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的變革》以中國黑龍江農村的下岬村為研究對象,研究深入,記述細致,結構嚴謹,證據(jù)翔實。書中最核心的觀點有二:第一,中國農村的家庭里頭是有私人生活的;第二,在中國農村家庭的私人化、家庭中私人生活的興起這一過程中,國家行為有很大的作用。
一、《私人生活的變革》概述
《私人生活的變革》一書共八章,另附前言與后記。書中提供了一個全景式的對農村家庭生活的描繪,作為一項民族志鮮明地呈現(xiàn)了經驗敘述與理論分析之間的張力,清晰地梳理了二者的關系。所謂的“私人生活”其實就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感情與關系、個人的隱私、個人的對生活意義的追求以及個人相對于家庭、宗族的權力。要真正了解家庭關系里的復雜細節(jié),知曉人內心的感情經歷,若不是真正成為村子里的一員,也很難做到。從這個角度來講,閻云翔所做的工作是開拓性的。
新興的市場經濟、消費主義等種種因素,都會與傳統(tǒng)觀念爭奪空間。普通人在新經濟體制與新生活的構架下如何應對這種種因素?毫無疑問,國家政策推動了私人生活的轉型,在家庭變遷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中國,與其分別強調集體主義還是利己主義,不如先強調邊界意識和獨立精神。當宗族體制和宗教信念衰落,作為私人生活轉型的第一步,其標志便是父權的衰落,故縱向家庭模式到橫向家庭模式轉變,從而兩性關系也發(fā)生轉變。新一代婦女擁有了更多的話語權之后,每代人之間的權利與義務關系就有了重新定義的必要,贍養(yǎng)老人的道德觀念也要重新調整。這又進一步推動了生育觀念的變化,即所謂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當國家逐步削弱了傳統(tǒng)的家庭觀念時,我們不再以父母為天。而集體化終結、國家從社會生活多個方面撤出之后,社會主義的道德觀也隨之崩潰,從而導致了有些家庭中的老人贍養(yǎng)問題。農村養(yǎng)老一直是社會問題,在二元論中尤其醒目?!梆B(yǎng)兒防老”等傳統(tǒng)觀念不斷受到現(xiàn)實沖擊。私人生活轉型包括青年人的獨立、父權的衰落以及更深層面上的個人意識的覺醒。作者從擇偶觀念、婚前性行為、家庭模式甚至房間布局來逐步闡明觀點,隨著時代的持續(xù)發(fā)展,私人生活持續(xù)變革。
二、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歷史與轉型
在西方學界研究中國鄉(xiāng)村家庭的范式中,鄉(xiāng)村家庭是一個由理性個體組成的、處在一定的市場環(huán)境中又旨在完成一定經濟目標的“合作企業(yè)”。這種范式聚焦鄉(xiāng)村家庭的結構性變遷以及作為制度的家庭對個體的規(guī)范作用,因而一定程度上既忽視了家庭中的個體,又忽視了個體在經濟和理性之外的情感面向,最終讓私人生活領域成為學界研究的空白。《私人生活的變革》一書中,閻云翔在長期居住和扎實田野調查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了當?shù)氐泥l(xiāng)村家庭經歷的私人生活的雙重轉型,即家庭相對于社會的私人化以及家庭內部成員的私人化。閻云翔認為,社會主義中國建立后的集體化時期以及改革開放后的去集體化時期的種種實踐,或有心或無意地使這種私人化和個體化的發(fā)展趨勢成為可能。這種趨勢改變了鄉(xiāng)村居民的道德世界、生命理想和親密關系,從而造就了一批更加獨立的青年個體。
中國的村莊社會結構呈現(xiàn)出顯著的區(qū)域性特征,既表現(xiàn)為同一區(qū)域范圍內村莊社會結構的相似性,也表現(xiàn)出不同區(qū)域村莊社會結構的差異性。在新政權的力量徹底重塑社會的基層肌理之前,中國絕大多數(shù)地域的鄉(xiāng)村社會在戰(zhàn)爭和變遷中仍然保存了傳統(tǒng)的基本樣態(tài)。在典型的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中,國家政權處于缺席的狀態(tài),更多地依賴于鄉(xiāng)土社會中本身存在的組織和網(wǎng)絡進行間接管制。以血緣紐帶結合起來的宗族就是這樣的組織,宗族與地方政權相互配合,前者依賴后者的權威為自己背書,后者又需要前者來維持自己最基本的社會控制力,完成賦稅和勞役征派等任務。宗族是家庭的組織體,它掌握并分配家庭所必需的生產和生活資源,因而對于族中的各家庭具有約束力,又依賴特定的儀式進行整合,具有道義上的合法性。在族長的領導下,宗族與地方政權相互利用和配合,依賴維系組織的制度和儀式實現(xiàn)對家庭單位的社會整合。在這種社會結構中,家庭是宗族的附屬單位,本身受到更高層次組織的干預和管理,承擔必要的社會功能。換言之,家庭是社會本身的延伸與觸手。
