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遠(yuǎn)去

王選

陽光盛大，且劇烈，雖已六點，但暮色尚早。人潮涌動，車流翻滾，高樓是河堤?？傆腥巳缋嘶?，被濺起，浮在空中，如一只氫氣球，不知所蹤。

我再次來到黃河邊。我似乎是第一次只身來到黃河邊。黃河遠(yuǎn)上。記憶總是出現(xiàn)差錯。

多年前，某個正午，我和妻子從醫(yī)院出來，行至黃河邊，我們走下堤岸，在臺階上坐著。我們說了什么，早已無關(guān)緊要，一些病癥還在暗處潛藏。黃河在十米開外。河面開闊，且深沉。它以渾濁之身，在高原奔走，不舍晝夜。它會疲倦嗎？某一天，它會不會起身，倚著皋蘭山，坐下來，歇一歇。也難說。誰知道一條大河的心事呢。

爾后便是多年，我再未來到黃河邊。偶爾，僅是在遠(yuǎn)處、在橋上，看著河流，沉默奔走，在西北偏西穿城而過，露著它大地一般的脊背。它更像一個父親，粗糙，寡言，不修邊幅，揚長而去。

于我，它僅是一條大河，僅此而已。

我已來到這座城市將近半年。

我從未想到我會和這座城市有如此牽絆。我從天水坐車，一路北上。天陰著，鉛云密布。那是秋天，大地即將以蕭瑟示人。車過定西，雨落了下來。想到前程未知，想到這么多年我和妻子離多聚少，想到女兒不足半歲我卻遠(yuǎn)走他鄉(xiāng)，想到今后漫長又遙遠(yuǎn)的奔波，想到即將奔赴巨大的陌生，于是，滿心惶然。

隨后，租了房，月租一千。老舊小區(qū)，磚頭外露。一室一廳，墻面斑駁。但想著也就我一人而已，有個落腳之處即可，沒必要過分花錢。況且兩間房子，于我來說都顯得多余和浪費。買了涂料，本想粉刷一下，可舊墻面因受潮，一刷膩子皮便剝落一大塊，糟糕透頂，遂作罷。只是可惜了幾件衣褲，沾了涂料，難以清洗。

房子在一條叫東城壕的巷道。某個夜晚，我在巷道口看到一塊黑色石碑，齊膝高，刻有東城壕三字。城壕，為護(hù)城河與城墻之前的條狀空地。據(jù)說，以前，這里多是天水、平?jīng)?、岷縣等地來的“擔(dān)擔(dān)客”，因挑著擔(dān)子，做點小本生意，故名。“擔(dān)擔(dān)客”常年奔波于兩地，由于路途遙遠(yuǎn)，每次進(jìn)城，天色已晚，蘭州城門上鎖，只得在城壕歇腳，挨到天亮再進(jìn)城。其間，有人在城墻邊上挖出窯洞，有人搭了草棚，天長日久，便成了集市，商賈往來，舊貨琳瑯，很是熱鬧。后來，也便是如今，東城壕，成了一條幾百米長的巷道。落寞、沉積，甚至破敗、昏暗。

許是某種緣分，在天水落腳時，我租住之地叫南城根。南城墻之下，一片破落城中村。而到蘭州，落腳之地叫東城壕。也是城墻之下，一片破舊小區(qū)。是預(yù)言也是暗示：我畢竟是鄉(xiāng)野出生之人，難以在城市落地生根；我畢竟從他鄉(xiāng)趕赴此地，而到達(dá)時城門已閉。我是那個經(jīng)營瑣碎光陰的人，在城壕里，看夜色如鴉，幕天席地，而后月光照耀著黃河，碎銀一般，在一個奔波者眼里，是虛幻的財富。

