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我垂首默立。落日在遠方的天際徐徐下沉——始皇和李白都見過的落日!
塵世間總有這磅礴的事業(yè)漸行漸遠,如果說紀念也不能替代那偉岸的身影,被暮霞染紅的翅膀該如何扇動?
哦,河畔那獨自洗涮的人要罷手嗎?流水已載走他的沉思和默想。設(shè)若這時一只歸鳥的啼叫是虛幻的,萬里云山也僅是戲曲舞臺的布景,我還要不要像劇中人那樣拔刀自刎并獻出沉甸甸的頭顱?!
一個人從一條遙遠的大路上走來,后面跟著一群起哄者:一個人從一條偏僻的小路上走來,后面跟著一群烏鴉;一個人從一條傍晚的暗路上走來,踩著細碎的月光(那月光像鋒利的玻璃碴,割傷了他的腳趾……)一個人從一條煙一樣的往日之路上走來,后面跟著一群破敗的亡魂!
假若是在燈下,你挑揀以往使用過的詞語——那美麗、細小的尸骸。你將它們埋在月亮般的墓地上,你將用拋光的皮具細細打磨那珠串,為了重獲紙頁上的光芒——語詞的心臟以及語詞內(nèi)部的堅硬,像鐵鎖,像鄉(xiāng)村山野上一枚緊密相扣的核桃,像工廠里齒輪的鋼牙。
一個人傾其一生能打開幾顆石頭一樣的語詞?
你敲擊它直到自己把心敲硬。你敲擊它,日夜不停地敲擊它,直到詞語打開門扉從里面走出另一個自己!
詞語的監(jiān)牢像是罪與愛的禁地?;鹧娣贌瑝舻某岚蚓砬购?。一個人成為火炭,那灰燼的余溫就是你苦苦尋找的詩藝吧!
你可以一個人離去,不帶走一只鳥兒或燒煳的翅翼。你可以號啕大哭卻不忍那顆顆眼淚碎成瓦片。當秋天突然降臨到這貧瘠的大地上,早死者紛紛從空中墜落,像黃葉,像山坡上寺廟的鐘聲——在那戰(zhàn)栗的鐘聲里你終于把自己照亮了。
而睡眠中一條蒼涼的河流拖著青煙開進了詩歌史,你的臉更暗了,像一塊礁巖。而那海上乘風遠航的人是你的兄弟,他叫沉默,也叫夜夜失眠的地鼠!它溜進房間,噬咬著孤獨者的夢。你等待突然從船上跌落時濺起的水花……
晚年的你不斷地修理你的房子——那生命的避難所。你用回憶擦拭那些器皿、絲綢,以及盛夢的碗。你用淚水將它清洗干凈。燭盞熄滅了,電燈開關(guān)也失靈了,你的內(nèi)心一片漆黑。你終于成了黑暗的奴仆。
你老了,老而且瞎。你的身體像塊破布,你骨頭酸脹手腳痙攣,一根尖銳的長釘扎進你的骨縫并在骨縫之間蜿蜒穿行,那么鋒利、專注,像亮晶晶的痛!
你知道那是你期待已久的死,這詩的最后一章!
世界已飛速退行至地平線的盡頭,它拉呀拉,拉長了我的眼線如同拉皮筋。我的眼線越來越細都快繃斷了,我擔心如果再用力就會啪的一聲,我的眼球會像彈弓射出的石子一樣飛到地平線的另一頭。
而歌聲正飛速地消逝在地平線的盡頭,那聲嘶力竭地拉長聲調(diào)的人唱呀唱,他的聲帶如同二胡的絲線拉呀拉的。我擔心如果運弓的手臂再用力些,這五千年歷史的線頭就會拉扯出風雷激蕩的一部輝煌大劇,而戲臺還在河的對岸。我說過的那句話正如鷹蹲在我祖父肩頭。它在等待一聲號令。當一只野兔出現(xiàn)在書頁里,我祖母的小腳正以馬蹄的嗒嗒聲叩擊大地。族譜即書卷,打字機即夢的犁鏵。我說月亮照耀過的鄉(xiāng)愁就此珍藏吧,壓箱底的珍寶,我要用絲綢包裹!
