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老人馬識途的百歲人生

廉綜

9年前，馬識途老人滿100歲，他給自己寫了一首四言詩：

少年救國，負笈出峽。工業(yè)救國，一現(xiàn)曇花。

參加革命，報效國家。不想當官，卻戴烏紗。

……

閻王發(fā)令，小鬼來抓。大限一到，跟他去吧。

這首四言詩，既有對少年志向、人生追求的簡略概述，亦有豁達樂觀的心態(tài)傳達。

轉(zhuǎn)眼9年過去了，在甲辰龍年，這個老人過完了109周歲生日，兩個多月后的3月28日，卻不意與世長辭。

馬識途青年時即投身革命，擔任過不少領導職務，在文學領域筆耕不輟留下數(shù)百萬字書作，他的書法天真自然為人稱道。

近日，馬老家人對外傳達了他對身后事的意愿，表示一切從簡，不接受花圈不舉行遺體送別活動。直至身后事，依然透露著他簡樸無欲、豁達通透的性情……

少年識途，一生奔赴

1915年1月17日，馬識途生于當時的四川忠縣，當時家人給他起的名字是馬千木。

馬千木六歲入讀私塾，讀古文、練毛筆字，后來在父親馬玉之籌辦的新式中學入讀。1931年7月，他遵照父親“本家子弟十六歲必須出峽”的教誨，離開家鄉(xiāng)考入北平大學附中讀高中。在那里求學的過程中，他得知舊中國之所以衰落是因為工業(yè)落后，因此萌生了工業(yè)救國夢。

九一八事變后，馬千木跟同學南下上海求學。在浦東中學里，馬千木寫了一篇《萬縣》，在葉圣陶主編的上?！吨袑W生》雜志發(fā)表，獲該雜志征文獎。當老師勉勵他以后當作家時，馬千木回答：將來我要當工程師，工業(yè)才能救國。

馬千木想學習制造炸藥，他1936年考入了中央大學工學院的化工系讀書。在那里他漸漸了解到，工業(yè)救國不現(xiàn)實。迷茫時刻，他接觸到了共產(chǎn)黨，參加了黨的外圍組織——南京秘密學聯(lián)小組。”

七七事變后，馬千木拿著董必武和陶鑄的介紹信，輾轉(zhuǎn)到武漢，被后來的首任監(jiān)察部部長錢瑛介紹入黨。

入黨申請書上，簽名位置寫著馬識途。他對自己的入黨介紹人錢瑛說：“我改了名。從入黨的這天起我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老馬識途了。”

這是1938年3月，馬千木23歲。100多歲時，回憶起入黨的情景，馬老還激動得掉眼淚：“在場的也只有我和錢大姐兩人，可這卻是我人生的轉(zhuǎn)折點?！?/p>

短暫地從事過工人運動、當過戰(zhàn)地記者之后，馬識途開始在鄂西的鄉(xiāng)村里從事地下黨工作。那時，他與大學時就志同道合的戀人劉蕙馨順利成婚，一起從事革命工作，劉蕙馨任中共鄂西特委婦女部長。1941年，由于叛徒的出賣，才生下女兒一個月的劉蕙馨，與時任中共鄂西特委書記何功偉不幸被國民黨逮捕，于同年冬壯烈犧牲，女兒下落不明。

直到1960年，通過多方查找，馬識途才找到了自己的女兒。他后來把劉蕙馨和何功偉的故事寫成半紀實小說《清江壯歌》，激勵了一代代清江兒女。

當時，因地下工作受阻，按照上級“長期埋伏，以待時機”的指示，馬識途考入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畢業(yè)后被組織安排到成都進行地下工作。

解放前夕，國民黨破壞了重慶和川東的地下黨組織，對川康特委系統(tǒng)的地下黨組織構(gòu)成嚴重威脅。作為川康特委副書記的馬識途，潛伏任務困難重重。

馬識途講過他如何“試梢”，以確定自己是不是被特務盯上了。

那是一次與人約在茶樓見面時，他懷疑有人盯梢，于是故意下樓，在樓梯轉(zhuǎn)彎處停下來，摸出煙和火裝作要抽煙。

這時，有兩個人急匆匆地趕下樓來，被他看了個清楚，果然是剛才懷疑的三個鬼頭鬼腦的人中的兩個。他記清了盯梢人的樣貌，揣摩著特務為了擴大戰(zhàn)果不會直接在大街上抓他，于是與兩個特務展開了周旋。

他來到街上，在春熙路來來往往的人群中，隨便握住一個人的手，熱絡地打招呼，對方看到他這么熱情篤定，也迎合了兩句，他又附耳低語了幾句便匆匆告辭。這么虛晃一槍，盯梢的特務便分了一個人去盯那個商人。和平日子里的尋常講述，在當年卻是“生死一瞬”的驚心動魄。