以土地法大綱為代表的新政權實踐則破壞了這種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地主和一切傳統(tǒng)的儀式性樞紐(廟宇、祠堂、學校等)遭到精準打擊,族權和神權被徹底拒斥。在“耕者有其田”的短暫時期內,家庭第一次從宗族網(wǎng)絡中解放出來,成為自主安排經濟活動、與國家互動的獨立組織。在政權關切的公共領域之外,家庭更享有其安排生活計劃的自主權利,而不受到更大層面社會共同體的干預,這或許也就是閻云翔所說的“家庭的私人化”的開端。集體化時期,人民公社進一步抽干了家庭的社會功能,生產資料甚至基本的生活資料都在公社層面進行管理和分配,工作任務以個人為對象直接派發(fā)并且相應結算,家庭幾乎不再承擔任何社會功能,去制度化的“非正式家庭”也就成為現(xiàn)實。
《私人生活的變革》一書討論的起點正以此轉變?yōu)楸尘?。新的制度結構不僅使得家庭逐漸成為不受干涉的私人領地,也使得一種全新的個體逐漸成型。國家政權大力反對封建家長制,塑造人民對國家而非家庭的忠誠,又頒布新的婚姻法,反對包辦婚姻和人口買賣,宣傳男女平等及其他諸多全新的社會規(guī)范。同時,新的社會制度和工作安排創(chuàng)造出新的社會空間,擴大了青年人交往的自由。集體勞作為青年人創(chuàng)造了大把共同相處的時間,婦聯(lián)、共青團和各式各樣的宣傳隊在鄉(xiāng)村的活動為青年人提供了展示自己的機會,也將自身代表的全新價值觀展現(xiàn)出來。青年一代的婚戀實踐就這樣被重塑了。從彩禮構成的結構性變遷中,我們發(fā)現(xiàn)婚姻更加被看作是兩個個體的結合而非兩個家庭的交換;從擇偶方式的變化中,我們看到青年的心意逐漸壓倒了家庭的考慮,由此導致表達能力在交往中的重要性上升,性格契合也逐漸成為戀愛的重要考量,一場從自主到浪漫的革命悄然發(fā)生。
改革開放時期所伴隨的社會轉型在范圍與深度上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公社和大隊都取消了,代之以村委會,土地和生產資料(使用權)重新分配給個人。公權力在鄉(xiāng)村公共領域全方位撤退,共青團、婦聯(lián)等曾經在公共生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組織形同虛設,村委會在取消對個人的全面管理之后,不再也無力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務,僅僅維持權力在場的象征功能。鄉(xiāng)鎮(zhèn)基層政權面臨繁多的行政任務,也逐漸簡化了對鄉(xiāng)村的管理。與本土公共生活萎縮相對應的是與外界世界交流的深化,這或許能夠理解為鄉(xiāng)村及其成員逐漸失去主體性的過程。隨著市場經濟影響的拓展,人口管制的放松,鄉(xiāng)村勞動力季節(jié)性大量外流。鄉(xiāng)村世界以此為主要途徑的對外交流不僅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收益,也引進了另一種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城市的消費觀念、最新的時尚趨勢都能在短時間內傳入鄉(xiāng)村,個人本位價值的思想也得到了傳播。一種產生于城市的價值觀念在鄉(xiāng)村找到并改造了自己扎根的土壤。這種觀念上的流行也是一種社會變遷的預言,兩者具有同樣深遠的意義。
