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白杏玨

葡萄

曹丕緩緩睜開眼睛，一時間無法分辨出是宿醉還是暑氣帶來這些許的昏沉之感。照說，夏日該結(jié)束了，可這熱氣卻還是盤旋不去，讓人只想安靜地躺著，像一株植物那樣，在靜止中積蓄著能量。

他靜靜地躺著，等待著腦海中的那片云霧散去。他已經(jīng)三十六歲，每個早晨，無論前一夜是肆意宴飲還是獨守案牘，他都在起身前多躺上那么一會兒，確保自己的身體完全醒來，頭腦恢復(fù)清晰。因為他早已清楚地知道，當(dāng)他起身的那一刻，就開始消耗余生的又一天。相比于父親，他已經(jīng)浪費了太多的時間，所以每一時、每一刻，都需要用最好的狀態(tài)去面對。

是時候了，曹丕感受到全身都已經(jīng)舒展開，于是起身，掀開了簾帳。侍女早已將一小盆水果準備好，掐準了時間，端上來的時候還帶著微微顫動的水珠。曹丕隨手拿起一顆葡萄，這是他最喜歡的水果之一，口感、色澤都無可挑剔，那清冷微酸的味道，微微透光的紫色，無一不標識著它獨特的西域血統(tǒng)。自從西域諸國遣使朝覲，與曹魏恢復(fù)溝通之后，曹丕覺得這小小的紫色果子，嘗起來更加甜美幾分。

輕輕一咬，汁水在口中散開，隨即褪去，像一場夏日午后的雨。他又拿起一顆，緩步走到窗前，攤開手，讓一縷陽光落在手心。在陽光的輕撫下，葡萄的外皮驀然亮了起來，竟顯出了深紅的光澤。是的，就是這個顏色，曹丕滿意地想，像瑪瑙一樣，都是妙物。

曹丕一直都喜歡美而珍的物件。十多年前，當(dāng)他還是五官中郎將的時候，曾有一件特別的愛物——西域瑪瑙制成的馬絡(luò)頭。那時在鄴城，西域傳來的物件就是潮流的方向。曹丕費了不少心力，才終于得到了這么一塊完美的、方正的瑪瑙石。思前想后，曹丕決定將它制成一件馬飾?，旇е驮醋择R腦，以此為愛馬之飾，豈不是天作之合！為此，他耐著性子等著工匠加工，并在收到成品的那一天，專門舉辦了一次集會，讓王粲、陳琳一同觀賞這件寶物。當(dāng)然，這場集會最后的目的是，為這件寶物留下數(shù)篇同樣華美的碑銘。

玉石的妙處，就在于它的永恒。這是曹丕喜愛玉石的原因。不過，若只是雕琢成一件飾品，最終不過是玩物而已。只有當(dāng)人們?yōu)檫@些小小的石頭留下文字痕跡時，才能讓它的形象永遠定格在歷史里。比如現(xiàn)在，十年光陰如水逝去，曹丕早就不記得那個瑪瑙絡(luò)頭放在了哪里，可他卻依然記得自己寫下的那篇小賦——

沉光內(nèi)灼，浮影外鮮。

繁文縟藻，交采接連。

——《瑪瑙勒賦》

曹丕將葡萄放入口中，默默咀嚼著記憶的味道。

南皮

在拿到那塊瑪瑙石的時候，曹丕曾經(jīng)動了另一個念頭，就是將它做成一個彈棋的棋盤。

彈棋是曹丕少年時最喜歡的一種游戲，棋盤往往以珍貴石料制成，呈正方形，中心高隆，四周平如砥礪，光彩照人。玩耍時，兩人對局，木質(zhì)棋子各六枚，在棋盤上擺放妥當(dāng)，輪流擊打。在沒辦法出外騎馬行獵的時候，又或者是酒過三巡、無所事事的時候，少年曹丕就會與朋友一同玩彈棋。在這個游戲中，曹丕是當(dāng)之無愧的王者，他甚至練成了一種獨門絕技——用手巾來抽打棋子。手巾綿軟，棋子堅硬，得掌握好力道，才能一擊必中。曹丕一度沉迷于這種游戲，就為了在眾人面前展示一下他的這一手絕技。

不過，以瑪瑙制棋盤，畢竟太過奢侈，所以這個念頭只是一瞬，就被放棄。更何況，他早已放棄了這個少年時最愛的游戲。他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地玩耍了。為了成為合格的世子，曹丕認真聽取了意見，先是減少了打獵的頻率，然后是放棄了擊劍、彈棋等各種各樣的游戲。穩(wěn)重，內(nèi)斂，低調(diào)，才能贏得父親的認可。而這些品質(zhì)，都與少年心性相悖。

然而，誰又不會留念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呢？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曹丕都堅定地相信，自己最快樂的時光，是在那個名為“南皮”的小城里度過的。

關(guān)于這個小城的記憶，始于建安十年（205）。那一年的夏天，十九歲的曹丕聽從父親的召喚，從鄴城出發(fā)，來到了剛剛被攻下的南皮。那幾年，正是父親風(fēng)頭正盛的時候。袁熙慘敗，鄴城失守；南皮陷落，袁譚喪生。曹家奪得了重鎮(zhèn)鄴城，而緊隨而至的南皮之勝，將標志著袁氏一族的徹底消失。“四世三公”，終成一個笑話。

