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朝圣者”

王祁睿恒

進入20世紀90年代，伴隨著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所帶來的各種新感受與新事物，中國當代詩歌逐漸褪去了青春的激情與浪漫，詩人身份在20世紀80年代的神圣光環(huán)也逐漸淡化，詩人們都不由自主地將繆斯的手伸向日常經(jīng)驗中更加繁復與幽微之處。臧棣的詩歌在20世紀90年代的詩歌語境中算是一個非常特殊且關鍵的存在，一方面關注極為平淡甚至是瑣碎的日常生活，具有很強的“民間寫作”特征；但在另一方面，臧棣在這些日常中又尋求極為復雜的哲思與詩意，被劃分為“知識分子寫作”的代表。

一、詩道的“尊嚴”與“鱒燕”

臧棣詩歌與日常經(jīng)驗的關系，可以用他代表性雙關詩論《詩道鱒燕》來比擬，其內(nèi)在含義是指：詩歌，不能離開鱒燕，即我們的現(xiàn)實事物，但同樣，詩必須保持足夠的尊嚴。而這種詩歌美學，是在兩方面表達了臧棣對當代詩歌方向的把握和糾偏。臧棣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了著名論斷：“90年代的詩歌主題實際只有兩個：歷史的個人化和語言的歡樂?！保ā?0年代詩歌：從情感轉(zhuǎn)向意識》）這種寫作傾向也貫穿了臧棣20世紀90年代至今的詩歌實踐。但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被加上“知識分子寫作”頭銜的臧棣的特殊性并沒有被完全發(fā)現(xiàn)，而是湮沒在了歷史的紛爭中。而且就連臧棣自己，也并不認同大家對他的固有標簽，正如臧棣接受“磨鐵詩歌獎”專欄采訪時所說：“我的詩歌雖然有很強的智性色彩，但我本人其實并不承認，我屬于知識分子詩人。雖然我的理解，自新詩創(chuàng)立以來，知識分子對新詩做過很大的貢獻，但從根本上，它鼓吹的詩歌文化，最終構(gòu)成了對新詩的現(xiàn)代性的極大的傷害。”在一次演講中，他也說道：“曾經(jīng)有一段時期，我覺得我是當代詩壇最受誤解的詩人。我的詩，不僅被非議，被恣意羞辱，也被貼過各種可怕的標簽。一個詩人能聽到的最難聽的，最惡毒的話，我都聽到過?！倍谡嬲氐皆姼栉谋局?，臧棣的詩歌既不同于典型的學院派詩人，也與當時的口語詩風格保持一定距離，臧棣對于詩歌的智性與詩歌中的日常性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和批判。正如上面提到的臧棣的詩學論斷中的“歷史的個人化”，其中就包含了“歷史”和“個人化”兩個在文學史很長一段時間看似彼此矛盾的詞，臧棣顯然不想放棄學院派和精英寫作強調(diào)歷史縱深的追求，但這個歷史不是宏大的甚至不是屬于某個群體的，而是個人化的，其中有很強的個人經(jīng)驗性和私密性。后半句論斷中的“語言的歡樂”，一方面強調(diào)了語言與修辭作為詩歌主題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指出了中國當代詩歌語言過于嚴肅和沉重的弊病，提倡語言的即興性和幽默感，在某種程度上這兩方面在20世紀90年代的詩歌語境中也呈對立狀態(tài)。所以，不能以當時的詩歌派別特征簡單分析臧棣的詩歌，而應多從當時整體詩歌傾向，甚至是尋找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寫作的融合角度出發(fā)。從臧棣在近年獲得代表民間寫作的大獎“磨鐵詩歌獎”可以看出，臧棣絕不愿把自己局限在一個狹小的體系里，他更愿開放地吸取各家所長，“長期以來，我一直有一個很大的不滿：即當代詩歌文化將當代詩人的審美類型很機械地定格在復雜的呈現(xiàn)和口語的快感之間的擺蕩”（《臧棣訪談：只有好詩才是詩的未來》）?；氐?0世紀90年代的詩歌現(xiàn)場，當時雖然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之間有著各種各樣的矛盾，但彼此陣營里的詩人也都把關注點放在了對日常經(jīng)驗的處理上，知識分子寫作陣營如孫文波、張曙光，民間寫作陣營如于堅、韓東，而臧棣的詩歌則最能體現(xiàn)出兩個陣營的交融性。深入研究臧棣的日常經(jīng)驗處理，我們能更清晰地認識到中國當代詩歌的整體走向與歷史定位。

