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紅花
風的力量無法抗拒,我被它推搡得東倒西歪。艱難地扶著一棵樹站定,于風的喧囂處聽見行道樹的骨骼里發(fā)出巨大的斷裂聲。遠處一棵大樹被咆哮的風攔腰折斷,血肉分離的瞬間,向天空做無望的吶喊。
這就是我所生活的小城哈密,一場接一場的風,吹得毫無章法,也毫不留情。我們在風中一天天變老,五十歲之后,倒是對風不再畏懼了。天氣預(yù)報得知有風來襲的消息,必會提前關(guān)嚴門窗,捂好口鼻從容出行。
生命中突如其來的風比大自然賜予的風猛烈得多,當它狂暴獰笑怒吼哀號時,光怕是沒有用的,唯有迎風前行。
行至中年的人生,每個人的故事都在風中游走。風一輩子都不能平靜,和人的感情一樣。風的氣息里裹藏著眼淚和歡笑,也夾帶著人世間最暖的情。
所謂得失如云煙,轉(zhuǎn)眼風吹散。人生不過百年,我們輕輕地來悄悄地走,細細品來,無不彌散著風的味道。
唯有清風明白
她是我在朋友畫室里偶遇的女子。五十多歲的樣子,短發(fā)瘦臉,低頭在紙上一筆筆地畫著哈密瓜。燦黃的哈密瓜上隱著一脈脈的綠。那秧上的碧葉不斷舞動的,有風在瓜田里穿行,該是一場秋風。新鮮的果實甜美又圓潤,仿佛在等待盛大的豐收。
她抬頭露出淺笑,友好地遞來一張紙,并主動一筆一畫教我。我潦草勾畫中明顯透出幾分急躁,一筆下去便畫成了滾圓的西瓜樣貌。
似乎看出我的心神不定,她起身坐在茶臺前,端上新煮的一杯安吉白茶,并長久安靜地端詳我。我那時正生著病,臉黑得如同鍋底,恨不能把整張臉用面具遮掩住,所以最不喜對方盯我久看,局促中起身告辭,她送我到畫室門外,輕聲說:“知道你生病后心情不好,只要不要命就不算大病。我得了癌癥,活不了幾天,但活一天就得有一天的精氣神兒。”
我一時怔在原地,抬眼看她,蠟黃的臉上雖無血色,眼底亦是漾著笑的。我的心里升騰起一股暖流,流淌至全身每一個細胞。感恩我那熱心的好友,原是派她給我鼓勁的。而有情有義的她,又不惜暴露自己的隱私來寬慰我。我拉住她枯瘦如柴的手,發(fā)自肺腑地連聲道謝。晚風吹拂著她灰白的頭發(fā),橘紅的霞光打在她失血的臉上,這張臉倒生出了幾分奇異的美。
說到秋風四起的季節(jié),恰是她退休的第二年。好一陣子她總感覺萬般不適,呼吸困難、胸痛、咳嗽、聲音嘶啞,還大口咯血,那吐出的血是鮮紅的,她心下一驚,自知不妙。讓愛人陪著去了醫(yī)院,被確診為肺癌晚期。入夜,她和丈夫抱頭痛哭。二十六歲的兒子才剛參加工作,她好想看著兒子娶妻生子,卻等不到哪一天了。
心有不甘的丈夫又陪著她去了北京、上海等各大醫(yī)院檢查,夫妻倆都希望這是誤診,可她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無不印證著這個無情的事實。她常常胸悶到窒息,并伴有持續(xù)性發(fā)熱,甚至全身疼痛難忍,咯血的頻率日漸頻繁。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洶涌的淚水打濕了衣襟。
她是個膽小的女人,怕黑怕鬼更怕死。平日里她最愛去人氣旺的地方,旅游時她偏選旺季出行,為的就是在人來人往中感受鮮活的生命氣息?,F(xiàn)在,她要獨自一人赴死,巨大的恐懼牢牢抓住了她。夜里她常常被鬼怪追殺,尖叫著驚出一身冷汗。陪護她的丈夫滿臉憔悴地緊握住她的手。
