳,肚腹隆起,鎧甲閃閃發(fā)光,拖著長尾巴。聽見動靜,它沒有蜷成球,也沒有逃跑,而是抬起尖腦袋,鎮(zhèn)定地看著王順安。是小白,王順安吃了一驚,怎么是小白呢?郭少文低聲說,就是它了。王順安說,不,不要抓它。郭少文說,它重要,還是你爹重要?王順安攔住郭少文,催促小白快走。小白點了點頭,搖搖尾巴,慢吞吞爬進茂盛的草叢。
轉(zhuǎn)了半天,連穿山甲的影子也沒看見。月亮偏西,耳邊傳來陣陣雞鳴。王順安望了望月亮,撲通跪下去,求老天開眼。郭少文說,求老天有屁用。王順安爬起來,低著頭往前走。沒走幾步,他驚訝地看見月光中趴著一只碩大的穿山甲,脊背高聳,肚腹隆起,鎧甲閃閃發(fā)光,拖著長尾巴。他定睛一看,竟然又是小白。郭少文提著口袋,大步向小白走去。小白一動不動,抬頭望著王順安。王順安轉(zhuǎn)過臉,閉上眼,搖了搖頭。
回到家,天已大亮。郭少文扔下穿山甲,叫王順安自己收拾,他回家瞇一會兒。張華佗指著縮成一團的小白,叫王順安把它宰了。王順安提著刀,茫然不知所措。張華佗說,把它扔進水里。王順安打來一盆水,按照張華佗的指示,把小白倒立插入水中。小白嗆水后,身體慢慢打開了。張華佗說,割脖子,放血。王順安搖頭,把刀交給張華佗,轉(zhuǎn)身去看墻邊那棵樹。枝頭站著一只彩色的鳥兒,拍打著翅膀,唱著凄婉的歌。
張華佗冷冷一笑,把小白提起來,一刀割開了它的喉嚨。
鮮血汩汩冒出,流進一個碗里,滴答有聲。
張華佗把小白丟進水盆,說,接下來,該你了。
在張華佗的指導(dǎo)下,王順安把小白的鱗片一片一片地拔下來。每拔一片,他就感覺一陣鉆心的疼痛。他恍惚覺得,他拔的不是鱗片,而是自己的指甲。
鱗片拔盡后,張華佗提起小白,用刀劃開它的肚子,發(fā)現(xiàn)一團小東西在蠕動。把它抓出來,用水洗干凈,竟然是一只小穿山甲,乳白色,光溜溜。
王順安雙手抱著腦袋,靠著墻壁蹲下去。
四
眼前的螞蟻地,早已不是以前的螞蟻地了。山凹荒蕪,長滿灌木雜草。自從推行退耕還林政策以來,王順安放棄了這片耕種多年的土地,擔(dān)任了護林員。父親死后,王順安一直深感不安。父親死得蹊蹺,冥冥中是不是有某種報應(yīng)?他不止一次把父親的死與小白聯(lián)系起來,覺得其間有某種神秘聯(lián)系。比如說,小白的身體是不是有毒,把父親毒死了?巧的是,父親死后沒幾天,村里又死了幾個人。跟父親一樣,他們也是吃了穿山甲。被人們視為神藥的穿山甲,是不是因為背負了太多的仇恨,從而變成了奪命毒藥?
村里人說,王順安運氣好,捧上了鐵飯碗。事實上,他的苦沒人知道,看護那么大一片山,真不是人干的。無論天晴下雨,他扛著彎刀,獨自走在荒野之中。幾年前,王順安對大軍說,他累了,希望他來接班。大軍聽不進去,認為護林員沒前途,就像地滾牛,一輩子在窩窩里轉(zhuǎn)。他要進城,當(dāng)老板,掙大錢,住高樓,娶城里女人。王順安有點難過,說自己百年后,房子怎么辦?山林怎么辦?大軍撇撇嘴,誰要給誰,我不稀罕。王順安氣急敗壞,說祖墳怎么辦?你媽怎么辦?我怎么辦?大軍說瞎操心干嗎?該咋辦就咋辦。王順安氣得半死,卻沒有一點辦法。近年來,他感覺身體大不如前,動不動腰酸肚疼腿抽筋。他去找孔站長,請他重新安排護林員。孔站長說,不干也行,但你得找人接班啊。沒辦法,王順安只得往下熬。他經(jīng)常對著吳王山發(fā)呆,心想等他死后,誰來看管這片山林呢?
王順安扒開半人高的草叢,命令大軍跪下。大軍一愣,看見草叢中臥著三顆墳。碑石青黑,上有斑駁碑文。大軍不耐煩地說,爹,你要干嗎?王順安說,跪下。大軍說,爹,你要搞哪樣?王順安沉聲說,磕頭。張松說,大軍,聽大伯的。大軍說,你看我爹,都什么年代了,還抱著老皇歷不放。王順安吼道,跪下。張松說,兄弟,聽大伯的。
大軍無奈,只得對著墳堆跪下去。王順安說,瞪大眼睛看看,這是誰?大軍看了看碑石,文字模糊不清,只得搖了搖頭。王順安說,這是你奶奶,她離世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大軍笑了,扭頭對張松說,你看我爹,又來了。
王順安指著第二顆墳,對大軍說,這是你祖父,享年六十三,他死的時候,你才十歲。你記住,他把你當(dāng)心肝寶貝,有什么好吃的總想著你。
大軍撇撇嘴,磕了一個頭。
王順安指著第三顆墳說,這是你媽……
大軍皺了皺眉,彎腰下跪。
王順安扒開草叢,露出一個個洞穴,長滿了苔蘚。張松舉起相機,對著那些洞穴一陣猛拍。大軍說,這些破洞有什么可拍的?張松說,我要把圖片發(fā)到網(wǎng)上,呼吁大家行動起來,共同保護穿山甲。王順安扭頭對大軍說,聽聽,聽聽,你張哥怎樣說?