二、過程詩學與及物性

臧棣是中國詩壇極為關注詩歌“及物性”并作出大量實踐的詩人，而他的“詠物詩”又和傳統(tǒng)我們認知當中的有很大差別。臧棣很少對一個事物或者一個日常經(jīng)驗進行直白的主觀抒情，他不想做萬物的主人，而更愿作為一個發(fā)現(xiàn)者，甚至類似一個朝圣者，再平凡的日常經(jīng)驗在他眼里都如他詩歌里常見的意象與色彩—“宇宙”般“黑暗”而深不可測。而當臧棣將筆下的日常經(jīng)驗擺放到一個神秘而不可知的地位時，對其思考的過程，便成就了他的詩意。正如魯迅文學獎對臧棣的頒獎詞：“他的寫作，既是一次內(nèi)心的辯論，也是一種語言的爭吵?！边@里的“辯論”和“爭吵”，并不是為了得出什么明確的結(jié)論，而是肯定了臧棣詩歌本身“辯論”和“爭吵”這一過程的詩意。臧棣也明確表示對“過程詩學”作為詩歌方法論的喜愛：“我覺得現(xiàn)代詩歌的寫作同樣特別強調(diào)過程性，有一個詞叫‘過程詩學，也就是說你在動筆的時候，未必要把一個問題想得特別清楚，而是可以沉浸在問題中，把生命感覺投入事物中，把感知事物的各個角度、整個過程呈現(xiàn)出來，這個過程本身也非常有趣?！保ㄍ醐偂段业膶懽鲀?nèi)核始終是挖掘人的內(nèi)心與精神力量—專訪詩人臧棣》）

以臧棣的《日常生活》為例：“每天清晨，我的鄰居/會向路邊的花草彎下身去/樣子就像一個廚師/正在撿掉地板上的大蒜/開始的時候/我跑步經(jīng)過她/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弄清楚/她是想喝草葉上的露水/我堅持晨跑已經(jīng)好多年了/而她養(yǎng)成喝露水的習慣則更早/漱口時，我突然想到比起他人/我吸入了更多的空氣/我也想到我的鄰居/同樣的邏輯也沒有放過她的秘密/額外地，她啜飲露水/雖說不能簡單地用更多來衡量/也許本來就沒有必要去衡量/就好像早餐時，我用左手/放下咖啡杯，再次飲用時/卻常常會用右手端起它?！?/p>

《日常生活》描寫了一個極其日常的生活片段，但臧棣并沒有用什么來定義生活，詩的前半部分描述到“漱口時”便轉(zhuǎn)到了詩人的思考過程之中，詩人最后寫到也許沒有必要衡量這兩件事便戛然而止。這里用了很模糊的詞匯“也許”，這就使得詩歌本身產(chǎn)生了一種過程性，而把對詩意的一部分選擇權(quán)交給了讀者和思考過程本身。這首詩不僅讓我們重新衡量日常經(jīng)驗的詩意，也讓我們思考衡量日常經(jīng)驗本身所具有的詩意。過程哲學家懷特海在《觀念的冒險》中指出：“將‘文明定義為所言說的和所實現(xiàn)的最好的知識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它的遺漏。它遺漏的重要事實是，過去的偉大成就皆是過去的冒險。只有冒險的人才能理解過去的偉大?！倍伴Φ脑姼杈褪且淮未螌θ粘＝?jīng)驗最幽微處的冒險。從臧棣詩歌的另一個重要特點來看，這種“過程”在臧棣的詩歌中除了成為一種詩意本身之外，還成為其“元詩歌”寫作的橋梁和路徑。而作為一種經(jīng)典的后現(xiàn)代主義手法，元詩的寫作非?？简炘娙嗽谔幚碓娝急媾c詩意時的融合與平衡能力，一般的詩人很容易讓其變成對詩歌的理性思考而喪失掉詩歌最應有的詩性本身。臧棣在面對這個問題時，找到了非常獨特的解決方法—“及物性”。