此時的曹丕，還沉浸在勝利與新婚的幸福中——他見證了父親攻下鄴城的勝利，并迎娶了袁熙之妻甄氏。父親正在朝著勝利前進，而自己就是這位偉大英雄的繼承人。于是，父親的勝利，也就是自己的勝利。當(dāng)父親乘勝追擊，留自己在鄴城鎮(zhèn)守的時候，曹丕已開始享受著勝利者的快樂——白天打獵，夜晚出游，宴飲終日，不眠不休。

南皮雖比不得鄴城的繁華，卻帶給曹丕別樣的自由與快樂。這個位于渤?？さ男〕牵呵飼r期為燕齊交界，相傳乃是為制作軍用皮革而建城，頗有幾分魚龍混雜的江湖氣息。此刻，袁氏的徹底失敗，讓他們父子終于可以松一口氣，安心沉浸在勝利的喜悅里。

最重要的是，曹丕覺得，近來父親對自己頗為滿意。不僅指婚甄氏，更讓自己著重處理和諸位士族、謀士之間的關(guān)系。比如，那位剛剛投降、才華橫溢的陳琳。十九歲的曹丕早已知道，父親讓這些人圍繞在自己身邊，是一種無聲的肯定。而自己，更應(yīng)當(dāng)好好地成為這個圈子的中心。

要維系一個圈子，宴游是重要手段。宴游既是私人化的、封閉的，也是公眾的、敞開的；既可以增加朋友情誼，也能展示政治資本。曹丕、徐干、應(yīng)玚、陳琳、阮瑀、劉禎、吳質(zhì)、曹真、曹休，這個圈子，是南皮之游的核心。曹丕敬服徐干、阮瑀，但更讓他推心置腹的，還是劉禎、吳質(zhì)。原因無他，后者對他是絕對的忠誠。而忠誠，最令為人君者甘之如飴。

不過，南皮的自由氣息很快催發(fā)了曹丕的少年心性。多年以后，曹丕還清晰地記得，那個烈日炎炎的午后，剛從郊外馳騁而歸的他們，在南館圍坐在一起，大口品嘗冰鎮(zhèn)瓜果的樣子。剛從泉水中撈出來的瓜果，帶著絲絲涼氣，如一股細細的清泉流淌過手心。每個人都帶著滿身的汗水，卻絲毫不以為意，因為那轉(zhuǎn)瞬即逝的涼爽與甜美，已在口中綻開。

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或許，曹丕對水果的鐘愛，便是從那一個夏天開始的。

伴著樂聲，他們下棋、喝酒、暢談、大笑。那時的宴飲，能夠持續(xù)一天一夜。等月光鋪滿大地，眾人也酒足飯飽之際，曹丕便會招來車駕，和諸位朋友一道夜游，吹吹風(fēng)，醒醒酒。

南皮的夜晚是安靜的，而疲憊的賓客們也是安靜的。一上車，曹丕的醉意幾乎就消失殆盡；又或者說，他的醉意在月光的催動下，又深了幾分。夜游之靜，一下子將他從喧鬧的宴席中拽了出來，喚醒了他敏銳的感官。他聽到車輪緩緩滑動的聲音，嗅到清風(fēng)中淡淡的草木香氣。此刻，一絲若有若無的樂聲傳來，待到入耳，早已是破碎的音調(diào)。但曹丕還是認出來了，這是胡笳的聲音。這不知從何處來的樂聲，一下子鉆進他的心底，驅(qū)散了僅剩的酒酣耳熱與萬丈豪情。曹丕感到一種熟悉的情緒充溢在胸口，仿佛一片月光下寧靜而憂傷的大海。

潮水涌動，海面上翻起一朵浪花。他輕輕嘆了口氣，忍不住打破了車內(nèi)的安靜：“這樣的快樂，終究是不會長久??！”話音一落，他看到各式不同的表情：平靜的，驚訝的，猶豫的，贊許的。然后這些表情很快化為同一個面貌，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點頭稱是。

曹丕一直很享受從游之士的贊許。然而此刻，或許是南皮寂靜的夏夜，早已不知不覺地浸沒了自信的熱焰，曹丕沒有感受到那種飄飄然的喜悅，反而有點空落無所依——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有什么東西從他的體內(nèi)飛出，輕輕地落到了土壤里。他抬起頭，望著高懸的月亮。月亮緩緩移動，好像一位漫步相隨的朋友。那么，你會陪著我走多久呢？

禁 酒 令

曹丕喜歡宴飲之樂，多于喜歡酒本身。有段時間，他特別青睞葡萄酒，也經(jīng)常在宴席上提供這種特殊的飲品。其原因很簡單：葡萄釀成的酒，如同葡萄本身一樣，是西域風(fēng)尚的代表；而且，相比于糧食釀成的酒，葡萄酒喝起來非常輕松，且很容易醒酒。這樣一來，即便是那些最愛喝酒的賓客，也不容易喝得爛醉如泥，大失儀態(tài)。

“酒以成禮，過則敗德，而流俗荒沉?！痹诟赣H的言傳身教下，曹丕早早知道酒的復(fù)雜意義——是歡樂，是情誼，同時也是控制，是禮儀。酒是友誼的紐帶，是道德的試金石，同時也是為君者借以試探、控制他人的工具。曹丕很小心地處理著和酒的關(guān)系，因為他知道，酒之為物，可令人醉，亦可令人亡。

