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桑華
那是一個被時間拋棄已久的夏日午后。
陽光比任何時候都刺眼,空氣中彌漫著什么味道,像是某物被烤焦的氣味?;鹄崩钡拇蟮?,沉睡在無邊無際的寂靜中。只有那明顯向西傾斜的太陽,流連忘返地望著這熾熱的大地。爺爺背著手,在田間走來走去,他抬起右手遮住刺眼的陽光,望了望前方那起伏不定的山岡,又望了望身邊的麥田。麥田里的麥苗稀稀落落,像是剛被羊群啃過的雜草坡。
他好像要對麥田說些什么,嘴巴動了動,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他把那條黑白摻雜的辮子在頭上緊緊盤繞,走向他多年閉關(guān)修行的小屋。
小屋就在不遠(yuǎn)處的陽坡上,像是被隔離的一間魔屋,有些破敗,也有些陰森森。后來我才知道,被歲月侵蝕的那間小屋,是以前的老村長專門為爺爺修建的,剛建好時很氣派,但后來再也沒有人修繕過,也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爺爺是我們那個村子,甚至方圓十里都很有名的一位密咒師,他同時擔(dān)任著我們卓香卡村和附近幾個村莊的防雹任務(wù)。他站在那座小屋門前,大聲誦咒時的那嚴(yán)肅表情,很多年后還被村里的老人們時常提起。
爺爺走到小屋土炕前,將那條系在發(fā)梢上的絳紅色的辮穗取下,把一端甩過細(xì)細(xì)的房梁,然后抓住它,慢慢地將兩端打結(jié),把辮穗做成一個掛在房梁上的吊環(huán)。他又抓著吊環(huán)使勁向下拽,直到確認(rèn)它不會松脫。
做完這些,他面對辮穗閉上眼睛,好像在祈禱什么。幾分鐘后,他把自己的頭伸向那個辮穗做成的,像是五色彩虹似的,又像陽光般炙熱的吊環(huán)里……
爺爺就是在那個遙遠(yuǎn)的仲夏,在村子旁的簡陋小屋里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時我還沒有來到人世間,可是自從我有了記憶,我的腦子里就保存著這樣一個又模糊且清晰的場景,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個場景,但也絕不是我胡亂猜想的。我是在爺爺去世一年零三個月后才出生的,那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秋天。
村里的老人提起爺爺時,常說爺爺是一個很魁梧的密咒師,讓人產(chǎn)生敬畏與懼怕。阿爸也說過,爺爺個子很高,肩膀又寬,還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特別是看到他那條又粗又長的辮子,活像一個大巨人。阿爸的描述應(yīng)該是準(zhǔn)確無誤的,因為阿爸就遺傳了他父親的基因,個子很高,肩膀又寬,還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從他的身上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爺爺?shù)臉幼?。可我更關(guān)心、更想知道的是爺爺?shù)乃酪?。爺爺為什么要自尋短見呢?/p>
關(guān)于爺爺死因的傳言有好幾種版本,可概括起來也就兩種。和爺爺不同教派的那個已還俗多年的老喇嘛說,爺爺在防雹期間惹怒了龍王,所以爺爺?shù)男悦积埻鯅Z走了;另一種說法是,和爺爺同齡的老密咒師仁增講,爺爺在防雹期間拿了村里人的很多東西,那些東西本不該拿的,所以得到了報應(yīng)。這話后來我聽到時很生氣,什么是該拿的,什么又是不該拿的?把話說白了,爺爺就拿了次仁家的一斗麥子,扎西家的一盆面粉,還有東村的一坨酥油,西村的半袋糌粑而已,這都是合情合理的。所以,我想前種說法只不過是教派間的糾葛,而后一種說法無疑是同行間的嫉妒罷了。但是,爺爺真正的死因,連阿爸都說不清,何況是我。