多年前,有人來村里收購穿山甲,說穿山甲全身是寶,可以治跌打損傷、關(guān)節(jié)腫脹、半身不遂、淋巴結(jié)腫大、腫瘤包塊、消癰排膿、外用止血等。最神奇是,穿山甲可以壯陽,讓老弱病殘的男人重獲雄風(fēng)。一夜之間,穿山甲幾乎被捕殺殆盡,連影子也見不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國家出臺法規(guī),把穿山甲列為保護動物。從那以后,人們害怕蹲大牢,不敢再抓捕穿山甲。王順安擔(dān)任護林員后,一次次對吳王山進行梳理,終于在中指峰上發(fā)現(xiàn)了穿山甲的蹤跡。他推斷,穿山甲為了活命,不得不遷徙到陡峭的險峰上。
日上中天,他們登上了中指峰。王順安走在前面,拉藤蔓攀巖石,扒開茂密的草叢,探尋穿山甲的洞穴。黃狗很奇怪,跑到王順安的面前,張嘴咬住他的衣角,試圖要攔住他。王順安不耐煩,一把推開黃狗,繼續(xù)往草木深處走去。
在這里,他們終于見到了新鮮的洞穴。穿山甲這東西真鬼,把巢穴藏在繁茂的草木中,幾乎難以察覺。王順安指著洞穴說,這些小家伙,白天睡覺,晚上活動。張松問,有沒有例外?王順安說,有啊,很多年前,有一只被稱為瞎子的穿山甲,喜歡在白天到處亂竄;瞎子有個叫小白的女兒,繼承了它的壞脾氣,經(jīng)常顛倒黑白。
黃狗跳上巖石,瞪著張松,汪汪汪叫起來。
五
王順安拉開燈,走到木架邊,瞇眼看迷彩服、袖標(biāo)、小喇叭、草帽、酒壺、藥箱。這些東西已經(jīng)陪伴他多年。剛當(dāng)上護林員時,他不過四十出頭,發(fā)不白,眼不花,耳不聾,像個壯小伙。第一天上班,他穿上迷彩服,戴上袖標(biāo),提著小喇叭,挎上酒壺藥箱,雄赳赳氣昂昂,踏上吳王山。時間過得真快,眨個眼的工夫,他已經(jīng)老了。
王順安走到書桌邊,打開筆記本,填寫巡山日志。短短幾行,方方正正,一筆一畫,如同刻碑。寫完日志,丟下筆,走進臥室,點燃蠟燭,焚上一炷香,捧起紅草的照片,開始吟誦經(jīng)文?;秀敝?,看見一對男女從昏暗中走出,提著鐮刀扛著鋤頭,站在郁郁蔥蔥的玉米地。他愣了一下,這不是紅草和自己嗎?真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年輕,腰板筆直,頭發(fā)濃密。更驚異的是,紅草如此好看:身材勻稱,瓜子臉,柳葉眉,大眼睛,鬢發(fā)如云。
王順安牽著紅草,向樹林里走去。他們剛干完活,身后是鋤過草的玉米林,鋤頭放在一塊空地上??盏刂醒肱P著一顆小土包,那是母親的墳。
母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見到她的孫子。她患病后,不止一次催促王順安和紅草,趕緊給她生個孫子。王順安拉住紅草的手,跪在母親面前,保證說,媽,你放心,我們一定給你生個孫子。母親盯著他們,眼珠一動不動。王順安抓住她的手,媽,你放心。紅草也說,媽,你放心。母親笑了一下,輕輕說,唉,我等不及了啊。
一晃眼,母親已走了幾年,紅草終于懷上了孩子。乍看上去,紅草跟平常沒兩樣,但只要仔細看,腹部已微微隆起。此時,在她的身體深處,大軍正在茁壯成長。
王順安牽著紅草,要去林子里拜訪小白。好久不見了,也不知道她過得怎樣。王順安認識小白,至少七八年了。第一次見到小白,它那樣小,像個肉球。后來,他經(jīng)常在樹林里遇上背著小白的瞎子。瞎子是小白的母親,形體修長,脊背隆起,鱗片碩大,是穿山甲中少見的大個子。穿山甲這種小東西作息很有規(guī)律,一般白天睡覺,晚上活動。瞎子呢,不知是怎么回事,總喜歡大白天竄出來。母親說,這家伙,是不是眼睛有點瞎,分不清白天黑夜?聽了母親的話,王順安就把它稱為瞎子。瞎子生過七八個孩子,而小白是它最小的孩子。有句話說得好,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對于小白這個幺兒,瞎子似乎格外疼愛。那些月光皎潔的夜晚,瞎子背著小白,對著月光轉(zhuǎn)動身體,翩翩起舞。
小白慢慢長大,鎧甲漸漸變深,呈黑褐色。不過,王順安仍稱它小白。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一旦叫順口了,想改也改不了。小白越長越大,個頭超過了瞎子。跟瞎子一樣,它也是尖頭,長尾,小眼,小嘴,小耳朵。跟瞎子一樣,她也喜歡白天亂跑。王順安認為,她之所以跑出來,是因為她喜歡燦爛的陽光,青青的草地,柔和的清風(fēng),寬廣的天空。怎么說呢?瞎子是穿山甲中的異類,小白也是。這就好比人類,總有一些特別的人。比如說,普通人都是晚上睡覺,少數(shù)人卻白天睡覺。那些顛倒黑白的人,是人類中的瘋子,往往會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換句話說,瞎子是不同凡響的瘋子,小白也是。
扒開草叢,可以看見一個個洞穴,有的新鮮,有的陳舊,有的長滿苔蘚。一路走下去,新鮮的洞穴越來越少,老舊的洞穴越來越多。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穿山甲越來越少了??梢赃@樣說,一個老舊的洞穴,意味著一只穿山甲的離開或死亡。
第一次抓穿山甲,王順安與郭少文定下三條規(guī)矩:一是不能挖洞穴,以免引起他人注意;二是只能晚上進山,一個月兩次;三是只抓成年穿山甲,不能抓幼崽。在此基礎(chǔ)上,王順安還增加了第四條:不能抓瞎子和小白。郭少文不解,問這是為什么?王順安告訴他,瞎子和小白基因好,應(yīng)該讓它們繁衍下一代。
紅草蹲下身子,扒開雜草覆蓋的洞穴,沉聲說,順安,收手吧。王順安說,你別管。紅草說,別捉了,聽見沒。王順安點點頭,沒有說話。
紅草起身,摸著肚子說,放過它們,給寶寶積點德。王順安心頭一凜,又想起母親臨死時說的話:這是造孽,會有報應(yīng)的。他看了看天,岔開話題說,走,去看看小白。
小白有五個巢穴。王順安牽著紅草,扒開草叢,一個個往下看。走到一片灌木叢邊,王順安把手指頭放在嘴上,噓了一聲。紅草點點頭,湊近灌木,只見小白伏在干草上,緩緩踱著步子。小白胖了許多,動作笨重遲緩,肚子高高凸起。紅草悄聲說,小白懷孕了。王順安笑了笑,摸了摸紅草的肚子,輕聲說,是啊,小白要生寶寶了。
小白停下動作,扭頭看了看他們,慢慢爬進洞里。
六
干瘦的樹枝高舉手臂,指著孤零零的月亮。忽聽一聲巨響,一個龐然大物從樹林里爬出來,長尾巴,高脊背,尖腦袋,城墻般的軀體,鐵鍋大的鱗片,山洞般的嘴巴。王順安眼看怪物越走越近,卻絲毫不能動彈。怪物的面目越來越清晰,王順安覺得它很面熟,仔細看了看,原來是小白。小白揚起臉,朝天空怒吼了一聲,玉米紛紛倒地,樹木嘎吱作響,大地顫動不已,似乎就要沉淪。王順安大駭,用盡全力叫了一聲。小白停下腳步,陡然站起,像一個巨人。剎那間,鱗片嘩啦啦掉落,只剩下一截光溜溜的白身子……
王順安一下子驚醒了,心臟怦怦亂跳。披衣下床,走到窗子邊,拉開窗簾,只見外面一片白月光。耳邊傳來幾聲狗叫,汪汪汪,嗚嗚嗚,像人哭。
王順安抓起砍刀,走出門去。月光真好,如水如霜,鋪滿大地。站在屋檐下,聽見幾聲狗吠,從埡口那邊傳來。他踩著水泥路,朝埡口走去。大老遠,看見轎車趴在月光中,像一口黑森森的棺材。黃狗抬起前爪,趴在轎車的后蓋上,嗚嗚怪叫。
狗日的,叫什么叫,不嫌吵人?王順安沖黃狗罵。
黃狗搖搖尾巴,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明亮的月光下,王順安赫然看見黃狗的后腿有一處傷口,汩汩流血,鮮紅奪目,如點點梅花。
怎么搞的?也不小心點。
黃狗抬起頭,汪汪叫了幾聲。
王順安說,回去,給你上點藥。
黃狗齜牙咧嘴,一瘸一拐走回車邊,舉起前爪,扒上后備廂,叫了幾聲。王順安繞車轉(zhuǎn)了一圈,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黃狗舉起爪子,敲了敲后備廂。王順安拉了一下,后備廂是鎖著的。風(fēng)竄出來,抓扯他的頭發(fā),抱住他的手臂,哇哇怪笑。聽老人們說,這種風(fēng)是鬼吹的氣,叫鬼風(fēng)。王順安揮動砍刀,對著風(fēng)劈去。風(fēng)慘叫一聲,滋溜一下消失了。
王順安把黃狗帶回家,從藥箱里拿了點藥面,灑在傷口上,又用紗布包住。他覺得奇怪,黃狗怎么會受傷呢?他看了看狗,沖它說,去,好好睡一覺。
王順安坐在屋檐下,裹上一袋煙,抱著水煙筒吸起來。雞叫三遍,埡口上傳來低低的說話聲。他摁滅煙火,閃身躲進陰影。有兩個人影走下埡口。月光明亮,可以看清他們的身形,走路的姿勢,甚至臉龐的輪廓。他們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著什么。他們走到房前時,彎腰拍打褲腳上的灰土。王順安咳嗽一聲說,大軍,你們干什么?
大軍和張松嚇了一跳,慌忙轉(zhuǎn)過身子。見是王順安,大軍說,爹,嚇?biāo)廊肆?。王順安說,大半夜的,出來干嗎?大軍說,能干嗎?到處走走。張松舉起相機說,大伯,我們?nèi)ド缴吓脑铝痢4筌娬f,對對,拍月亮,拍月亮。王順安笑笑,月亮有什么好拍的?張松感嘆,說山上的月亮太美,不拍可惜了。王順安看看大軍,問去螞蟻地沒?大軍說,去了。王順安愣了一下,掉頭問張松,有沒有去中指峰?張松笑笑,沒去,太遠了。
黃狗竄出來,沖張松齜牙咧嘴。張松嚇壞了,趕緊躲到大軍身后。王順安提起煙桿,敲了黃狗一下,黃狗夾著尾巴,一瘸一拐地跑進月光中。
狗日的,沒眼力。王順安罵。
沉默一會兒,張松說,大伯,我打算天亮回城。
難得來一次,咋不多玩幾天?
