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羅瑯舊藏《五十又集》
二○二三年十二月初,到港參加香港作聯(lián)成立三十五周年研討會。會后到“新亞圖書中心”領取拍得的舊書,其中有一本一九六二年一月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初版《五十又集》,勾起了我的好奇和回憶。
有《五十又集》,前身必是《五十人集》。但《五十人集》我未見?!段迨旨?,顧名思義,即又一本五十位作者文章的合集。對這兩本書,葉靈鳳在《五十又集》的《后記》中有所說明:
《五十人集》是一部新型的文集。五十個人到底是五十個人,生活、思想、愛好,以至文筆,都各不相同,可是也并不完全矛盾。因為這五十個人到底也不是“烏合之眾”,彼此之間也不全是“路人”。因此我們讀著《五十人集》,仿佛遇見了五十個朋友……
《五十又集》的體裁,自然也與《五十人集》差不多,但是內容方面,在我匆匆的翻閱了一遍所得的印象,覺得有了不少新的特點。第一是此五十人并非全是彼五十人,有不少是新的參加者,使得本書的讀者獲得不少新的朋友……
《五十又集》分為“歷史·掌故·文物”“山水·風土·人情”“詩畫·書籍·文玩”“花木·鳥獸·昆蟲”和“戲劇·生活·其他”五大輯,真是豐富多彩,大都清新可誦,阮朗的《黃黑妮的一家》、沂新帆的《書櫥偶拾》等篇尤使我心折。作者有大家熟知的早已在香港文學史上留名的葉林豐(葉靈鳳)、阮朗(嚴慶澍)、辛文芷(羅孚)、何達、吳其敏、高旅、夏果、黃蒙田、夏易等,還有林靄民、陳君葆等著名人士。然而,更多的作者名字陌生,顯然都是筆名。有趣的是,這本《五十又集》“目錄”下方有多處鋼筆注釋,一一注明作者原名,按“目錄”次序照錄如下:
包有魚(陸雁豪)、呂章(李俠文)、淡生(苗秀)、陳思(曹聚仁)、沂新帆(張千帆)、林下風(侶倫)、吳雙翼(吳羊璧)。
其中,陳思是曹聚仁,林下風是侶倫,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6年8月初版)早已注明。但包有魚是陸雁豪筆名,沂新帆是張千帆筆名等,均為新發(fā)現,這本《五十又集》的原主人想必有所本,才會這樣加注的。那么,原主人是誰呢?
打開此書,扉頁右下方鈐有一方很大的“羅瑯之印”,原來這本《五十又集》是羅瑯先生的舊藏。他也是此書作者,書中寫《牛》的羅漫,就是他。
羅瑯先生長我十七歲,是我的師長輩,我們結識于一九九三年,至今已整整三十年了。我的《香港訪學日志》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日這一天有如下記載:
上午訪羅孚,拍蘇曼殊手跡照片。中午與吳其敏、羅孚、羅瑯見面,與吳其敏筆談。
記得那天是星期天,我們一起在港島上環(huán)的一家店飲“午茶”,這是由羅孚先生介紹,我與羅瑯先生的首次見面,談笑甚歡。因吳其敏先生聽不懂我的上??谝舻钠胀ㄔ?,我又聽不懂他的廣東話,我倆之間只能“筆談”,談些什么,卻已忘得一干二凈了。
后來我多次到港,在香港作聯(lián)的活動上,在“爐峰雅集”的聚會上,又常與羅瑯先生見面,也常向他請教,他還贈我《香港文學記憶》(香港文匯出版社2005年3月初版)等書,使我受益匪淺。但我沒想到他的這本《五十又集》能歸我所有,自當什襲珍藏。我很想念羅瑯先生。
新見梁遇春譯本
這次到港開會,另一個收獲是得到了四種從未見過的梁遇春譯本。
大家知道,梁遇春的生命雖然短暫,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影響卻很久遠。他是獨樹一幟的散文家和翻譯家。不過,對梁遇春的翻譯,尤其是他深度參與上海北新書局“英文小叢書”的成就,我們至今不甚了然。以前我曾介紹過“英文小叢書”中的幾種梁譯,原以為已經差不多了,不料這次又有新的發(fā)現,而且一下子竟有四種之多,實在是意外之喜。