一百年前，會有一個人，踏著夜色來到黃河邊，手捧流水，淚流滿面嗎？就如同我，在黃昏，坐于河邊，看流水把生活的堅硬之石打濕。

我在等待，第二天，城門打開。我如塵芥，被攜裹著，涌了進(jìn)去。我聽到胸膛里，流水拍打心臟的聲響。

記得年幼時，村里人多來蘭州打工，父親便是其一。這是我最早和這座城市的聯(lián)系。

每到春節(jié)過后，種完莊稼，父親與人約好，便去蘭州拉煤。我只在父母言談中，得知父親要離開。某個早晨，應(yīng)是五點，我和妹妹被父母低聲說話的聲音和父親收拾行李的聲響吵醒。燈光昏黃，帶著蠟質(zhì)。窗外黑透，又異常寂靜。地上立著化肥袋，鼓鼓囊囊，塞滿被褥衣物；一邊放著帆布包，裝著身份證、雞蛋、饃饃、毛巾等。我們翻身，趴在炕上，探著腦袋，張望著。母親從廚房端來燴菜，其實是手搟粉，撒了菠菜，打了荷包雞蛋。這是我們家最好的伙食。父親接過碗，坐在椅子上吃著。母親又給我和妹妹各端來一碗。我吸溜著，因是空腹，加之油旺，覺得很香。父親吃完，收拾妥當(dāng)，臨出門前，叮囑我們要聽母親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惹事。我們揩著嘴角的油，嗯嗯應(yīng)著。母親送父親出了大門，大門關(guān)上的一刻，我們知道，父親去了蘭州，那個遙不可及的遠(yuǎn)方。

往后的日子，我們的生活和成長里總是缺少一個父親。而母親，操持著一切，等待盛夏，麥黃時節(jié)，父親歸來。

我并不太清楚父親在蘭州的細(xì)節(jié)。我僅是在他的閑談中知道一二，零碎，又遙遠(yuǎn)。他們在蘭州一個叫伏龍坪的地方拉煤。應(yīng)是從煤場，用架子車裝好，送到人們家中，掙點運送費。每次回來，父親會帶回家千把元，用于我們一家的日常支出，即便如此，日子依然窘迫，每至春天，總要到信用社貸款才能買來化肥農(nóng)藥。

三十年過去了，蘭州已是另一番模樣。拉煤生意不景氣后，父親再未來過蘭州。他定不會想到，三十年后，他的兒子，又踏上了這條河流的兩岸。或許，在某一個時間，我和父親走過了同一條巷道。我們有著同樣的背影，同樣的心境，我們都在生活深處，跋涉前行，滿面煙塵，內(nèi)心卻裝著盛大的鄉(xiāng)野和鄉(xiāng)野里起伏飄蕩的子女。

可我和父親之間，終究隔著一條大河。三十年，彈指而過，成長和蒼老將我們降服。唯有黃河還在流淌，唯有河堤還在束縛著流水的去向。

很多時候，父親不在，我趴在木質(zhì)相框前，看著父親從蘭州帶來的兩張照片。一張是父親一人，穿著綠上衣，容貌俊朗，站在黃河鐵橋邊，跟刻有“黃河第一橋”的石碑合影。他身后，是中山橋，鐵鏈依然冰涼，依然堅固，只是有些銹跡，不覺間，就落在父親的光景里，成為疤痕。我沒有在鐵橋前拍過照片，我想應(yīng)該有一張照片，用來回應(yīng)父親的二十來歲。

還有一張，是父親和他朋友的合影。這個朋友也是我們村的人。他們兄弟二人和父親關(guān)系頗好。他們在我們尚不記事時就已來到蘭州，安家落戶。閑暇之余，父親常去他們家。那張照片上，他們都穿著綠色上衣，帶著綠色軍帽，茶幾下，露著沾滿灰塵的黑色皮鞋。身后，是博古架，擺著東西，多是我所不曾見識的。后來，聽說他們一家過得并不如意，一人吸毒，一人婚姻不幸。如今，再未聽父親談及他們，想必是久不聯(lián)絡(luò)，忘卻了。

那兩張照片還在老家鄉(xiāng)下。父親永遠(yuǎn)在照片中年輕著。那個躬身拉著車子，車上碼滿煤塊，面龐雙手漆黑的人，是從照片中走出的另一個父親。他一直走著，走成了今天這般蒼老。所幸，我們曾擁有過一個光鮮、年輕，甚至英俊的父親。

正月，我決定去志叔家一趟。我已到蘭州三四月，作為親戚，不去走動，自是說不過去。

步行，過元通橋。橋面開闊。大風(fēng)從西而來，異常凜冽，只得側(cè)臉躬身。在河道，大風(fēng)可以任意肆虐，毫無阻攔，猶如脫韁之馬，跑過草場。而側(cè)臉時，則看到腳下黃河。若無暴雨，黃河早已不再如泥漿一般，到冬春，異常清澈，河邊，可見河底石頭。而那一刻，大風(fēng)呼嘯，吹過河面，河面如魚鱗，蕩漾東去。此刻，黃河是一條青魚，臥于城中。