那一年，父親頒布禁酒令，曹丕見證了整個過程，也一同寫下了擁護命令的文字。父親固然是愛酒之人，此番命令，不過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囤積糧食，為之后的戰(zhàn)爭做準備。酒是糧食之富余，是勝利的象征，而父親深切地明白，在建政之初，誰也沒有多余的時間精力來飲酒作樂。更何況，這種直截了當(dāng)?shù)慕屏?，更是一次測試：父親想看看，到底有哪些自以為是的世家子弟會挑戰(zhàn)自己的權(quán)威。

孔融跳了出來，向父親論述禁酒的弊端，語帶譏諷。當(dāng)讀到孔融那些得意揚揚的書信時，曹丕就知道，這個人遲早要死在父親手中。他還活在祖輩的光榮里，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而且一點也不懂得遮掩自己對寒門的厭惡。禁酒令，是父親要出手的信號，這杯毒酒送到孔融的手里，他卻渾然不知，一飲而盡。

曹丕一點也不喜歡孔融?？兹诒惶幩赖臅r候，他只是又一次地為父親的謀略所折服，并更加努力地試圖跟上父親的步伐。他也依舊愛喝酒，愛宴飲，直到那一天的西園宴飲后，父親的震怒讓他完全悚然，從此再也不能享受任何一場宴席。

銅 雀 臺

西園，也稱銅爵園，位于鄴城正殿文昌殿之西側(cè)。建安十七年（212）春，銅雀臺正式在西園落成，父親大為歡悅，決定將銅雀臺的榮光，與兒子們共享。于是，曹丕便滿懷欣喜，與父親一同登上了銅雀臺。

跟在父親身后，曹丕與諸位弟弟一起，繞著高臺走了一圈。站在銅雀臺上，曹丕第一次體會到了飄飄欲仙之感。巨大的銅雀正昂起頭，脖頸彎成一道優(yōu)雅的曲線，似乎隨時都要展翅高飛。鄴城中心的街道屋宇，此刻顯得渺小而瑣碎；城外遠郊的溪流草木，卻交錯相連，成為一幅山水圖卷。

登高臺以騁望，好靈雀之麗嫻。

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

步逍遙以容與，聊游目于西山。

溪谷紆以交錯，草木郁其相連。

風(fēng)飄飄而吹衣，鳥飛鳴而過前。

申躊躇以周覽，臨城隅之通川。

——《登臺賦》

一陣風(fēng)忽而吹來，將衣袖鼓起；一只鳥從眼前飛過，翅羽迫在眉睫。從前，曹丕對于弟弟曹植追隨楚辭傳統(tǒng)、張揚恣肆、充滿幻想、動輒便大談神仙的作品頗不以為然，此刻卻真有點理解了屈原《九歌》的浪漫?；蛟S，修仙之人，真的可以化作飛鳥？

“好！”父親的聲音忽而將曹丕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只見曹植緊挨著父親，嘴角微揚，眼神里的笑意更濃。曹丕很熟悉弟弟這樣的笑容，每當(dāng)?shù)艿軐懗龊梦恼?，又或是做了什么滿意的事情時，他就會這樣微笑，眼神比嘴角揚得更高。當(dāng)?shù)艿苓€小的時候，他們一同出外游玩，也曾一同這樣笑過。而如今，他已經(jīng)越來越厭惡弟弟臉上的笑。

很顯然，弟弟為這次落成典禮而精心準備的《登臺賦》，再一次獲得了父親的贊許。而更可怕的是，曹丕已在弟弟之前，朗誦了自己的作品。那時，父親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來，卻一點也不吝惜對曹植的贊賞。

曹丕的表情沒有起一絲波瀾，冷冷地旁觀著父親與弟弟的親密時刻。去年，他才剛剛獲得了父親的認可，按部就班，成為五官中郎將。如果一切順利，等到父親安排妥當(dāng)，他便可以成為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勺罱欢螘r間，父親的舉止越發(fā)奇怪，似乎在有意疏遠自己。這一切，好像就發(fā)生在去年七月，父親西征回來之后。

為什么？難道父親不知道，那個五歲起跟著他學(xué)騎射，八歲起就跟著他四處征討，十一歲和他一起被追殺、差點像大哥一樣死去，十四歲見證了官渡大勝，十八歲接受指婚娶了袁熙之妻的孩子，那個自從鄴城被攻下之后，長期經(jīng)營、多次鎮(zhèn)守的孩子，才是最合適的繼承人嗎？

曹丕感到憤怒。他的憤怒，因為曹植每每以文章獲得父親贊許，而燒得更加猛烈。他承認，弟弟的文章確實寫得好，富麗、典雅、浪漫，一落筆就如滔滔江水，奔涌不絕。他明白——雖然不愿承認——弟弟所寫出的那種文章，是那些世家大族最喜歡的那一種，也代表著父親和自己缺失的那一種貴族風(fēng)范。

可是，父親難道不知道，自己才是那個最像他的兒子嗎？他難道不知道，從出生那一天開始，自己就不停地輾轉(zhuǎn)在戰(zhàn)場之間，讀書簡直是奢望嗎？他難道不知道，雖然自己和弟弟僅僅差了五歲，但弟弟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沒有吃過苦，就享受到了最好的照顧嗎？他難道不知道，只有在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后的孩子，才能成為曹家霸業(yè)的守護者嗎？

