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紀之初筆者在昆明,護國橋邊的古玩城地攤上,購到一個圖文并茂的刻銅墨盒。盒蓋之內(nèi)沒有磨墨或掭筆之用的硯石板,盒底殘留了紅色印油痕跡,說明原主人把它當作印章盒,抑或當作朱砂盒,批改文件及蓋章時使用。此類直角刻銅墨盒,是清代末期的典型產(chǎn)品。其側(cè)面書刻典雅,正面畫刻細膩。一手把握此盒觀賞,清代文人書法氣息撲面而來,清代工匠細線淺刻栩栩如生,既不像陳寅生文筆,也不是民國文人畫稿,卻令我十分喜愛,因為此類刻銅墨盒,存量已十分稀少。此刻銅墨盒,據(jù)我考證是末任云貴總督仲仙李經(jīng)羲年輕時所刻,客觀上為云南歷史和文化平添了許多色彩,因為云南是銅墨盒材料“云白銅”的故鄉(xiāng),云南也是清代陸軍講武堂所在地,云南辛亥革命戲劇性地放走了末任總督,這些重大事件都與仲仙李經(jīng)羲有關(guān)。因此,此盒一經(jīng)筆者發(fā)現(xiàn),就引起刻銅墨盒收藏愛好者的關(guān)注。本刻銅墨盒的尺寸:長9厘米,寬6厘米,高3.5厘米。盒蓋正面滿刻“蘭亭修禊”圖(圖1)。
觀此刻銅墨盒之畫面,則遠望有崇山峻嶺,近看有茂林修竹,蘭亭掩映其中,有清流激湍和數(shù)不清的文人雅士,人頭只有米粒大小,他們儀態(tài)端莊地列坐溪邊,流觴曲水,飲酒作詩……此情此景,早在一千七百前年,就被王羲之寫成“蘭亭序”,被歷代畫家創(chuàng)作成許多版本的“蘭亭修禊”圖(圖2)。
筆者見過十多個銅墨盒上所刻的“蘭亭修禊圖”,都顯得畫圖視野狹窄,唯有此盒之景物氣魄宏大,人物眾多,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在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的晚清,人們多么向往“蘭亭修禊”啊,所以在數(shù)不清的銅墨盒之上刻寫“蘭亭序”,以表達一種潛意識和一種精神寄托,于是形成了一代潮流。如同現(xiàn)代人離不開手機一樣,清末文人學(xué)士離不開銅墨盒,參與刻制銅墨盒者,除專業(yè)戶陳寅生之外,還有工匠鐵生劉鳳山,官員幼丹劉心源、潤臣葉名灃等等。但作為清末有代表性的刻銅墨盒,當此仲仙刻銅墨盒莫屬。
此刻銅墨盒的四個側(cè)面,自上而下,八字一行,從右而左四十一列,(最后一列只刻五字),依次刻滿了王羲之《蘭亭序》全文三百二十五個字。最末兩列字體略小,題刻十四個文字如下:丁亥潤夏仲仙氏偶臨于都城寓齋。
要把《蘭亭序》洋洋灑灑的三百二十五個字和十四個題跋文字,滿滿當當?shù)貢淘诖算~墨盒四個側(cè)面之上(圖3),刻銅人需要有良好構(gòu)圖經(jīng)驗、書法本領(lǐng)和刻銅技藝。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陳寅生那般豐富的刻銅經(jīng)驗、卓越的書畫和刻銅技能,都不容易完成此優(yōu)秀刻銅墨盒的制作。
但是,此銅墨盒之畫,確實由“仲仙刻畫”;此銅墨盒之字,確實于丁亥潤夏由“仲仙氏偶臨于都城寓齋”。仲仙既會臨蘭亭王羲之的字,說明他有較高的書法水平;仲仙又會“刻畫”,說明他有較高的刻銅技能。一般情況下,推論仲仙會畫此“修禊圖”,會刻此《蘭亭序》,也不會有多大爭議。但說仲仙有“都城寓齋”則非同小可,因為按照清朝的規(guī)定,即使做了外地大官,也不允許在都城購買住房,因此必須對“仲仙”的身份和書畫刻銅能力進行全方位考證,才令人心服口服地相信:仲仙確實有條件有能力鐫刻此刻銅墨盒。
仲仙是何許人氏?