有人在河灘放風(fēng)箏。有學(xué)生朝河中扔鞭炮。炮聲在半空炸響，很快，被風(fēng)掐滅。

到志叔家，步行半個鐘頭。小區(qū)門口，一條馬路穿過荒山，如同闌尾。而小區(qū)三面皆山，且有些已被挖掉。正在挖開的，燈火通明，機(jī)器轟隆。遠(yuǎn)看，加之是初春，異常蕭瑟。風(fēng)卷起黃土，蕩來蕩去，似乎眼中亦有揉不掉的沙子。

記得我很年幼時，志叔便去蘭州打工，起初在飯店端盤洗碗，后來自己開了飯店，也不景氣，維持了幾年，只得關(guān)門。后來，干起了裝修。有一年，志叔大姐（我叫姑姑）結(jié)婚，我們舉家前來，席畢，其時他租住在雁灘。大片民居，三層，四層，擁擠拉扯。他已成家，育有一兒一女。四口人，住在一間不足十平米的舊房中，很是局促。因人多，在屋中，連站立之地都緊張。

如今，他多年積攢，買了房，總算落腳蘭州。我們坐在他的客廳，他不喝酒，勸我喝，我因連續(xù)喝酒，胃不舒服，僅喝了一杯。他給我介紹房子，背著債務(wù)，很有壓力，但又帶著欣喜，畢竟做成了蘭州人。他說起子女學(xué)習(xí)，感慨很多，女兒已長大，不愛學(xué)習(xí)，上了職業(yè)學(xué)校，算是防止過早進(jìn)入社會的一種手段，兒子學(xué)習(xí)不錯，背負(fù)著他的期望。我們一個家族，五戶人，沒有干公事的就志叔一家。他極想讓兒子出人頭地，至少在我們王家有份頭臉。自然，我還談及遙不可及的故鄉(xiāng)，以及故鄉(xiāng)的親人，他們尚且在泥土中尋覓生活，帶著艱辛和堅韌。

在蘭州，除了志叔一家，我還有哪些親人呢？似乎僅有姑姑。她出嫁后，隨丈夫來到蘭州。我見她不多，僅是過年，她來轉(zhuǎn)娘家，會在我們王家?guī)讘糇邉?。平日，只聽來幾句零碎消息。她在蘭州當(dāng)環(huán)衛(wèi)工人，很辛苦。干了多年，好像成了班長，能輕松一些。她也買了房，在九州那塊，我未去過，據(jù)說坐公交得好長時間。不過能安家落戶，當(dāng)蘭州人，對他們而言已是實現(xiàn)了最大的祈愿。

我常想，若有空，去看望姑姑?？帐浅Ｓ校偸峭涎?，于是日復(fù)一日，就這般過去了。

除此，村里還有幾人，在蘭州打工。應(yīng)是跟志叔同時來蘭州，如今他們多是四十好幾，上有老人在村里務(wù)農(nóng)，下有兒女在蘭州念書。生活中的困境和艱辛，就如蠶繭，讓他們難以掙扎。他們都是上莊人，加之年齡比我長十來歲，小時候，在村里時，交集不多。他們到蘭州后，更是經(jīng)年不見，只有春節(jié)，他們得以歸來，在廟里燒香時偶爾遇到，也僅是寒暄幾句。

在茫茫人海的蘭州街頭，我想，我們是不大可能見到的。若見到，怕也只覺面熟，而后擦肩而過了，流水一般，去向各自的河道。

故鄉(xiāng)麥村在西秦嶺，群山皺褶深處，如一粒干癟的麥子，四季枯榮，風(fēng)來敲窗，雨來閉戶，日出荷鋤，月升入夢。

麥村無河，僅有幾條溝渠中的小溪，蚯蚓一般，在草叢中隱現(xiàn)。若遇天旱，流著流著，精疲力盡處，便消匿不見了。我的童年，能在沒過腳面的溪流中戲耍，已算美事。然而，我并未擁有一條真正的溪流，它們在隴東高原上，草魚一般，掙扎幾下，便被黃土吸食殆盡。我行走在原野，黃土如頭頂濃云，揮之不去。一個少年最遙遠(yuǎn)的抵達(dá)，便是溪水?dāng)囝^處。少年從不知曉一條河流將在二十年后出現(xiàn)，它要行走五千公里，直奔大海。