曹丕轉(zhuǎn)過身，望著西邊的遠山。他知道弟弟那些虛妄的浪漫與夢想，都是過眼云煙而已。他，曹子桓，只相信握在手里、真切存在的東西。

西園

銅雀臺落成之后的第一個夏天，曹丕在西園舉辦了盛大的宴會。當(dāng)時的他沒有想到，這會是他盡情享受的最后一次宴席。

那一天的宴席，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盛大。銅雀臺之游后，曹丕迫切地想再現(xiàn)南皮之游，在同樣的一個夏天。他要在銅雀的注視下，舉辦一場足以永恒的盛宴。

那是一個溫和的夏日，宴席就在銅雀高臺的映襯下開始。高朋滿座，弦歌悠揚，佳肴重疊，美酒盈觴。談笑之間，棋局變換；縱橫斜倚，美人相伴。這樣的宴席，照樣要延續(xù)一天。

作為宴席的主人，曹丕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在座的各位，有他的心腹好友，也有亦敵亦友之人。這次宴席，是曹丕精心準備的一個測試、一場表演。他認真地與每一個人交談，細心地留意著他們的神色，暗暗揣摩著他們的話語。他不斷地命人給賓客斟酒，自己的酒杯卻不曾盈滿。他知道，作為宴席的主人，他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更重要的是，他要展示出一位優(yōu)秀繼承者應(yīng)有的模樣。

近段時間父親的表現(xiàn)，讓他不由得有些緊張。他沒有在曹植長大成人之前，就鎖定繼承人的位置，實在是不該。父親還沒有封王，自己還沒有成為世子，一切都稍晚了幾步，現(xiàn)在，也只能抓緊鞏固已有的一切了。

夜幕降臨，賓主盡歡。一切都順利，曹丕也不由得有些微醺。于是，他在送走了一些不那么親近的客人之后，決定與自己的好友一同夜游西園。

夜游西園，是曹丕自銅雀臺落成后最喜歡做的事情。在這個恍若仙境的園子里游走，仿佛一頭栽進盛滿美酒的銅爵。不知今夕何夕。現(xiàn)在為時尚早，丹霞未盡，竟與白色的月光融合在一起。芙蓉池邊，樹木織成無邊錦緞，流水繡成片片花紋。曹丕與劉禎、吳質(zhì)同車，經(jīng)過了一整天的緊繃，他終于放松了下來，盡情啜飲這美麗的夜色。“再快一些！”曹丕大聲喝令。車輪飛速轉(zhuǎn)動，車駕向前飛奔，因酒精而遲鈍的身體，都能感受到強烈的拉扯。曹丕哈哈大笑，猛地站起身來，感受著陣陣涌來的大風(fēng)?；腥婚g，他似乎覺得這輛車飛升了起來，直朝著那高高的銅雀臺飛去。力越來越強，他離明月星辰越來越近，一只飛鳥從他的面前飛過，瞬間擾亂了風(fēng)的節(jié)奏……

他回過神來，看到明月依然高高地掛在天空，而霞光已消失殆盡，只有星星鑲嵌在云間。天地間又恢復(fù)了黑白色調(diào)。

第二天，父親一大早便召他見面。曹丕不敢怠慢，趕緊出發(fā)。一見面，父親陰沉的臉色便讓他心中一驚。怎么了？曹丕不禁暗自揣測。

“聽說，在昨天的宴席上，劉禎有大不敬的行為?！备赣H的聲音低沉，“他居然敢直視你的夫人，完全不叩拜！還有那個吳質(zhì)，說話一點也不在意他的身份，太放肆了。你怎么能縱容身邊有這么一群狐朋狗友？”

曹丕低著頭，心跳得越來越快。昨晚，甄氏只是宴席剛開始時露了個面，劉禎哪有什么不敬之舉？吳質(zhì)那小子，總叮囑他要注意低調(diào)，又趁我不注意時說了什么話，讓人聽了去？

很快，腦海中飛速旋轉(zhuǎn)的念頭如風(fēng)中塵埃般落下。不對，不是因為這些。父親根本不在意這些。父親在意的是我。我昨天說了什么？是誰把宴席的細節(jié)告訴了父親？難道……

曹丕艱難地抬起頭，強迫自己直面父親的逼視。“孩兒無能?！?/p>

“不要天天想著和這些人混在一起，成群結(jié)隊的，讓人看了笑話。平日里吃喝玩樂也就算了，他們可是打著你的旗號到處招搖，還說什么五官中郎將有治世之才?！备赣H意味深長地看著曹丕，“明白嗎？”

“是?！辈茇У男厍粠缀跻验_來。是了，父親話鋒所指，正是他。劉禎、吳質(zhì)只是話柄。五官中郎將，只能處在五官中郎將的位置上。輕舉妄動，便是對父親的挑釁。

不久，劉禎、吳質(zhì)受到嚴厲處罰。父親輕輕一抬手，拔掉了他剛剛豐滿的羽翼。

死亡

西園宴飲之后，曹丕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而父親言行如常。十一月，曹丕跟隨著父親出征，討伐孫權(quán)。次年正月，父親出兵攻打濡須塢。

濡須塢是孫權(quán)聽聞父親此次進攻后，緊急修建的水上防御工事。父親大約沒想到孫權(quán)竟然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準備就位，面對這個水上堡壘，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yīng)對。

