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懂/會+X的”構式及其話語功能

如果一個語言單位表達的意思不能從它的各組成部分的意思中推斷出來，那么必須將這種表達作為一種構式來學習。[1]4“你是+懂/會+X的”字面意義表示評價聽話人具有某項能力或真正理解了某個事物或現(xiàn)象，但在實際交際中的功能不僅如此，“你是+懂/會+X的”在交際中還具有稱贊、諷刺、調侃、表示不相信對方說的話、強調、結束（轉換）話題等功能。

一、“你是+懂/會+X的”的構式成分分析

（一）“你是+懂/會+X的”構式的構成要素

在“你是+懂/會+X的”這個構式中，“你”指的是聽話者。將“你”換成“我”用來自我評價或者換成“他/她”用于評價第三方都是可行的，但由于這個構式一般用于對話中，使用第二人稱代詞“你”的頻率最高，第三人稱代詞次之，第一人稱代詞最低。如：

（1）A：“小玉怎么還沒來?。俊?/p>

B：“不知道哎！”

C：“她大抵是太忙了吧！”

B：“你是懂黛玉文學的?！?/p>

例（1）B用“你是懂黛玉文學的?！被貜虲說的“她大抵是太忙了吧！”，從話題來看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而是評價C說的話模仿林黛玉模仿得逼真，真正理解了黛玉文學。

“是……的”是一個固定結構，這一結構在漢語中使用頻率很高，有不少學者專門對此做了研究。呂必松認為“是……的”結構是一個整體。張伯江、方梅認為“是……的”結構能夠標記焦點。余偉、代彥將“是……的”句的語法結構分為時間性、地域性、憑借性、目的性、施事性、受事性、領屬性、關涉性和綜合性九大類，又將其語義類型分為表動作時態(tài)、表判斷關系、表強調語氣、表介紹說明、做話題標記五類。[2]91-95侯穎分析了“是……的”結構的句法限制、語言關系類型以及焦點指派的規(guī)律。[3]在“你是+懂/會+X的”這個構式中，“是……的”屬于余、代所分析的關涉性結構，表強調語氣一類。

《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中載，“會：1.懂得怎樣做或有能力做某事；2.善于做某事。前面常加‘很、真、最”。兩個義項有程度差別，“會”在這個構式中表示“善于做某事”?！岸北硎尽懊靼祝私狻?。在“你是+懂/會+X的”構式當中，“懂”和“會”的使用頻率相當，其區(qū)別在于賓語不同，“會”的賓語是體詞或體詞性名詞，“懂”的賓語范圍更廣，可以接名詞和體詞。這是由于二者的詞性不同造成的。“會”表示“善于做某事時”是一個助動詞，不能在句子中充當謂語，后必須用充當謂語的動詞；“懂”是動詞，能充當句子的謂語，可以跟名詞。

“你是+懂/會+X+的”構式的核心語塊是“X”，能進入該構式的詞是有限制的。崔希亮從認知的角度將動詞分成了存在動詞、關系動詞、性質動詞等幾類[4]，具體情況如表1：

經(jīng)過分析歸納，能進入“你是+會+X+的”構式的詞主要是行為動詞、活動動詞、評價動詞三類，能進入“你是+懂+X+的”構式的詞有行為動詞、活動動詞、評價動詞和名詞，以及這幾類詞的短語。為弄清能進入“你是+懂/會+X的”構式的詞的情況，我們隨機選擇了100個例句進行分類，具體情況如表2：

由此可見，能進入“你是+懂/會+X的”構式的“X”是有限制的，行為動詞占比最大，活動動詞最多，評價動詞最少，名詞只能跟在“懂”后，比重約占23%。

（二）“你是+懂/會+X的”的構式義

“你是+懂/會+X的”的構式義可概括為：說話人以強調的語氣表達對人善于“X”這一行為，或對于“X”這一事物或現(xiàn)象的高程度的評價，或諷刺聽話人不善于或沒有真正理解“X”。例如：