事情太多,得盡快回去。
張松想了想,看著大軍說,你留下,多陪大伯幾天。
王順安擺擺手,那怎么行?讓大軍跟你一起走。
大伯放心,大軍請假這段時間,工資一分也不會少。
大侄子?這,不太好吧。
這有什么,誰叫大軍是我的兄弟?
天麻麻亮,王順安提上籃子,往菜地走去。黃狗一瘸一拐跟在后面,不時抬起頭,沖天空叫兩聲。往東走百步,有一條小溪,長年水流不斷。他在小溪邊開墾了一塊荒地,種瓜種菜,種辣椒西紅柿,種雜七雜八的東西。有了這塊菜地,他可以一年四季吃上蔬菜。王順安想好了,沒什么送給張松,就送他一點綠色無公害蔬菜吧。
吃了早飯,王順安提著一籃子瓜果蔬菜,與大軍一起把張松送到埡口。黃狗竄出來,盯著張松,不停地吠。王順安懶得理它,叫張松打開后備廂,把竹籃放進去。
張松搖頭,說后備廂壞了,沒辦法打開,就放車座下吧。
黃狗沖到車邊,人一樣站起,舉起爪子拍打后備廂。
張松連連后退,他被黃狗嚇壞了。
王順安舉起煙桿,罵道,狗日的,滾一邊去。
黃狗低下頭,垂下尾巴,走了幾步,又掉頭叫了幾聲。
張松握住王順安的手,點頭說,老伯,走了。
好的,開慢點,路上小心。
七
王順安燉了鍋土雞肉,熱騰騰端上桌。大軍盛了半碗湯,端給他說,爹,喝湯。王順安詫異地看了看大軍,手忙腳亂地接過碗。大軍又拿出酒瓶,倒了兩杯酒,笑著說,爹,我陪你喝點。王順安接過酒杯,機械地點頭,好啊,好啊。
喝了幾口酒,大軍說,爹,跟你商量一件事。王順安愣了愣,叫大軍有話就說。大軍說,休假這段時間,由我負責(zé)巡山。王順安說,巡山?你?大軍說,不就是看幾天林子嗎?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王順安說,巡山?我沒聽錯吧。大軍說,爹,我想過了,城市再好,也不是我們的,我打算再干幾年,就回家接你的班。王順安瞪大眼睛,你說的是真話?大軍笑笑,不是“蒸”的,難不成是煮的?王順安拍了一下大腿,大聲說,好,那就實習(xí)實習(xí)。
王順安借著酒興,把大軍帶到工作室。他取下迷彩服,讓大軍穿上。大軍問,為什么非要穿這一身,不穿不行嗎?王順安告訴大軍,作為一名護林員,上山必須備齊行頭:迷彩服、草帽、砍刀、藥箱、水壺。草帽遮烈日,擋風(fēng)雨,防蟲子,護腦袋。比如鳥拉屎,如果沒戴草帽,可能會落到頭上。鳥屎很臟,甚至有毒,會讓腦袋腐爛。帶上砍刀,可以修剪樹枝,防野獸,也防盜獵者。為什么要帶上水壺呢?山高路遠,累了渴了,喝上兩口,身上又會長出力氣。要帶上藥箱,在山林里行走,難免遇上受傷的麻雀、野雞、烏鴉、斑鳩、兔子、老蛇等,給它們一點藥面,也許能救一條命。
王順安一邊說,一邊給大軍戴上草帽,挎上藥箱,背上水壺,并把砍刀交到大軍手里。大軍一臉苦笑,任由他擺弄。王順安瞇上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越看越覺得精神。他把大軍拉到鏡子前,高聲說,你看看,多神氣啊。
大軍嚇了一跳,鏡子里的他面目全非,竟有幾分像王順安。
王順安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如巡山路線,重點工作等。大軍叫他放心,他已經(jīng)記下來。王順安笑容可掬,指了指椅子,叫大軍坐下。大軍說,爹,干嗎?王順安把筆記本推到大軍面前,說,打開它。大軍問,這是什么?王順安一字一句地說,工作日志。
大軍打開筆記本,看見頁面上寫滿蠅頭小楷,橫豎折捺,如同刻碑。大軍瀏覽了幾則日志,不由啞然失笑。父親所說的日志,不過是些流水賬——
三月二十八日,晴。采了三束花,放在爹娘和紅草的墳前。提上彎刀,穿過林子,看見兩個黃發(fā)青年,正在用彈弓射鳥。黃狗如猛虎下山,猛然撲過去。兩小子拉開彈弓,對準(zhǔn)黃狗。我怕黃狗吃虧,舉起砍刀,喝令他們住手。經(jīng)查問,他們是鎮(zhèn)上的,相約來吳王山,打算弄幾只斑鳩解饞。訓(xùn)了他們一通,他們認識到錯誤,保證不再打鳥。
六月十日,小雨。昨晚刮風(fēng)下雨,折斷了不少樹木。經(jīng)螞蟻地,扒開草叢看了看,不少洞穴已被泥水填滿。經(jīng)過白水河,波濤滾滾,水流渾濁。拉著黃狗的尾巴,踩水過河,爬上中指峰,查看穿山甲的洞穴。這些小東西真聰明,他們的家很講究,有冬洞,有夏洞。夏洞建在位置高的地方,洞穴較淺,通風(fēng)方便,干燥涼爽,排水性強。冬洞建在背風(fēng)向陽處,洞穴較深,彎彎曲曲,形似葫蘆。隧道盡頭是一間比較寬的屋子,鋪著柔軟的干草,那是它們的臥室,也是生養(yǎng)寶寶的地方。眼下正是穿山甲發(fā)情婚嫁的時候,它們躲在洞穴里,像小夫妻。過了這段時間,他們會各分東西。女方懷孕后,在年底或明年初產(chǎn)下幼崽。
臘月十九,陰。要過年了,也不知道大軍回不回來?再巡一次山,打算回家備年貨。走過老鷹巖、白水、刀嶺、燕子洞、蛇山……一一跟山上的樹、動物打招呼,讓它們準(zhǔn)備過冬。最后,帶著黃狗爬上中指峰,坐在山頂,吃干糧喝水。我和黃狗說好了,今天晚一點回去。夜幕降臨,一輪月亮從天邊升起來。借著月光,扒開草叢,查看那些洞穴。走到一個洞穴附近時,不由屏住了呼吸。一片空地上,一只穿山甲背著一只小小的淺白色的穿山甲,在月光中跳舞。那一刻,我又想起了瞎子,還想起了小白。
大軍合上筆記本,放在桌上。王順安說,這么快就看完了?大軍笑笑說,這個簡單,我知道怎樣寫。王順安叮囑說,每天巡山回來,一定要記日志。
大軍伸了個懶腰,起身說,爹,睡吧。
王順安說,等一等。
爹,還有什么事?大軍皺了皺眉頭。
上山的時候,記得叫上黃狗。
八
燭光搖曳,影子朦朧。王順安捧起母親的照片,開始吟誦經(jīng)文。耳邊響起母親蒼老的聲音,一聲聲呼喚他的乳名。四下張望,昏黑漫無盡頭。他跌跌撞撞往前走,摔倒了,爬起來;摔倒了,再爬起來。隨著一聲巨響,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濕淋淋的世界——
一群人抬著一具棺木,從村里走出來。細雨紛飛,鑼鼓聲聲,紙錢飛落。抬棺人邁著整齊的腳步,吼叫著走過來。紅草一身白衣,低頭跟在棺材后面,嗚嗚咽咽。王順安戴著孝帽,抱著牌位,奔跑在棺木的后面。抬棺人行走如風(fēng),遇溝過溝,遇坎爬坎。棺材飄上埡口,飄上吳王山,飄到螞蟻地。放下棺木,先生念了一通經(jīng)文,用羅盤校準(zhǔn)方位,指揮人們開始打井。王順安跪在棺木前,看看面色憔悴的紅草,不由倍感凄涼。
母親離世時還不到六十歲。她五十八歲的那個冬天,肚子里長了一顆指頭大小的腫瘤。腫瘤長得快,如充氣的氣球。王順安一次次把張華佗請過來,為母親診斷治療。張華佗每次上門,經(jīng)過一通望聞問切,扔下一堆草藥,然后轉(zhuǎn)身離去。兩年來,母親不知喝了多少藥湯,腫瘤不但沒有變小,反而越長越大,像一只小籃球。
王順安拉下老臉,挨家挨戶借錢,好話說了一籮筐,一毛錢也沒借到。不怪村里人,大家都太窮了。從哪里弄錢呢?王順安患了失眠癥,頭發(fā)大把大把掉落。忽然有一天,郭少文背著獵槍來找他,約他上山抓穿山甲。郭少文告訴他,有人高價收購穿山甲,一斤十幾塊。王順安抓住郭少文的肩膀,問是不是真的。郭少文讓他快走,再晚就被抓光了。
走到山下,王順安驚呆了。一個個村民扛著鋤頭提著口袋,從山上叫嚷著走下來。他們的袋子里,裝著穿山甲、野雞、兔子、老蛇、狍子、斑鳩、老鷹、麻雀、烏鴉等。上了山,隨處可見新翻的泥土,一片狼藉。值得慶幸的是,螞蟻地還沒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多年以來,在當(dāng)?shù)厝诵闹?,螞蟻地屬于鬼魂,是一塊不祥之地。老人們說,螞蟻地的樹林里,隨處可能撞上死鬼:或尖嘴獠牙,或頭大身小,或瘦如猴子,或胖如大象,或眼如燈籠,或嘴似巖洞,或高如竹竿,或矮如侏儒,或胡子齊胸,或耳尖如鼠……每逢月圓之夜,螞蟻地的死孩子會齊齊出動,手拉手圍成一圈,對著月亮唱歌跳舞。