“只有土地永遠不會背叛你?!边@句話說得多好??!這是一位美洲作家在他作品結(jié)尾時停下激流般的敘述說出的。對于一個離開兒時的鄉(xiāng)村蝸居于城市里這水泥森林里的我來說,聽到這話時心里觸電似的一動。而我腳下這片被祖先用舊了的北國大地此刻正無聲無息地鋪展向冬雪皚皚的遠方。它上面發(fā)生過的戰(zhàn)爭、硝煙、流血、動蕩,以及嘈雜的吶喊如今也早已沉寂了,像被踐踏過的斑駁的雪野以及泥路上雜亂的腳印和車轍……
我站在這冬日的廣袤無垠的平原上,頭頂是深邃得仿佛夢境似的穹天和隆隆轉(zhuǎn)動的仁慈太陽。土地像飽經(jīng)磨難的農(nóng)婦裸開被化肥浸淫的胸脯,任收割后的荒草緩慢爬進地頭那戶戶農(nóng)家的窗欞。土地像我的寡母,早已過完了她山羊的一生,耕牛的一生,艾蒿、晚蕓豆花和粗瓷醬缸的一生。我喜歡在暮秋后的地壟間伏下身子,嗅一嗅黑土的味道,汗的味道,腐爛的、清苦的味道,活著或死的味道……
我祖父的墳就在地頭的不遠處荒蕪著,像掛在檐下那盞閑置多年的舊馬燈。我父親的新墳傍在祖父的墳邊,像是來年春頭地壟間的糞堆。我常常一個人在這兒發(fā)呆。我喜歡看這地上的一些印痕,看風把壟溝里一片枯黃的玉米葉抬上壟臺,看幾只搬家的螞蟻排著隊運走一粒發(fā)霉的種子。一群俗名驢糞蛋子的土山雀瘋瘋地在灰塵里嬉鬧追逐,把我平靜的心緒吵亂。我不喜歡那些來歷不明的風,冷颼颼地吹落我噙在眼眶里的淚水……即使那片耕地從不曾屬于過我。
當風雪重新描繪了大地,雁聲暗示道路的方向和堤壩的走向。娶妻生子的我似乎過上了一種衣食無憂的日子,一種我不想被什么變故打斷和改變的溫馨日子。而此刻我像怕誰搶走似的緊緊握住鐵鍬木柄站在那里。那外國佬說得多好啊,“只有土地永遠不會背叛你?!泵锏谋百v和屈辱也是!豬啊,羊啊,雞呀,狗呀……生活從沒有背棄過我,荒唐和不公也是。如同那本不斷被改版的小學(xué)課本。從小我背誦它、牢記它,以為世界是它告訴我的那樣,生命也是不可輕易被墨水涂改的,仿佛一臺轟鳴著開進春天的拖拉機,鋼鐵牙齒咬遍這荒涼而遼闊的土地,咬遍我逐漸蒼老的肉身。我是和這片家園朝夕相伴慢慢變老的,我的幸福也在這里。我光禿禿的腦袋如今成了空曠的谷倉,我的夢想僅僅是機井里流出的一汪清澈冰涼的泉水。
你瞧,生活就是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的。生活絕不會欺騙你。也許我們苦苦尋覓著并想永遠占有的東西并不盡是我們迫切需要的,并不值得丟家舍命地去護衛(wèi)。只要口袋里還盛裝著糧食,只要胃里還滿蓄著胃液,我就有本錢快樂。我就要把這牽?;ㄒ粯拥娜兆舆^到底!
在城郊帽盔山北面有一小塊荒涼的原野,一萬年前滾落的一塊巨石現(xiàn)在成為凝望遠方的頭顱。它的嘴巴和眼睛早已被叢生的荒草所吞噬和遮蓋。當歌謠乘著風兒飛來,樹們齊刷刷舉起手臂要抬高那天幕,但地平線卻抬高了故國的人民——當人民坐上安詳?shù)脑贫恕?/p>
我想著想著,緩緩躺下,耳朵貼緊大地,一條長河像時間嘩嘩涌動,使我慢慢成為一個清澈的人,流淌的人!
火車運載著睡眠,運載著月光和幻夢,當然也運載陰影、夢中人的嘟噥——口齒含糊又語焉不詳……火車也運來了一只野貓的叫春聲……
我翻了個身,繼續(xù)在床上想象。那一節(jié)節(jié)黑沉沉的鋼鐵車廂,沉重的巨輪輾軋著鐵軌并發(fā)出年代的咣當聲,像是一個世紀的傷口,拉鏈一樣拉開:眼淚,口信,戀人溫存的氣息以及更大的鋼鐵牲畜在道路上粗重地喘息……
火車總是在午夜時分穿過這座城市的。如果它鳴笛,則是趕牲人在驅(qū)趕夢境。那些想安眠的人在抓緊黑夜的韁繩,而我卻喜歡獨守在這由馬匹和石頭砌成的古井里,向更深的地底沉落。我該數(shù)這永遠也過不盡的火車車廂嗎?我要把一直亮著的信號燈用溫熱而咸澀的淚水擦拭干凈嗎?
這整整一個世紀囤積的苦痛,要在明晨還給朝霞。這衰老卻又堅強的火車司機更像我亡父!如果明晨他從大海里歸來,帶著他的火車,我和母親將以鮮花鋪展這空曠如野的餐桌,以歌和星粒般的鳥鳴,喂食房間!
在有雪的北國荒地上,在松林間,神的手有如一位狂烈的國畫師。他嘯叫,旋步,揮動狼毫斗筆恣意淋漓地傾灑著夜色和墨團。鴉群在盤旋,又忽地棲落于樹冠上,鴉群使樹冠的分量陡然加重,使夜色加深,使雪從此有了更加蒼茫的意念。一個在此經(jīng)過的人腳步踉蹌,仿佛宣紙上書家寫錯的漢字,而更多沉默不語者則似枯瘦的寒枝在風中戰(zhàn)栗……
突然,一個大聲音從遠方響起,群鴉似乎受到驚嚇,只聽呀的一聲早已呼嘯著騰沖到半空,黑壓壓遮住了樓群和路燈,真正的夜晚剛剛開始!
他好像憑空在抓取什么,他甩掉了自己的虛空,因此使樹林微微顫動。陽光斑斑駁駁,像池塘里的靜水。感官晃動,因此能聽見樹汁流動的聲音。他一直在與虛空較勁,而寂靜正吞噬著他和整個林地的荒寂。
我感到他已溢出身體之外了。此時,如果一棵樹脫離樹林單獨從陰影中走出來,一塊石頭抬起灰色眸子好奇地深入人的內(nèi)部……
我在慢慢生長,樹林輕緩地浮上半空又落下來……哦靈魂,我說,就讓一聲清脆的鳥叫劃開我的皮膚吧,我情愿自己是最先受傷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