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反叛覺醒與局限性

宋春雨

中國古代戲劇《牡丹亭》是湯顯祖“臨川四夢”中最得意之作，在中國古典戲曲史上擁有極高地位。作品主要描寫官家千金杜麗娘與夢中書生柳夢梅傾心相愛，夢醒后在現(xiàn)實世界中尋找愛人不得而傷情離世，死后化為游魂在人間繼續(xù)尋找愛人，并在至情的力量下起死回生、沖破父親禁錮，終于修成正果的愛情故事。其中杜麗娘身上迸發(fā)的覺醒的女性意識和不斷反叛、至情至真的光輝是整個故事的亮點，但同時文本也有一定的封建父權(quán)社會下男性作家視角的局限性，女主人公杜麗娘并未完全掙脫傳統(tǒng)禮教。本文從杜麗娘女性意識的覺醒下產(chǎn)生的幾次勇敢反叛、杜麗娘本身行為的局限性、男性書寫下女性的失語和被塑造三個方面，對杜麗娘進行分析解讀。

一、杜麗娘女性意識的覺醒與反叛

《牡丹亭》中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感動千古，引得世人沉醉稱奇。在這部浪漫主義文學(xué)作品中，“至情”貫穿了始終，湯顯祖將“至情”重點落于杜麗娘這一角色，突出深閨小姐作為封建倫理下的女性，沖破禮教束縛、勇敢追求本性與愛情的傳奇夢幻故事。杜麗娘有多次反叛，主要圍繞著入春園遇夢中人、情深病死幽魂相許、起死回生后勇訂終身三個階段進行展開。

（一）從“香閨坐”到“姹紫嫣紅開遍”

反叛的前提是桎梏，嚴格幽閉才渴望自由，滿是教條更期盼愛情。湯顯祖先描繪了這位閨閣中千金小姐的家庭氛圍：傳統(tǒng)儒家下的嚴父慈母、滿嘴之乎者也的老秀才老師。父親杜寶作為南安太守，是典型的傳統(tǒng)儒生，他認為女性就應(yīng)該坐于深閨相夫教子，對杜麗娘嚴格管教，希望可以把女兒培養(yǎng)成傳統(tǒng)的大家閨秀，連白日小睡、在裙裾上繡花鳥都是不允許的。為了進一步教化女兒，他又特意請來落第文人陳最良來給她當私塾老師。在《閨塾》中，老師一味強調(diào)儒家教條，只知道教導(dǎo)杜麗娘要“思無邪”“收放心”，連“關(guān)關(guān)雎鳩”也變成了后妃之德，一心要把杜麗娘培養(yǎng)成賢妻良母。杜麗娘的父親和老師在“存天理滅人欲”的明代是儒家典型代表，也是陳舊迂腐的代名詞。而其母親雖是相對溫柔的慈母形象，但同樣教導(dǎo)女人要恪守本分、嚴格遵守三從四德，是封建時代下被“洗腦”的受害者。

在三位長輩共同作用下，杜麗娘的反叛和女性意識的覺醒是有深沉前提土壤的，只有不斷地刻畫禁錮、封閉，才能突顯出少女對著滿園春色感慨“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時一剎那的震撼。作品用幽閉、封建、迂腐的禮教反襯少女情欲與愛情的光彩美好，也揭開了后續(xù)杜麗娘至情的反叛。

杜麗娘進入游園、遇夢中人并不是突然的，在此之前就已有“破綻”：用紅色的“薛濤箋”寫字，用精巧的“鴛鴦硯”磨墨，這些露骨而上不了臺面的小物件已經(jīng)暗示了這位大家閨秀內(nèi)心對愛情之向往、對才子佳偶之期盼；“恰三春好處無人見”則是少女憂愁自己大好韶華無人賞，只能“都付與斷井頹垣”。而所學(xué)的第一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讓杜麗娘對愛情的渴望更加強烈。正是這份萌動春心悄然推動著杜麗娘反叛母親不許進入游園的教導(dǎo)，繼而推開滿園春色。這關(guān)鍵一步不僅使得杜麗娘邁進春園，更讓她突破了傳統(tǒng)禮教的禁錮，讓她的女性意識覺醒得春意盎然。然而，現(xiàn)實閨房的索然無味令杜麗娘深感失落后，繼而她進入夢境。在夢中，她遇到了折柳題詩的君子柳夢梅，二人遵從情欲，“云雨十分歡幸也”，一直被現(xiàn)實的幽閉管教所禁錮的愛情渴盼在這一刻迸發(fā)釋放，少女的苦悶被君子排解，芳心得以撫慰，空虛之情得以填滿。踏入春園是一次反叛，與小生春夢云雨更是大叛特叛。懷春的愛情萌芽破土而出，麗娘的愛意可謂是情不知所起又一往而深，夢中無拘無束、一心一意只享受情愛的快意，這些點燃了少女蒼白壓抑的現(xiàn)實生活。在夢中，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情緣不僅僅是男女愛情，同時還有無法忽視的本能情欲與原始生命力；在夢中，杜麗娘不單是美麗曼妙的深閨千金，更是有情有愛、生機勃勃的少女，蓬勃而純粹的生命力與迂腐禮教對沖，不僅僅是杜麗娘對父母、對老師的反抗，更是天然的人性欲望對“理”的抗爭。

