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與自我認知的重塑

《面紗》是英國作家毛姆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首次出版于1925年。筆者一遍遍解讀黃永華的翻譯版本，試圖掀開面紗下的一角，窺見其中的斑斕色彩。開篇就直接用插敘的敘事手法寫了吉蒂和唐生偷情以及有可能被發(fā)現(xiàn)的刺激場面，然后按照時間順序敘述了吉蒂和沃爾特相知并結(jié)婚的故事，沃爾特明知道吉蒂愚蠢、輕佻、頭腦空虛，卻仍然愛她，但是吉蒂不喜歡甚至反感沃爾特，后面也敘述了吉蒂和唐生認識的過程。在沃爾特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奸情以后，給了吉蒂兩個選擇，第一，和他一起去湄潭府支援霍亂；第二，在一個星期內(nèi)讓唐生和其妻子離婚，并且和吉蒂結(jié)婚。唐生的拒絕讓吉蒂發(fā)現(xiàn)了他虛偽且薄情寡義的一面，最后選擇遠赴中國內(nèi)陸。在貴州，吉蒂受到修女們和沃丁頓的引導而發(fā)生思想上的轉(zhuǎn)變，結(jié)果其丈夫故意感染病毒死亡，其中最大的原因是吉蒂懷孕，而孩子可能不是自己的。吉蒂不得不返回香港，卻在唐生的引誘下，再次和其茍合。最后選擇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在母親死后，開始理解了父親并和父親和解，隨父遠去赴任，一起生活。

《面紗》的創(chuàng)作靈感源自但丁的一首詩，講述的是一個女人被丈夫懷疑有外遇而慘遭報復的故事，后來毛姆在香港再次聽到類似故事而進行創(chuàng)作。題目則是源于雪萊的《別揭開這華麗的面紗》中的兩句詩“這華麗的面紗：啊，人們就管這叫作生活，雖然它畫的沒有真象”[1]。面紗含蘊復雜，有多重理解，是披在人、事、物等身上的難使人有清晰深刻的認識的遮蓋物。人們難以透過外在事物看清內(nèi)心世界，也因為內(nèi)心世界難以對外界事物有更深刻的認知。

主人公吉蒂就被籠罩在面紗之中，難以看清他人、自我和世界，她在“你我他”的境遇中陷入兩難，并對自我的認知逐漸清晰，突破并達到真我的境界，正像薩特在境遇劇中所提出的“他人即地獄”的主張。境遇劇是法國存在主義作家薩特所提出和倡導的，強調(diào)的是當人物處于某些特定的、極端的、邊緣的、進退兩難的窘境當中并遭受重大禍患時，會被動或主動進行選擇，這個選擇是展示內(nèi)心真正自我的抉擇。薩特的代表作《禁閉》就是典型的境遇劇，三個主人公之間形成“他人即地獄”的狀態(tài)，這個哲理劇生動地展示了與他人關(guān)系惡化時、過度依賴他人時、自我禁閉喪失自我時，他人即地獄的真相。

仔細分析毛姆的《面紗》，可以看出，女主人公吉蒂同樣在極端困境中進行了選擇，最終成為自己的主宰，走向了寧靜和平的道路。不再過度依賴他人，不再進行自我禁閉，她的“逃離”是具有積極的主動選擇意義的。這也給人們一些啟發(fā)，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因為人際關(guān)系而自我禁閉，只有勇敢地走出去，見識不同的風景，在旅途中感知并重構(gòu)自我認知，突破絕境，才能獲得自由。因此，對《面紗》的解讀，顯得意義重大。

一、經(jīng)歷塑造角色

眾多研究者對毛姆及其作品的研究角度多集中在存在主義角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角度，深挖毛姆作品中的人物心理和精神內(nèi)涵，也有對毛姆本人進行的解讀，或?qū)⑵渑c其他作家進行對比研究，甚至從女性主義、形象學、創(chuàng)作手法角度進行研究，但較少看到結(jié)合毛姆的生命歷程去進行的作品人物的深入研究。因此，本文試從毛姆的個人經(jīng)歷分析他對作品角色的塑造，用薩特的“他人即地獄”主張?zhí)骄考俚睦Ь臣巴黄啤?/p>