以《鮑魚無法想象詩歌中沒有鮑魚叢書》為例：“沒有翅膀，飛，也難不倒鮑魚/這就如同，飛，難不倒雨珠里/透明的你中有我/……/你猜，只有排除了所有的自我之后/我才能從新鮮的鮑魚中找到/一個自我。沒錯，沒有自我/也難不倒你我的詩歌。但沒有自我/鮑魚如何知道詩不是別的美味/我又如何能一次摸全我的九個螺孔?！?/p>

臧棣的及物性寫作和傳統(tǒng)的詠物詩有著較大的差別：在中國傳統(tǒng)的詠物詩中，物往往是作為抒情主體的工具和依附；但臧棣在書寫物時更加冷靜與客觀，詩人在“及物”的同時不破壞物本身的神秘與詩意，事物本身和詩人的哲思與抒情呈現(xiàn)一種互相辯證與對抗的狀態(tài)。學者霍俊明總結(jié)臧棣的這種及物性為“內(nèi)在的及物性”，“當臧棣的這種‘日常的細節(jié)化、精神性、象征性和修辭化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更為‘內(nèi)在的及物性話語方式在1990年代詩歌話語譜系中的重要性”（《必要的天使》）。在《鮑魚無法想象詩歌中沒有鮑魚叢書》中，詩人描述了由鮑魚而展開的現(xiàn)實、虛構(gòu)、詩的三方面的討論，首先它同樣是一種過程的詩學，詩人始終是以一種討論的態(tài)度來與一個“你”在對話。詩歌最后寫道：“硬殼上那些語言的黑斑，在秘密的契約中/確實已成為珍珠般光澤的，唯一的鄰居/你猜，你我和語言為鄰的時間/要長過鮑魚進化的時間。我猜，你猜得不錯?！逼渲械摹澳恪?，既可以代表讀者，也可以代表一個詩歌里的對話者，甚至可以代表一只鮑魚。但重要的是這個對話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臧棣深入探討了詩的本質(zhì)問題，卻絲毫沒有學究氣的生硬，其中的秘密在于詩人已經(jīng)把這些思考悄悄地與鮑魚本身融合在了一體，展現(xiàn)了詩人強大的感知聯(lián)想能力與精細的觀察。這首詩歌所討論的問題非常抽象，但詩中鮑魚的外形與翅膀，鮑魚與人體的九個螺孔，硬殼上的黑斑與珍珠般光澤的質(zhì)地，這些描述精妙而不抽象。我們在讀詩時也同樣看到了鮑魚的每一個小細節(jié)。如此，詩歌中的元詩和充滿陌生化的比喻就在事物自身細節(jié)這條精美的繩子上“串”了起來，而詩意即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中被迂回而緩慢地傳遞了出去。相比于傳統(tǒng)的詠物詩敘事詩，臧棣詩中的日常經(jīng)驗不被傳統(tǒng)的如“月亮—思鄉(xiāng)”“梅花—傲骨”這樣的審美慣性所束縛，而是以一種更自由的方式與詩性連接。臧棣的及物性寫作興趣不在于通過物來抒發(fā)自我感情，而在于發(fā)現(xiàn)與創(chuàng)造事物間往往經(jīng)常被我們習以為常但又幽微的聯(lián)系，進而讓詩意在其中暗暗貫通。與其說臧棣的詩歌在“發(fā)現(xiàn)”詩意，不如說臧棣在通過及物性寫作而試圖“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詩意，讓我們真正接觸到更廣闊的世界，而不是一直引領我們在既定的詩歌意象現(xiàn)實中徘徊。