水上作戰(zhàn)，終究是需要大量的經(jīng)驗。父親在濡須塢與東吳軍隊對峙月余，最終還是決定撤軍。一是因為東吳雨季到來，春雨漸多，形勢越發(fā)不利，二是因為今年還有一件重要的政治事務(wù)在等著他——父親正在為受封魏公做準備。

這次聲勢浩大的出征，最終草草收場。而曹丕在整個過程中，也頗有點兒心不在焉。因為，就在這次出征的途中，阮瑀意外去世了。

因為年齡與身份的關(guān)系，曹丕與阮瑀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算特別親密。但曹丕一直很敬重他。阮瑀是一位頗為可靠的長者。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上似乎總有一種令人鎮(zhèn)靜的力量。在宴席上，阮瑀幾乎沒有失態(tài)的時候，而且總能寫出行云流水的文章。

曹丕早已見慣了死亡，敵人的死亡，親友的死亡，陌生人的死亡。但這一次阮瑀的死亡與父親的批駁，圍繞著魏公之位血雨腥風(fēng)的斗爭，以及戰(zhàn)場的風(fēng)云變幻，似乎撬動了他心底的一塊石板，放出了深埋井底的潮濕的過往。

那段時間，曹丕經(jīng)常性地做夢，夢到自己變成一個小孩，正騎著一匹遍體鱗傷的馬，瘋狂地奔跑在山間小徑上。他的手緊緊拽住韁繩，雙腿用力夾緊，那匹奄奄一息的馬搖搖晃晃地跑著，幾乎隨時都要倒在地上。血和汗混合在一起，黏住了他的頭發(fā)，而他一點兒也不敢回頭，只是拼命地奔跑，任旁逸斜出的枝條抽打著他的雙頰，就像他不停地抽打著身下的那匹馬那樣。跑啊，跑啊，跑啊。周圍越來越安靜，身邊似乎沒有人了。他想，是不是甩掉了？他稍微放松了一點韁繩，小心翼翼地回頭望去……

最好的情況下，曹丕會在回頭的這一瞬間醒來，出一身冷汗。有時候，他夢到自己一回頭，發(fā)現(xiàn)哥哥曹昂的尸體，而父親倒在一旁，不知是死是活。有那么一兩次，他夢到自己一回頭，后面有一個模糊的黑影正在迫近，時大時小，看不分明。而最令他毛骨悚然的一次，是他回頭時，竟然看到敵人的戰(zhàn)馬正張大了嘴喘氣，熱氣幾乎噴到了他的臉上，他驚慌失措，趕緊去摸腰上的匕首，卻發(fā)現(xiàn)早已空無一物。他想大喊父親，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于是他更加用力地大喊，喉嚨都充滿了血腥氣。

然后他醒來，在寂靜的夜晚。那堵在喉嚨的一聲吶喊，一如既往，還是被他吞咽了下去。

十歲那年，曹丕隨父親征討張繡。本來一切非常順利，卻遭到了張繡殘部的反撲。他們專門沖著曹家人來的，父親中箭受傷，哥哥曹昂與族弟曹安民均陣亡，而小小的曹丕憑借著自己優(yōu)異的騎術(shù)，竟然死里逃生。那一天，當(dāng)他最終脫險，回到軍營，見到了正在治療箭傷的父親時，他是多么想大聲喊叫、大哭一場。但父親略顯蒼白的臉，卻依然如此鎮(zhèn)靜，讓他下意識地端正了姿態(tài)和表情。他深深記得，父親微微抬起眼，盯著他，說：“你逃出來了，很好。你以后要繼續(xù)勤練騎射，方能留得一條性命。”

自此之后，曹丕便會時不時地做這個夢。夢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此真實，好像要將他拽回那條令他魂飛魄散的小徑，看到哥哥曹昂奔涌著鮮血的尸體，看到那個驚慌到無法哭泣、瘋狂地抽打著馬匹的孩子。長大以后，他想明白了，這個永遠追逐著、等著取他性命的追兵，在每個人的身后都有，而那些跑得更快的人，就能贏得更多的時間。

所以，曹丕雖然見慣了死亡，卻依然會為死亡感到哀傷。尤其當(dāng)死者是一位他喜愛或敬重的人時，更是如此。曹昂，曹沖，曹文仲，荀彧，阮瑀……他看著他們死去，就好像身處一場盛宴上，有人提前離席，沒來得及見證后續(xù)的精彩。而他希望自己，能夠在主人的位置上坐到最后。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至少現(xiàn)在，決不能讓死亡追上自己。

柳樹

建安十八年（213），曹操正式被封為魏公。在妥善安排好后續(xù)事宜后，父親馬不停蹄地開始準備再一次的東征。這一次，父親依然讓曹丕同行。曹丕的心中燃起了一點希望——這樣看來，父親終歸是認可自己的軍事能力。但他的好心情很快就被父親的下一個命令打破：父親竟然命令曹植留守鄴城，主持政務(wù)。

曹丕感到不妙。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候，讓曹植執(zhí)掌鄴城事務(wù)，無疑釋放了特別的信號。而他又不得不隨父出征，遠離政治中心，他的多位心腹也早已離開了鄴城。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里，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按照弟弟那張揚恣肆、好大喜功的脾氣，不定得表演出什么花樣來。