毛姆在法國巴黎的英國使館內(nèi)出生，他們一家在法國度過了幾年的幸福生活，在母親死后一年，父親也去世，他不得不返回英國，跟隨叔父生活，在性格冷峻的叔父面前，毛姆無比懷念母親帶給他的溫暖，同時，迫切想逃離束縛，因此一生都在追求自由。求學期間在德國海德堡大學聽課，更是吸收易卜生的思想，堅定了對自由的向往。在旅行中他豐富了見識，感受到東南亞地區(qū)，尤其是中國、印度的神秘，補充了思想認知上的空白地帶。毛姆將英國傳統(tǒng)的“紳士”思想學習并內(nèi)化，對英國人普遍存在的務(wù)實、持重的性格特點耳濡目染，但是他更追求法國的自由、浪漫主義精神，深受弗洛伊德和易卜生的影響，因此他的性格中既有英國人的紳士，又有法國人的自由浪漫。他不斷“逃離”自己覺得痛苦的地方，只有和某個令自己痛苦的地方劃清界限，才能找到“自我”，于是“逃離”和“尋找”就產(chǎn)生了，這兩者也構(gòu)成了毛姆以及他作品中主人公的人生鏡像。同時，他在中國所感受到的古典氣質(zhì)和神秘力量，在印度學習的冥想和天人合一的和諧力量給了他很大幫助，東方國家中的“自然和諧”思想對當時西方國家中蔓延的“憂郁”氣質(zhì)有很大補充。在這眾多思想的影響下，毛姆的文章中所體現(xiàn)的處世哲學則為“人按其本性和意志自由地發(fā)展”[2]4，因此，毛姆所塑造的主人公的經(jīng)歷往往和自身有莫大關(guān)系。毛姆以“逃避”達到“自由”，以“無為”實現(xiàn)“有為”，他的眾多主人公也在通過逃避追尋自由。

毛姆對《面紗》的構(gòu)設(shè)，可以使讀者看到一個尋找“他者”的形象，毛姆欲借東方之光照西方之路，以“他者”反觀自身，最終回歸自我。[2]39而“他者”本身就具有“注視者”與“被注視者”的雙重身份。毛姆自身對于中國的自然、人文景觀的描繪，難以得到一個完整的中國形象，他更注重的是對中國人的精神、文化特征的描繪，是一個抽象的中國形象，他以注視者的身份凝視、探索中國的精神內(nèi)涵；同時，中國也作為一個注視者去凝視毛姆與吉蒂的變化、體悟。

《面紗》中的主人公的旅程體現(xiàn)了毛姆為解決自身的精神困境而進行的努力嘗試，在西方世界遭遇迷惘，便去外面的世界，包括去中國、印度等東南亞國家進行探尋，最后，回歸到西方按照個人的自由意志生活的精神狀態(tài)。因此，對毛姆的經(jīng)歷的認知，能對其作品中的人物有更深刻的認知。

二、追尋自由之程

（一）自我認知及突破

借助拉康的鏡像理論來解讀吉蒂，可以看到吉蒂的自我認知是以“被注視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吉蒂在感知外人看待自己的態(tài)度中看到自己、認知自己，繼而根據(jù)鏡像反饋調(diào)整自己。吉蒂對自我的認知不斷經(jīng)歷著變化，這都與身邊的人和環(huán)境有很大關(guān)系，她對自我的認知實現(xiàn)了漂亮女子——被迫者——輕佻者——勞動者——自由者的轉(zhuǎn)變。

在未出嫁的女兒時期，受到她母親野心勃勃又吝嗇愚蠢的性格影響，吉蒂認為漂亮的女孩需要通過很多男子的追求才能體現(xiàn)其漂亮，利用漂亮在有限范圍內(nèi)為自己找到地位高且有錢的男人才能體現(xiàn)“漂亮”的價值和意義，這個時候，吉蒂的自我認知是：漂亮、快活、談笑自如的女子。

遠赴湄潭府途中，在被唐生背叛的傷心情緒和被丈夫威脅的不安情緒的雙重作用下，世界似乎成了她內(nèi)心的外化：蒼涼、貧瘠而慌亂，在她去住處的路途中，她看到山頂上立著的拱門時，內(nèi)心充滿不安的情緒，這是她在面對陌生國度、生活環(huán)境和命運的威脅下的自然反應(yīng)，這時她對自己的認知是：待死的、被迫的羔羊。

