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
劉福松,我的父親,離家五年了
一千八百個日夜,我每年都有幾天想起他
他在天上,會不會像年輕時那樣
緊張地盯著我,怕我跑得太快,會摔倒
他中年時,仍然緊張,怕我在外地過得不好
后來他老了,幾兄妹都長大成人
他的笑容后面,依舊是一顆緊張的心
每一次我們回家,他都會忙碌一整天
做很多菜,兩天都吃不完
有一年清明節(jié),我掃完墓
連飯都不吃,就要馬上回城
他苦留不住,坐在門墩上大哭
前些年我做書,喜歡用雙膠紙
里外同樣光亮,像個君子
或者用純質(zhì)紙,看起來簡單
但樸素、雅致,粗中有細(xì)
色彩艷麗的書,一般用銅版紙
它的厚滑,有權(quán)力與財富的底氣
偶爾還會用草香紙、牛皮紙
以及其他特制的紙張,以匹配
內(nèi)容、預(yù)算、作者的地位
如果以后做自己的書
我希望用最普通的輕型紙
它輕盈,像我日漸空洞的骨頭
粗糙,像我潦潦草草的人生
存放一些年月之后,它會泛黃
像涂上歲月滄桑的皮膚;會松軟
呼應(yīng)這塊愈發(fā)虛浮的肉體
和所有紙張一樣,最終它會脆裂
衰朽,陪同我和我寫下的詩
在時間的西風(fēng)中,從篇到句
到詞語,直至筆畫的碎片
紛紛揚揚,消失無形
一輛卡車載著幾頭黃牛
在萬福路行駛,經(jīng)過我的一瞬
我看到它們蒼茫的眼神和脖子下方
因為毛掉光了而裸露出來的皮囊
這些陳舊下垂的白色帆布
隨著車身抖動漫無目的地晃蕩
還來不及再看一眼
車廂的圍欄就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不知道它們會被運往何處
是不是季節(jié)輪換的例行轉(zhuǎn)移
但我知道這座城市的樓盤已經(jīng)飽和
河流枯水季逐年提前
鄉(xiāng)下的荒地都建起了廠房
我還知道沿這條路直行五公里
終點紅綠燈處有一個屠宰場
每天要宰兩千頭豬、八百頭牛
其他牲畜若干,老板是我的朋友
我曾多次在他的餐桌上
享受最新鮮的羊雜和牛排
詩行里再次出現(xiàn)“靈魂”和“內(nèi)心”
我并不意外,這些詞我不陌生
從初學(xué)寫作開始,就時常使用
它們就像一堆道具,哪里有需要
就隨手扔過去,至于是否妥帖
在專注外表的年紀(jì),沒人考慮太多
曾有十年我疲于生計,極少寫詩
偶爾涂鴉,盡是麻雀、綿羊
螞蟻、青草這樣的小事物
虛渺的形容和閃光的意象逐漸消失
后來我重新提筆,詩歌不請自來
告訴我文字的溫度、輕重
以及它們的傾心與不屑
現(xiàn)在我寫得很放松,不取悅?cè)魏稳?/p>
筆下的每個字,都無關(guān)利益
我不再忌諱“靈魂”“苦難”“大地”
“蒼天”這樣的詞,它們在我心里
有跟以往完全不同的含義
我常常在深夜接到朋友的電話
有的相識幾十年,有的只見過一兩面
有的純粹是網(wǎng)友交情
他們說正喝酒呢,可惜你不在
或者讓我猜他跟誰在一起
還有道歉的、解釋的、回憶往事的
在電話那頭哭得稀里嘩啦的
讓在場者輪流跟你說話的
我知道這些家伙喝得差不多了
卻只能表現(xiàn)出很配合的樣子
扯著嗓門叫他們繼續(xù)喝
代我敬某某一杯。我還知道
有的人喝多了從不打電話
這些人更孤獨、更難受
有更多話想說,只是缺乏勇氣
像我剛才那樣,拿著手機(jī),腦海里閃過
一個又一個名字,但都沒有把握