（二）“死者可以生”之至情

春夢醒來便是母親的“何不做些針指，或觀玩書史，舒展情懷”，一下將旖旎美夢拉回現(xiàn)實，溫存合歡驟然結(jié)束，襯得閨房游園無比凄涼冷落，連曾經(jīng)歡好的牡丹亭也一片孤寂。嘗到了愛情與自由的甜美快意，眼前的幽閉壓抑便更難以忍受。對夢中才子的思念、對愛情和自由的執(zhí)著追求與渴望，讓杜麗娘寢食無味、一病不起，由春病到深秋，臨死前懇請母親將自己葬于園中梅樹下，最后在中秋月圓之日撒手人寰、香消玉殞。病亡突出杜麗娘“至情”之力量，是封建禮教禁錮下少女反叛精神的升華—她并非死于苦戀抑或得不到柳夢梅這個具體的人，而是死于自己對愛情、對自由的執(zhí)著追求。得不到自由與愛情的生活是蒼白無味的，蓬勃生機是為了追求生命本真的“至情”，除此之外的教條、道理都是禁錮。原本柔弱的，只能在閣中沉靜度日的閨秀千金竟然敢于直面死亡，這種不自由、毋寧死的剛勇與氣性是杜麗娘的璀璨魅力，也是人物性情的一大轉(zhuǎn)變，由此引出了“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至情。

杜麗娘死后依然放不下夢中情人柳夢梅，化為游魂在世間尋找后，二人終于相知相戀。杜麗娘的又一叛則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下與柳夢梅幽魂相許。如果說游園驚夢還只是少女芳心萌動，是一個人默默地渴望愛情，那么此時的杜麗娘則是成長蛻變?yōu)橛袣庑浴⒏鼊傄愕呐?，她面對的不再是一個夢，而是實實在在的封建綱常，是真真切切的禮教考驗，她沒有畏縮，更加堅定了內(nèi)心選擇，即使沒有社會承認，也勇敢地與柳夢梅相愛。情深病死是反叛，幽魂相許也是反叛。為追尋本心掙脫禮教束縛，這在我們看來再正常不過的自由戀愛在那個時代卻是女性可望而不可即的，杜麗娘的意識覺醒和反叛精神在這一刻更加成熟、堅定、完整。

（三）重回人間勇訂終身

和柳夢梅的私訂終身最終還是鬧到了皇帝與父親杜寶面前，盡管柳夢梅已然考上狀元，可沒有媒妁之言的愛情和婚姻在封建的父親面前還是放浪而不成體統(tǒng)的，即使在杜麗娘還魂后也提出婚姻應(yīng)有“官媒”和“高堂人”，卻依然是自婚自媒。面對父親威嚴阻止，杜麗娘身上迸發(fā)出不同于剛開始柔弱閨閣少女的勇氣與力量，她公然與皇帝和父親對辯，為自己的至真感情發(fā)聲，與傳統(tǒng)封建禮教對抗。這一刻，她不再只是與戀人相愛的游魂，而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去對抗現(xiàn)實，在她面前不只是威嚴的父親與皇帝，更是那個時代下儒家禮教的代表，是千千萬萬條壓抑人性的規(guī)矩組成的封建禁錮。杜麗娘沒有任何恐懼和退縮，不甘于只是作為游魂與柳夢梅相愛，而要昭告世人自己心意已決，一直苦苦追求的愛情并不是放蕩的、上不了臺面的。

杜麗娘的反叛在面對父親的嚴厲指責(zé)而據(jù)理力爭時再一次升華，是一次又一次反叛的高潮。死而復(fù)生為杜麗娘的反叛之路添上了傳奇色彩，也正是經(jīng)歷了生死之后依然堅守愛情、執(zhí)著追求，毅然沖破世俗束縛，讓一位女性在封建壓抑的時代迸發(fā)出人性的光輝與力量。

二、失語的女性角色—杜麗娘精神的局限性

湯顯祖在杜麗娘這一不斷反叛封建禁錮的女性角色上大肆著墨，描繪了一位勇敢剛毅、至情至真的奇女子，在封建時代具有偉大意義，凸顯了女性意識的崛起；但在當今時代視角下去品讀，杜麗娘這個被男性作家書寫的女性角色身上依然有封建的烙印，其反叛精神仍有局限與不足?？梢哉f，杜麗娘并沒有完全擺脫禮教的禁錮。