（2）《儒林外史·第五回》介紹嚴監(jiān)生的兩位舅爺時寫道：“他兩個阿舅姓王，一個叫王德，是府學廩膳生員；一個叫王仁，是縣學廩膳生員。都做著極興頭的館，錚錚有名。”書友評價“吳敬梓也是會取名的，忘德忘仁”。

（3）A：“你這周末有什么打算？”

B：“看天氣吧！如果天晴的話出去走走，去公園看看新種的花，聽聽鳥叫蟲鳴；下午找個環(huán)境不錯的咖啡廳看看書，再約幾個朋友吃個晚飯，閑聊一番；回來的時候最好別坐車，看看這城市煙火。你有多久沒這樣放松了呢？”

A：“別的不說，你是懂生活的！別忘了叫上我，兩個人又別是一番滋味?！?/p>

B：“好！一言為定?！?/p>

例（2）中書友用“會取名”評價吳敬梓給書中角色取的名字，雖沒有細致分析這兩個名字妙在何處，卻用簡單一個“會”字贊嘆這名字的妙處，“是……的”又強調了這種贊嘆意味，將書友對作者給書中無德無仁的角色取名為“德”與“仁”，卻偏姓王的巧妙之處的高度評價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例（3）中，B詢問A周末的計劃，A回答逛公園看花、喝咖啡、和好友聚會、夜間散步等，均是讓人放松，享受生活的活動。B用“你是懂生活的”做出回應，說明B非常贊同對方關于周末的安排，認為這些活動是享受生活的不錯選擇，同時稱贊對方很會享受生活。在這一構式中，“是……的”表示強調的語氣，“懂/會”表示程度高。

并不是所有“你是+懂/會+X的”的句式都是構式，也存在一些例外的情況。當“你是+懂/會+X的”句式用于表示客觀陳述時，句子的含義是可以預測的，例如：

（4）“你知道秦君的歷史嗎？”文夫人問醒秋。“不大明白，聽說他是一個今之傷心人?！毙亚锘卮??！耙灰襾砀嬖V你？他是我們頂相熟的朋友，他的事我完全知道。”“好好?！贝蠹彝曊f。文夫人用了一種如恐被人聽見的極低微的聲音，單單對走在她身旁的醒秋說道：“秦風的歷史真可憐，你是會做文章的，可以將他的事做成一篇小說。十余年前他……”（《棘心》蘇雪林）

（5）“這譜子有什么用——這是五線譜呀！五線譜叫我怎么看得明白！”“你馬上翻成簡譜好啦。”“我怎么會翻呢！”救國女俠想了那么一會兒，就叫起來：“喂，阿李，你是懂五線譜的，把這支歌翻成簡譜吧。這都是愛國的事啦。幫幫老歸的忙啦?！保ā堆鬀茕浩?zhèn)b》張?zhí)煲恚?/p>

例（4）文夫人說“你是會做文章的”，目的在于陳述醒秋善于寫文章，并勸醒秋將秦風的故事寫成小說，而不是針對醒秋的文章做出的評價，其表達的意義可以從句子的構成要素推斷出來，因而不屬于這一構式的范疇。例（5）中“你是懂五線譜的”表示救國女俠認為阿李了解五線譜，具有把五線譜翻成簡譜的能力，并不是阿李有五線譜翻成簡譜這一行為后用來評價或贊賞他，不表示以強調的語氣對阿李精通五線譜的高程度評價。

呂叔湘認為“會”有如下義項：1.動詞，通曉，熟悉。2.助詞。（1）懂得怎樣做或有能力做某事。（2）善于做某事。（3）有可能。通常表示將來的可能性。[5]278當“會”表示“有可能”時，“你是+會+X的”句式不屬于構式的范疇。如：

（6）“當然你是愛我的，是不是？”他很認真。我垂下眼睛，“時間太久了，我也不知道了。”我說，“但是我始終有一個感覺：你是會回來的。我在這方面并不是一個老式女人，但我不認識比你更好的男人?！保ā冻鞘泄适隆芬嗍妫?/p>