如過山車般的跌宕起伏后,她豁然開朗了,放療化療靶向治療她都試過了,癌細胞已悄悄游移到了肝區(qū)。接二連三用藥、檢查、打針,病痛卻一點也未曾消退。她斷然提出出院回家休養(yǎng),用剩余的時光干點自己想干的事兒。丈夫死活不肯,她異常平靜地說:“我們半輩子省吃儉用存了些錢,這病橫豎是好不了的,不能把家底也掏空了,到最后落得人財兩空。兒子要結(jié)婚,你要養(yǎng)老,我走了你們的日子還要過下去,不能再浪費時間和錢財了。”后來,在她短暫昏迷期間,丈夫和兒子兩次把她送進醫(yī)院,她都偷偷逃回了家。
拖著病體,她毅然報名參加了繪畫班,并去看了大海,去了向往已久的周莊烏鎮(zhèn),品嘗了東坡肘子、西湖醋魚,凡心之所愿皆想短期內(nèi)一一實現(xiàn)。
月明如水,晚風習習。兒子丈夫陪她在自家庭院中望月。這兩位摯愛的男人給了她半生的幸福和快樂,心懷感恩的同時,她依舊充滿了不舍和眷戀。她鄭重地對父子倆交代后事:家中的存款給丈夫留三分之一養(yǎng)老,其余全部留給兒子交新房首付。丈夫有退休金,日后再找個能相伴終老的人,一個人過她不放心……她絮絮叨叨地交代著,每一句都能觸及兩個男人的淚點。衰憊與堅強,凄愴與坦蕩交織著,他們堅決阻止她說下去,但她必須把話講完,她擔心再看不到下一個清晨的太陽。她多想留下來陪伴他們啊,可是,走得最快的都是最美的時光。
后來,我在畫室見過她三次,她一次比一次單薄,像一片紙或一片落葉,瘦得脫了形。我添加她的微信,微信名“清風”是她下一世的愿望,下面一行小小的文字:“我想我是風,來去自如,隨緣游走?!彼漠嫻P下,春天的微風拂遍了蔥蘢的碧野,夏日的暖風吹開了滿園的姹紫嫣紅,秋天的金風把天地染得一片火紅,冬天的寒風把冰清玉潔的世界裝扮成一派銀白。
就是這樣一股清風,吹進了我的心田。如此通透豁達的女子,面對步步逼近的死亡,卻日益強大起來。我與她,雖隔著一米間距,也能感受到她風一般的柔韌和堅定。
半年后,她風一樣無聲無息地離去了,我舍不得刪掉她的微信。此刻,她一定變成了真正的風,沒有腳步也可以走遍世界的角角落落,沒有翅膀也可以抵達心向往之的任何地方。
被大風刮走的錢財
在我認識的人中,他是最瀟灑的畫家。提前五年從處級崗位退休,投身到自己熱愛的繪畫事業(yè)中。他提筆畫新疆山水,仿佛攝影家的鏡頭,近景、中景、遠景漸次鋪陳開來,他用無聲的墨象語言,酣暢淋漓的放筆揮灑,寥寥定景布構(gòu)下,猶然可見崖壁嵯峨、戈壁茫茫、駱行瀚海、靜水流深,磅礴宏大的山水氣象躍然紙上。畫風如他待人的胸懷,寬厚熾熱,我們一群文友都愛和他談天說地。
偏偏順風順水的日子過不到頭兒。畫家的愛人一退休,就被告知因當?shù)厝耸虏块T的疏忽,愛人的退休金和身份界定出現(xiàn)了問題,退休金暫時無法發(fā)放,這一放就是三年之久。夫妻倆從此走上了用法律維權(quán)的漫漫長路。平靜美好的生活如湖中投石,從此波瀾起伏。畫家再沒有從前的笑聲朗朗,愁苦布滿了他的臉龐。
陰云密布阻礙著他的繪畫靈感,他逢人便大倒苦水,手中的畫筆凝澀了,眼中的光芒散去了。我多想勸慰他,能否尋求退一步的折中辦法,否則這樣精神內(nèi)耗下去,即使將來問題解決了,心中的郁悶會結(jié)成疾病,逐漸侵蝕健康的體魄。幸運的是,通過不懈的努力,他總算找到了打開重門深鎖的鑰匙。雖是舍去了一點錢財,但總算有了相對滿意的結(jié)果。
和畫家走在晚風拂面的傍晚,他感慨萬千。生命中的大風來襲,造成損失在所難免,那隨風而逝的,都是不屬于自己的財富。瀟灑的生活態(tài)度,恰是如風般的收放自如,我為我的畫家朋友而感到欣慰。