但是曹丕知道，自己不能表現(xiàn)出急躁。依他對父親的了解，這只是一次測試，而父親最青睞的繼承人，應(yīng)當(dāng)是如他一般穩(wěn)重有謀略的人。更何況，如果他能幫助父親擊敗孫權(quán)，那么就更是大功一件了。于是曹丕懷抱著耐心，在炎炎夏日，與父親一同離開了鄴城。

很快，曹丕發(fā)現(xiàn)，這次出征似乎只是一個障眼法。不像上一次的大動干戈，父親并沒有傾盡全力。相反，待到他們回到鄴城，曹丕發(fā)現(xiàn)弟弟可是做了不少努力。更令人擔(dān)憂的是，父親很明顯地表現(xiàn)出對弟弟這段時間的表現(xiàn)的認可。曹丕有些著急。他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再等下去，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時局變換，往往就在一瞬之間。必須要采取行動了。

兄弟鬩墻，并非他所愿。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必須下狠手了。曹丕深知弟弟的缺點，他從小就在母親的保護下長大，沉浸在人們的贊嘆中，沒有經(jīng)過充分的軍事訓(xùn)練，更沒有多少政治經(jīng)驗。盡管已經(jīng)有了斗爭的手段與意識，弟弟卻還正處于愛好宴飲、呼朋引伴的年紀，正如五年前的自己一樣。而曹丕當(dāng)然知道，什么樣的武器可以置弟弟于死地，至少能讓他在父親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不是刀或劍，而是——酒。酒可亂心，而宿醉的少年，總?cè)菀兹浅霾豢墒請龅牡準隆?/p>

建安二十年（215），父親西征張魯，行至孟津，又召喚曹丕前去。當(dāng)他途經(jīng)官渡時，曹丕忽而心生一念。他特地繞道，翻身下馬，徑直走向了一株高大的柳樹。此處樹木并不是很多，而這株郁郁蔥蔥的柳樹顯得格外醒目。曹丕站在樹下，抬頭看著，柳枝柔軟地伸展，陽光穿過縫隙，在地上畫下陰影。他撫摩著樹干，感受著歲月風(fēng)霜刻下的痕跡，而記憶也由此觸發(fā)，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天。

那是建安五年（200），父親于官渡大勝袁紹。那時，他已隱約感到，這將是盛世的開端。這一場大勝令父親心情大好，甚至就地舉辦了一個小小的慶功宴。十四歲的曹丕，在父親的示意下，種下了一株小小的樹苗。當(dāng)時，他還不太明了這么做的意義，但當(dāng)他一點點地給樹苗夯實土壤的時候，卻短暫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覺得自己就好像這棵樹一樣，終于找到了一個立足之地，正準備用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長。

而現(xiàn)在，當(dāng)年那株小小的樹苗，已經(jīng)長得頗具模樣。曹丕不由得心下悵然。十五年，對于樹木來說，才是生命的開端；而對于一個人來說，卻是一段漫長時光。柳樹已長成，而自己呢？當(dāng)年那個滿懷雄心、與父親一同射獵打仗的孩子，如今走到了哪一步？當(dāng)年參與官渡之戰(zhàn)的人，又有多少人活到了現(xiàn)在？

待到孟津，曹丕拜見了父親，便在這座小城暫住。其實，這里并沒有太多他可以參與的事務(wù)，以至于他只能時不時地驅(qū)車出游，漫步游心。這也是一個同樣美好的夏天，景風(fēng)扇物，天氣和暖，孟津城郊的不少果樹也已綴著果實。曹丕獨自坐在車里，沿著曲折的河岸前行。大約是因為天氣太好，郊外竟有不少人游玩，侍從開始鳴笳，以莊嚴的聲調(diào)辟出一條道路。笳聲清晰地傳到曹丕的耳中，竟讓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月夜。

入夜，曹丕提筆給吳質(zhì)書寫了一封信：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jīng)，逍遙百氏，彈碁間設(shè)，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fēng)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余顧而言，斯樂難常，足下之徒，咸以為然。

——《與吳質(zhì)書》

那株高瘦的柳樹，還是當(dāng)年柔韌的樹苗嗎？今晚的月亮，還是當(dāng)年悄悄跟著車駕行走的那輪明月嗎？當(dāng)年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句“斯樂難?！?，竟如此快地一語成讖。阮瑀已逝，化作一抔黃土；而其余好友，又天各一方?，F(xiàn)在，一個同樣美好的、百果具熟的夏天，在一個和南皮一樣的小城，自己卻只是孤身一人。節(jié)同時異，物是人非，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曹丕終于明白，當(dāng)年那股突如其來的悲哀，來自何處。他似乎早已在心中埋下一個真相：一切美好，皆難長存。南皮，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正如他再也不能是那位自由馳騁、酣暢飲酒的少年。

瘟疫

建安二十二年（217），鄴城大疫，死者壘途。一張死亡的巨大幕布，牢牢地將鄴城蓋住。在焚燒尸體的難聞氣味中，流言也悄悄興起。有人認為，這場大疫是不祥之兆，是對曹操以天子身份自居的警示。

