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風(fēng)起，等火車來

我和齊沖都住在一座高架橋底下。

我們的童年里總是回蕩著“轟隆隆”的火車聲。高架橋上的火車從遙遠的地方開來，伴隨著橋墩上顫動的爬山虎，河岸邊晃晃悠悠的蘆葦叢，還有倏忽泛起的水波，慢慢消失在遠方。

我們年紀小，對一切事物都充滿好奇。我們兩個人總會坐在家門前，一起興致勃勃地等待火車。我們會預(yù)測火車的顏色、火車上標記的班次，甚至火車經(jīng)過的時間。等待總歸是充滿趣味的。

“火車開來了，快出來??！”

“來了，來了?！?/p>

齊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從小學(xué)開始，我們一直是同班同學(xué)，每天一起回家。他是個能從一切事物中獲得樂趣的人，喜歡把卡紙折成飛機，扔到河對岸，然后踩著獨木橋飛快地跑過去撿。

十歲那年的暑假，我們倆偷偷開走我爺爺?shù)碾妱尤嗆?，結(jié)果沒騎幾米，車子就一頭栽進旁邊的水溝。本來還發(fā)愁該如何交差，但是看到對方沾滿泥巴的臉時，我們頓時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們關(guān)系好的原因，很大一方面是我們的爸媽都不在身邊。我的爸媽在北京打工，而齊沖的爸媽很早就離婚了，他歸爸爸，弟弟歸媽媽。有時望著頭頂駛過的火車，他的眼里充滿悲傷，似乎在說：要是媽媽和弟弟都在里面就好了。他的難過，我最能感同身受。

當(dāng)親情缺失，友情便顯得彌足珍貴。

我們牢牢記著對方的生日。每次快到時間，我就用積攢的錢買小蛋糕，他買蠟燭和零食。我們挑選午后陽光最好的時候，點燃蠟燭，邊吃蛋糕邊聊天。

“你將來想做什么？”我問。

他想了想，搖搖頭說：“不知道，你呢？”

“我想當(dāng)作家，大作家，把有趣的事寫進書里?！?/p>

“難怪你老寫日記，原來是為了當(dāng)作家。”他恍然大悟，“記得把我也寫進書里，寫得越多越好，我會看的喲?！?/p>

我笑著答應(yīng)了，許下人生中的第一個承諾。

日子雖然平凡，但我們每天都有新的約定。我們相約長大后，報考同一所大學(xué)、同一個專業(yè)，到時候一起搭火車去見識外面的世界。我們樂此不疲地幻想著以后，從沒想過會面臨分別，但意外總會不期而至，這就是人生。

初三是傷感的一年。班里來了個轉(zhuǎn)校生，個子特別高。他不僅亂翻別人的抽屜，還經(jīng)常偷東西，可以說是劣跡斑斑。班里人都害怕他，沒人和他玩。我和他沒有什么交集，直到有一天，我從同桌口中聽說，他趁中午放學(xué)拿走了我書包里的五十塊錢。

我找到他，他并不承認。他一邊輕蔑地笑，一邊掏兜，表示里邊的五十塊錢是他爸媽給的，還叫我拿出他偷竊的證據(jù)。

難以說清這是多么尷尬的一幕，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尷尬和氣憤讓我滿臉通紅。我知道就算找來老師，他也會拒不承認，結(jié)局是顯而易見的。這時，身后的齊沖緩緩走了上來，二話不說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兩個人瞬間扭打在一起。齊沖個子很矮，但此刻卻像一頭兇猛的斗牛。我愣了幾秒，也沖了上去。

戰(zhàn)斗很快結(jié)束了，有人找來老師，于是我們仨鼻青臉腫地站在教室門口挨訓(xùn)。齊沖流鼻血了，拿紙巾使勁擦著，不經(jīng)意和我對視一眼，我們倆“撲哧”笑出了聲。我毫不擔(dān)心將來那個壞蛋會如何報復(fù)我，我不再害怕他了。

學(xué)校里流傳著齊沖的“光榮事跡”，只有我知道，這是他離開前，給我的最后禮物——他的爸媽復(fù)婚了，他很快要去另一座城市生活。

“我要去坐火車了?！彼d奮地說，“我一定能在橋上看見你，到時候你要抬頭?！彼难劬镩W著光芒。我知道真正讓他開心的不是有機會坐火車，而是終于能和想念的家人團聚。我卻是難過的，我將失去最好的朋友，與我共同仰望天空的朋友。

在分別前，我已經(jīng)郁悶了很長時間，但我還是在日記里寫下摘抄來的話：“離別是為了下一次重逢?！?/p>

齊沖離開的那天，我?guī)隙Y物去送別。當(dāng)察覺到視線模糊的時候，身為男孩的自尊讓我跑回家里。之后的五個小時，我都坐在家門口，仰頭看著上方的高架橋。

這是我們的約定，朋友間最后的告別。

可惜的是，我沒能在火車上看見他?；疖囬_得實在太快了，像風(fēng)一樣，每一扇窗戶都在反光。不過我想，他應(yīng)該看見我了，在某一節(jié)車廂里用力揮舞著雙手，大聲呼喊著我的名字。

那以后，我們再也沒見過面。相約寄出的信件，出于種種原因，終究沒能寄出去，一切回憶停留在了十六歲的夏天。

時光荏苒，有時候?qū)懼遄?，我會突然想起齊沖和我說過，他以后想當(dāng)火車司機。我問他：“開火車難道不是很無趣嗎？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一樣的。”他趕忙解釋：“開火車才不無聊哩，你能看見多少風(fēng)景，遇上多少有意思的事，甚至能決定什么時候鳴笛，這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工作。”

火車啊，童年啊，一去不復(fù)返了。可回憶一直佇立在那兒，像高架橋一樣。

如今每每走到熟悉的那片陰影下，聽到火車鳴笛的聲音，我還是會習(xí)慣性地仰頭。

等風(fēng)起，等火車來。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