王順安和郭少文悄無聲息地走進螞蟻地,查看那些隱秘的洞穴。郭少文要動手挖掘,王順安攔住了他。王順安的意思,不能動手挖土,會招來其他人。
天色漸晚,月亮升起。穿山甲陸續(xù)爬出,四下尋找食物。王順安和郭少文像兩個幽靈,飄忽于草叢之間,將一只只穿山甲撿進袋子。這東西真傻,只要聽見動靜,馬上縮成一團。沒費多少時間,他們撿了兩袋穿山甲,悄悄返回村莊。
收購點是一所低矮的瓦房,隱藏在街市后的樹林里,平時人跡罕至。門上掛一塊發(fā)黃的牌子,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字:收購藥材,價格從優(yōu)。一箱一箱的飛禽,一箱一箱的走獸,堆放在大屋子里。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放著幾只鐵籠,掛著沉重的鐵鎖,里面裝滿了挨挨擠擠的穿山甲。它們蜷著身子,一動不動,像一個個球,死了一般。
王順安和郭少文達成協(xié)議,兩人聯(lián)手,五五分成。他們白天睡覺,晚上上山,一月兩次。沒過多久,穿山甲越來越少,蹤影難覓。有人跑一天,也抓不到一只。王順安郭少文小心翼翼地捂著螞蟻地的秘密,往往等到三更半夜,才偷偷出門。
有幾次,他們在樹林里碰上了瞎子。瞎子已經(jīng)很老了,走路遲緩笨重。它抬著頭,睜著小眼睛,搖著尾巴,行走在草木中。郭少文打算對它下手,王順安攔住他說,放過它吧。郭少文問為什么,王順安說,它是看著我長大的呢。還有幾次,他們遇上了小白。郭少文準(zhǔn)備出手,王順安又攔著他說,放過它吧,它可是我看著長大的啊。
王順安把賣穿山甲得到的錢,源源不斷地送到張華佗的手里。張華佗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沒能挽回母親的生命。母親臨死之前,拉住王順安的手,盯著他說,聽媽一句話,不要再抓穿山甲了,它們也是命啊,這是造孽,會有報應(yīng)的。王順安說,媽,沒有的事。母親說,你別騙我,我天天夢見穿山甲,它們在我的身體里爬來爬去,又是喊又是哭。王順安被嚇住了,低下頭說,媽,你別亂說。母親命令說,抬起頭來,看著我。
王順安抬起頭,看著母親的臉。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母親的魂魄正從眼里鉆出,化作一股青煙,裊裊飄散。母親努力笑了笑,柔聲說,記住,別抓了。
雨下一陣停一陣。墓穴已經(jīng)打好。人們把棺材抬起,放入墓井之中。兩個人移開棺蓋,露出了母親的臉。母親躺在棺底,眼睛緊閉,臉色蠟黃,皺著眉頭。王順安不敢再看,趕緊把臉歪向一邊。時辰已到,棺蓋緩緩合上,發(fā)出隆隆聲。
墳堆壘了起來,濕漉漉的。眾人散去,他們的背影陸續(xù)走入雨中。紅草把跪在墳前的王順安拉起來,說,走吧,回家。王順安說,你先走,我陪陪媽。
過了好久,王順安嘆了一口氣,從墳前站起來,準(zhǔn)備離開。走到樹林邊,他不由停住了腳步。他看見了小白,孤單單趴在草木中;它的旁邊,躺著僵硬的瞎子。
雨越下越大,滿山草木濕淋淋的,風(fēng)聲雨聲灌滿耳朵。王順安走過去,低頭看著小白,看著泥水中的瞎子。瞎子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小白用爪子扒拉瞎子,似乎想把它弄醒。
王順安的心咯噔一下:瞎子死了。
九
幾個老頭在王學(xué)義家玩牌,喝苞谷老燒酒。王順安借著酒興,說起大軍頂替他當(dāng)護林員的事情。王學(xué)義敲著桌子說,如果大軍回來,我這村主任也讓他干。王順安說,這怎么行?他不會。王學(xué)義笑笑,不會就學(xué)嘛,大軍是塊好料,磨上一磨,準(zhǔn)比我強。王順安說,不行,大軍要當(dāng)護林員。王學(xué)義說,這有什么?可以兼職嘛。
正聊得開心,有個叫楊老歪的老頭問王順安,大軍的領(lǐng)導(dǎo)是不是來過?他昨晚看見一輛黑色轎車了。王順安說,怎么可能,人家那么忙。楊老歪強調(diào),他從埡口經(jīng)過,真的看見了一輛黑色轎車。王順安搖頭,認為他肯定看走眼了。郭少文幫腔,說楊老歪,是不是整了幾口馬尿,分不清東南西北?王學(xué)義雙手叉腰,打著官腔說,楊老歪,你知道轎車長啥樣嗎?楊老歪把胸脯拍得山響,粗聲粗氣吼道,老子這么大年紀,說話還沒個譜?
聽了楊老歪的話,大家議論紛紛。有人提出,那輛車如此古怪,會不會有問題?要不要給派出所打電話?王順安的心有點亂,腦海里閃過一輛棺材似的轎車。他心不在焉,接連輸了好幾把。王學(xué)義說,老東西,會不會打牌?王順安把牌扔到桌子上,罵道,媽的,老子不打了。郭少文說,順安,再打幾把啊。王順安一言不發(fā),起身就走。王學(xué)義罵道,龜兒子,脾氣還不小。郭少文勸道,讓他去吧,他好像有心事。
回到家,王順安坐在屋檐下,全身軟綿綿的。遠處跑來一輛摩托,一晃眼來到面前。騎車的漢子摘下頭盔,喊了聲老王。王順安睜眼看了看,趕緊說,孔站長啊,快請坐??渍鹃L跳下摩托,拉過一張椅子,彈一支煙給王順安。王順安賠笑說,好久沒來了??渍鹃L說,太忙了,撒尿的時間也沒有。王順安笑笑,你坐,我去泡一壺綠寶石。
孔站長一邊品茶,一邊詢問吳王山的情況。王順安一一作了回答,并順口提了大軍的事情??渍鹃L說,太好了,歡迎大軍成為護林員??渍鹃L話題一轉(zhuǎn),提起了另一件事。幾天前,林業(yè)站接到電話,說半夜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埡口上,懷疑是盜獵的。舉報人提到了王順安,說這段時間沒見他上山巡邏,會不會故意放水?王順安跺腳罵道,哪個龜孫亂嚼舌頭?孔站長說,老王,放警醒點,如果有什么情況,及時跟我聯(lián)系。
孔站長說完,騎上摩托走了??粗h去的背影,王順安的心里荒草瘋長。
大軍踩著暮色回來了,身后卻沒有黃狗。王順安問,狗呢?大軍撇撇嘴,誰知道?還沒到中午,它就下山了。王順安感到奇怪,嘟囔說,狗日的,它會去哪兒呢?大軍說,到處亂跑唄。王順安不再說話,把飯菜端到桌上。大軍問他怎么回事,臉色不好看。王順安說沒什么,只是腦殼有點痛。大軍說,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王順安穿過堂屋,走進工作室,打開了筆記本,翻到大軍記的日志,看了起來——
六月十六,晴。中午,爬上中指峰,只剩下半條命。扒開草木,查看洞穴。草木太深,行走艱難,費了半天工夫,沒看見一只穿山甲。
六月十七,小雨。上中指峰,查看穿山甲的洞穴。草木濕漉漉的,衣服鞋子全濕透了。經(jīng)過幾小時的摸排,終于走完所有洞穴,并一一作了標(biāo)記。
六月十八,陰。上中指峰,查看洞穴。這些懶惰的穿山甲,天天躲在洞里。從第一個洞穴走到最后一個洞穴,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沒見到一只穿山甲。
大軍的日志極短,書寫隨意,歪歪扭扭。奇怪的是,除了中指峰,他未提及其他地方。這是不是說,大軍這幾天上山,只去過中指峰?還有,為什么對黃狗只字未提?