麥村流水，進(jìn)稠泥河，入西漢水，匯白龍江，最后攬入長江。我常開玩笑，我家在長江水系，屬南方人。博得眾人訕笑我一番。離村二十里開外，鎮(zhèn)子上，有一廟，廟內(nèi)有閣，據(jù)說屋檐水分前后，前檐水投藉河，入渭河，進(jìn)黃河，后檐水去了西漢水。一檐滴水，兩下江河，也算奇觀。

后來進(jìn)天水城，城中有藉河。河不大，很多時候，都是營養(yǎng)不良，若到春夏之交，少雨，便可一步跨過。河道倒是寬闊，生滿蘆葦、苜蓿，甚至柳樹。據(jù)說，藉河也曾泛濫過，滾滾而來，河道束縛不住，淹了城，損失慘重。十多年前，修了橡膠壩，河道一分為二。河水被趕到南側(cè)，屈居于草叢之中。北側(cè)，橡皮壩內(nèi)蓄了水，堤岸處，修了步道，做了綠化，成為了人們休閑散步之處。

我從十五歲進(jìn)城，五年上學(xué)，四年招聘于一單位謀得一日三餐，后來參加考試，得一事業(yè)單位身份，去鄉(xiāng)下教學(xué)數(shù)月，后來借調(diào)進(jìn)城，三四年后，辦了調(diào)動手續(xù)，隨后常在廣電、文化單位工作。其間，結(jié)婚。買了房子，但一直未交付入住。于是很多時候，租住在城中村，比如南城根，比如蓮?fù)?，一住幾近十年。父母和我所有積蓄，都攢積起來，交了房錢，日子過得雖非捉襟見肘，也算清貧。

十年，一個人由少年走向而立之年。一個人蛻掉青春的軀殼，除了滿面煙火，還有日漸油膩的肚腹和心思。一個人在生活和世俗的殺伐中，繳械投降。一個人走在河邊，那流水，穿過時光，反復(fù)修改命運的邊界，也重新定義生而為人的意義。

某個午后，我坐于河邊，對面南山蒼翠，山形如躺椅，安放著逝者。我眼前，藉河總是寡言，甚至有一些自卑和猶豫，如同那個來自鄉(xiāng)野的少年，第一次面對高樓和車流，總是膽怯、驚慌失措。而橡皮壩內(nèi)，人造的湖面，平靜幽深，波光瀲滟，游魚白鴨悠然自得，楊柳依依處行人往來。這仿造的流水，真是像極了三十歲的我，用一截一截藍(lán)色真空塑料壩體抵抗著壓力，而后反復(fù)修飾，在人群中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在席面前強(qiáng)顏歡笑，在困境里強(qiáng)打精神。

藉河自然是會流走的。

它用少年之軀，穿秦州，至麥積峽口入渭河，八十公里。它是一個少年奔走的距離，也是一個人在三十歲的境遇。

二○一八年，我和妻子結(jié)婚那年，老丈人送我們寧遠(yuǎn)縣城一個院子，也算是陪嫁。那時，我尚租房生活。妻子在寧遠(yuǎn)上班。有了院子，我和父親簡單裝修后，作為婚房。那時，每到周五下班，我便坐班車趕去寧遠(yuǎn)，周一早起返回。在院子，辟有一塊菜地，春天，鋪了地膜，種了黃瓜、豆角，空余處撒了菠菜、香菜等。到夏秋，瓜菜成熟，可摘來下廚。只是放暑假后，妻子來天水，院子便大門緊鎖，因為缺水，瓜菜也稀稀疏疏，最后枯萎了。倒是門口墻角的李子樹，我剛?cè)r，僅有胳膊粗，而今已如碗口，亭亭如蓋，遮了大半院子。春天李子開白花，密密實實，云層一般，煞是好看。到盛夏，果子熟，色紅至發(fā)紫。果實累累，香甜可口。人生樂事莫過于樹下觀天，盡興吃果，心無雜事。

從院子出來，過馬路，便是渭河。

渭河長流，翻滾著，攜泥帶沙，拍馬趕來，又揚長而去。它闖過寧遠(yuǎn)縣城，轟鳴著，涌動著，順便把石塊撿起，拋于河床。真是像極了寧遠(yuǎn)人的脾性，喜大聲劃拳，好大碗喝酒，也頗愛棍棒，有不合者，棍棒相見者也偶有出現(xiàn)。