對方能接聽、高興、理解
弄不好還可能給人家添麻煩
所以凌亂了一下,就壓住了想法
其實并沒有多少思緒需要整理
原本擁堵在心里的亂麻
行至更高處,線頭就逐漸清晰
生活的死結(jié)有時候是命運的玩笑
只是你置身其中尚未看清
山道崎嶇,那些以為過不了的坎
硬著頭皮走一趟就柳暗花明
你曾懷疑生活是否有如此多的巧合
就像你見識過人世的眾多不堪
午后,同行者在林蔭下睡過去了
你開始規(guī)劃突然空出來的時間
比如坐在一塊青石上研究花鳥草木
還是彎下腰致敬一只扛著果籽的螞蟻
或者抬頭看樹枝縫隙里的天空
什么都不想,任胸中云卷云舒
容納下跨不過的溝壑,舉不起的塊壘
這時候上山與下山已無所謂了
和樹上的那只蟬蛻一樣
你的身體在變空,成為生命中
虛無而又具體的一部分
小時候,我無數(shù)次在課堂上
和決心書里表達(dá)理想
比如當(dāng)一名醫(yī)生,科學(xué)家,公社干部
其實心里最羨慕的,卻是村里
一個不修邊幅的男子
他衣著隨意,言行緩慢,從嘴角流出的
白色泡沫可知,他永遠(yuǎn)嚼著花生米
黃豆,或者我們不了解的東西
他無需像別人那樣起早貪黑
只是偶爾出門散步,跟著一群孩子
到野外放牛。他習(xí)慣發(fā)出“呵呵”的聲音
什么都看得開,什么都無所謂
像個不拘小節(jié)的大人物
現(xiàn)在,我已活成他的模樣
每天在單位與宿舍之間周旋
沒有意見,沒有建議,不參與是非
下班就擼貓、喝茶,或什么事都不干,發(fā)呆
我發(fā)現(xiàn)友好的人越來越多
煩心事在減少,沒有一個敵人
甚至在喝了幾杯后,覺得自己是天使
多美的名字啊!只需輕聲說出
就能看見唐朝的月亮
回到那個折柳枝送別的年代
長亭外古道邊,站立著你惦念之人
他是去戍邊還是流浪都無所謂了
重要的是一個人有了消息
一顆心有了安放的地方
和一些人相反,他們看風(fēng)景
尋舊時代的影子,在某個名流
住過的驛站前停留、拍照
我曾經(jīng)來過,熟門熟路
從石板路盡頭返回,經(jīng)過一棟棟
有故事的磚瓦房,在中洲河邊
彎下腰,捧水,照自己的心
是的,我就是這樣一個無所事事
又有點小心思的閑逛者
在秋日午后,從外地城市不請自來
背包里不攜帶任何預(yù)設(shè)的目的
熱愛桂西北的天空和流水
雙手空空蕩蕩,又仿佛擁有一切
沿棲霞寺邊的小道
往前幾百米,走著走著
就狐疑起來,感覺方向在偏離
以前不是這樣的,哪怕是第一次
也胸有成竹。一條路
雖然狹窄,總能通向終點
現(xiàn)在彎道少了,但隨時分岔
而且新修不久,導(dǎo)航?jīng)]有記錄
似乎每一條都可以通行
每一條都可能出錯
于是你擔(dān)心,停下,轉(zhuǎn)身
返回原地,叫出租車
從爛熟于心的老路回家
我有一萬個借口反對夏天
但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一潭清水
現(xiàn)在,我是一塊白色的海綿
想把自己扔進(jìn)藍(lán)色里
讓全身潮濕,豐滿,膨脹
然后上岸,在大石頭上躺平
對陽光敞開內(nèi)心。然后再潮濕
豐滿,膨脹,周而復(fù)始
午后,我終于從水中離開
返回塵俗,浴巾干暖如襁褓
我的身體輕如羽毛
里外通透,像個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