阿爸雖然不善于表露自己的喜怒哀樂,但一談起爺爺,臉上總顯出沮喪的神情,然后接二連三地嘆氣,最后摸摸我的頭說:“那年頭,你的爺爺受了常人無法忍受的恥辱?!?/p>
阿爸沒說清楚,但是從他的話語中能猜到,爺爺?shù)乃酪蚋莻€時代息息相關(guān)。可我還是對阿爸的說法持有懷疑態(tài)度。爺爺?shù)乃酪蛘娴暮湍莻€遙遠(yuǎn)的年代有干系嗎?我覺得沒有理由,爺爺在那個像風(fēng)暴一樣的時代都沒有退縮,而且他還說過,該受的必須受夠,那是無法逃脫的,也是命中注定的。所以,爺爺那謎語般的死因,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鄉(xiāng)親們議論的重要話題。
小時候我不知道,阿爸為什么說起爺爺時,把我強加在爺爺身上,說起我時,又把爺爺牽扯到我的身上來。阿爸甚至指著我臉上的胎記說:“你臉上的這個傷疤是才巴卡切(大嘴巴)留下的。”這讓我感到很無解,我問阿爸:“才巴卡切是誰呀?他為什么要在我的臉上留下傷疤?”阿爸顯得有點語塞。他沉默了片刻,才含糊地說:“不,不是你,不是說你,才巴卡切是那時候的一個惡人,他用馬鞭抽打過你爺爺?shù)哪??!卑终f這話的時候,臉上的某個部位像觸了電一樣抽搐了兩下,然后雙手合掌放在胸前,念一聲:“嗡嘛呢叭咪吽!”他的表情虔誠而極其嚴(yán)肅,這使我更加迷茫。
我是個愛做夢的人。每當(dāng)夜幕降臨,大地一片黑暗時,我時常做一個夢。夢中一個很魁梧的男人,總是騎著一匹白馬迎面而來。那騎手的模樣,跟我記憶中隱隱約約保存的爺爺模樣完全一致。騎著白馬的魁梧男人到我面前,便跳下馬給我一團糌粑,微微一笑,然后騎著馬向遙遠(yuǎn)的天邊嘚嘚嘚地跑去。很多年我都做著同樣的夢,每次醒來時,我總忘了那是一場夢,總會高興得合不攏嘴。
兒時的很多事現(xiàn)在依然記憶猶新,村中央的瑪尼康(經(jīng)堂)對我有著無比的吸引力,又神秘又熟悉。記得奶奶第一次領(lǐng)著我去瑪尼康時,看到那些神像我一點都不陌生。我拿起掛在經(jīng)堂墻壁上的那個羊皮鼓嘣嘣敲響時,奶奶含著眼淚喊:“格桑,格桑!”她用爺爺或者我的名字來叫喚我。 她從來沒有制止過我敲鼓。按理說,小孩子是不能隨便敲鼓的,我弟弟或妹妹要是像我一樣敲鼓的話,奶奶會立即制止并會大罵一頓??墒悄棠虖膩矶疾粫R我,這使得弟弟和妹妹對奶奶頗有意見。弟弟和妹妹雖然比我年齡小,但要時不時地去放牧牛羊。而我的童年生活幾乎是跟奶奶在一起,在瑪尼康里轉(zhuǎn)著經(jīng)輪敲著羊皮鼓度過的。
我們村旁有個樹園,樹園是后來的叫法,更早的時候,也就是曾經(jīng)阿爸提過的那個年代,那片樹園還不是樹園,是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豬場。包產(chǎn)到戶后豬場里種了很多樹苗分給每家每戶做自留樹園。樹園還是豬場的時候,爺爺曾在那里當(dāng)過養(yǎng)豬員,村里的人們還給爺爺起過一個綽號——怕則(豬倌)。奶奶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她說:“那個年代沒有比食物更寶貴的東西,想起那個漆黑的夜晚,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豬肉時的情景,現(xiàn)在想起心里仍是美滋滋的。你爺爺看著活像一個巨人,但是一談起殺生,他連一只老鼠都不敢殺。那天晚上爺爺回家時,夜過一半,已接近黎明了。那晚的月光像白銀一樣格外地亮。他手里拿著一個亮晶晶的東西,看著很惹眼?!蹦棠陶f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悲喜交加,顯得有些激動。奶奶問爺爺:“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東西?”“是……是豬肉,我殺了一只小豬。”