渭河就那么流著，我生怕某一天，它流干了?？蓻]有，它在我眼前，渾濁而粗魯，向東奔去，手中握短刀，腰間掛酒壺。我總想，它這么晝夜奔波，不累么。不累。它真像我，那個為了家庭和生計長年累月奔波的人。我也問自己不累么。在顛簸的車廂里，在迎面撲來的夜色里，我鼓著勇氣說，不累，因為要去見愛的人。

有段時間，高速維修，班車只能沿渭河而行。渭河從寧遠(yuǎn)出發(fā)，到甘谷，穿三陽川，帶上小弟藉河，往秦嶺深處浩蕩而去了。我在三陽川和渭河分別。一條河，畢竟比一個人要走的更長遠(yuǎn)，比一個人走的更無拘束。它要奔跑八百公里，在陜西潼關(guān)迎面撞見一條大河——黃河。

相比渭河，一個人，在光陰的河流面前，小心翼翼。一個人，在光陰的河床上，難以入眠。

爾后，便是如今，我?guī)е畠?，站在渭河橋上，指給她看渭河?xùn)|去，她才一歲，不知道這條河流于一個父親的意義，她更不知道，沿著渭河北上，二百公里之外，有另一條河流，父親在那里尋找另一種生活。

從溪水，到藉河，到渭河，再到黃河。河流終歸東去，進(jìn)入大海。而我從麥村到天水，到寧遠(yuǎn)，再到蘭州，一步步由南向北。然而無數(shù)河流（無論大小）在一個人身上早已拓下痕跡，甚至流淌成另外的血脈。

除去書本，對于黃河，我最直觀的感受來自一瓶啤酒。

年幼時，每逢夏天，馱運打碾麥子，中午休息，父親總會從商店提來一件啤酒。一件九瓶，黃河啤酒。撕開外包裝，用牙板敲掉瓶蓋，遞給母親一瓶，母親嫌啤酒味怪，喝幾口，便放下了。父親給自己開一瓶，舉起來，銜住瓶嘴，咕嘟嘟，不換氣，一飲而盡，然后丟下瓶子，長出一口氣，接連打幾個酒嗝，心滿意足。我是孩子，父母不讓沾酒，但他們又覺得啤酒不算真正的酒，會打發(fā)我端來杯子，倒半杯。我也是不大喜歡那個味道，說不來，總之不甜。來瓶黃河，也成了父親夏日解暑之法。喝著“黃河”，父親會不會想起蘭州拉煤的日子呢？

喝完酒，我喜歡把酒瓶收起來，碼在屋后，日積月累，也有不少。某一天，有來收啤酒瓶的，在巷道里吆喝著。我用竹籃提著酒瓶去，收酒瓶的人一邊用舊手套擦著瓶子上的泥土，一邊在瓶底處辨認(rèn)時間。那時啤酒生產(chǎn)日期和酒瓶是一體的，不是打印上去的。那人看了年份，若離得近，一個五毛，若遠(yuǎn)，一個兩三毛，我用幾十個瓶子換來三兩元，異常興奮。那段時間，揣著這筆錢，感覺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成天謀劃著在商店買什么。

后來，上學(xué)，進(jìn)了城，開始喝啤酒。周末，無所事事，約三五人，去河邊啤酒攤，或去大盤雞店，吃肉喝酒，也很自在。啤酒自然還是“黃河”，便宜，一打才二三十元。期間有一同學(xué)，好喝酒，酒量也好，一次能喝十瓶而不吐，很讓我們羨慕。但也因能喝，很多人不大帶他，怕費錢。

畢業(yè)后，我們在一起打過半年工，隨后，大家陸續(xù)參加考試，在鄉(xiāng)下謀得鄉(xiāng)村教師一職，也算是人生有了歸宿，抱上了鐵飯碗，不枉父母砸鍋賣鐵供給一場。而他連年考試，連年名在孫山之后，最后，徹底斷了念想，一心打工了。他在KTV當(dāng)陪酒。我很驚訝，還有這工作。他嘿嘿一笑，說還有你不知道的工作。我說那定然喝的好酒。他苦笑一聲，說夜夜“黃河”不斷流。他說他最多的一次，從晚上十點喝到第二天六點，喝了五十瓶。不久，他胃出血，嘔出來，一大攤，以為自己要死了。去醫(yī)院檢查，說是胃病，不能再喝酒。但他已有酒癮，自然戒不了，雖然不能再去KTV上班，但每天都在喝與不喝里痛苦掙扎，