王順安關(guān)上燈,走進臥室,和衣躺在床上。不知怎的,翻來覆去睡不著。躺了一陣,索性披衣下床,提上砍刀,走出門去。沒有月亮,星光模糊,風(fēng)嗖嗖作響。他舉起砍刀,朝風(fēng)劈了幾下,好像砍中了什么。風(fēng)慘叫一聲,怪叫著飛走了。
埡口空空如也。黃狗呢?黃狗哪兒去了?他關(guān)上電筒,緩緩?fù)刈摺γ孀邅硪粋€黑影,他不吭聲,閃到一棵樹的后面。黑影走到面前,他打開電筒,照住黑影,喝問道,誰?
那人嚇了一跳,叫道,爹,是我,你要干嗎?
來人是大軍,手里提著黑色袋子。
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你不在,出來看看。
黃狗呢?你看見黃狗了嗎?
沒,沒看見。
十
王順安虎著臉,蹲在門口磨刀,霍霍作響。
大軍戴上草帽,穿上球鞋,背上藥箱,挎上水壺,抱手候在旁邊。過了好久,他看著磨刀石上反復(fù)抽動的砍刀,忍不住說,爹,把刀給我吧。
王順安埋頭干了一會兒,用手試了試刀刃,感到一種冰冷的快意。他霍然起身,把刀甩上肩膀。大軍趕緊說,爹,把刀給我。王順安冷哼一聲,你在家,我上山。大軍說,爹,還是我去吧。王順安不看他,板著臉說,少啰唆,我去找黃狗。
大軍喊了兩聲,王順安充耳不聞,氣沖沖地走了。
滴答,手機進來一條短信。大軍趕緊點開,是一條轉(zhuǎn)賬通知,顯示銀行卡已轉(zhuǎn)入五萬元。滴答,又進來一條信息。是張松發(fā)來的,問收到錢沒有。大軍說,收到了。張松問,在干嗎?大軍說,在家。張松問,為什么不上山?大軍說,我爹不讓去。張松說,露餡了?大軍趕緊回復(fù),沒有,黃狗沒了。張松說,干得好,多搞點貨,我過來取!
信息后加了三個感嘆號,并配上一杯茶。大軍抬起頭,看見王順安彎腰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像一個移動的黑點。他忽然跳起,撒腿朝山上跑去。
上山的路不止一條,大軍選了最近的一條。最近的路最難走,直上直下,荊棘叢生。大軍顧不得那么多,他想好了,必須將父親甩在身后,提前趕到中指峰。趕到螞蟻地時,他看見王順安背對著他,跪在草叢中。大軍暗喜,貓腰迅速跑過,朝中指峰跑去。
大軍這次回來,當(dāng)然不是為了看望王順安,更不是為了當(dāng)護林員,而是為了穿山甲。大軍算過賬,只要多賣上幾只穿山甲,就能湊足一套房的首付。只要在縣城買了房,就可以把那個叫小芳的性感姑娘搞到手,過上令人羨慕的小日子。
小芳是“迷你理發(fā)屋”的發(fā)廊妹,主要工作是給客人洗頭。她有一個愿望,盡快學(xué)會手藝,開一家理發(fā)店。大軍勸她,不如離開理發(fā)店,兩人聯(lián)手做點事。小芳不敢貿(mào)然辭職,害怕跟了大軍,連肚子也混不飽。大軍拍著胸脯保證,只要小芳跟了他,肯定讓她過上好日子。小芳嘆了口氣,問他有沒有房子。大軍說,房子不是問題。小芳說,有了房子,再來找我吧。大軍舉手發(fā)誓,你等著,我買了房子就來找你。
大軍冷靜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把牛吹大了。他在“天盛豪”酒樓當(dāng)服務(wù)生,月工資不到三千。他看過樓盤,一套九十平的房子,要交近二十萬的首付。就算不吃不喝,也得干多少年?大軍感到絕望,決定不再想狗日的房子,混一天算一天??墒?,晚上躺在床上,眼前不時浮現(xiàn)小芳撩人的模樣。他受不了,一次次把手伸到身下,把手掌當(dāng)作小芳……
大軍急劇消瘦,眼角掛滿眼屎。老板看不慣,說他人不人鬼不鬼,影響了生意。大軍氣不過,跟老板干了一架,卷起鋪蓋走人。那個被炒魷魚的晚上,大軍冒著小雨,沿著一條巷子走了許久,最后走進一家臨時搭建的燒烤帳篷。攤主站在攤邊發(fā)呆,嘴里叼著一支煙,面目黧黑難辨。帳篷里只有一個胖男人,守著一張桌子,擺著幾盤燒烤,還有一扎啤酒。男人點的東西不少,有烤雞翅、雞腿、洋芋、小瓜、麻雀、牛肉。
那個男人就是張松。他剛離了婚,一個人跑到燒烤攤喝悶酒。他舉起酒瓶,朝大軍晃了晃,邀請說,兄弟,坐。大軍坐下,提起一瓶啤酒。他們幾乎沒有說話,只是不斷地舉瓶子,不停地灌酒。空瓶子越來越多,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大軍不知喝了多久,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瓶,只知道身體裝滿了酒,稍微動一下,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曧憽?/p>
認識之后,兩人時不時小聚一下。找個燒烤攤,點上一堆東西,喝喝酒聊聊天。張松是豪林山莊的廚師,月工資四五千。在大軍看來,這收入不錯了。張松不這樣看,說這點工資還不夠他的前妻買一雙鞋子呢。張松說,他這輩子最倒霉的事情,就是找了個要人命的媳婦。要人命是張松形容老婆的專用語,意思是特別漂亮,可以讓人去死。用他的話說,老婆是中心,他必須圍著老婆轉(zhuǎn),搞好服務(wù)工作。沒想到,老婆卻嫌他窮,找了個有錢的老頭。老頭五十多歲,出手大方,買衣服買首飾,眼睛從來不眨一下。張松對老婆說,我把工資卡都給你了,你為什么還這樣?老婆撇撇嘴說,就你那工資,還不夠買雙鞋子!