爺爺說話的聲音很低,而且在發(fā)抖。爺爺?shù)倪@句話像個炸彈,嘭地一聲穿過月光炸裂在奶奶的耳孔旁,她吃了一驚。接著,奶奶向四處瞟了瞟,然后緊張地說:“進(jìn)屋,快進(jìn)屋!”爺爺像個稻草人,一動不動。奶奶再次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爺爺頓時明白過來,轉(zhuǎn)過頭往后看了一眼便進(jìn)了屋,那時他的三個孩子早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那天晚上,爺爺和奶奶盼著天空中出現(xiàn)烏云,但是,盼著盼著天快要亮了。天色越來越白, 緊接著,提前醒來的鳥兒們嘰嘰喳喳地叫開了。 最后,天徹底地亮了。爺爺無奈之下,把豬肉藏在冬天裝蘿卜的地窖里。
第二天發(fā)生的事情,跟我臉上的胎記有關(guān)。才巴卡切用馬鞭抽打著爺爺說:“你說丟了一只小豬,鬼才相信。如有翅膀飛到天上去了,如有爪子鉆到地下去了。一只豬能跑到哪兒去?”才巴卡切又大又厚的嘴里邊說,邊用那牛皮做的馬鞭抽打在爺爺身上,爺爺忍著疼痛,始終沒有向心狠手辣的才巴卡切求饒一聲,爺爺咬著牙只說了兩句:“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辈虐涂ㄇ性俅斡民R鞭狠狠地抽打在爺爺臉上,爺爺?shù)哪橆D時抽筋似地顫抖了兩下。之后血像泉水一樣從爺爺?shù)哪樕嫌苛顺鰜?。而才巴卡切在眾人面前背著手,不停地走來走去,然后用手指著爺爺被血染紅的臉說:“我最后再問你一次?!?/p>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p>
爺爺?shù)倪@兩句救了他,同時也救了我們?nèi)胰?。這使才巴卡切很無奈,他重重地說了一句:“以后你再也不準(zhǔn)到豬場去了?!?/p>
那事最后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小時候,我偶爾也去村旁的樹園玩耍,奶奶一旦得知就說:“格桑,你不能到樹園去玩,那個地方不干凈,你可能不知道,那里發(fā)生過很多稀奇古怪的事?!蹦棠踢@樣一說,我反倒很想到那里去轉(zhuǎn)轉(zhuǎn)。
那應(yīng)該不是一場夢吧?
說來很離譜,然而有一次我確實遇到過一件稀奇古怪的事。
那天下午,我獨自坐在樹園里,陽光從樹枝間投射在地上,像是一塊塊金黃色的豹紋,令人有些眼花繚亂。就在這時,我眼前出現(xiàn)一個魁梧的中年男人,趕著一群豬在樹園里走來走去。我知道那只是個幻覺,可我不想從這幻覺中走出來,反倒希望它進(jìn)一步地延伸。讓我欣喜的是,這個幻覺竟然真的在延伸。我暈暈沉沉地從地上爬起來,也趕著一群豬走在樹園里,走進(jìn)了那個遙遠(yuǎn)的年代——那個趕豬的中年男人,或者說是我爺爺,和我融為了一體。
一個月光撩人的夜晚我一人留在豬場里,突然間一只小豬像發(fā)了瘋一樣地喊叫,小豬的叫喊使我感到又緊張又害怕,我走過去一看,那小豬更加刺耳地叫喊起來,我不知道小豬為何要叫喊,這使我緊張的心里頓時產(chǎn)生了憤怒。我順手拿了一塊石頭,狠狠地砸了過去,這一砸把小豬給砸死了。小豬刺耳的叫喊聲,剎那間在我耳旁消失,留下的只有小豬的尸體。此刻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夜開始死一般的寂靜。那一刻我開始心生悔恨,感到惶恐?;诤藓突炭窒駜善デЮ锺R,在我的心中急行。不知過了多久,我仍站在那里像尊石像。突然間我把小豬泡在準(zhǔn)備做豬食的開水里,然后用磨刀石剃光了豬毛,變成了可以吃的豬肉時,夜過一半,已接近黎明。
