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光

草白

一

這是七月的一天。清晨五點二十三分，我等在臺州市黃巖區(qū)一家叫“雨虹防水”的涂料店門口。太陽已從東方地平線升起逾十六分鐘，橙黃與灰黑的云層相撞相疊，兩者騰挪變化，橙黃被擠至角落，灰黑成主角，幾乎將整個天空覆蓋殆盡。太陽隱在角落，正虎視眈眈地窺望大地?？諝庵袏A雜著夜的涼氣，而悶熱加劇，涼意被看不見的熱氣吞并、帶走，直至無影無蹤。

這天，黃巖地區(qū)天氣簡報如下：

“天氣：雷陣雨，東南風(fēng)；全天氣溫：24℃～32℃；氣壓值：994；降雨量：5.9mm；相對濕度：92%；紫外線指數(shù)：4；日出時間：05：07；日落時間：18：55。”

最高氣溫為32℃，并不算最熱，相對濕度卻達(dá)92%，人體散熱更為困難。而去年同一天，此地白天最高氣溫達(dá)40℃，夜間最低26℃。

街上商鋪緊閉，人們?nèi)栽谒瘔糁校照{(diào)外機(jī)發(fā)出轟鳴聲致力于輸送冷氣給眠夢中的人。朋友是戶外徒步愛好者，“環(huán)浙步道”黃巖段的工作也落在他頭上，包括前期的打通荒路、死路，此后步道信息的采集、錄入、上傳，在深山與城市之間他不知往返了多少趟。這天，他要帶兩名師傅去黃巖西部寧溪鎮(zhèn)山上安裝外觀為深褐色的指引柱和標(biāo)距柱。一根柱重約十五公斤，每五百米安裝一根，每逢岔路口也要裝。車載二十根柱子，要在這天上午安裝完畢。

每根柱上都有二維碼。它們是這個時代的通行密碼。購物付款、進(jìn)公園場館以及特殊場合核對身份都需要它。掃碼后，手機(jī)屏幕瞬間跳出駐足處的經(jīng)緯度、海拔、地址及氣象等信息。

我等在路邊搭車前往“觀摩”。由黃巖城區(qū)出發(fā)前往西部寧溪鎮(zhèn)，車窗兩邊山巒起伏、綠意奔騰，光芒照耀的地方宛如凸出的綠色島嶼，其余淪為洶涌的海。前方云層濃黑如墨，只一小塊金光從云隙里鉆出來，宛如不規(guī)則的金箔，刺亮、耀眼。陣雨欲來。果然，當(dāng)車子駛過一百多米長的隧道，駛?cè)胍黄瑸踉葡?，雨點瞬時砸落下來。不多久，又偃旗息鼓了。如此瞬時的降雨自然沒能帶來酷熱行將終結(jié)的感覺。炎熱不像刮風(fēng)、下雨可隨時過去，而酷熱環(huán)境下萬事萬物的變化又是不可逆的。比如，稻田一旦干裂便很難自動愈合，被熱浪灼燒的草木絕不能重返新綠，而一個人但凡在這樣的烈日下行走過，便再也無法忘卻。

六點十二分，車過寧溪鎮(zhèn)嶼頭村，路邊場地上堆積著山丘似深淺不一的黃沙、石子，朋友眼前一亮，那正是安裝工程所需要的，但不見主人，一時也找不到可聯(lián)系的電話號碼。

一行四人下車等待。我踱步至村口，早有人圍攏在房屋門口，不知在交談什么。說話者是位穿裙子的中年婦女，隨著話語增多，額上汗珠也越冒越多。身邊的聆聽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俱臉龐通紅、皮膚汗津津的，像剛剛在火塘邊烘烤過。這里的天空也是一邊明亮一邊暗淡，好似兩個世界在角逐，角逐一場雨。

此刻，時間已過六點半，悶熱加劇，還在不斷加熱下去，午后兩點形成高峰，傍晚前后呈下降趨勢，至凌晨降至最低。再重整旗鼓。周而復(fù)始。除了蟬的叫聲，沒有誰在表示反抗。

這樣的早晨是我熟悉的，它喚醒了什么，與炎熱有關(guān)的記憶原來一直存儲在體內(nèi)，從未消失。從村口慢慢踱步至橋頭，白花花的水泥路面與兩邊樓房上的白色墻磚、黃棕色琉璃瓦，給人燥熱不安感。枇杷和楊梅都處于空果期，沒有果實的存在讓我對這兩種樹都喪失了辨認(rèn)的興趣。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片深淺不一的綠隱藏在更深的綠意中，好似為了躲避烈日的追逐才這么做。