在這個時候，父親也不得不減少活動，盡量將死亡隔絕在宮殿之外。曹丕也減少了與外界的直接來往，更多地待在宮殿中，幫助父親處理政務(wù)。

經(jīng)過前幾年的耐心的部署與等待，現(xiàn)在，曹丕知道，太子之位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弟弟不知收斂的行為已引起父親反感，而他在面對戰(zhàn)事時的糟糕狀態(tài)更是令父親失望透頂。而最可笑的是，弟弟竟然還沒有意識到危險的來臨，還在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文學(xué)造詣。前段時間，他讀到弟弟一篇談?wù)撐烈叩奈恼?，還是一樣高高在上的口吻，帶著些許自以為是，嘲笑平民百姓愚不可及，竟然想要通過貼符等方式來對抗疫病，然后開始分析疫病的成因。曹丕幾乎啞然失笑。弟弟終歸還是一個活在夢幻仙境里的少年，看不見現(xiàn)實，自然也就沒辦法將現(xiàn)實握在手里。

十月，漢獻帝以曹丕為魏王太子。曹丕接到詔令的時候，表情甚至都沒有波動。他知道，這只是開始。他必須要抓緊時間，才能實現(xiàn)像父親一樣的功業(yè)。至少，接近一點。

在困于城中的這段時間，曹丕也有了新的消遣，那便是讀書寫作。過去，他只能在與文友共同宴飲時，在戰(zhàn)事與政治斗爭的間隙，才有時間與心力來體會詩文之妙?，F(xiàn)在，他倒有充裕的時間了。越是沉浸在典籍中，曹丕就越是清晰地感受到，從前那種不可名狀的情緒在逐漸成形。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他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從不會被幻想蒙蔽雙眼。只有具體可感的事物，才會真正觸動他。他真實地接觸過死亡、謊言與殺戮，于是，便不能相信什么虛幻的、唾手可得的美好。他只有不停地策馬飛馳，才能趕在死亡之前，完成他理想的事業(yè)。他很早就意識到，形體不存，只有德行與功業(yè)才能將他的身影鐫刻千古。但最近，當(dāng)他在這個死亡之城的核心，獨自閱讀那些古老的典籍時，他突然意識到，文字，也是永恒的。文字，能比千年椿樹，能比璀璨玉石，更長久地存在。

這種想法，在他接連聽到王粲、徐干、應(yīng)玚、陳琳、劉禎的死訊后，變得更加堅定。曹丕一直是一個對死亡很敏感的人，當(dāng)年阮瑀去世，他甚至為他的孀妻寫下了一篇《寡婦賦》。但是，在這場瘟疫中，死亡實在太多了。接二連三的噩耗，讓曹丕幾乎變得麻木——就好像有一把匕首反復(fù)穿刺，最終將他的心臟挖空。這個城市，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死亡的腐臭。而他甚至都不敢去探視好友，見他們最后一面。

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曹丕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做那個伴隨了他二十年的噩夢。他開始失眠，一夜又一夜，披衣走進微涼的秋夜里。他在西園里游蕩，一切都靜得可怕，只有秋蟲在空中顫抖。露水浸濕了他的衣角，明月掉進水波不興的清池中，星河在空中緩緩回流。他失去了自己的噩夢，也失去了做夢的能力。

回頭四下望，眼中無故人。

——《詩》

秋風(fēng)過，他長嘆了一口氣。他知道，心中的那個少年已永遠死去。他所能做的，只能是以文字，刻下曾經(jīng)的回憶。他要在不斷地閱讀與書寫中，找回那個死去的少年，以及他死去的朋友們。他將以他們的文章，為他們再塑肉身，讓他們在文字世界中長存，不要再踏進現(xiàn)實一步。他為他的友人們編撰文集，并書寫下自己對于文學(xué)的見解。

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典論·論文》

文字落定，大業(yè)將成。瘟疫與死亡，沒有擊垮曹丕，而是讓他更緊迫地策馬狂奔。

曹丕專注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奔去，目不斜視。而弟弟曹植，則在一場輕狂的大醉之后，驅(qū)車前往另一個方向——司馬門。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動作，在父親眼中，這幾乎是一種挑釁。從此，那個備受寵愛的孩子，變成了父親的棄子。曹丕，則成了那個被選中的孩子。

首 陽 山

回憶隨著最后一絲葡萄的甘甜，化在舌尖。曹丕定了定神，命人著裝，準備上朝。今天，曹丕有一個重要的決定要宣布。他決定選擇首陽山東為自己的壽陵。并且，他要效仿漢文帝霸陵，實行簡葬薄殮。原因無他，他知道物的壽命，比人更長久。金銀不會跟著人們朽壞的肉身一起消失在泥土里，它們只會永久地存留著，然后被后人挖掘出來，無聲地嘲笑墓主的貪婪。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碑?dāng)侍從朗讀到此處時，曹丕注意到大臣們的神色都為之一變。是啊，有哪位君主會在開朝并登基第三年，就說出這樣的話？但是，他就要這么做。選陵寢，是他考慮良久的事情。他希望在自己著手做更重要的事情之前，先把這個身后之事解決好。

首陽山在洛陽東北，名稱得自伯夷叔齊。相傳，當(dāng)年周武王滅商，伯夷叔齊恥食周粟，便躲到首陽山上，采薇而食，最終餓死。曹丕很喜歡這個故事，他喜歡這個故事的草木香氣，更喜歡他們的無所畏懼。相傳，伯夷叔齊原本是王子，誰也不愿意繼承王位，才一同隱居了起來，直到周起兵滅商時，才顯現(xiàn)人世。曹丕曾經(jīng)想，也許他對于這個故事的青睞，并不在于那高尚的道德意味——雖然這確實能給他帶來光暈——而在于他的隱秘愿望。