那之后的事我記不清了,奶奶說是三天之后。可是,吃豬肉時的那份快樂和恐懼我已記不清了。奶奶說:“你給每人分了好大一塊肉,大家很長時間都沒吃過肉,就狼吞虎咽地吃開了,你拿著你的那一份到房頂上去放哨,那天恰好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我們也不敢燒柴加火,也無從談起吃豬肉這件事。”緊接著奶奶又說:“孩子們像一群野狼一樣圍在身邊,大的拿起大腿,小的抓著尾巴,還有吃心臟的,啃排骨的,孩子們忘乎所以地拿起肉便往嘴里塞,整個過程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那才叫吃肉哩?!?/p>
可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來。
爺爺去世后的第二年,也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天晚上,恰好銀子般發(fā)亮的月光再次撒在我們家的院落。阿爸說,那是吉祥的征兆,那天晚上他樂壞了??赡棠绦闹性鹿庠缇托纬梢粋€恐懼的象征,月光明亮的夜晚奶奶時不時地要望一望院子的各個角落,那天晚上也不例外。那是阿爸給我講的。對月光明顯帶有恐懼感的奶奶看了看我臉上的胎記就說:“錯不了,這就是格桑?!彼辛宋乙宦暩裆:螅揖屯弁鄣亻_始哭叫起來,可以說這是我對世界表達(dá)我已經(jīng)降生了,我來到人世間了。于是我和爺爺就融合成了一個人和一個名字。我出生的第七天,阿爸建議給我起個名字,當(dāng)時奶奶就反駁了。奶奶說:“我的孫子不是早就有名字了嗎?”她抱著我叫:“格桑,格桑?!卑诌€說,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直都不習(xí)慣用他父親的名字來叫我。所以,他給我起了個乳名格巴??墒钱?dāng)我開始學(xué)會走路說話時候起,我就對阿爸說:“我不是格巴,我是格桑?!比绻钟惨形腋癜?,我就不跟他說話,甚至還要哭著鬧著說我不是格巴。
奶奶去世的那一年,我剛滿十八周歲。我當(dāng)時在內(nèi)地的一所大學(xué)學(xué)習(xí),奶奶去世的消息也是阿爸打電話告訴我的,阿爸打電話時,我正在衛(wèi)生間沖涼,我聽到了電話的響鈴,當(dāng)時宿舍的門是開著的,電話的響鈴?fù)ㄟ^長長的走廊,帶著回旋進(jìn)入我的耳孔,緊接著,睡在我下鋪的米瑪用他那沙啞的聲音喊:“格桑,格?!?”我去接電話時,電話那頭響起阿爸憨厚的聲音,阿爸說:“奶奶今天下午走了,走的時候還惦記著你,問你什么時候回家?”
依人的壽命來講,奶奶算是熟透的果子,從樹枝間自然掉落下來的,而不是誰強行摘下來的。那年奶奶已是八十多歲的高齡,如果生命能再延續(xù)兩年,就可以高達(dá)九十歲了。在我們村里奶奶也算是長壽老人了,在這之前沒聽說過誰家的老人高壽達(dá)八十八歲。可是,阿爸告訴我奶奶的死訊時,我的眼淚已經(jīng)情不自禁地開始往外流,好像內(nèi)心深處什么東西被電話中的聲音掏走了,我整個人都感到空空的。
奶奶去世的那一年,對我們家來說是悲喜交加的一年。妹妹定親不到一個星期奶奶就去世了。為了辦好奶奶的喪事,阿爸不得不把妹妹的婚事往后推。再說,一旦人去世后,一年內(nèi)是不能辦喜事的,這是祖先留下來的風(fēng)俗習(xí)慣。我還記得,奶奶去世的那天正是陰歷十五,城市的月亮顯然跟鄉(xiāng)下是沒法比的,但還算清澈。忌諱月光的奶奶,就在那夜踩著月光去了天堂,月光倒真跟奶奶過不去似的,想著我都心里難受。
奶奶面帶微笑。踏上通往天堂的路。