約二十年前,我家有一處位于城郊結(jié)合部的老院落。一條通往院子的小路塵土飛揚,流浪貓狗把這方無人管理區(qū)當成了樂園,成群結(jié)隊地在塵土中打滾戲耍。一條水流湍急的渠道橫在路中間,兩旁雜草叢生,常有小貓小狗的尸體漂流而下,間或聽說誰家的幼童失足落水而死,就更加對這塵土深處的庭院生出了幾分嫌隙。
父母已搬進了新樓房,小院離樓房大約有一公里的路。父母放心不下曾經(jīng)的老屋,總是往返于新樓舊屋之間打理家務(wù),出門時手里還拖拽著兩個三四歲的孫子和孫女。小院內(nèi)十分干凈整潔,果滿枝頭,繁花常開,尤其是秋天來臨時,成串的紅葡萄綠葡萄趴在棚架下,惹得孩子們滿眼放光。
孫輩們常常纏著姥姥姥爺來小院玩耍,于是,老人小孩屢屢眷戀著田園。秋風漸起,寒氣漸生,父母憂心院里的花草樹木過冬的艱難,又奔忙著給葡萄下架覆土。蘋果樹桃樹也紛紛裹上了棉衣。生怕屋里安裝的土暖氣凍裂了,兩位老人又是砸煤又是生爐子,手腳不停地忙亂著。這房子,相當于他們的孩子,牽腸掛肚地放不下。
由于不停在兩處穿梭,兒女的擔心漸漸演變成了焦慮,我們眼里,隱隱感到的是暗藏的危險。往返的路上要過一條川流不息的馬路,還要過一條隨時可能呼嘯而來的火車道口,路上還要提防著野狗的突然襲擊?!案纱喟牙衔葙u了吧?!备改嘎牶蟪聊季茫灿X得賣了就不再朝思暮想了,一別兩寬,倒是圖個清靜。那住了十幾年的老屋,便以四萬多元的成本價,賣給了一個有七個兒女的大家庭。
時光飛逝,隨著兵團城鎮(zhèn)化行進的步伐,聽聞要在老屋附近鋪建雙向六車道的寬闊馬路。那曾屬于我們的老屋,不偏不倚地騎在路中央,拆遷賠償款是五套立于街邊的嶄新樓房。朋友們慫恿我們:“老房子又沒有過戶,你們兄妹去找他家鬧,就說最少得分給你們一套房。”我們都是愛臉面的人,這樣的事情任誰也做不出來。
一天,朋友指著半幢樓房對我說:“瞧,這就是賠給他家的五套房,這原本是屬于你家的財富哦?!蔽业男牟挥X疼痛了起來。
家人團聚的一個周末,我們說起老屋賠償之事懊惱不迭,父母親卻顯得格外平靜:“我們命里沒這個財,再也別想這事了,一家人平平安安地比啥都強?!眿寢屢蛔植蛔R,卻一向活得明白,她淡淡地說:“把眼睛長在前面別總往后瞧,就全當這個財被大風刮走了,刮到別人家里就和咱沒關(guān)系了?!?/p>
當然,父母親的灑脫也是有活生生教材的。在老屋附近的一戶人家為想拿到更多的拆遷款,頑強地當了一年多“釘子戶”。當200萬賠償款到手的第二天,老人家就因興奮過度一命嗚呼了。這錢,實在是有命拿沒命花。
“全當被大風刮走”的理論我記了很多年,有時在得失間難以權(quán)衡時,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母親那句平實的話,自然界的風和得失之風是如此相近,我的母親雖沒有文化,卻早悟出了其中的真諦。
后來,我生病提早退休,一起的同事們偶爾也會嘖嘖惋惜:“這兩年又漲工資了,或許你再堅持一下就能享受職級晉升的待遇了。”聽罷難免有一閃念的遺憾,但再一轉(zhuǎn)念,便想起了母親的話。是啊,這些身外之物有便有,沒有便不可較真掛心。權(quán)當一陣風吹過,來無蹤去無影罷了。
生活際遇的起落,命運之帆的浮沉,須臾之間的得失,是人人都會面對的棋局。當我們舉棋不定時,恰有一陣風在天地間翩躚,聆聽風兒吟誦的詩句,答案就在吹亂了的白云青煙里。
漸漸溫柔的風