上述例子中“你是會回來的”表達的是“我”認為聽話人“回來”這件事的可能性很大，“是……的”在這個句子中表示一種確信的語氣，“會”表示“有可能”。

綜上所述，“你是+懂/會+X的”句式成為構式是有條件的，其條件是用于評價別人的某種行為或所說的話。當“你是+懂/會+X的”句式用于表示客觀陳述或“會”表示“有可能”時，該句子不是構式。

二、“你是+懂/會+X的”的話語功能

任何一個構式如果孤立地去考察構式本身，只能獲得有限的句法信息。特定的構式具有特定的話語功能，體現(xiàn)了說話者對特定語境的識解，因而是構式解析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6]“你是+懂/會+X+的”構式表達的是說話人對聽話人善于“X”或真正理解了“X”的高程度的評價，具有肯定評價、諷刺、表示不相信對方說的話、強調和結束/轉移話題等功能。

（一）評價功能

“主觀性”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即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xiàn)成分。也就是說，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7]話語的評價功能源自語言的主觀性，由于說話人的主觀性，“你是+懂/會+X+的”構式在交際中可以表示肯定評價和否定評價。

1.肯定評價

“你是+懂/會+X+的”構式的構式義為：說話人以強調的語氣表達對人善于“X”這一行為或理解“X”這一事物或現(xiàn)象的高程度的評價，具有表達肯定、稱贊的功能，如：

（7）陳先生釣魚時拋竿拋到了草里，急中生智道：“我在釣‘草魚，草上的魚叫草魚?！?/p>

楊先生：“哈哈！陳先生，你是會圓場的?！?/p>

（8）A：“請你用魯迅的口吻形容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p>

B：“我大抵是病了，橫豎都是不舒服，胡亂吞了幾顆藥，便又和衣睡下。腦袋昏昏沉沉的，做什么都沒有了力氣。吃藥是一天，不吃藥也是一天，我向來是知曉的，黯黯然吸了一下鼻子，一邊是堵的，另一邊也是堵的?！?/p>

A：“你是懂魯迅文學的！”

例（7）楊先生用“你是會圓場的”評價陳先生巧妙解釋“草魚”來緩解將魚竿拋到了草里的尷尬，說明在楊先生看來，陳先生的解釋成功緩解了他的尷尬，同時具有幽默、活躍氛圍的效果。例（8）中，B用“大抵”“橫豎”“V是……不V也是……”“向來”“一X是，另一X也是”等語言描述了自己生病的現(xiàn)狀，具有明顯的魯迅文學的風格，A用“你是懂魯迅文學的”作答，表示在A看來，B的模仿非常具有魯迅文學的韻味。

2.否定評價

“你是+懂/會+X+的”構式不僅可以表示肯定性評價，也有反語的用法，諷刺說話人認為別人沒有真正理解“X”或具有與“X”相反的特點，調侃他人不懂裝懂的行為。

（9）騎手：“王先生你好！您的外賣，祝你用餐愉快！”

王先生：“好的，謝謝！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騎手：“你是會聊天的！”

（10）（地鐵上）A：“阿姨您坐這兒，我快到站了?！?/p>

B：“哎，好，謝謝你。孩子多大啦？”

A：“26?！?/p>

B：“你長得真年輕，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孩子都26歲了。”

A：“阿姨，您是懂夸人的！”

在例（9）中，會話的場景是騎手給王先生送外賣，騎手的工作是顯而易見的，而王先生卻用“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去搭訕騎手，在騎手看來王先生很不會聊天，沒話找話中帶著隨意和急切。在例（10）中，阿姨對A讓座的行為表示感激而與之攀談，詢問其孩子的年齡，A誤解為問的是自己的年齡，回答說是26歲，阿姨卻夸她年輕，認為她孩子都已經(jīng)26歲。實際上A認為阿姨將她看老了，卻夸她年輕，用“您是懂夸人的！”表示阿姨不會夸人，她回答26歲后就應明白她回答的是自己的年齡。