這四種梁譯分別是《一個自由人的信仰》,B.Russell(羅素)著,一九三一年一月初版;《三個陌生人》,T.Hardy(哈代)著;《老保姆的故事》,Mrs.Gaskell(蓋斯凱爾)著;《忠心的愛人》,St.John Hahkim著。后三種都是一九三一年五月初版。
北新書局的“英文小叢書”是英漢對照的小冊,篇幅僅一百二三十頁,故每本只能收入一篇中短篇小說或一個獨幕劇或幾篇散文,可謂短小精悍?!兑粋€自由人的信仰》就收入了羅素的《一個自由人的信仰》《機械與感情》兩篇,再加一篇《羅素的自敘》,而《忠心的愛人》則是“一幕青春的喜劇”?!坝⑽男矔钡牧硪惶厣菚按蠖加凶g者寫的同樣是短小精悍的前言,對作者生平和入選作品略加評點。梁遇春在這方面就顯示出了他的與眾不同,他的分析的獨到和文筆的優(yōu)美,不妨把《老保姆的故事》的前言照錄如下:
Mrs.Gaskells(Elizabeth Steven-son,1810-1865)
這位女作家是英國小說家里第一個把窮人們的生活老老實實地描寫出來。迭更司寫下流社會時總是畫出一幅鬧烘烘的,怪有意思的圖畫,雖然有時也說得叫人辛酸流淚,但是他的滑稽口吻把窮神的單調的,死板板的,毫不容情的丑面目遮住了。這位女作家卻敢大膽地將英國工業(yè)區(qū)里工人窮苦不堪的狀況素樸地寫出,而成為很妙的小說,從這點上我們可以猜出她的藝術手腕是多么高明,她的處女作Mary Barton和North and South,是屬于這類的長篇小說。
但是她又具有細膩的詼諧情調。曾經用極恬美的筆描狀一個全是女人住著的僻鄉(xiāng)里的生活。中篇小說Cranford可算做她的杰作。
她對于低調樸素的生活深有同情,能看出內中的種種意義。所以有人說她是英國第一個善說出保姆、管家婆、女仆的心情的人。這篇《老保姆的故事》是她在這方面最大的成功。
她不單會體貼平凡人們的心境,而且能看透許多人的動機。她的長篇小說Ruth就是分析一個女子的動機的作品,可說是后來心理小說派的前身。
總之,她知道怎樣用女性特有的銳敏觀察力和體貼能力,做平凡人和窮苦人的生活的舌人。這個功績是值得欽仰的。
例外的是,《一個自由人的信仰》沒有譯者前言,只有書末的《譯者附識》,結尾的幾句話特別有意思:“我們聽到幾句入耳的話,便瘋魔似的大聲嚷我們中國的文化是超乎一切國家以上,就是鼎鼎大名的西洋哲學家現在也看出我們的好處了……羅素最反對的是對自己本國盲目的贊美,我們現在因為他幾句話,卻大發(fā)揮我們腓立士丁的精神,閉著眼睛來說自己的好話。羅素先生若是真知道了個中情形,又將作何感想?”
梁遇春為“英文小叢書”譯本所作的這些前言和附識,均未能收入《漢譯文學序跋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7月初版),可惜。
葉永蓁的《浮生集》
魯迅曾為黎錦明、柔石、葛琴、蕭軍、蕭紅等青年作家的小說集寫過序,關心現代文學史的,大概都知道。但他也曾為葉永蓁(原名葉會西,1908-1976)的長篇小說《小小十年》寫了《小引》,就知者不多了。一九二九年八月,上下兩卷的《小小十年》由上海春潮書局初版,從此,葉永蓁“以《小小十年》一書為讀書界所認識”(《浮生集》勒口的廣告語),但這部長篇也曾引起文壇的爭論。四年之后,一九三三年八月,《小小十年》改由上海生活書店出版。過了一年,一九三四年十二月,生活書店又出版了葉永蓁的散文集《浮生集》,列為“創(chuàng)作文庫18”。
“創(chuàng)作文庫”由當時主編大型文學雜志《文學》的傅東華兼任主編,起訖時間為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七年。這可是一套具有深遠影響力的新文學叢書,裝幀較為考究,分精裝和平裝兩種。作者陣容強大,有鄭振鐸、王統(tǒng)照、魯彥、朱湘、巴金、老舍、張?zhí)煲?、沉櫻、吳組緗、李健吾等名家,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單行本就列為叢書的第九種?!陡∩纺軌蛄腥?,可見編者對葉永蓁作品的青睞,而讀者應該也投了贊成票,兩年之后的一九三六年五月,《浮生集》再版。