我們小時候,白毛風一整天刮個不停,那時植被稀少,每一場風都來得相當彪悍霸氣,在戈壁灘到處撒潑打滾,一瞬間吹得天昏地黑飛沙走石,直到一周左右才漸漸沒了氣力,咳喘著停歇了下來,循環(huán)往復(fù)無休無止。那時的大風天很可能把小孩子刮到荒郊野外遇險,所以有風的日子,大人們關(guān)門閉戶,絕對不準孩子們在風中玩耍。
困在院中的孩子們,猴急地隔院大聯(lián)唱:風風你再刮,我拿鐮刀割你的腿。誰曉得風的腿在哪里,它跑來跑去可能渾身都是腿吧。孩子們無處下手,只是喊得聲嘶力竭過過嘴癮。
我是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人,對風是存著畏懼心的。狂風中迷失方向被凍死的小伙伴留在記憶深處,颶風中推倒房屋摧毀苗木的景象歷歷在目,暴風中人們?nèi)宄扇禾嶂皳湎蛉紵牧一?,無處躲藏的牛羊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風在自然界中破壞力之大令人膽寒,也由此落下了壞名聲。
當然,經(jīng)過漫長征途中人為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修復(fù),現(xiàn)在的風,仿佛進入了老年,步履越發(fā)蹣跚了,脾氣也遠沒有年輕時那么暴躁,偶爾也發(fā)飆,卻收斂溫和了許多。究其原因,大概與新疆越來越好的綠化有關(guān)。
黃沙梁種上了果樹,戈壁灘植上了灌木,連山路鋪滿了綠草,人行道開滿了鮮花。風穿越千山萬水時被一片片姹紫嫣紅迷住了眼,它的腳步一天天放緩。防護林綠化林挽起手臂擋住了風,風在茁壯生長的林木里奔走呼號,有時竟找不到迷宮的出口。
兵團的大多數(shù)團場,都處于沙漠邊緣或邊境線上。阻止沙漠向城鎮(zhèn)進軍,是兵團幾代人奮斗的目標。年年種樹,見縫插綠,是與風沙抗衡的最佳手段。
“誰言大漠不荒涼,地窩房,沒門窗;一日三餐,玉米高粱;一陣號聲天未曉,尋火種,去燒荒……”這首描寫兵團軍墾戰(zhàn)士拓荒場景的詩,把思緒帶回那個激情似火的年代。一代又一代有志青年從祖國各地趕赴新疆兵團,喝澇壩水、吃窩窩頭、住地窩子,在人跡罕至的荒漠戈壁上披星戴月建設(shè)綠洲家園。
在時光中搖曳的生態(tài)林、防風林、道路林、田間林、營區(qū)林屏障,有效阻遏了風沙的進逼,沙漠荒灘成為盛產(chǎn)棉花、香梨、紅棗、葡萄的“聚寶盆”。紅柳、黑枸杞、梭梭、肉蓯蓉等生態(tài)、經(jīng)濟兼用樹種,讓茫茫沙漠綠起來的同時,也讓職工群眾富了起來。清風吹拂,兵團一座座綠色的城鎮(zhèn),棲居在天山南北廣袤大地的臂彎里。
父母在20世紀50年代初從甘肅老家融入兵團建設(shè)的洪流,他們從一個連隊搬家到另一個連隊,住在哪里就把樹種在哪里。在一磚一瓦蓋的庭院里,父母親栽種了蘋果樹、杏樹、李子樹和葡萄樹。瘦弱的苗木只有小拇指粗細,離我們巴望著吃甜美果實的夢想還有好長的距離呢。
倒是父母親最操心,一下班就去給果木松土施肥澆水,一天天的,芽苞們像趕集似的,擠破了嫩枝來看春天的熱鬧。片片新葉閃著晨露,隨風舞蹈纖細的腰肢。大約是怕風閃了小樹的腰,姐姐給小樹加了半截草葦子做的護腰,那模樣像極了可愛的稻草人。
一場又一場的風,催開了果樹上的花,終于等來了第一枚青澀的蘋果。年復(fù)一年,壓彎了枝頭的果實迎來了豐收季。