有段時間，他談了女朋友，是KTV認(rèn)識的，風(fēng)塵女子。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再未聯(lián)絡(luò)。有一次，他突然找我借錢。我借了他一千元。事后，他說自己染了不干凈的病，正規(guī)醫(yī)院又不好意思去看，只得找了專治男科的民營醫(yī)院，人家一看，說情況嚴(yán)重，需要手術(shù)，若不治療，就不能生育，有斷子絕孫之嫌，再問治療費，得三五千。他花了三千元，做了亂七八糟的治療，人家又讓交三千元，才能手術(shù)，他已身無分文，只得去了小診所，診所大夫一看，說是炎癥，開了幾十元的藥，一吃好了。

這件事后，他沉淪下去，也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我聯(lián)系過他幾次，他均以不舒服為由拒絕了。

后來，某天，他主動打電話給我，說請我吃飯，但沒提還錢之事。我知道他手頭拮據(jù)，就再未要過。

我們坐在啤酒攤上，他要來兩打“黃河”，拿瓶跟我干了起來。嘈雜，悶熱，浮躁，不休的蟬鳴，翻騰的車流，騷動的氣息，都在蚊蠅亂撞的燈光下如啤酒泡沫一般，升騰，破碎。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感謝你，這些年，我過得不如意。多虧你。我苦笑著，說，兄弟之間，說的哪里話。我們喝到很晚，我頭昏眼花，跑到路邊嘔吐一番，回來后，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我以為他去廁所了，等了好久，沒有音訊，打電話，已關(guān)機(jī)。尚未喝完的半瓶啤酒下，壓著二百元。

后來，我很少喝到“黃河”了，大小飯店、啤酒攤子多被“雪花”和“青島”侵占。那些喝“黃河”的日子，一去不返，連同童年。但河流依然在腸胃里流淌著，它把一個人貧窮的胃口反復(fù)侵蝕，直到在河堤上劃出血痕。

我已來蘭州半年，我想這么久了，許多陌生，也該一寸寸消解了。

我并不了解這座城市，我活動的區(qū)域，僅限單位和住處。從東城壕出來，穿過三個街區(qū)，騎單車，十分鐘，就到了單位樓下，即廣場東口。除去一些飯局，我能到達(dá)的地方不多，我也慵懶，獨自一人不會去滿城游走。這十分鐘的距離，與我一個初來乍到者，已經(jīng)足夠。

記得剛來時，走在街頭，看著比天水更多的人、更密的車、更高的樓，想到下班回家亦是獨自一人，且寄居在別人房中，陌生、疏離，甚至無助、漂泊。于是回不回那個房子，于我意義不大，僅是晚上棲身之所。我回去，還是空落落的房子，無人與我閑談，無人與我進(jìn)餐。

我依然努力適應(yīng)著這座城市，但終究有太多地方難以契合，比如干燥。半年內(nèi)，歷經(jīng)秋冬和春夏，落過的雨雪，卻屈指可數(shù)。于是，在蘭州，一把傘似乎顯得異常多余。干燥帶來的結(jié)果是每個晚上鼻孔內(nèi)如同隴中高原的春天，大地干旱而皴裂，大風(fēng)在鼻腔里浩蕩。比如失眠，總會在某個午夜睡不踏實，輾轉(zhuǎn)幾番，又清醒過來，看著向西的窗外，月亮高懸，明亮而冷清。黃河在耳畔，它永遠(yuǎn)失眠。它用波浪揉碎月光，用濤聲在枕邊拍打心坎。比如早餐，我依然喜歡每個早晨，坐在巷道中的小攤前，來一碗搟面皮，辣椒多，醋多，來一碗杏茶，再來個豬油盒子，慢慢悠悠吃完，揩著嘴角的辣椒油，滿心舒坦，欣然離去。而在這里，早餐只有人行道邊小推車?yán)锏碾u蛋餅、煎餅果子、豆?jié){、油條。人們打包帶走，匆匆忙忙。比如沙塵暴，總是在春天如約而至，黃蒙蒙鋪天蓋地，如同大河，攜著泥沙，淹沒了城市。站在街頭，世界渾濁，天空撲簌簌下土，地上已落了一層，人走過，能踩出腳印。諸如店里兜售的葷漿水面，總是讓人感覺極為怪異。漿水乃極為清淡之物，怎能沾點滴腥葷，那味道豈不大變，真是不可思議。