魯迅認為《小小十年》是“以一個現代的活的青年為主角,描寫他十年中的行動和思想的書”(《〈小小十年〉小引》),這段話也可視為閱讀《浮生集》的一個指南。書中共收入《獻給母親》《傷逝》《破碎了的夢》《都市的月亮》《浮生》《雨》《似近中年》《心境的秋》《墳地》等十二篇散文,具有強烈的自傳色彩。一個遠行的游子對家中老母的心情復雜的思念,一個似近中年的人生奮斗者對時光流逝的深切感慨,在作者筆下都寫得如泣如訴。作者對不幸早逝的師長和同道也充滿思念之情,《傷逝》和《舊侶》中對W先生、楊賢江、黃元白、黃尚英等有名無名的師友的追懷,同樣感人至深。作者的感受是細膩的,文筆也是生動的。在作者筆下,無論天上的月亮,地上的陣雨,還有荒郊的墳地,都可以賦予生命,都能夠有所寄托。也許仍可用魯迅說過的這樣八個字來概括《浮生集》,它也是一本“感傷的書,個人的書”。作者在《后記》中表示,他之所以有勇氣將這本《浮生集》“出而‘問世”,只是想再一次把自己當年的復雜心境和盤托出,并且提醒讀者:
我的責任只在寫下我自己的心境變遷到怎樣,至于旁人的了解如何,毀譽如何,乃是看那人是否有知我同一的心境而定。帶著勇敢的幻想而能大踏步地走上前去的人固足佩服,但在明知無望的環(huán)境底下而尤能一步一顛地走上前去的人,這在我看來,尤覺得敬仰。
我佩服如武者小路實篤那樣的人,我也佩服如巴金那樣的人,有島武郎雖然以自殺做為他生命的結局,但他也沒有在文字里告訴旁人說,一個人必須以自殺了結的。毒害的思想,我以為,那人除以這思想對待自己之外而還有影響于旁人的才算是,否則,那人將怎樣對待自己,而仍然要旁人不踏他的覆轍,那人就可夠給人以寬恕的了。
《浮生集》之后,葉永蓁再未在大陸出過書。他早已從軍,抗戰(zhàn)中表現英勇,后去臺灣,晚年在臺灣出版了《御寇短評集》等,那是另外一副筆墨了。
黃裳題《魯迅書簡補遺》
日前見到一冊《魯迅書簡補遺(致日本人部分)》,吳元坎譯,一九五二年一月上海出版公司初版,紅布精裝本,列為“文藝復興叢書第二輯”。此書扉頁有鋼筆題字:“黃裳? 一九五二,三,廿六”。書末空白頁又有大段鋼筆題跋:
此書初議由余倡之。初于風子寓齋中見日本版《大魯迅全集》中有書簡皆未曾見,遂提議譯出。此后進行托人翻譯之事,即未更參未議。今見此書已出版,遂在上海出版公司買一冊歸。
一九五二年三月廿六日,黃裳記
初聞馮雪峰主張此書不可印,不知何故又印了出來也。
顯而易見,這冊《魯迅書簡拾遺》系著名散文家、藏書家黃裳當年所購置,購書當天又寫了題跋,殊為難得,而這段題跋尤耐人尋味。
劉哲民主持的上海出版公司以出版周氏兄弟的著譯為己任,魯迅的書就出版有唐弢(即黃裳題跋中所寫的風子)編的《魯迅全集補遺》(1946年10月初版)和《魯迅全集補遺續(xù)編》(1952年3月初版),《魯迅書簡補遺》正是與之相配套。因已有許廣平編《魯迅書簡》(魯迅全集出版社1946年10月初版),故名之曰《魯迅書簡補遺》;又因書中只收入致日本友人信札,故又有副題“致日本人部分”。當然,黃裳當年首倡出版此書之功不可沒。
此書譯者吳元坎(1913-1989)留日,系日本文學翻譯家,譯有尾崎紅葉、國木田獨步、川端康成等名家的小說,但這部《魯迅書簡補遺》,而今已知者甚少。書中收入魯迅致青木正兒、內山完造、增田涉等七位日本友人函八十八通,中日文對照。譯者在《譯后記》中說:“這些信在日本發(fā)表時,可能有些地方已被日本人改過了,按理我應該在翻譯以前,先做一番審定和考據工作,可是由于我平素對魯迅先生缺乏研究,因此這一點沒有能力做到?!边@應是實情。
那么,吳元坎告訴讀者的,是否即是黃裳題跋中所說的“馮雪峰主張此書不可印”的原因或原因之一呢?也許是。但馮雪峰當時與黃裳是有些過節(jié)的。黃裳晚年在《來燕榭集外文鈔》(作家出版社2006年5月初版)的《我的集外文》中的一段回憶可以佐證:
一九五○年四月四日,我在(《文匯報》)副刊上發(fā)表了一篇《雜文復興》,不想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當時夏衍是掌管上海意識形態(tài)的長官,他又是老報人,看到這篇不合時宜的雜文,以為可能引起禍端,立即打電話給唐弢,轉告我設法彌補。我遵命又寫了一篇《再論生產救災》,趕忙發(fā)表。不料為時已晚,補救無效,各種棍子已打上來,圍剿一陣之后,由雪峰寫了結論性的批判文章,并在電臺上向全國廣播。終于在共和國建國之初,宣布了魯迅式雜文的死刑。雪峰當時一面起勁地寫《魯迅回憶錄》,一面又回過頭來向魯迅背上捅了一刀,此中玄機,我至今還參詳不透。
據查,馮雪峰此文題為《談談雜文》,一九五○年六月十九日“在上海人民廣播電臺講”,六月三十日發(fā)表于上?!段膮R報》。文中針對黃裳認為雜文時代并未過去,并提倡“熱諷”的雜文,指責道,“把魯迅的雜文,或者魯迅式的雜文,才看成為雜文”是“一種偏見和一種狹隘的心情”,然后對這種“偏見”作了猛烈的批評。黃裳的記性真好。
張恨水《蜀道難》自序
張恨水是二十世紀中國的通俗文學大師,在他的眾多小說中,《蜀道難》大概是最不起眼的一部,不但篇幅不大,還不到五萬字,最多只能算是一部中篇,而且張恨水研究者也幾乎從不提及,似乎張恨水沒有寫過這部小說似的。查《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12月初版),《蜀道難》一九四一年十月由上海百新書店初版?!犊倳俊穼⑵淞袨椤伴L篇小說”,顯然不妥,更重要的是,《總書目》未標出書前有序。那么,本文題目所示的“《蜀道難》自序”,又從何而來?
一九四四年七月,也就是《蜀道難》初版三年之后,成都百新書店出版了《蜀道難》蓉一版,系土紙本,書前出現了張恨水的《自序》。這篇短小的《自序》印在“海上聞人”虞洽卿的書名題簽之前,很別致,而且《自序》和題簽都套紅印刷,也很鄭重而別致。先把《自序》照錄如下:
《旅行雜志》約予寫小說有年,予苦題窮,屢辭不獲所請,而編該雜志者,系友人趙君豪先生,又為多年文字之交,斷然拒卻,亦屬友誼所不許,故每每就旅行所得印象,穿插故事,另成一類小說,自視聊備一格,殊未足登大雅之堂,滬上人對予小說有若嗜痂,茍有成篇,必然出單行本,予自展之,亦復莞然不置也。
是書為予入蜀之后之作,僅就漢口至重慶一段航路,覓一中心人物,隨文加以點染,在旅行中讀之,或可小解枯寂,以言今古蜀道艱難,此書何能盡其萬一?百新書店主人攜此書紙型入蜀,亦擬重印,而索序于予,予覺在蜀言蜀,乃有班門弄斧之感,唯當年千萬義民,徘徊宜漢之間,其情亦有足堪回憶者,或終勝于斷爛朝報也,是為序。
三十三年六月張恨水記于南溫泉北望齋
從中可知,《蜀道難》是因為《旅行雜志》一再約稿,張恨水才動筆撰就。而且是先在《旅行雜志》連載,后又出版單行本。小說寫的是抗戰(zhàn)烽火中,主人公李六平與其同學之妻白玉貞結伴入川,從漢口赴重慶一路的所見所遇和所聞,以及兩人之間“說不出的情緒”和出人意料的結局。其中當然有張恨水自己的入川體驗,也寫出了戰(zhàn)火紛飛中民眾逃難流浪的艱辛。全書共十二章,每章開頭有根據小說情節(jié)所繪臥文插圖一幅,也頗別致。不妨錄一段白玉貞清晨在輪船上眺望長江景色的描寫,從中可見張恨水的文筆:
長江到了這里,微微的一曲;北岸原來無山,離開了宜昌一二十里,北岸也就山峰突起。由所站的地方,順了船頭前進的方向看去,但見兩岸山峰對立,長江一條水,在許多山峰的腳下,吐露了出來。長江的最遠處,就是山峰抱住,好像前進并沒有路。近處的長江,夾在兩邊山縫里,倒像是一條很寬的巷子。
張恨水這篇新寫的《蜀道難》蓉一版《自序》雖然簡短,卻已把為何創(chuàng)作這部中篇的緣由和盤托出,對讀者閱讀這部小說不無幫助。同時也再一次提醒我們,現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版本固然重要,但再版本及更后面的版本中或刊有初版本所無的新的序跋,切不可忽略。
臨了還需說明,敝友謝家順兄正在編集《張恨水序跋》一書,初選目錄中缺了這篇《蜀道難》蓉一版《自序》。此文的發(fā)現,正可為《張恨水序跋》增肥,快何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