文壇巨匠馬識途曾與巴金、張秀熟、沙汀、艾蕪并稱“蜀中五老”。

回憶當年的情景，馬識途說起要經(jīng)常偽裝，所以留著兩撇胡子，方便在危險的時候一下子刮掉改換形象。并且身上有兩副眼鏡，帽子里外顏色不同，還備有一件兩面不同的雨衣，“一看勁頭不對就換裝”。

新中國成立后，馬識途被委以重任，擔任過成都軍管會委員，川西區(qū)黨委委員、組織部部長，成都市人民政府監(jiān)察委員會主任，四川省建工局局長，建設廳廳長，建委主任。1958年，馬識途被任命為中科院四川分院（后為西南分院）黨委書記，籌建中國科學院四川分院。正當他打算對科學管理工作大展拳腳之際，他又接到了新的任命：西南局宣傳部副部長、科委副主任，分管文藝工作。

“文化大革命”后，馬識途獲平反，擔任過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中科院成都分院副院長、黨組副書記，1979年12月任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黨組成員，直到1985年12月離休。

曾任原成都市人民政府監(jiān)察委員會主任的馬老，在近年來成都市紀委監(jiān)委看望他時，殷切寄語全市紀檢監(jiān)察年輕干部要戒驕戒躁，有心胸有氣度，為新時代黨的事業(yè)建功立業(yè)。

多年以后，馬識途接受采訪，談起指引自己前行的心中的光源，他說，我堅定地信奉共產(chǎn)主義。他說人生的意義是，“自己下了決心要走一條什么路，定了以后就應該一直堅持下去，不要動搖，不要一遇到困難就變了?！?h3>半生文學路，筆耕逾百歲

2010年，隨著電影《讓子彈飛》的熱播，馬識途被更多的人熟知。電影的故事改編自馬識途的小說《夜譚十記》里的《盜官記》一文。而《盜官記》是馬識途根據(jù)父親的故事寫就。

馬識途的父親馬玉之當年被四川最大的軍閥劉湘賞識，被委派去大邑縣任縣長，馬玉之帶著一排手槍隊去上任，經(jīng)過與當?shù)貝喊砸环鳡幇刀?，占了上風站穩(wěn)腳跟。

父親的這段經(jīng)歷，后來也出現(xiàn)在馬識途的《百年拾憶》中。2014年8月4日，年屆百歲的馬識途和他103歲的哥哥馬士弘，同時出版了百歲回憶錄《百歲拾憶》和《百歲追憶》，成就一段文壇佳話。

其實，馬識途早在年輕時，就不時有文學作品發(fā)表，并且在西南聯(lián)大受過文學方面的科班訓練，但那時他沒把寫作當作人生理想。

直到1959年，《四川文學》主編、老作家沙汀邀馬識途在國慶十周年寫一篇紀念文章，于是有了回憶文章《老三姐》的面世。文章受到時任作協(xié)黨組書記邵荃麟的關注，邵荃麟鼓勵馬識途創(chuàng)作：“革命老同志中能搞文學創(chuàng)作且有特點的很少，你是老同志，既有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還有在西南聯(lián)大養(yǎng)成的基本功，完全可以寫東西?！?/p>

馬識途逐漸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搞起創(chuàng)作。1960年，以劉蕙馨為原型的長篇小說《清江壯歌》完成，《夜譚十記》，長篇小說《滄桑十年》《京華夜譚》，紀實文學《在地下》等等陸續(xù)面世，一發(fā)不可收。76歲的時候，他還學會了用電腦寫作，直到2021年，106歲時還有新著《馬識途西南聯(lián)大甲骨文筆記》出版上架。

2005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馬識途文集》，有12卷足足480多萬字，匯聚了馬識途70多年文學生涯各個時期的作品。

相比其他作品，馬識途的《盛世微言》雜文集相對關注度沒那么高，但細讀之下，其中《“貪官升官”論》《會議的規(guī)格》《“59歲”現(xiàn)象》等百余篇雜文，不乏針砭時弊一針見血之作，飽含著他對于時事政治的關心，對于官場中不良現(xiàn)象的憂心。

在文藝領域，馬識途擔任過的職務有中國作家協(xié)會理事、顧問、榮譽委員，四川省文聯(lián)主席、名譽主席，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名譽主席，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等，他與巴金、張秀熟、沙汀、艾蕪并稱“蜀中五老”，2013年1月17日，被授予巴蜀文藝獎終身成就獎。