而一些看不見的事物，正在身體里滋長，諸如回到天水，竟然難以適應(yīng)低溫，總是打噴嚏、流鼻涕，吃了藥，略有好轉(zhuǎn)，而一遇低溫，又反復(fù)發(fā)作，回到蘭州后，竟然自行好了。諸如身上的濕疹，在背上出來，如青苔一般，幾大塊，總是瘙癢，回到天水，竟然又自行消失了?；蛟S還有其他，正在隱秘部分，悄然發(fā)生，而我未曾覺察。

畢竟我在一個地方生活了三十余年，身體已與那片土地相融，皮肉一般生長在一起。如今，要從土地上剝離出來，難免有割裂之痛。

我不知道一個人適應(yīng)一座城市，需要多久，就如同我不知道大河要把血液流遍一座城市的所有人，需要多少個日夜。

當(dāng)我再次來到黃河邊，于這座城市而言，我已不再是流動人口。

我沿著河岸行走。因河流滋養(yǎng)，河岸草木繁茂，一派郁郁森森。高桿月季開著，花型碩大又妖艷。暴馬丁香開滿白色花團(tuán)，如云朵，挑在枝頭，花香在空氣中散開，濃郁過頭。白楊高大，指向天空，天空有雁三只，并排飛過。河邊，大小的水車，或停或轉(zhuǎn)。河水引了一渠，渠中安有水車，水流帶動水車轉(zhuǎn)動。木材打造而成的水車，浸泡太久，生滿綠苔。把流水帶起來，滴滴答答，如同落雨。水車僅是看的，如今，已沒有實際功效。但它們依然不眠不休地旋轉(zhuǎn)，證明曾經(jīng)的用途。

下河堤，有一段，能步行到河灘。遠(yuǎn)處，有喜鵲站在枯木上，眺望遠(yuǎn)方。很久，它翹起尾巴，回身投入林中。河灘布滿石頭，大小不一。不過最大者也僅如頭顱，而小者如雞蛋，如蠶豆，如黃豆。有些石頭，長久地躺在這里，有些，則是從上游流落至此。河流反復(fù)沖刷，在黃河邊，一顆石頭要保持棱角，是難的。在翻來覆去的消磨中，石頭們大多圓潤。但它們并不光滑，我隨手撿起一塊鵝卵大小的石頭，在水中漂洗后，它露出焦鹽的色澤，我突然想在西北大地、邊塞長歌，無非一個澀字。我在手心摩挲著這枚石頭，它布滿小孔，竟顯得粗糙。如同高原之上，牧羊人的臉龐。

這遍地都是的石頭，它們定會有一顆包納萬象之心吧，它們一定懂得在人間如何應(yīng)付吧，它們自然知道是黃河給了它們脾性和回憶吧？

河灘上，有人打著水漂，水花并未在河流中濺起什么漣漪，有人帶著孩子行走，有人端起手機(jī)直播，也有人看著河流發(fā)呆，他的眼里流淌著另一條河流，但他卻未曾擁有過一條屬于自己的河流。

我找了塊石頭，在河邊坐下。流水近在咫尺，清澈見底，河底的石頭，覆著灰白色泥沙，撈出來，搓洗一下，才會露出本色。黃河已非往日那般渾黃不堪。它以清潔之身，袒露胸懷。河流就在眼前，起著波紋，瓦片一般。我第一次這么近的看到如此寬闊的大河，河水并沒有湍急，而是在移動，大塊大塊的水，在移動。它們?nèi)缤”?，堅硬又柔軟。磅礴、雄壯、恢?.....這些詞語，并沒有在此刻出現(xiàn)。我只看到平靜、寬闊、坦蕩，甚至柔情和恬淡。這確實是我所見，即便我此生并未見過大江大河，但我骨子里不會誤解一條河流的品性。

會不會是一條寬闊的河床，此刻，正抱著大河行走呢？而大河卻微閉雙目，正在休憩。

天色終究暗了下來。朝霞如金色鳳舞。河流細(xì)密的波紋上跳躍著碎黃金——這大河的小心事。

沿著河灘再行，不遠(yuǎn)處，便是黃河鐵橋，那塊父親當(dāng)年合影的石碑還在，但我還不想去看。天黑了，燈火四起，隱約有火花四濺的噼啪聲響。這座城市，將迎來又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愛恨都要提刀去見的夜晚。

責(zé)任編輯蔡淼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