父親是植物保護專家,對土地有著格外的深情。他的眼里,每一寸土地都不該浪費,種花種草種樹是他的拿手活兒。凡我家住過的庭院,必定花枝招展,果實累累。任誰到院中,忍不住會坐在那水泥砌成的桌前喝杯水,夸贊兩句小院的美麗。父親的臉上漾著自豪的笑,目光卻再次落在了那邊邊角角的空地上。
每次風起風落,我家的灰塵落得最少。葡萄架為我們擋住了撲面而來的塵埃。院門口兩排整齊的白楊樹是天然的防風盾牌,遠處一大片荒地,被父母親拉沙改土后種下了大片苜蓿。叢叢簇簇的翠綠把移動的沙土固定了下來,我家的房前屋后是連隊最干凈漂亮的美麗庭院。連里的孩子們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聚在我家院門前跳皮筋、打沙包,我們兄妹四人好生得意。
在所有兵團人心中,植下一片綠是天然又純粹的情愫。我的老領(lǐng)導(dǎo)退休后迷上了種樹,他的兒子租賃了一塊苗圃地,他自此在地邊搭上了窩棚??粗恢曛觑L中搖曳的小樹,他的眼中躍動著歡天喜地的光彩。思緒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無風一片白,風起白滿天”的屯墾歲月。那時的風啊,咆哮狂傲,肆意張揚,脅迫著烏云,裹挾著暴雨,塵土迷住了眼睛,沙粒塞滿了牙縫?,F(xiàn)在,天空湛藍,白云肥美,風兒溫柔,鳥兒歌唱,無風無雨的當下多好啊。
如今的風,大多是來尋求和解的。它們輕撫碧海銀波,游走森林花海,輕柔地徘徊在綠色家園外。又或是依依深情,款款繾綣,融化在一片片深綠淺綠的懷抱中,沉醉不知歸路。
有風的夜晚,或擁被讀書,或沉思默想,風用多元化的表達方式給了我啟示。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沿著時光的長河,種下一列列樹一片片草一朵朵花,阻擋風沙的一步步迫近。而當生命突遇風暴,我們要學會掙脫苦痛看淡得失,風中吹走的終歸無緣擁有,放下才是最好的選擇。更多時候,每個人都渴望幻化成一陣風,擺脫世間苦厄,自由自在來去無蹤。
當風吹過如花的流年,同樣也吹過思想的天空。風的力量生在它的翅膀上,風拂過花白的頭發(fā),吻過蒼老的面頰,擊打不再挺拔的身軀,那一刻,我們的目光深邃如夜空。
暮秋向晚
到了知天命的年齡,放眼望去,突然覺得人海中平添出許多中老年人的身影。仿佛在時間的渡口,一群白發(fā)蒼蒼、佝僂蹣跚的老者在眺望彼岸,向他們疾駛而來的船只中載著疾病、衰老和死亡,當然,可能還間或有驚嚇或驚喜。這就好比在一列列命運的盲盒面前,領(lǐng)取到的總會是意想不到的答案。
從別人身上一眼就能望見雷同的人生軌跡,我常??畤@:“當我老了,凄涼的晚年亦會不堪吧?!睈廴藙裎课遥骸盎钤诋斚拢伪貫闆]有發(fā)生的未來無謂地擔憂呢。”
在一派秋光里漫步,路邊的小花小草許是不肯與這個季節(jié)告別,生長開放得格外用情用力。紅碩黃燦青碧中透閃著清晨的雨露,風過處,響起一陣陣花與葉的竊竊私語。面對如此生動明麗的秋景,同行的愛人卻無心領(lǐng)略,他93歲的老父親肺癌晚期臥病在床,雖身為醫(yī)生,他卻對親人生命一步步走向衰亡充滿了無奈。我試圖寬慰他想開點,又恐他誤會我情感漠然而閉上了嘴。
生何如夏花般燦爛,死又怎能從容不迫。我曾和身邊許多中老年朋友交流過,也有人瀟灑地說:“若有一天得了必死的病,看盡世間繁華后會選擇平靜離開,但不能裝在骨灰盒里,要囑咐親人把骨灰撒在山水林田湖海里,讓靈魂聽風聽雨聽海濤?!闭f者豪邁大氣,聽者肅然起敬。