在書中,閻云翔找到一個有趣的切入點,即家庭住宅結構安排的變化??臻g結構的簡單安排至少反映了三個方面的重要變化:家庭的私有化、個體的私有化以及家庭權力關系的變革。在傳統(tǒng)的東北民居中,全家同睡一條大炕,男性家長睡在較溫暖的南炕炕頭,其他人按照等級順序依次排開。新婚宴爾的夫妻與他人都只能相隔一道薄薄的布簾,全家毫無隱私可言。新建或者改造后的家庭格局則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蛷d出現(xiàn)了,主臥出現(xiàn)了,每個人都有了獨立的房間,老年人則被移到偏僻狹窄的角落里。客廳兼具歡迎和阻礙的雙重功能,是家庭私生活和外界世界之間的一道過渡帶;每個成員都盡量獲得自己的獨立房間,個體隱私受到珍視;裝潢講究、家具齊全的“主人房”被讓給了中年夫妻而非老年家長,家中的權力顯然出現(xiàn)了交接。類似的變化不是孤例。在夫妻關系中,女性的地位上升。丈夫開始逐漸幫做家務,家庭決策中妻子的意見得到尊重。所有這一切,都可被恰如其分地稱為“私人生活的變革”。
三、具體而微的民族志道德體驗
書中作者的觀點簡單鮮明:一是農民的私人生活經歷了私人家庭崛起和家庭內部普遍出現(xiàn)個人私生活的雙重轉型。二是國家在農民私人生活的轉型及個人主體性形成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包括集體化時期對父權的解體和非集體化造成的個人利己主義的出現(xiàn)(書中將新中國的歷史明確分為改革前的集體化時代和改革后的非集體化時代)。全書從公共關系、青年婚配情感、兩性互動、私人空間、家庭財產、老人贍養(yǎng)、人口政策、婦女地位等角度全面分析了中國農村的新變化:私人領域的崛起和公共領域的衰落。這兩者在作者眼里屬于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它們同時反映了中國社會尤其是中國農村社會發(fā)生的重大變革,這種變革一方面有其正面的作用,比如人與人之間在人格尊嚴上的平等;另一方面也有負面作用,比如社會道德水平的普遍低下,人們對于權利得失的在意遠大過于對于社會義務的關注。
作為民族學的基本技藝,民族志書寫需以田野經驗深描為基礎,更需要與之相對應的理論抽象。面對田野經驗與理論抽象之間的張力,民族志書寫者必須尊重“他者”的主體性。否則,再翔實的經驗敘述也只是一種裝飾性的修辭,僅能滿足民族志書寫者或者讀者關于他者的想象。作者在書中采用的民族志研究基于“使得研究者進入研究對象在當?shù)厣畹牡赖麦w驗過程”的目的,呈現(xiàn)了作者對公私領域變遷圖景中本土社會的道德世界的考察,讀之頗受啟發(fā)。首先,它符合民族學方法論的根本追求,即描述“具體而微”的社會單元,以小見大。它之所以可稱得上深入,是因為其是有限的、歷時的、完整的。作者事先對解釋邊界進行了框定,下岬村案例的拓展性不是彌散的,而是受到了地理、村俗、行政風格、治理地位甚至研究者自身的性別、年齡、社會地位等多重因素歷史性地形成的結構之影響的。而作者長時段的參與式觀察,則使得“變遷”的研究得以真正落地,在既定邊界內進行近乎全覆蓋的考察,文中使用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也因此具有較強的描述力。
其次,因其深入,作者對問題的認識是有厚度的。不同于制度史的宏觀視角,也不同于社會和政治理論引以為豪的清晰因果鏈條,作者呈現(xiàn)的內容面向生活的褶皺和晦暗,展現(xiàn)不合邏輯之處和粗糙模糊的邊緣。也正是這些發(fā)現(xiàn),既補充了清晰自恰、符合邏輯的傳統(tǒng)敘事背后的陰影,又四兩撥千斤地揭示出了既有研究中的“想當然”或“不言自明”的預設帶來的遮擋。比如作者指出公共領域的社會制度變革其實并非即時即刻地發(fā)揮作用,更多時候它會被推遲或者消解,生活經驗和官方歷史分期存在常態(tài)性的錯位。而作者與村莊生活的融合,也使其能夠一針見血地指出既往研究提出的農村家庭合作社模式和農民的愛情表達問題的結論,都閹割和否認了農民私人情感的存在,將巨大的道德情操空間整合進集體行動和經濟視角的解釋體系中。
最后,作者選擇的“私人生活”這一角度尤其值得關注,這使人看到,在社會歷史的研究中令人信服地引入豐富的生活資料并非不可能實現(xiàn)(依據(jù)傳統(tǒng)史料很難還原歷史情景中的記憶和情感,這由何種歷史會被記錄的歷史偏好和敘事風格所決定)。而閻云翔提出的“無公德個人”和國家抽離后帶來的真空等發(fā)現(xiàn)在研究結束二十年后回頭審視,依舊具有獨特的穿透力,充分證明了這種研究方法的可取和可貴。
作者簡介:劉文嘉(1998—),女,新疆烏魯木齊人,新疆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2021級民族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族文化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