時間長了,張松不再談前妻,大軍也不再提小芳。談什么呢?談錢。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錢重要?沒有錢,一切免談。張松說,豪林山莊之所以生意火爆,是因為可以吃到各種野味。比如,白斬野雞、紅燒野豬、清蒸果子貍、龍鳳湯(一蛇一雞)、燉斑鳩、炸麻雀、烤老鼠等,價格幾百幾千上萬元不等。最珍貴的當(dāng)數(shù)穿山甲,一斤價值上萬。如果是當(dāng)場宰殺的穿山甲,價格可以高達兩萬。食客認為,穿山甲全身是寶,男人吃了壯陽,英勇無敵;女人吃了滋陰,面若桃花,貌美膚白,人見人愛。
經(jīng)過商議,他們在網(wǎng)上購買了一種捕捉穿山甲的神器。這種神器口小肚子大,可以放在洞口,讓穿山甲主動入甕。神器上安裝了感應(yīng)器,逮住穿山甲后,能夠向手機發(fā)出信號。巡山的時候,大軍把神器安裝在洞口。抓到穿山甲后,大軍會第一時間通知張松,張松驅(qū)車趕到花嘎,連夜將穿山甲取走,再送到豪林山莊,換成一沓沓票子。
大軍爬上中指峰,一一撤去洞口的神器。他躲在樹林里,看見父親提著砍刀,彎著腰爬上來。父親真是老了,氣喘吁吁,失魂落魄。不得不說,沒有那一身迷彩服,沒有那頂草帽,沒有藥箱水壺,他就是一個糟老頭。他以砍刀作為拐杖,一步三搖地走進草叢,喘息聲響雷般滾過。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時扒拉著什么。就這樣,他看了五六個洞穴,終于停住腳步,抬頭望了望天,長嘆一聲,掉頭往山下走。經(jīng)過一塊巖石時,他身子一歪,一頭栽倒在地。還好,茂盛的灌木擋住了他,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從草叢中慢吞吞站起來,步履蹣跚地往山下走去。
大軍趕緊爬出來,把神器一一恢復(fù)原位。
十一
六月二十日,晴。身邊少了黃狗,感覺丟了魂魄。趕到螞蟻地,看望爹娘和紅草,求他們保佑大軍,別讓他瞎鬧。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大軍碰上了不干凈的東西。
起風(fēng)了,嗅到一股血腥味。迎風(fēng)走去,血腥越來越濃,臭味越來越重。穿過灌木,只見黃狗直挺挺躺在草地上,脖子被砍了一刀,腦袋歪向一邊,瞪眼望著蒼天。血染紅了狗毛,連成一片,已經(jīng)干涸。草叢也被染紅了,在日光下閃閃發(fā)亮。
我挖了口井,把黃狗埋了。我把它埋在父母和紅草的旁邊。這樣,它就不會孤獨了。
爬上中指峰,查看洞穴。第一個亂糟糟的,湊近洞口嗅了嗅,氣息渾濁刺鼻。第二個跟第一個差不多,洞口亂糟糟的,還有一些腳印。第三個沒多大變化,湊近聞了聞,有青草味,還有花香??磥?,這家的主人還在,或許正在睡覺。走訪了六家,有四家遭到襲擊,生死不明;另外兩家目前安好,但顯然已經(jīng)被人盯上。
是哪個狗日的,干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王順安強撐身子,寫了日志,撂下筆,走進臥室。屋子昏黑,如同一副棺材。看看窗外,天地俱黑,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恍若棺材將這世界全裝了進去。他摸出火機,點燃蠟燭,端坐窗后,誦讀經(jīng)文。人影晃動,影影綽綽。砰然一聲巨響,豁然開朗……
村子沒有一幢水泥房,全是瓦房或茅草屋。有一幢老房子,站在高大的椿樹下,木柱、青瓦蓋、竹籬笆。一個魁梧的男人從屋里走出來,叼著煙桿,提著鋤頭,吼道,快一點啊,太陽照屁股了。一個男孩跳出來,大聲說,爹,今天去哪里?男人吐出一口煙霧說,螞蟻地。屋里走出一個嬌小的女人,青色上衣,黑色褲子,頭上包著頭巾。男人扛上鋤頭,女人背上背簍,男孩提上鐮刀,沿小路向村外走去。王順安看著他們,不由愣住了。他認出來了,男人是父親,女人是母親,男孩是他自己。
從埡口上去,有一塊較為平坦的地方,就是所謂的螞蟻地。灌木叢、樹枝上、茅草間,隨處可見烏黑的蟻巢。村里分地時,誰也不肯要這塊地。這地方陰氣重,不知從何時起,誰家的小孩子死了,就丟在樹林里。尸體并不掩埋,而是掛在樹上,任由鳥雀啄食。走到螞蟻地,經(jīng)??梢姾趬簤旱臑貘f,圍著某棵樹起起落落,發(fā)出凄厲的啼叫。不過,父親不怕,他甚至心懷喜悅,接納了不祥的螞蟻地。他有自己的算盤,螞蟻地土地肥,地盤大,可以多收糧食。至于那些掛在樹上的孩子,還有飛來飛去的烏鴉,有什么可怕的呢?
也許是螞蟻多的緣故吧,這里生活著不少穿山甲。這些家伙膽小,白天躲在洞中,晚上才爬出洞穴,活動筋骨,尋找食物。玉米成熟的時節(jié),父親帶著王順安住進玉米地邊的那個窩棚,防盜賊,防鳥獸,護玉米。有月亮的夜晚,站在窩棚門口,可以看見一只只披著鎧甲的穿山甲,凸起高高的脊背,爬行在草木中。有時候,還可以看見穿山甲背著幼崽,在月光下嬉戲跳舞。穿山甲的聽力不好,如同聾子;眼睛小,視力差,如同瞎子。不過,它們的鼻子很厲害,大老遠就能聞到氣息。一旦發(fā)現(xiàn)敵情,它們要么轉(zhuǎn)身就跑,但跑得并不快;要么將身體蜷起來,形成一個球狀。王順安調(diào)皮,不止一次踢過那些球,鐵塊般堅硬。有時候,它們搖動尾巴,挖開蟻穴,把長舌頭伸進洞穴,大快朵頤。凡是被它們看中的蟻穴,只需一會兒工夫,就能把洞掘開,將里面的螞蟻一網(wǎng)打盡。
有一次,王順安跟著母親,去樹林里撿干柴。忽聽噼啪一聲,一團東西從樹上掉下來。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只穿山甲。它翻過身子,弓起脊背,爬了幾下,又停下來。它的背上有一處傷口,正在流血。母親把它帶回家,為它清洗傷口,敷上藥面,纏上紗布。幾天后,穿山甲恢復(fù)了健康。母親帶著王順安,把它送回螞蟻地。它抬起頭,睜開小眼睛,一步三回頭地朝草叢里爬去。母親朝它揮手,低聲說,去吧,去吧。
從那以后,王順安走進樹林,經(jīng)常會遇上那只穿山甲。每次碰上王順安,它大搖大擺,一點也不害怕。母親說,這只穿山甲真可憐,分不清白天黑夜,就叫它瞎子吧。王順安想,這家伙,不僅又聾又瞎,連鼻子也是壞的,怎么活?。坑美蠋煹脑捳f,它是個殘疾人。母親說,要多幫助殘疾人。王順安認定它是殘疾人后,對它多了一份關(guān)心。
有一段時間,王順安遇上瞎子,發(fā)現(xiàn)它胖了許多。母親說,瞎子要當(dāng)媽媽了。聽母親如此說,王順安巴望早日看見瞎子的寶寶。瞎子有幾個洞穴,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它要換一個洞穴。父親說,穿山甲很聰明,它們不會總待在一個洞穴,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以免被對手抓住。母親還說,有個成語叫狡兔三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到達螞蟻地后,父母提著鋤頭,鉆進了半人多高的玉米林。王順安揮動鐮刀,扒開草叢,查看那些隱秘的洞穴,希望碰上一只披著盔甲的穿山甲。不過,他什么也沒看見。這些鬼家伙,肯定還躲在洞中睡大覺。穿山甲愛干凈,洞口干干凈凈的,沒有一點糞便。父親說,穿山甲像貓一樣,每次拉了屎尿,總會用泥土蓋住。
前面是一片灌木叢。王順安記得,那里有瞎子的一個洞穴。扒開灌木叢,赫然看見瞎子趴在昏暗的樹木下面。它低著頭,弓起背脊,舉著爪子,急匆匆地往前跑。說是跑,其實并不快,像個酒醉的小老頭。它長長的尾巴上,竟然趴著一只小家伙。小家伙鱗片呈淺白色,看上去可愛極了。
王順安怦然心動,兩個字立刻跳出來:小白。
對,小家伙就叫小白吧,誰叫它那么白呢?