可是,胸腔里的一口氣哪里能由自己做主。霞的母親意識完全喪失成了植物人,家人只好把母親送進養(yǎng)老院,霞的老父親每天打好了各種果蔬米汁前來鼻飼,七年間,躺在床上的病人生出了黑發(fā),臉上也日漸紅潤了起來,日日照顧患者的老父親卻突發(fā)心肌梗死離開了人世。直到第8個年頭,母親才徹底停止了呼吸。相熟的人禁不住發(fā)出疑問,明明可以放棄救治,為何任憑一個病人持久地拖垮了一個健康的家庭,霞疲憊至極地說:“堅韌的母親還有一口氣兒,豈能忍心剝奪她活下去的權(quán)利?!迸杂^者那樣清醒現(xiàn)實,因著纏綿病榻的人與自己毫不相干,可但凡世間事兒摻雜了情感的因素,處理起來必會棘手得多。
年輕時遙想暮年,如仰望星空之遙不可及。不知不覺步入了半百之年,等于進入了人生的秋天。風清云凈且豐腴飽滿的秋無疑是沉甸甸的收獲季節(jié),但也與凋零敗落狹路相逢。也曾在湖畔山谷里漫步,云帆霞彩,天高致遠,采一朵小花,憑欄遠眺;擷一溪閑云,低眉靜婉。酷愛攝影的朋友叫嚷著要給我拍一張山水美照,我連連擺手逃離,生怕破壞了這風光無限好。
現(xiàn)在格外懼怕四處留影,那早已臃腫無神的中年,擊毀了歲月累積的所有自信。在波光瀲滟的賽里木湖邊沉醉,湖水不停變幻的藍讓人感受到自然之美。碎鉆般的草叢里隱藏著晶亮的水珠和閃爍的翅膀……我走在遼闊的湖岸,內(nèi)心蕩漾著喜悅和溫柔。朋友舉起相機,一路迎著我跟拍了過來,我示意她拍景不要拍我,她頗有深意地說:“你應(yīng)該接受并深愛當下的自己,今天的你都是最美的。”她的話令我愣住,對啊,歲月只會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在越變越老的路上,此刻的自己何嘗不是最美的芳華啊。此后,我不再處處拒絕留影,天地蒼茫,我曾來過,并由此獲得感恩的理由。
中年之后,更多的時候喜歡獨處。因為有讀書碼字的愛好,得空便安靜地坐下來敲字。我寫得很慢,一個字一個詞地斟酌,邊寫邊構(gòu)思,有時寫完后又覺得不甚滿意,刪除再重新來過。對于文字的構(gòu)建,一改火急火燎的個性,注重的只是讀和寫的過程,享受思索并樂在其中。
年輕的文友說,她一年寫完了一部70萬字的長篇小說。更有相熟的網(wǎng)絡(luò)寫手,平均每天以一萬字的急行軍速度創(chuàng)作,這于我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兒,即使不吃不睡,我也完成不了這堆積如山的文字大廈。如同龜兔賽跑,我只能按照我這個年齡的速度緩慢前行,只是需要更為持久的韌性和堅持罷了。
某日,陪父母親坐下來拉家常。77歲的母親總說健忘,前一分鐘的事兒下一秒鐘便再也想不起來,晚上問及中午吃飯的內(nèi)容也一時語塞,我莫名地擔憂起來。
帶母親去看醫(yī)生,醫(yī)生先讓母親計算兩筆先后支出的買菜錢,母親本就沒有文化,這道數(shù)學題讓她大費腦筋,但最終還是給出了錯誤的答案。然后醫(yī)生又勾出了兩個簡單的圖案讓母親照著學樣兒,母親像面臨考試的學生,緊張得手都在顫抖,畫了很久,卻終于畫得與原圖相去甚遠。醫(yī)生又問了母親一些關(guān)于短期記憶的問題,我盯著醫(yī)生的臉不安地等待著“宣判”:“你母親得的是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老年癡呆癥,不過是早期,可以靠藥物治療?!甭犃T,我的淚頓時奪眶而出,我見過朋友的母親,癡呆后連自己的兒女都不認識,生活完全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可憐可悲到令人心碎。我不能接受我的母親得這樣的病。
