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斑馬》中的邊疆幽默書寫

?？思{的短篇小說《花斑馬》被認為是美國短篇小說名篇，廣泛收錄于各種教材。《花斑馬》所描寫的故事發(fā)生在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遺留下來的莊園舊址——法國人灣，“我”（拉特利夫）從第三視角講述整個故事。某天“外來者”弗萊姆與得克薩斯人共同從外地運來一批斑點滿身的矮種馬群，合謀將其賣給村民，一群人在騙子的計謀中將馬買走。村民亨利將妻子賺來的僅有的五塊錢用于買馬，卻控制不住野馬導致受傷。野馬群在村子里四處瘋跑，整個村子混亂不堪。開旅館的小約翰太太熱心地救助村民亨利，而亨利的妻子阿斯蒂姆太太則前去討要被騙的五塊錢，故事在“我”對騙子弗萊姆的嘲諷中結束。小說從賣馬到買馬到馬跑的過程充滿了邊疆幽默書寫意味。

邊疆幽默又稱“西南幽默”或者“南方幽默”，“是傳統(tǒng)的散文敘事的名字，主要創(chuàng)作于19世紀30年代、40年代和50年代。”[1]372來源主要是荒誕不經(jīng)的民間故事，特點是以夸張的藝術手法和民間幽默相結合?！痘ò唏R》以邊疆幽默的創(chuàng)作方式、擬人化的動物形象，讓這個故事繼承了“‘邊疆幽默和‘夸張故事這一傳統(tǒng)”。[2]334邊疆幽默是一種幽默與諷刺并行的道德寓言，小說通過喜劇化效果諷刺了冷酷無情、唯利是圖的工商業(yè)者，也諷刺了故步自封的舊南方落后思想。?？思{將對故土的眷念隱藏在溫和的諷刺背后，既留念傳統(tǒng)的美好，又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代化的腐朽的厭惡。

一、幽默夸張的野馬鬧劇

通過滑稽可笑、夸張的場面達到諷刺效果是典型的邊疆幽默式書寫。弗萊姆和得克薩斯人拉來的野馬群，“他們的顏色花花綠綠像鸚鵡，脾氣溫順得像鴿子；可隨便哪一匹馬都會像響尾蛇那樣，一下子要了你的命”。[3]262矮種馬奇形怪狀的外形讀來滑稽可笑，也預示著之后野馬鬧劇的瘋狂混亂。喬治·華盛頓·哈里斯（“這位田納西的幽默作家，甚至最嚴厲的評論家也承認他是美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4]47）就描寫過一匹母馬因受驚而發(fā)瘋的滑稽場面，后來的馬克·吐溫在《跳蛙》中同樣也描繪了一匹瘋狂的母馬像人一樣做出滑稽的動作，再之后是福克納描繪的滑稽花斑馬，通過將馬擬人化達到了與眾不同的滑稽效果。將馬匹帶來村里的正是代表著工商主義者形象的弗萊姆，這是一個在資本主義社會下逐漸被異化的金錢機器，落后的舊南方鄉(xiāng)村無法抵抗工商主義者帶來的混亂，整個村子都在賣馬、買馬、追馬的場景下變得混亂不堪。野馬鬧劇幽默夸張的氛圍背后是深刻的諷刺。

由“我”口頭敘述的換馬場面顯得生動有趣又引人深思?！拔摇庇哪L趣的敘事方式是換馬場面精彩紛呈的原因之一。民間幽默游戲和口頭敘事方式結合一直是邊疆幽默的傳統(tǒng)。19世紀邊疆幽默文學早就從阿巴拉契亞山脈橫跨密西契亞河和密西西比河的邊境，又延伸至報紙和舞臺劇，廣泛傳播到城市和鄉(xiāng)村，邊疆幽默的成功雖得益于信息技術的發(fā)展，口頭文學和民間傳說仍是堅固的基石?！暗?900年，戰(zhàn)后的幽默作家們也活躍在各個地區(qū)，制作源自口頭故事的喜劇。?？思{日后的寫作顯然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文本中第二部分‘我看到人們清晨聚集在一起圍觀得克薩斯人拍賣矮種馬，其中一匹馬在得克薩斯人的暴力下，四條腿繃得緊緊的，身子像新娘一樣索索亂抖……”[4]264“我”親眼看見得克薩斯人給予一位村民好處，其他村民見了眼紅，為了爭奪好處，爭先恐后地買馬。村民亨利反復推開勸阻的妻子，將妻子辛苦織布賺來的僅有的五塊錢用來買馬。那五塊錢“皺皺巴巴像在牛胃里反芻過的”，[4]267形象化的比喻、口語化的用詞，將鄉(xiāng)下人的愚蠢天真、自私貪婪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野馬鬧劇由開始的欺騙到結尾的換馬場面都充滿夸張的諷刺。文本中亨利在買完馬后卻抓不住未受馴化的矮種馬，“那些畜生就像小溪發(fā)水似地涌出大門……”[4]270這顯然是夸張手法，“到了19世紀中葉，批評性的結論已經(jīng)被普遍確定，即美國幽默的本質(zhì)是夸張?！盵5]57馬在村子里各個角落撒了歡瘋跑，看見人就“嗖”地一下調(diào)頭跑掉，甚至連村里的騾子遇見了都要跳到大車上躲避。村民買馬到追馬的過程緊張刺激，而騙子弗萊姆似乎一直都“兩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嚼著口香糖，好像他湊巧路過這里”。[4]269騙子的極端冷靜與村民們喜劇化的追馬場景形成強烈的對照，行騙者和被騙者在貪婪之間完成了交易，鬧劇本身是對二者的諷刺。