（一）記禮法，念女身，盼狀元

杜麗娘行為思想的局限主要存在于不忘記傳統(tǒng)婚姻禮法、強烈盼望夫君中狀元、強調(diào)自己的處子之身三個方面。

首先是游魂時期的私訂終身與還魂后強調(diào)“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杜麗娘沒有將封建婚姻禮教完全拋之腦后，“懵騰還自少精神”推脫洞房春宵，面對柳夢梅的調(diào)笑直言“鬼可虛情，人須實禮”“待成親少個官媒”，都體現(xiàn)出杜麗娘還是認為人不可私訂終身。甚至在婚前就已經(jīng)初露端倪，作為游魂的她就曾經(jīng)多次詢問柳夢梅“聘則為妻奔則妾”，怕自己名不正言不順，需求得一個正妻的名分才好。

其次是“回來報中狀元呵”，柳夢梅高中狀元一直是杜麗娘的期盼，甚至早在春園驚夢里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從小被教導(dǎo)成為大家閨秀的千金小姐也在潛意識里認為應(yīng)當找個高中的狀元郎，之后新婚時“喜的一宵恩愛，被功名二字驚開”。得知柳夢梅高中后，杜麗娘歡天喜地：“料今番榜上高題，須先剪下羅衣，襯其光彩。”不斷期盼、高興慶祝，凡此種種皆是杜麗娘對狀元的渴求，這種看重甚至大過了柳夢梅本身對狀元身份的向往。而透過角色看作者，杜麗娘一心渴求成為狀元夫人，實則是湯顯祖三十四歲才考中進士，卻依然絲毫不懷疑科舉制度的思想態(tài)度。似乎唯有登科進士、蟾宮折桂才配成為男女主人公幸福團圓的結(jié)局。杜麗娘對狀元郎的孜孜渴求為這段至情蒙上了一絲現(xiàn)實塵埃。

最后是杜麗娘多次強調(diào)叮囑柳夢梅，自己“依然還是女身”，還是“千金之軀”，即使數(shù)次歡好也是游魂形態(tài)，還魂后“女兒身依舊含胎”。二人已是至情至愛、多次云雨，杜麗娘本不用多次強調(diào)自己的處子之身，但封建時代下女性自證處子是為了夫家的傳宗接代，是清白的象征，同時也是女性對自己的物化。這在不懼生死、勇敢沖破世俗禁錮的杜麗娘嘴里不斷強調(diào)，有些許“出戲”，但同時也展現(xiàn)了封建時代下男性作者對女性貞操的看重。

以上三方面可以看出杜麗娘并沒有完全擺脫封建禮教的桎梏，甚至在某些方面有被“洗腦”之嫌疑，也產(chǎn)生了人物的矛盾：可以為情而死，卻擔(dān)心自己不是正妻而成小妾；化為游魂也要找到的夢中人，卻要求他一定要是狀元郎；為了至情甚至可以與皇帝對辯，卻強調(diào)自己的處子身份。當然這并不妨礙杜麗娘對人性、對愛情的追求和對禁錮的反叛，只是依然有其時代局限性。

（二）男性視角下的女性塑造

“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只有另一個人的干預(yù)，才能把一個人樹為他者?！保ㄎ髅赡取げǚ摺兜诙浴罚┩高^杜麗娘我們看到的是湯顯祖對愛情的勇敢、對禮教的反叛，同時也是一個男性對狀元身份的強烈推崇，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認同，對女性應(yīng)該是處子的強調(diào)。杜麗娘這個女性角色的背后是男性思維，正如同男詞人模仿女性口吻寫詞一般，這種“被塑造”是男性作者對女性的一種“以為”，而女性角色在寫作狀態(tài)下是失語的、被塑造的。而這種男性的塑造使得杜麗娘勇敢反叛禮教后，又在各種細節(jié)上認同禮教，讓“至情”在細小處變得扭曲。

性欲作為人的正常生理需求，卻不被允許出現(xiàn)在傳統(tǒng)封建社會中的女性身上。當女性與性欲同時出現(xiàn)時，人們會評判其為色情淫蕩，甚至是傷風(fēng)敗俗，這讓杜麗娘做春夢后羞于啟齒。處于游魂的杜麗娘可以自婚、歡好，重生回到人間后又要婚姻禮法又要強調(diào)處子之身，其根本還是作者認為只有束在高閣相夫教子、清白干凈的女性才是好的妻子，是適合家庭的，是滿足父權(quán)社會要求的。杜麗娘在皇帝面前的大膽傾訴、對辯，也不過只是追求父權(quán)體系下被規(guī)范約束的女性基本權(quán)利，而這樣也需要不斷解釋辯白。最終的圓滿結(jié)局也得益于柳夢梅高中狀元、皇帝欽定婚配，杜麗娘的勇敢反叛最終落于男性決定權(quán)下的允許。

杜麗娘無疑是勇敢、真實而可愛的。她直接肯定人的主體意識和本性，遵從自己的愛欲，不懼生死，死于自己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敢于沖破封建教條。這位剛開始柔弱的千金少女在一次又一次地反叛下不斷升華自己的靈魂，最終成全自己的愛情，在封建社會下贏得幸福，成為真正獨立、豐滿立體的勇敢女性。縱觀全文，杜麗娘雖沒有完全擺脫封建桎梏，甚至最終結(jié)局也依靠皇權(quán)支持，但她的成長軌跡無異于掀起了一場肯定自我意識的思想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