我心疼地拉著母親的手往家走,母親的一頭白發(fā)在秋風中飄飛。母親一生愛干凈愛面子,雖然大字不識,卻把家里和自己收拾得一塵不染,年近八旬的她,做飯洗碗拖地,家務(wù)活兒干得樣樣利索。我想著母親的種種好,又不自覺地落下淚來。陽光下,我拿出包里的圓柄木梳給母親梳頭,她半瞇著眼睛像要睡著了,我把木梳放在她手里,囑咐她天天自己按摩頭皮,無數(shù)醫(yī)學資料證明,加速頭部的血液循環(huán)也有利于人記憶力的增強。我祈盼:愿母親在有生之年,于茫茫人海中,能一眼就認出自己的女兒。
公公93歲高齡了,生命之燭即將燃到了盡頭。半年來,老人一直躺在床上,呼吸機從早到晚陪伴著他,我們守著他,他低聲喚我們的名字。我們俯身上前,想聽清楚他的低語,他卻無力地閉上了雙眼。
老人被診斷為肺癌晚期,反復(fù)住院了多次,卻一日日不愿進食消瘦了下去,瘦到只剩下一把骨頭。對再繼續(xù)躺在醫(yī)院里,老人十分抗拒,他不斷地哀懇兒女,他要回家,要躺在自家的床上平靜地走。愛人雖心有不甘,但終是不忍老父親再受罪。
我們把老人接回了家,大家都知道,死神隨時會來敲門,于是,我們提前聯(lián)系好了殯儀館,安排好了老人的身后事。
果不其然,老人終于沒有等到2024年的來臨,九九重陽節(jié)這天,公公的眼神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了下來,他看著守在身邊的兒孫們,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生命最終被燒成了灰,被埋進厚重的泥土里。我和愛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扭頭對我說:“沒有父母親了,也就沒有家了,現(xiàn)在,我只有你和兒子兩個親人了。”我鼻頭一酸,是啊,人到中年,送走父母是責任也是義務(wù)。我的父母健在,我何其有幸,在薄涼的人世間尚有一處溫暖的歸途。
花開花謝,潮起潮落,不經(jīng)意間我們正在走向人生的下半場。接下來,在夕陽的路上還能走多遠,取決于我們的心態(tài)和體魄。肖伯納有句名言:“六十歲以后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蹦贻p的時候,要拼命為家庭和事業(yè)奮斗。當漸漸老去,生命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愈是人生向晚,愈要選擇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
作家張愛玲曾寫道:“只有鄉(xiāng)間那種小雛菊,開得不事張揚,謝得也含蓄無聲。它的凋謝不是風暴,說來就來,它只是依然安靜溫暖地依偎在花托上,一點點地消瘦,一點點地憔悴,然后不露痕跡地在冬的蕭瑟里,和整個季節(jié)一起老去?!比死狭?,做一朵這樣的野菊花該多么體面啊。暮秋向晚,于一場花事中與秋情繾綣,和秋意共舞;衣上有花香,心中有詩意;既向往星辰大海,又活在美好當下,這才是人生向晚最美的素錦華年啊。
責任編輯去影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