在馬識途看來，文學其實就是人學、美學，是人類用文字為自己尋找靈魂的家園，安放自己的精神?！拔膶W于世道人心有作用，能讓讀者的靈魂升華、凈化。”

但他下筆的動力，卻沒有那么“嚴肅”。他說：“寫作對我來說就是娛樂，就是快樂，要抱一個快樂的態(tài)度，就可以寫得好一點。我不認為寫作是為了成就，我想寫就寫，把心里想說的說出來?！?/p>

馬識途晚年時強調(diào)自己寫東西要講真話，他說“真話不一定是真理，但是是走向真理的必由之路，說假話永遠不能接近真理”。他說《百歲拾憶》講的可能不都是真理，但卻是肺腑之言。

馬老同樣堅持到百歲以后的，還有書法藝術(shù)。2014年5月24日，他的百歲書法展在北京盛大開展。他曾撰文表達對書法的理解：“書法應是出自人的本性，性靈的外露，情緒的宣泄，貴在自然，不宜刻意為之?！?/p>

百歲時馬老還舉行了書法義賣，義賣所得全部捐給了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用于資助熱愛文學但家境貧寒的大學生。為此，文學與新聞學院設立了“馬識途文學獎”，馬老前后捐資共386萬元。

一顆達觀心，壽跨世紀

“按四川方言說，不曉得是咋個搞起的，我忽然就混到100多歲了?！瘪R識途曾經(jīng)這么對人笑談自己的百歲人生。

正是忽略了時間的概念，不給自己設限，這樣的生活哲學，讓馬識途老人不僅長壽而且創(chuàng)作力旺盛。

耄耋之年，馬識途生活規(guī)律。清晨散步，早餐后讀書閱報創(chuàng)作，全然忘記了“今夕是何年”，任憑時光流逝，自顧自重復規(guī)律的節(jié)奏。

對時光的不在意，其中也蘊含著不認命不服老的倔強?！拔乙寻贇q，垂垂老矣，如日薄西山，夫復何為？我偏不認命，還把往年的生活碎片拾掇起來?！边@是他寫《百年拾憶》的心態(tài)。

對于長壽的“秘訣”，他概括得很簡單：“吃得、睡得、走得、寫得、受得?！瘪R識途曾和他的哥哥一起作過一首“長壽三字訣”：不言老，要服老；多達觀，少煩惱；勤用腦，多思考；能知足，品自高……

這樣的心態(tài)造就了馬識途性情中天真率直的一面。1997年重慶直轄后，重慶市作協(xié)成立，時任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的馬識途率隊祝賀，發(fā)完言后，他悄悄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時任重慶市作協(xié)主席黃濟人。黃濟人打開一看，是馬識途要求加入重慶市作協(xié)的申請書，哭笑不得。馬識途還非常嚴肅地說：“我是重慶人，連家鄉(xiāng)的作協(xié)都不加入，我還算啥子作家呢？”

關于如何看待人生的困苦磨難，馬識途以他的一副書法對聯(lián)回答：“未遭受天磨人算三災五難九死一生怎能叫鋼丁鐵漢，唯歷經(jīng)惡水險山七拐八彎百折千回才得知況味人生。一個人如鋼似鐵，怎能不長壽？”

“文化大革命”期間馬識途受到迫害。一天，他正在和自己的兒子下棋，造反派來人傳喚，又要挨斗。他對兒子說，棋不要收，自己去去就回。批斗會上，在一片“打倒”口號聲中，馬識途卻低頭默想那盤殘局，靈機一動，竟吟出打油詩一首：“紅吃黑來黑吃紅，一場混戰(zhàn)亂紛紛。人生不過一棋局，我勸癡兒莫認真。”

也許正是豁達樂觀的心態(tài)，讓馬識途能在晚年兩勝癌癥。

2001年，馬識途檢查出腎癌，并且病情嚴重，醫(yī)生會診結(jié)論是必須立即手術(shù)。病床上的馬識途對醫(yī)生笑笑說：“得了就得了吧，吃了五谷生百病，沒什么可怕的！”手術(shù)過后檢查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癌細胞竟然完全消失。

2007年，馬識途又被查出身患肺癌，仍處之泰然，他在病房里寫出了《夜譚十記》的續(xù)集《夜譚續(xù)記》。初稿完成之際，醫(yī)生告訴他，肺上的腫瘤陰影不見了，血液指標也完全正常。他戲說道：“咋個，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嗎？”

“壽星我見過不少，但是沒有見過像馬識途大哥這么滋潤、勻稱、舒服的老壽星?！闭f起馬老，作家王蒙充滿敬意，對他作品中透露的智識更是極口稱贊，提到馬老的書法“人無媚骨何嫌瘦，家有藏書不算窮”，王蒙感慨：“文人風骨，全在這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