二、生動傳神的人物形象

通過人物的怪誕形象和滑稽語言達到諷刺的效果是邊疆幽默的另一書寫方式。弗萊姆是典型的沒有感情的商業(yè)機器，他的眼里只有金錢和權勢，弗萊姆的發(fā)家史也是資本主義者的腐敗史?！啊麖墓衽_后面走出來，沒穿外套，頭發(fā)從中間對分……”[4]260弗萊姆的外表也映襯了其不擇手段的陰險性格。他與得克薩斯人合謀欺騙村民買馬，為了避人耳目整個過程他都不參與，直到分贓時他才出現(xiàn)，村民亨利老婆上門要錢時他不發(fā)一言，假惺惺送給其一袋不值錢的糖果；他最常做的就是往地上吐痰，其英文名字“Flem”發(fā)音與粘痰“phlegm”同音，怪異的外表、陰沉的性格就像一口濃痰讓人避之不及。人物形象和行為的反常在某種程度上完成了反諷效果，正如邁克爾·奧里亞德評論西南幽默文學中邪惡的角色西蒙·薩洛斯：“他的自我夸大游戲不能創(chuàng)建一個新的理想西方社會的基礎，只能暴露道德的不足已經(jīng)形成。他最終的勝利也是肆無忌憚的個人主義的勝利?！盵6]19弗萊姆是作者用來諷刺傳統(tǒng)道德缺失、投機倒把的極端利己主義者大行其道的典型形象。

在整個換馬的過程中怪誕的人物紛紛出場，充滿幽默的諷刺效果?！斑@種馬匹交換和撲克游戲或其他賭博比賽的草圖，其中一個玩家作弊，但另一個玩家下注，為邊疆地區(qū)的無法無天和通過游戲原則創(chuàng)造秩序提供了一個諷刺的視角。”[5]12騙子得克薩斯人剛出場就頂著一頂大高帽子，顯得神氣十足，但“有一匹馬“滋啦”一下把他的背心撕了下來，就跟用剃刀拉的一樣”，[4]26又使他丑態(tài)百出。村民們只見得克薩斯人“那頂高帽子悠悠地飄過來，活像一只肥胖的老母雞飛過籬笆”，[4]264得克薩斯人既精明又滑稽的形象讓換馬場面像一出喜劇，令人捧腹大笑。但他仍然騙走了村民們的錢，因為他很好地掌握了村民們貪婪的心理。當矮種馬群在村子里不受控制瘋跑時，村子里完全亂了套，矮種馬從?？撕退恰翱煊腥吒摺盵4]271的孩子頭上一躍而過；阿姆斯蒂太太仍然在皓月當空下“像是個給人丟棄遺忘的木頭雕像”[4]271；在家躲難的比利大叔活像頭啄木鳥似地細聽著外面的動靜。這些生動滑稽的人物形象與瘋跑的花斑馬群構成了一幅有趣的畫面，在怪誕滑稽的形象下，騙子的丑陋，村民的自作聰明、貪小便宜的本性暴露無遺。

三、美好品德的尋求

邊疆幽默文學在書寫傳統(tǒng)上常常是諷刺中包含著道德啟示。個人主義讓村民變得自我，社區(qū)意識又讓他們眷念法國人灣這片土地。作為虛構的地址老法國人灣屬于美國南方的落后地區(qū)，這里的村民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之下成長，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讓他們具有較強的個人主義傾向，又因為共同的價值取向讓這里更像一個社區(qū)。野馬鬧劇中村民亨利受傷，拖家?guī)Э凇⑸钷讚?jù)，哪怕他老婆哭喊“我只有五塊錢，是天黑后他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時候織布掙來的”，[4]266他也視若無睹，妻子一旦阻攔他就用暴力壓制；村民看到亨利受傷都在推卸誰去找他的老婆；看見阿姆斯蒂太太上門要錢立刻讓弗萊姆躲起來。封閉落后的社區(qū)式環(huán)境讓極端個人主義的貪婪自私、無道德責任意識滋生，也導致“外來者”弗萊姆在這里胡作非為。