十二
王順安看見自己蹲在老屋前,一手提著穿山甲,一手握著匕首。那穿山甲沒有鱗片,白森森的,瞪眼看著他。忽然,它口吐人言,叫了一聲救命。
王順安嚇醒了。回想夢中那只穿山甲,覺得格外熟悉。尤其是它的眼神,讓他終生難忘。他記起來了,它是小白,說話的小白,流淚的小白,哀嚎的小白,月光下跳舞的小白,拔光鱗片的小白,懷上寶寶的小白,熬成藥湯的小白……
多年前,他和郭少文把小白逮回來,熬成了一鍋湯藥。父親喝了藥湯,卻沒有好轉(zhuǎn),在一個深夜閉上了眼睛。父親下葬不久,郭少文就出了事。他背著干糧,扛著鋤頭,滿山找穿山甲。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只穿山甲的行蹤。他像靈敏的獵狗,咬著那只忽隱忽現(xiàn)的穿山甲,窮追不舍。那真是一只狡猾的穿山甲,好幾次感覺無限接近,又被它成功甩脫。它把郭少文引到白水河,轉(zhuǎn)眼沒了蹤影。郭少文站在崖下,忽聽嘩啦一聲,一個球從崖上飛來,恰好砸中了他的臉。他從溝坎上栽下去,摔斷了一條腿。
耳邊傳來隱約的狗叫,忽有忽無。王順安披上衣服,抓起電筒,拉開門走出去。沿著水泥路走了一段,王順安猛地收住腳步。他赫然看見,埡口上臥著一具棺材。他躡手躡腳走過去,棺材越來越大,變成一輛黑色轎車。車窗后有一粒忽閃忽閃的火星,照出一張忽明忽暗的臉。他想看清車里的人,但月光昏暗,怎么也看不清楚。
一束電筒光從山上射來,他縮回腦袋,躲進草木之中。電筒光從山上飄到路上,朝埡口飄過來。越來越近,他看見光亮后的黑影。黑影越走越近,瘦削的身形,穿著花襯衣,扛著一個黑袋子。王順安的心一陣狂跳,是大軍,大軍!
大軍扛著袋子,大步走到車邊。車里的人扔掉煙頭,從車里鉆出來。電筒光雖然不夠明亮,但王順安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張松,不錯,張松。
張松拍了大軍一巴掌,說,怎么樣?搞到幾塊金磚?
大軍舉起袋子說,三塊,有一塊超大,超重。
張松打開袋子,看了一眼,趕緊把袋口扎起來。他擂了大軍一拳,興奮地說,狗日的,真有你的。大軍說,出手之后,把錢打給我。張松點頭說,放心,老子還會坑你?對了,千萬要注意,不要讓你老爹抓住把柄。大軍哼了一聲,放心吧,他是個老糊涂。
張松打開后備廂,把袋子扔進去。正準(zhǔn)備拉上車蓋,忽然竄出一條黑影,使勁推了他一下。他連退幾步,站穩(wěn)腳跟,這才看見一襲黑衣的王順安。王順安握著電筒,白光像柱子敲到他的頭上。他反應(yīng)過來,趕緊打招呼,老,老伯好。
爹,這是張哥,你不記得了?大軍趕緊說。
混賬東西,你閉嘴。王順安破口大罵。
老伯,消消氣。張松抓出一盒煙,說,抽支煙。
王順安擋開他的手,指著袋子吼道,把它們放了,馬上。
大軍撇撇嘴,放了?你知道我花費了多少力氣,才把它們弄到手嗎?你知道一只穿山甲,可以換多少票子嗎?告訴你吧,一只穿山甲就能換幾萬元,比你一年的工資還高。你不要壞事,讓我干上幾票,就能在城里買房子,娶媳婦,讓你抱上孫子。
張松說,大伯,這事聽大軍的,你就別管了。
王順安吐了一口唾沫,罵道,放你娘的狗屁。
爹,你跟穿山甲親,還是跟我親?
啪的一聲,王順安揚起手,抽了大軍一耳光。大軍捂著臉,沖王順安大吼,你打啊,有本事打死我啊,你看看人家父母,給兒子買車買房,你給我買過什么?你不但不幫我,還處處跟我作對。不錯,我是抓了幾只穿山甲,那又怎樣?有本事,你報警啊。
王順安舉起手,大軍把臉迎上去,說,你打啊,朝這里打。
張松勸道,老伯,這是何苦呢?別忘了,你只有大軍一個兒子。
王順安放下手,轉(zhuǎn)過身,彎腰抓起黑色的袋子。在他的眼中,那袋子也是一口棺材,他要把它打開,救出里面的生命。他一把扯開繩子,看見三只球狀的東西。最大的那只探出頭,睜著一雙小眼睛,驚恐地對著他。他一震,它跟小白真像啊。不,它就是小白。
他抓緊袋子,準(zhǔn)備離開這里。張松沖過來,使勁推了他一下。他猝不及防,接連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電筒砸中水泥路面,噼啪一聲脆響,鏡片分崩離析。
砰,張松關(guān)上后車蓋,沖大軍呵斥道,上車,走。
一聲嚎叫,轎車噴出一股煙霧,飛奔而去。
十三
王順安走進臥室,拿起那張彩色照片,大聲誦讀經(jīng)文。
人影影影綽綽,陷入滿屏聒噪的雪花??措娨暤臅r候,如果信號不好,也是這種狀況。他瞪大眼睛,透過滿屏雪花,捕捉一閃而過的人影。
瞎子背著小白,匍匐在霜一樣的月光中;
紅草牽著蹣跚學(xué)步的大軍,走過一片草地;
小小的大軍騎在王順安的肩膀上,咿咿學(xué)語;
大軍牽著水牛走在小路上,黃狗跟在后面;
王順安與父親并排站在月光中,看著對著月亮起舞的穿山甲……
人像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從雪中凸顯,時而被雪花淹沒。王順安高聲吟唱,要把雪花的聒噪壓下去,但沒用,雪花越來越多,噪音越來越大,砰的一聲,屏幕爆炸,騰起黑色的蘑菇云。小白不見了,瞎子不見了,大軍不見了,紅草也不見了。
他扶著墻站起來,丟下照片,做出了進城的決定。他提上一只黑袋子,匆匆走出家門,趕往鄉(xiāng)里的客車站,坐中巴去云城。袋子里裝著一條煙,還有一根尼龍繩。他想過了,到縣城后,要把煙還給張松,再用尼龍繩子把大軍綁起來。
王順安站在了云城的街頭??h城就是不一樣,人多車多房子多,到處鬧哄哄的。他站在街頭,撥打大軍的號碼,提示說已關(guān)機。他抱緊身體,機械地往前走,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怎么辦?要不要給孔站長打電話?他猶猶豫豫地摁下一串號碼,卻久久沒有撥出去。不行,如果把這事捅出去,警察會不會把大軍抓起來?如果不報警,穿山甲怎么辦?任由它們被人屠殺?剝掉鱗片?剖開肚子?剁成肉片?