妹妹嫁出去的第二年,生了一個很可愛的小女孩,沒有任何跡象能證明外甥女就是奶奶的轉(zhuǎn)世,可是,藏歷年期間妹妹領(lǐng)著外甥女到娘家拜年時,阿爸不時地親著外甥女的額頭說:“她肯定是奶奶投胎過來的?!彼麧M臉喜悅的樣子有點可愛,他還說,小孫女出生前的幾個月里,他經(jīng)常夢到奶奶總是牽著妹妹的手在田野間走來走去。那時,平常很少說話的阿媽也插嘴說:“這小姑娘沒生之前我也做了個夢,夢中奶奶折了一朵綻放的格?;ǚ旁谖业氖掷?,然后說,把這朵花交給拉姆?!崩芬簿褪俏业拿妹?。我抱著外甥女逗她樂的時候,外甥女大大的眼睛直盯著我的脖子,伸出小手不停地摸我脖子上那串象牙念珠。那串念珠是奶奶留給我的,我一直把它帶在身上,這樣能讓我感覺到奶奶從沒離開過我。當(dāng)妹妹回婆家時,我雖然舍不得,但還是把奶奶留給我的象牙念珠,送給了外甥女,我把它戴在她的脖子上,對外甥女說:“我把你的念珠還給你?!本驮谶@時,外甥女好像聽懂了似的,嗯嗯啊啊地給我說了好多,然后對我微微一笑。我和阿媽送她倆到村口,看著遠(yuǎn)去的妹妹和外甥女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胸豁然開朗,特別欣慰。
阿爸后來回憶爺爺天葬時的情景時說:“那天早上天還沒有完全亮,我們背著你爺爺?shù)倪z體到天葬臺去,喇嘛念完超度經(jīng)后,禿鷹從四面八方飛過來,黑壓壓的一片。不到半個小時,連一根骨頭都沒剩,吃飽肚子的禿鷹向我們村莊上空飛去?!碑?dāng)時他跟奶奶談起此事時,奶奶含著眼淚對他說:“這是個好的征兆,你阿爸來世還會投胎到我們家的?!蹦棠桃哺艺f過,當(dāng)時她也曾看到禿鷹向村莊上空飛來,她已經(jīng)意識到爺爺就會投胎到自己的家。奶奶說這件事時,從她的話語中可以感受到,禿鷹向村莊上空飛來時她的心情是多么激動。
奶奶親著我的額頭,用手撫摸我時,我問奶奶:“你知道你的前世是誰嗎?”奶奶指著不遠(yuǎn)處的小山岡,說她是從山那邊走來的。
我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奶奶說:“我小時候,我阿爸問我你是從哪里來的,我就指著那個小山岡,總是說山那邊來的。”
我說:“那你為什么到這里來?”
奶奶說:“那都是前世積的福?!?/p>
我說:“什么是福?”
奶奶說:“是行善積德?!?/p>
……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奶奶是個不厭其煩的人,我問什么,奶奶就一一地回答我。有時一個問題還能引來一段故事,才巴卡切的故事就是奶奶講給我的:
“才巴卡切小時候是一個窮得無家可歸的人,是你曾祖父收養(yǎng)的。那時你爺爺和我,還有才巴卡切,我們都是同齡人,所以經(jīng)常一起玩耍。才巴卡切小時候心眼就很壞,老欺負(fù)我,有一天你爺爺為了保護我,好好地收拾了一頓才巴卡切?!蹦棠陶f這話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我往一個叫才巴卡切的孩子臉上打了一巴掌的情景。奶奶接著說:“你的曾祖父也是個密咒師,他給你爺爺和才巴卡切教咒語,才巴卡切不但自己不好好學(xué),而且經(jīng)常影響到你的爺爺。無奈之下,你的曾祖父只能給你爺爺教咒語,讓才巴卡切去放羊。不管怎樣,你爺爺和才巴卡切是一個屋檐下長大的。他萬萬不能用馬鞭來抽打你的臉呀!”奶奶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有些激動。然后用手摸了摸我臉上的胎記,剎那間,我的記憶深處頓時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我阿媽說:“后來發(fā)生的事是報應(yīng)?!?/p>
才巴卡切的長子有一年冬天,莫名其妙地落到河水里凍死了;他的次子又無緣無故地從馬上掉下來成了殘廢。那個叫薩結(jié)吉的瘋女人是他唯一的姑娘,如今也成了那般模樣。阿媽說著嘆了一口氣。
時隔多年,我再次踏上回家的路,去追尋爺爺?shù)淖阚E,村旁的那個小屋就像個古老的歷史,頑固地矗立在那兒。我倚靠著小屋,看著東山頂上的日頭,日頭像碗中的酥油一樣化開了。我把右手舉起來擋住陽光,望了望身邊的麥田。
正在這時,前方刮來微微清風(fēng),那金色的麥田像波浪一樣,在夏日的天空下一片輝煌。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