“你是+懂/會+X+的”構式除表示否定評價外還可以否定對方所說事件的真實性，即表示不相信對方說的話，如：

（11）A：“你昨晚怎么回事??？給你打好幾個電話你也不接?！?/p>

B：“都凌晨兩點多了，我回去一沾到床就睡著了。”

A：“你是懂秒睡的?！?/p>

上述對話中，A認為B不可能那么快就睡著，A只是不想接電話，用很快睡著當借口。

（二）強調功能

宋玉柱將謂語部分帶“是……的”結構的句子的表意功能分為表判斷、表強調和表過去時間三類，并提供了三種判斷的方法：1.觀察“是……的”能否去掉，去掉后句子意思不變，則“是”是副詞，“的”是語氣助詞，句子表示強調；否則表示判斷。2.觀察“是”和“的”是否都能單獨去掉，都能單獨去掉則“是”是副詞，“的”是語氣助詞，句子表示強調。3.用否定形式來鑒別，凡是否定詞放在“是”前面的，屬于判斷句，否定詞放在“是”后面的，屬于強調句。[8]本研究認為這種方法是可行的。

“你是+懂/會+X+的”構式中的“是……的”表示強調語氣。因為“是”在這個構式中是副詞，“的”是語氣助詞，去掉“是……的”整個句子的意思不變，只是強調語氣消失了，如“你是懂秒睡的”和“你懂秒睡”?！澳闶?懂/會+X+的”在作為構式，表示以強調的語氣表達對人善于某一行為，或理解某一事物或現(xiàn)象的高程度的評價，或諷刺聽話人不善于或沒有真正理解某一事物或現(xiàn)象時，其中的每一個構成要素都是不可或缺的。

（三）結束（轉換）話題

在交際中，“你是+懂/會+X+的”構式常常具有結束話題或轉換話題的作用，其原因是復雜的。首先，在交際中使用這一構式的人都有一個認知：用“你是+懂/會+X+的”即表示說話人不愿意在上述的問題上過多糾纏，這句話說出來后雙方都會選擇交談下一話題。其次，“你是+懂/會+X+的”可以表示肯定評價和否定評價，其具體話語功能由語境決定，因而在表示肯定評價的同時隱含了部分否定的因素，聽話人一般不會做出回應；在表示否定評價時因使用的是肯定的句式，并不會升級矛盾，因而對話雙方都選擇轉換話題。

三、結語

20世紀末，美國語言學家Fauconnier Gilles 和Mark Turner 提出了概念整合理論，強調“整體大于部分之和”，沈家煊也主張語言的意義不是通過組合，而是通過整合獲得的。任何語言構式都依賴于組配構建之間的整合，而任何語言形式的整合都會形成這樣或那樣的構式。[9]24漢語有諸多像“你是+懂/會+X+的”一樣具有多種話語功能的構式，在學習和研究漢語時應在分析各個要素的功能的同時注重語言整體的意義和功能，從多個維度進行學習和研究。

作者簡介：吳玨瑩（1998—），女，貴州興義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春秋戰(zhàn)國金文。

注釋：

〔1〕羅耀華，鄭友階.構式語法理論與漢語構式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

〔2〕余偉，代彥.“是……的”句的語法結構及語義類型——兼與“是”字句比較[J].忻州師范學院學報，2016，32（6）：91-95.

〔3〕侯穎.“是……的”結構的語義角色及其焦點指派[D].北京：北京語言大學，2004.

〔4〕崔希亮.“把”字句的若干句法語義問題[J].世界漢語教學，1995（3）：12-21.

〔5〕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6〕吳為善，夏芳芳.“A不到哪里去”的構式解析、話語功能及其成因[J].中國語文，2011（4）：326-333，383.

〔7〕沈家煊.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1（4）：268-275，320.

〔8〕宋玉柱.關于“是……的”結構的分析——語法筆記一則[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78（4）：75-76.

〔9〕吳為善.構式語法與漢語構式[M].上海：學林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