從沃爾特口中得知自己是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的人時，她是憤怒的，但在遠離了香港，剛到住處夢醒后，突然“她從未覺得自己的心靈這樣無拘無束過，她的身體仿佛成了一具置在她腳前的軀殼，她化為了純粹的精神”，[3]94這一段話表明這是吉蒂走向突破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

后來，她幫助修女們工作，照顧孩子，實現(xiàn)了對自我的認知突破，明白了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而不僅僅只能靠美貌行事，也實現(xiàn)了對他人的認知突破，不再僅僅根據(jù)外貌身材批判他人，像修道院院長那種內(nèi)外兼修的女人才是應(yīng)該追求的。通過勞動，“她覺得自己在長大，在成熟起來”，精神也煥發(fā)了，身體也強壯了些許，此時，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勞動者”。

再次和唐生經(jīng)歷過短暫沉淪后她認為自己是“沒有擺脫色欲和邪惡的激情”的人，選擇回到母親家，在母親死后，她向父親敞開心扉，懷著對美好未來的期盼，她覺得自己即將走向一條寧靜和平的道路，這時候的她，已然完成了對自我認知的突破，認為自己是自由的、自主的人了。

（二）兩難絕境與選擇

《面紗》里吉蒂的一生中經(jīng)歷了四次進退兩難的困境，其中，兩次被動的選擇，兩次自主的選擇，在困境中突破，在你、我、他的關(guān)系中尋找“自由”，擺脫了“他人即地獄”的困境。

在被沃爾特發(fā)現(xiàn)自己與唐生偷情后，擺在吉蒂面前的有兩種選擇，去湄潭府或者一個星期內(nèi)讓唐生和多蘿西離婚并和她結(jié)婚，在這樣一個兩難的境況下，由于唐生的“拋棄”，她被迫遠去貴州，這時的選擇，雖然不是自己內(nèi)心深處最想要的，卻也是她自己思慮后的選擇，她認清了唐生是怎樣無情寡義的一個人后，就想“逃離”眼前的這個環(huán)境，但是這個逃離不是被動消極的，而是想要讓自己的內(nèi)心有所改變地逃離。

在丈夫沃爾特死后，擺在吉蒂面前的也有兩種選擇，獨自繼續(xù)留在貴州或者回香港去，在湄潭則意味著只有她自己孤零零地生存了，離開貴州則自己的未來又是模糊不清的。在這樣的情況下，由于修道院院長等人的堅持，她仍是“被選擇”著遠離了中國的西南內(nèi)陸，這是她被動的選擇，卻也是她必然的選擇，在走出貴州的路途中她似乎又一次感受到了自由，“她逃離了那座瘟疫肆虐像監(jiān)獄一樣的城市，在這之前，她從不知道天空竟會如此湛藍美好，斜倚在堤道旁的飄逸的竹林竟是如此令人感到愜意?！盵3]194這是她有幸存活下來以后深深的謳歌。

當吉蒂回到香港以后，又一次受到唐生誘惑，和其偷情，這時候她可以選擇繼續(xù)和唐生沉淪下去，但是她沒有選擇這條走向黑暗和一望無盡的迷蒙之路，而是選擇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決心先去尋找母親，即使她知道可能不被母親接受，即使她知道前路一片未知，但她不想再和唐生這樣糾纏下去，這時的選擇就是她由被動到主動的轉(zhuǎn)變，她希望能夠“逃離”這個令她墮落和沉淪的地方，而去探索新的未知之路。

母親死后，父親欲去做首席法官，她本可以獨自生活，但是她選擇繼續(xù)和父親一起，她再三詢問父親是否是自愿讓她跟著的，從這里可以看出，這時的她已經(jīng)懂得替他人考慮，所以，這次她跟隨父親遠赴巴哈馬群島是出于對父親“愛”的補償。這一次，她完全獨立自主、替人考慮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去開啟新的美好生活，甚至構(gòu)設(shè)了美好生活的圖景：希望自己能夠生個女兒，教會女兒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女子。這條通往前方的路造就了現(xiàn)在和平、寧靜的吉蒂，也讓她在兩難的選擇中做真正想成為的自己——獨立自主、熱愛生活的人。困境時的選擇才是內(nèi)心真正的自己，正如薩特所言，選擇自己所真正要選擇的，讓這些磨難構(gòu)造成無與倫比的自己。