走過十字路口,他看見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彎著腰,正在掃垃圾。他湊上去,叫了聲大哥。漢子停下掃帚,問他有什么事。王順安說,大哥,請問豪林酒店怎么走?漢子搖搖頭說,沒聽說過。王順安說,大哥,你再想想。漢子頓了一下,說,你是不是記錯了?云城只有一家叫豪林山莊的餐館。王順安愣了愣,嘟囔說,豪林山莊?漢子說,對,豪林山莊。
王順安忽然想到,張松大軍會不會騙自己,故意把豪林山莊說成了豪林酒店?他點點頭,問環(huán)衛(wèi)工人,去山莊怎么走。漢子盯著他手里的袋子說,你是送貨的?王順安問,送貨?什么貨?漢子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王順安耍了個滑頭,說,不錯,我手里有貨。漢子來了興趣,叫他打開袋子看看。王順安搖了搖頭,說是蛇,不能打開。漢子嚇了一跳,趕緊往后跳。王順安暗自好笑,丟了一包煙給漢子,說,兄弟,幫我指指路吧。漢子咂咂嘴,罵道,媽的,只要賣上一條蛇,就能抵老子一年工資了。
豪林山莊位于郊區(qū),依山而建,青磚黃瓦,飛檐畫壁,很有特色。樓房不高,但面積不小,占據(jù)了半個山坡。大門前臥著一塊巨石,上面刻了幾個蒼勁的大字:豪林山莊。走進大門,有一塊修剪整齊的碧綠草坪。草坪中央有一個旗臺,豎著兩面旗幟:一面五星紅旗,一面山莊的旗幟。草坪的盡頭,就是山莊建筑群,拉著幾條長長的紅色標(biāo)語。其中有一條是,建設(shè)生態(tài)文明,共創(chuàng)綠色家園。還有一條是,保護動物,善待生命。
樓前站著幾個穿制服的保安,掛著對講機,提著電棍。王順安彎腰撿起一塊磚頭,放進袋子里。試了試,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他整整衣冠,昂首挺胸走過去。一個小胡子保安攔著他,問他找誰,住店還是吃飯。王順安說,我找兒子。小胡子問,你兒子是誰?王順安報出大軍的名字,小胡子想了想,朝其他保安招招手,問,山莊里有個叫大軍的嗎?保安們紛紛搖頭。小胡子說,老頭,找錯地方了。王順安說,那我找張松。小胡子說,誰是張松?王順安說,他是山莊的老板。小胡子笑起來,說大叔,開什么玩笑,我們老板不姓張,姓朱。王順安說,姓朱?叫朱松嗎?小胡子說,老家伙,別鬧了,走吧。
王順安不走,杵在小胡子面前。小胡子揮揮電棍,叫他快走。王順安掏出一盒煙,遞給小胡子說,領(lǐng)導(dǎo),幫個忙,我找張松有事。小胡子笑了,把煙揣進荷包,沖保安們問,喂喂,山莊有個叫張松的嗎?一個刀疤臉舉起手說,有這個人,是個廚師。
王順安指了指黑色塑料袋,壓低聲音說,我,送貨的。
小胡子伸出手說,什么貨?打開看看。
王順安低聲說,是蛇,小心,它脾氣不好。
小胡子嚇了一跳,趕緊縮回了手。
十四
穿過一幢樓,有一條木頭路朝山上伸去。路不寬,但很講究,用圓木鋪成。食客絡(luò)繹不絕,勾肩搭背,吵吵鬧鬧。繞了好一陣,小胡子指著一幢三角狀的房子說,看見沒,那里就是廚房。王順安點頭哈腰,連連稱謝。小胡子說,你自己過去吧。
房頂豎著一根巨大的煙囪,劍一樣指向天空,噴出滾滾煙霧。門上掛著牌子:廚房重地,不得擅入。一些穿白衣的男女忙進忙出,誰也沒有看他一眼。王順安吸了口氣,跟上一個肥胖的婦女。她一邊走一邊打電話,發(fā)出嘎嘎的笑聲,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的尾巴。
呈現(xiàn)在王順安面前的,是一個熱氣騰騰的場面。一幫男女或蹲或站,擇菜的擇菜,殺雞的殺雞,宰鴨的宰鴨……鬧哄哄,亂糟糟,霧騰騰??坷锩媸且慌佩伵_,幾個廚師站在升騰的霧氣中,揮動鍋鏟,噼噼啪啪炒菜。屋里充斥著濃重的怪味,酸不酸,甜不甜,苦不苦,辣不辣,夾雜著血腥……那是一種混沌的混合氣味,誰也說不清楚。
眼睛適應(yīng)了燈光后,王順安看見角落里放著一排掛鎖的鐵籠子。他貼著墻壁,貓腰走過去,眼前的情景讓他目瞪口呆。鐵籠里關(guān)著雞、鴨、鵝、狗、兔子、貓、巖羊、老鼠、斑鳩、老鷹、麻雀、野雞、果子貍、青蛙……有一個鐵籠里,盤著一條灰黑的大蟒蛇,吐出瘆人的蛇信子,瞪著怨毒的眼睛。另一個籠子里,關(guān)著一只巖羊,它跪在籠子里,低垂腦袋,眼睛濕淋淋的。看得出,它還是只小羊,應(yīng)該不會超過十斤。
顧不上那么多了,他抓緊時間往下找。終于,在靠后的鐵籠子里,他看見了兩只球狀的穿山甲。在中指峰上,他不止一次見過它們。它們雖沒有長大成人,但已經(jīng)具備了小白的雛形,身體修長,背脊隆起,鱗片碩大,尖腦袋,小眼睛,小耳朵,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行走在月光下??涩F(xiàn)在,它們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像兩坨石頭。
耳邊響起某種奇怪的聲音。霍然轉(zhuǎn)身,只見白衣白褲的廚師站在燈光下,手里提著一只穿山甲。仔細一看,那廚師竟然是張松。狗日的身穿廚師服,手握利刃,寒光閃閃。穿山甲縮成一團,不管張松怎么弄,它就是不松開。那是一只體形碩大的穿山甲,大塊的鎧甲閃閃發(fā)光。雖然看不見它的頭,它的眼睛,它的尾巴,但王順安覺得,它就是小白。不錯,它就是小白,身體修長的小白,背脊隆起的小白,尖腦袋的小白……
住手。王順安大吼一聲,朝張松沖去。
幾條漢子沖上來,將王順安團團圍住。王順安揮動袋子,砸向晃動的人影。有人被砸中了,發(fā)出痛苦的叫聲。王順安拼命掙脫那些纏住自己的手腳,揮舞著袋子,不要命地朝張松沖去。有人沖他掃了一棍子,他一頭栽倒在地。
張松踩住他的肩膀,撇撇嘴說,老東西,何苦呢?
狗雜種,我操你祖宗。王順安吐了一口唾沫。
張松微微一笑,舉起刀,對準(zhǔn)小白。
別殺它,求求你。王順安以首磕地,咚咚作響。
燈光下,刀刃如冰,寒光逼人?;秀敝?,小白縮成一團,鎧甲閃閃發(fā)亮。直到這時,王順安才發(fā)現(xiàn),小白裹成一團的身體中間,有一點白色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只幼崽,就像小時候的小白。可惜,它不能趴在母親的尾巴上,行走于吳王山的草木之間,沐浴著潔白的月光,對著月亮起舞了。它那么小,那樣天真,卻不得不面對鋒利的刀子了。
張松冷哼一聲,掰開小白的嘴巴,將鮮紅的長舌頭拉出來。
王順安拼命掙扎,但被死死按住,一點辦法也沒有。
張松抓住小白的舌頭,使勁往外拉,越拉越長,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橡皮筋。他笑了一下,手起刀落,將舌頭一下子割斷。鮮血噴涌而出,滴答砸落碗中。小白抽搐了幾下,將身體使勁收緊,死死裹住它的孩子。它睜大眼睛,瞪著王順安,眼眶滾下一滴眼淚,慢慢地慢慢地松開了爪子。它懷里的幼崽抓了幾下,啪的一聲掉到地上。
王順安陡然產(chǎn)生了一股神力,猛然掙脫那些人的控制,一躍而起。幾個漢子試圖扭住他的胳膊,卻被他一一推開。那一刻,他如同猛虎,誰也擋不住。
他撲通跪下,捧起蠕動的幼崽。剎那靜寂之中,張松丟下小白,撿起一根木棍,朝他的頭部重重敲了一下。他只覺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王順安蘇醒過來。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亂草之中。他坐起來,額頭黏糊糊的。他有點恍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天地昏黑,城市陷入黑暗。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到云城的第一個夜晚,竟然會遇上停電。車子跑過,像奔跑的棺材……人影走過,像行走的棺材……高樓影影綽綽,像站立的棺材……天地混沌,是這個世界最大的棺材……現(xiàn)在,他就坐在棺材的最底部,如一粒塵埃。
王順安站起來,仔細辨認方向。不遠處有點點閃爍的燭光,他費了半天勁,認出那里就是豪林山莊。面目模糊的山莊,也是一口棺材。山莊后模糊的山坡,還是一具棺材。恍惚之間,他眼前劃過一道閃電,浮現(xiàn)出血紅的長舌頭,噴涌而出的鮮血,滴答滾落的眼淚,臨死也要護住孩子的穿山甲,從穿山甲身上滑落的天真無邪的幼崽……
他伸出僵硬的手,最后一次撥打大軍的電話。關(guān)機。還是關(guān)機。
他嘆了口氣,摁下孔站長的電話。起風(fēng)了,嗚嗚咽咽。
孔站長叫他原地等候,不要到處亂跑,他立刻從花嘎趕來??渍鹃L罵了句娘,鏗鏘有力地說,他會馬上報警,最多幾分鐘,警察就能趕到豪林山莊。
王順安掛了電話,筋疲力盡地靠在一棵樹上。他垂下頭,閉上眼,只想好好瞇一會兒。他太累了,這真是漫長的一天,幾乎用盡了一輩子的力氣。
耳邊響起了尖利的警笛聲,他抬起頭,看見城市上空煙花綻放。
一朵一朵,像璀璨的星光。
責(zé)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