仲仙作為人名,或字或號,與之同名者眾多,但能對號入座者極少,因條件較高。一次偶然機會,我在昆明潘家灣古玩市場,看到一副裝框楹聯(lián)。其聯(lián)曰:
春云晚動摹工部,
快雪時晴仿右軍。
上款:“蘭如大兄先生雅屬”;下款:“仲仙李經(jīng)羲”。
且不論“蘭如”是何人,但一見“仲仙李經(jīng)羲”幾個字,我?guī)缀酢鞍 绷顺鰜?。李?jīng)羲不就是那位末任云貴總督?云南辛亥重九革命成功后,由于李經(jīng)羲與蔡鍔、李根源的特殊關(guān)系,也因李經(jīng)羲在云南為人較好,他被蔡鍔、李根源以優(yōu)待禮遇送出云南,此舉對瓦解清廷極有好處,得到朱德的贊揚。
李經(jīng)羲(1859—1925),安徽合肥人,字仲山,又仲仙,號悔庵,晚號蛻叟,為李鴻章弟李鶴章的第三子、清末最后一任的云貴總督。李經(jīng)羲于光緒五年(1879)考取優(yōu)貢,捐獎道員,1887年6月,出任四川永寧道,后任湖南鹽糧道、按察使、福建布政使、云南布政使等職。光緒二十七年(1901)升為廣西巡撫,旋調(diào)云南巡撫,1902年署貴州巡撫。1904年5月,調(diào)任廣西巡撫。1905年冬任安徽鐵路礦務(wù)總理,1907年病免。1909年2月升任云貴總督。1925年9月18日在上海病逝,終年65歲。仲仙李經(jīng)羲的寓齋在京師兵部洼中街。
據(jù)晚清遺老徐珂《清稗類鈔》中有一小段趣文叫《尊公亦受約束》:“光緒間,兵部郎中某居京師兵部洼中街,時封翁就養(yǎng)在邸。其廳事懸一聯(lián),上句云:‘治家嚴如軍令。’或問之曰:‘何尊公亦受約束耶?’某悟,乃撤去?!惫适虏⒉豢蓸?,不去評價。單說“兵部洼”,乃是京城一個胡同,因明清時兵部官員多住于此,又因地勢低洼,故名。
上文“封翁”即李文安,合肥人李鶴章之父、李經(jīng)羲之祖父、道光戊戌進士,生平篤于天性,躬行君子也。官刑部提牢時,種種善事不勝枚舉,功德真非淺鮮。由此可以斷定,光緒間,李經(jīng)羲就住在其祖父李文安的寓齋,位于京師兵部洼中街。
上文“兵部郎中某”,就是云貴前總督岑毓英之子岑春煊。岑春煊(1861—1933),字云階,號炯堂老人,廣西西林人。光緒五年,捐官主事,光緒十一年中舉人,候任兵部郎中,住在兵部洼中街。
云南文化名人趙藩(1851—1926),字樾村,云南劍川人,光緒元年(1875)舉人,官至四川按察使。在他的著作《晉磚研齋脞錄》中,曾有如下記載:“光緒十七年(1891)辛卯長至日,劍川趙藩書于京師宣武門內(nèi)兵部洼中街寓廬之晉磚硯齋”,表明趙藩曾在岑春煊寓所住過。
趙藩是云貴總督岑毓英的幕府、岑春煊的家庭教師。趙藩曾將岑毓英的遺體護送至廣西西林,安葬完畢后才赴京趕考。赴京趕考時多次寄居岑春煊在北京宣武門內(nèi)兵部洼的寓齋,因此仲仙李經(jīng)羲在青年時認識趙藩。他擔(dān)任云南巡撫時,曾給趙藩贈詩:“留此一重翰墨,以作鴻雪因緣,又安見他年邂逅,不似宣南載酒時耶!”“宣南”即指京師宣武門外,他在兵部洼胡同與趙藩相識相知。