（三）尋找自由與實現(xiàn)

在吉蒂身上，體現(xiàn)了禁欲與釋欲、理性與非理性的矛盾。吉蒂對丈夫知之甚少，即使生活在一起已經(jīng)近兩年，仍對丈夫了解甚淺，她是因為某種利益關(guān)系和丈夫組建起家庭的，同理，唐生和多蘿西的婚姻也是如此，這兩對夫妻組成的婚姻本質(zhì)相同，卻因為吉蒂的“突破”造成了結(jié)局的不同。吉蒂對唐生的愛則源于性的吸引力和身份所帶來的虛榮感。唐生具有她所想象的形象，他高大、開朗、有身份地位，吉蒂便遵循“本我”快樂的原則，受情欲驅(qū)使成為唐生的情人，也曾因自身接受的教育和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不斷掙扎，卻跳不出非理性的牢籠，貞節(jié)牌坊的多次出現(xiàn)是提醒吉蒂堅守倫理道德規(guī)范，吉蒂受修道院修女虔誠的信仰和博愛的精神感染，開始走向理性，自我解放。在修道院她經(jīng)歷了積極參與活動——學習榜樣精神——認知自我缺陷——克制人格缺陷——逃離困境——成功突破的變化。

全文多處充斥著“自由”二字，這都是吉蒂在經(jīng)歷重大磨難后感受出來的。剛到貴州夢醒后的一次“自由”的感觸；在照顧孩子而沒有想起唐生并對唐生的性格再次認識以后的“自由”；在離開那座充滿瘟疫的城市之后的又一次“自由”；在文章的結(jié)尾，在她經(jīng)歷了偷情、被拋棄、懷孕、丈夫死亡、再次偷情、母親死亡、與父親交心這些事情之后，她再一次感受到了“自由”的召喚，隨之而來的還有寧靜和平的心理狀態(tài)。

文中的一句話也可以作為本文的精華所在，“談到中國人，吉蒂以前聽到的都是中國人墮落、骯臟、令人不齒?，F(xiàn)在，就好像拉著的窗簾，她頃刻間被掀起了一角，她窺到了一個富于意義的色彩斑斕的世界”。[3]100這句話和題目《面紗》遙相呼應(yīng)，于是，吉蒂在不斷的實踐體驗中不斷窺見如沃爾特、韋丁頓、修女、唐生、多蘿西、父親等這些人物面紗后的一絲景象，她在絕境中蛻變，實現(xiàn)自我的認知，努力走向“自由”，盡力擺脫“他人即地獄”的境遇。

許多人經(jīng)常處于“他人即地獄”的情境模式當中，毛姆本人也曾陷于這樣的束縛與困境中，毛姆走出去了，他筆下的主人公吉蒂也走出去了，那么，其他人該怎樣走出呢？“社恐”者把自己置于十分重要的位置，在與人相處中特別在意別人的看法，構(gòu)成了“被注視者”視角，害怕受到嘲笑，渴望能夠成為社交達人，卻又閉門不出，吉蒂對于自己的“困境”的解決辦法就是“逃離”，但是這種逃離不是消極意義的，是換一個環(huán)境開啟新的生活的積極逃離，因此，借鑒吉蒂的這種辦法，突破舒適圈，在困境中主動選擇，逐步明確自我需求，反復磨煉，阻止或翻轉(zhuǎn)這種循環(huán)，終有一天能夠找尋到同樣的“平和與安寧”的自由之路。

作者簡介：張鳳敏（1998—），女，河南周口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學科教學（語文）。

注釋：

〔1〕劉小勤.關(guān)于《面紗》的意蘊解讀[J].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1）：126-129.

〔2〕鄭坤.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糾結(jié)的困惑：論毛姆小說的精神探索[D].無錫：江南大學，2011.

〔3〕毛姆.面紗[M].黃永華，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