他還記得，當(dāng)年剛到鄴城，他便與好友們一同登山采薇。山谷內(nèi)風(fēng)聲蕭蕭，猿猴的聲音環(huán)繞飄蕩。他看著高高的山崖，看著高高山崖上的樹木伸出枝條。那一刻他想到，伯夷叔齊若是住在這樣的山里，每日只是尋找一株株薇草，品嘗著自然時節(jié)的味道，然后靜靜等待著死亡追上來，不在前面拼命地奔跑，而是停下來，甚至轉(zhuǎn)過身，朝著追兵跑去，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

人生如寄，多憂何為。即便憂愁不斷地到來，也不會將死亡的追兵擋在千里之外。那么，為什么不能自如地行走呢？他甚至覺得，伯夷叔齊或許并沒有人們想象的悲憤與恥辱，他們只是覺得，他們的時代結(jié)束了，所以他們也應(yīng)當(dāng)結(jié)束自己的旅程了，如此而已。

最令人嫉妒的，是他們甚至只憑借著自己的死亡，成為永遠流傳的傳說。而他，或許還有父親，只能不斷地朝前趕，滿臉塵土，滿手鮮血，只希望能多留下一些具體可感的痕跡。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究竟采到哪一株薇草，才能找到回歸的路？

堅冰

黃初六年（225），曹丕再度起兵，自許昌伐吳?，F(xiàn)在，只差伐吳這一項事業(yè)，只要圓滿完成，自己就能達到乃至超越父親的成就。

曹丕無數(shù)次隨父親出征東吳，在登基之后，他又與孫權(quán)明里暗里交過多次手。他對這個狡詐多變的孫權(quán)，實在是厭惡到了極點。第一次隨父親來到濡須塢時，他就想象過無數(shù)次大軍渡河、建康城破的場景?？上У氖牵瑹o論他想象得多么細致，這個畫面他還是至今未見。這成為他的心腹大患，其惱人程度堪比當(dāng)年的曹子建。

這次，曹丕仍然親征。他精細地做了新的作戰(zhàn)計劃。從譙縣由陸路至廣陵，臨江駐兵，擇良時大軍渡江。然而，曹丕千算萬算，卻沒想到今年的天象如此怪異。十月，在江左地區(qū)，本是適合作戰(zhàn)的時期，不料這幾日氣溫驟降，江面竟然完全結(jié)冰。

當(dāng)天上開始飄起點點飛雪時，曹丕實在按捺不住，來到江邊觀察情況。只見天色昏暗，寬闊的長江水域已變成朦朧的白色。曹丕凝望著這一片幾乎沒有邊際的、微微閃光的冰面，長久不發(fā)一言。

這似乎是不祥的預(yù)兆。曹丕意識到，這次東征必然要再一次無功而返了。他看著昏昏沉沉的天空，喉嚨突然漫上了一股甜腥味。他開始咳嗽，一聲又一聲，仿佛有人掐著他的脖子。

“終究還是來了嗎？”意識逐漸模糊，雙眼蒙上白霧，曹丕慢慢地倒了下去。

回到軍營后，曹丕持續(xù)高燒，軍醫(yī)幾乎束手無策。在這樣的天氣下，曹軍也斷無進攻的機會，待到冬季，情況只會更加糟糕。于是，在曹丕的首肯下，曹軍開始撤退。

歸途漫長，曹丕的身體也時好時壞。有時，他會昏昏沉沉，意識模糊；有時，他又精神亢奮，目光炯炯；有時，他會跌入長長的睡眠，一睡就是一整天。這有點像喝酒喝到不省人事的感覺，曹丕想。或許是因為睡眠時間的增長，或者是意志的薄弱，總而言之，曹丕又開始做夢了。

這是一段充滿夢境的旅途。半夢半醒間，他看見了無數(shù)張臉。他看見了所有死去的人——

曹昂在血污里哀號；孔融在臨刑前痛哭；阮瑀、王粲、徐干、應(yīng)玚、陳琳、劉禎圍坐在一起，大口喝酒，大聲吟詩，朝虛空處舉起酒杯；父親臉色蒼白，縮小了整整一圈，一個干瘦的陌生老頭躺在床榻上，還在不斷縮小；曹彰臉色漲紅，身形越來越脹大，然后一只手拿著匕首，直朝著他揮舞過去……

那把匕首，可真漂亮啊。渾渾噩噩間，曹丕想，就像長江的冰，像我那把清剛匕首。

正月，正是百姓們張燈結(jié)彩的日子。曹丕的車隊來到許昌城門前，馬上又折返，朝著洛陽的方向走去。許昌的老百姓紛紛傳言，說就在前幾日，城南大門突然倒塌，大約是因此皇上才不進城。

五月十六日，曹丕躺在洛陽宮殿的床榻上。曹真、曹休、司馬懿圍在床榻四周。曹丕傾盡所有的力氣，才說完了所有想說的話。

“……太子，全仰賴你們了?！彪S著這句話落地，曹丕感到最后一絲力氣已經(jīng)被抽走。他沒有聽到任何的回音。他終于被追上了，而令人驚訝的是，他已經(jīng)將這個追兵遺忘了很久。在喪失意識前，他的最后一個念頭是：

原來，死亡，就是陷入一場漫長的沉醉啊。那幸好，我已經(jīng)選好了歸去的地方。

次日，魏文帝薨。六月九日。葬于洛陽東北之首陽山東麓。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