清朝大官員上班很早,三四點鐘就得起床,早朝之后,可以在家,處理最多的是繁雜的私人事務(wù)。晚上還有人在做墨盒。惲毓鼎(1862—1917),字薇孫,擔(dān)任晚清宮廷史官達十九年之久,寫了十多年的日記,《惲毓鼎澄齋日記》中有云:
“光緒十二年(1886)三月二十九日,壬戌晴。寫大卷壹開。莊九丈、馮仲梓、岑云階及趙士瀛來。飯后做墨盒,色甚黑”“光緒十六年庚寅年閏二月(1890)十六日,丙辰晴。清明節(jié)。讀賦,制墨盒?!?/p>
日記中的岑云階即岑春煊。此群熱衷于書畫并制作墨盒的文人官吏中,沒提到仲仙李經(jīng)羲,但相信他也熱衷于書畫及制作墨盒一類活動。所謂“做墨盒,色甚黑”,是制作墨塊,裝于盒中,也稱為盒墨,但不是裝吸墨汁的銅墨盒。在刻銅墨盒很是流行的丁亥(1887)年,仲仙李經(jīng)羲完全有可能刻制了一個銅墨盒,就連從云南趕考赴京的趙藩,也于庚辰年(1889)在京都訂制了一個橢圓形刻銅墨盒。
有一種說法認為,此蘭亭圖文并茂的刻銅墨盒,非陳寅生大師不可為。本人并不反對此說法,認為仲仙李經(jīng)羲在銅墨盒上臨寫好“蘭亭序”全文之后,請刻銅大師陳寅生代刻。但本人也相信仲仙李經(jīng)羲不僅具有刻畫能力,而且也具有刻字能力,直到晚年,他還刻制了一個銅墨盒呢。
仲仙李經(jīng)羲晚年刻制的銅墨盒作品
請看顧鶴鳴、周繼烈《墨盒存珍》一書第125頁刊有一張扇形銅墨盒照片,上有仲山所刻的一首七絕(圖4):
書能用世終須讀,
一領(lǐng)青衿小秀才。
那許燕山留五桂,
明珠薏苡漫相猜。
落款為:喜海航五弟癸亥采芹時年十六,集先人句以助之,仲山兄贈。
仲山即仲仙,癸亥應(yīng)是1923年。此盒應(yīng)是仲仙李經(jīng)羲63歲時所書刻的一個刻銅墨盒,贈給他家族人氏海航五弟。
仲仙李經(jīng)羲是印章篆刻家
2020年2月立春之日,我偶然從網(wǎng)上檢索得一則拍賣消息說:云貴末任總督李經(jīng)羲,字仲仙,晚號蛻叟,曾經(jīng)是個有實力的篆刻家。印文“雪上一痕耳”,配合邊款:“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作為珍貴藝術(shù)品(圖5),送給“長蘅先生囑正”。這個印章曾在西泠印社藏品中出現(xiàn)過:田黃獅鈕方印,90克重,5.9厘米高。
甲辰即1904,光緒三十年,這一年李經(jīng)羲奉調(diào)廣西巡撫,后來又改留云南任巡撫。
綜上所述:仲仙李經(jīng)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篆刻家。本文所提及的這些優(yōu)秀鐫刻作品,足以肯定他在中國鐫刻史上的重要地位。只是他的做官生涯,掩蓋了他的鐫刻才華;反過來說,云貴末任總督李經(jīng)羲,把他出仕前精心刻制的銅墨盒留在云南,為弘揚云南傳統(tǒng)文化做出了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