三、“素描”的日常經(jīng)驗

臧棣的詩歌在語感和表現(xiàn)方式上有一種素描的質(zhì)感，而其終究不是照片式的直接呈現(xiàn)，最終的指向反而是感知方面的抽象畫。臧棣本人也明確表示：“而且有一陣子，我只習慣用鉛筆寫詩。心理感覺上，用鉛筆寫，好像是在用素描的方式呈現(xiàn)詩的意圖?！保ā蛾伴υL談：只有好詩才是詩的未來》）臧棣這種詩歌質(zhì)感是與其詩歌語言分不開的，語言就像是臧棣詩歌素描中的一根根排線，工穩(wěn)而自然地構(gòu)成了其詩歌的基礎。臧棣的詩歌語言不是華麗和濃墨重彩的，而是一種和不帶感情的日常對話相同的灰黑色調(diào)，語言節(jié)奏非常類似于茶余飯后的清談，在詩中會經(jīng)常加入“嗎”“呢”等語氣詞來模擬對話的語境，如“現(xiàn)在，參觀結(jié)束了。能提一個問題嗎/為什么你會害怕婚姻/因為我還沒吃過最好的西紅柿”（《最好吃的西紅柿叢書》）。在另一方面，臧棣還在詩歌中加入了散文的美學，如他在《自我表現(xiàn)協(xié)會》中寫道：“我喜歡詩中的散文勝于/詩中的詩。相信我，因為我/既不是大象，也不是蝴蝶?！边@些方式共同構(gòu)成了臧棣詩歌情緒上近乎零度的寫作畫面。臧棣尋求詩歌的表現(xiàn)方面抓住了素描“素”的精髓，是一種素而不糙的呈現(xiàn)。在另一方面，臧棣詩歌的語言在安靜下蘊含了很多詩人精致的幽默與反諷，這也讓臧棣的不少詩歌呈現(xiàn)出很強的即興色彩和喜劇精神，在詩歌文本場域里表演一種自由的充滿智性的語詞嬉戲，并因此發(fā)展出一種富于啟發(fā)性的觀念—將詩歌比喻為風箱，如他在《大霧中的新年叢書》中寫道：“籠罩時，你身上有些東西被它利用了/散開時，你身上有些東西被它帶走了/它的邏輯始終都很乳白，典型得像/黑洞的反面。所以，霍金最近說/宇宙并不存在黑洞。我覺得這不太符合/本地的常識，聽起來很扯淡?！?/p>

臧棣就在一種日常的場景與討論的過程中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了宇宙的幽默與詩意，在詩歌氣質(zhì)上從來不追求外觀和氣勢上的宏大，也沒有虛浮的浪漫和幻想，這也即臧棣所說的素描表現(xiàn)詩意的手法，每個意象和每句語言都是如鉛筆線般素樸，但同時，宏大而深刻的詩意內(nèi)在于精致細微的刻畫中，最終呈現(xiàn)出了比照片的真實更加富于詩意密度的細節(jié)震顫效果。

縱觀臧棣的詩歌，可以發(fā)現(xiàn)，臧棣總是對日常經(jīng)驗有一種謙卑和敬畏，如他的《短詩入門》中所寫：“和一只夏天的螞蟻結(jié)婚/就好想它身上的黑/是一筆隱蔽的財富，幽深得足以摧毀/你能想象到的任何權(quán)力。”

臧棣作為詩人并沒有在詩歌中凌駕萬物，而是試圖去不斷接近日常經(jīng)驗的本質(zhì)與真理，但他深知我們身邊的日常經(jīng)驗要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得多，所以他更愿意與讀者在詩歌內(nèi)部達成交流與共享。詩歌在臧棣這個“朝圣者”手中，是一支能夠洞穿日常經(jīng)驗的鉛筆，素描出了事物的神秘與天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