追尋美好品格的理想寄予在喜劇式的鬧劇中。小約翰太太是整個野馬鬧劇中不容忽視的女性形象，她貫穿小說的始終，這一形象代表著傳統(tǒng)美好道德尚未泯滅，仍然是人們?yōu)橹Q贊的對象。小約翰太太同《喧嘩與騷動》中的黑女仆迪爾西一樣，是一位具有奉獻精神的美國南方女性形象。在小約翰太太的旅館內(nèi)，鄉(xiāng)親們可以盡情聊天；受傷的病人她來救治；無人看管的小孩她來照顧。小約翰太太具有勤勞的品質(zhì)，她一個人操持著整個旅館，男人們都聚集在一起觀看得克薩斯人賣馬，只有小約翰太太忙前忙后，直到太陽快下山時，她已經(jīng)晾好了衣服做好了晚飯。她也是一位具有奉獻精神的女性。當亨利受傷被抬進旅館后，“她一看見我們就放下裂成兩半的搓板，拿起燈，打開一間空屋子”，[3]272忙前忙后地打水用毛巾給亨利擦洗，熱心又干練。?？思{刻畫的小約翰太太既是他對舊南方的緬懷，也是他對美好品格的永恒追求。

小約翰太太作為舊南方傳統(tǒng)美好品格的化身，不是泥塑的偶像，而是具有原則的形象。當野馬群攪得村子里天翻地覆時，小約翰太太只是平靜地說：“那幫蠢貨傻瓜給這些畜生踢死多少個，我都不在乎?！盵4]270顯然她知道村民們的貪婪愚蠢，但她不會干涉無知的人，她只是關心小孩子會不會被野馬踩傷。村民亨利受傷后，小約翰太太讓亨利躺在旅店里吃喝拉撒，展現(xiàn)了高尚的同情之心。亨利的妻子阿姆斯蒂太太為了償還膳宿費，白天就在旅店幫忙干活。小約翰太太和阿姆斯蒂太太在廚房里洗碗，她提醒阿姆斯蒂太太向弗萊姆要亨利買馬的那五塊錢，不管弗萊姆是否歸還，也要去試試。但阿姆斯蒂太太顯然害怕丈夫知道后對她進行責難，因為亨利極好面子。阿姆斯蒂太太不停地重復道“他不會還我的”“也許我應該跟亨利商量一下”，[4]276小約翰太太被阿姆斯蒂太太的懦弱膽小氣急了，只能不停地摔著盤碟。她熱心地希望對方能要到錢，但在對方軟弱、不聽勸告、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下她選擇了沉默，不再干涉。小約翰太太的勤勞能干、熱心善良與自私狡詐的弗萊姆形成了鮮明對比。

四、結語

從本質(zhì)上說邊疆幽默本身就是一場夸張式的諷刺書寫，離不開浮夸的用詞、滑稽的語氣、怪誕的人物，但幽默夸張之中則包含著道德啟示?！拔髂喜康陌l(fā)展脈絡通常是道德寓言，因為它們提出了一些場景，喚起了人物和我們的道德反應……”[5]372 ?？思{繼承邊疆幽默的書寫方式，但他與前人不同的是不再通過尖銳的諷刺來達到寫作目的，而是在諷刺之外仍然留有余地，對舊南方人民傳統(tǒng)的美好品格進行贊揚，對走上歧途的人物仍然留有一絲善意。

福克納深愛他的故土，他既痛心舊南方人民的墮落，又在文本中安插了一個象征至高道德的人物來完成他對舊南方的緬懷。南方作家的矛盾在于既厭惡現(xiàn)代化的千瘡百孔，又明白傳統(tǒng)難以為繼。而邊疆幽默是滑稽和諷刺并存，兩難抉擇前只有幽默、諷刺才能對過去進行緬懷，對未來寄予期待。正如他的諾獎發(fā)言：“人是不朽的，并非在生物中唯獨他留有綿延不絕的聲音，而是人有靈魂，有能夠憐憫、犧牲和耐勞的精神。”[6]255

作者簡介：陳貝（1999—），女，貴州安順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注釋：

〔1〕Grammer， John M. "Southwestern Humor." A Companion to the Literature and Cultureof the American South. Ed. Richard Gary and Owen Robinson.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

〔2〕肖明翰．威廉·?？思{———騷動的靈魂[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

〔3〕?？思{.?？思{短篇小說集[M].陶潔，譯. 南京：譯林出版社， 2001.

〔4〕Blair， Walter.? Essays on American Humor—Blair Through the Ages. Ed. Hamlin Hill.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3.

〔5〕Oriard M.? Shifty in a New Country： Games in Southwestern Humor[J]. The SouthenLiterary Journal， 1980： 3-28.

〔6〕李文俊編選. ?？思{評論集[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