村里很多房子都空著，房子大，人少，仿佛是難以忍受的酷暑把人趕跑了。而老人普遍比年輕人更能忍受一切，他們沉默地待在屋子里，門口擺著歪斜破舊的竹椅、木凳、藤榻，但沒有誰坐在那上面，除了一只渾身臟兮兮的老狗蹲在地上仰望山巒那邊的團(tuán)狀云朵，狗眼無動于衷又流露出某種渴望。

二

跟隨朋友上山的兩位師傅或許就來自這樣的村莊，他們看不出年紀(jì)，總有五十好幾了吧。他們面目酷肖，或許是堂兄弟也未可知。其中一個穿暗棕色長袖襯衣、黑褲，另一個穿深藍(lán)短袖T恤、灰褲。皆膚色深黝，頭發(fā)斑白、稀疏，露出被曬成紅棕色的頭皮。胸膛、臉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紅通通的，好似被沸水燙過。他們的勞動工具有鋤頭、鏟子、鐵鉤、銅勺、塑料桶等——這些本可節(jié)省體力的物什，此刻卻成了汗流浹背的源頭。

寧溪鎮(zhèn)上潘村是第一站。

六點四十五分，手持工具的人開始勞作。不多久，浸了汗水的衣物宛如濕抹布罩在勞作者身上，余下半天里，這濕抹布似的衣物將干了濕，濕了干，直到表層泛出白花花的鹽漬。

他們手握鋤頭在土地表面挖出五十厘米深的坑洞，這個過程的順利與否取決于土壤結(jié)構(gòu)：如果土質(zhì)柔軟、疏松，人體汗水的蒸發(fā)也相應(yīng)減少；如果坑洞位于巖石附近或所處土壤干燥板結(jié)，又有樹根盤結(jié)，大地就像閉合了似的很難被敲開或喚醒，則極有可能久攻不下。

當(dāng)那根攜帶二維碼的柱子被順利嵌入土壤深處后，還需以混凝土填充、加固，使其屹立不倒，再蓋以泥土、石塊、樹葉，與周遭地面融為一體。整個勞作不過是挖土、埋柱、填充固定等幾步，但步步緊逼，汗液以肉眼可見的方式被蒸發(fā)。

挖土和填充是同一人，攪拌水泥和移動柱子也是同一人，他們分工明確，配合默契，好似在他們的頭腦里存在一個勞作模式，各人不過選擇適合自己的，勞動成了身體本能，流汗也是，根本沒時間想別的。

在此之前，他們所做最多的大概是播種，將種子、樹苗、瓜秧在不同季候以不同方式埋入其中，迎來豐收或歉收。今天，他們植入的卻是一根柱子，這柱子必須位于岔路口或事先計劃好的位置，還不能有絲毫偏移，直到這山上的古道——它融匯了汽車的道路、牛羊牲畜的道路、被搶救回來的道路、人在尋覓自然中必然會走的路，成為一條明晰、準(zhǔn)確，可以被掃碼和分享的路。

勞作中的人大都沉默不語，唯一值得談?wù)摰氖莿谧鞅旧恚瑪嚢璧乃嗪貌缓糜?，所帶工具是否趁手，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話。

不知什么時候起，我成了這個世界的旁觀者——這本來是我引以為傲的參與世界的方式，但這個夏日早晨只讓我感到尷尬，甚至對自身行為產(chǎn)生了不安與懷疑。除了我，還有遠(yuǎn)在省城的觀看者，這兩個被臨時雇傭的勞動者所做的一切將被朋友拍照上傳至某個系統(tǒng)，只為了讓辦公室里的管理者更好地看見，并做出評價。穿暗棕色長袖的那位趁同伴填充水泥和回土?xí)r，掏出一根皺縮的煙蒂迫不及待地吸起來，嘴唇顫抖、忘我地吸著，好像那是他獲取力量的源泉。

汗液在每個人臉上肆虐，我站在其中也能感到其放射出的威力，思緒被融化和削弱在這熱氣之中。當(dāng)他們轉(zhuǎn)場至下一安裝點——僅僅為了讓這段炎熱難耐的時光快點過去，我也應(yīng)該去附近村里蕩上一圈。

村子叫烏巖頭村，它成了一個擁有民宿、綠化帶、文化長廊、宣傳窗和停車場的現(xiàn)代村落，一個觀光客不斷抵達(dá)的村落。但今天沒有觀光客，村里很安靜，偶爾響起的蟬鳴聲讓人想到自然的力量。即便在一個被資本和現(xiàn)代力量不斷介入的村子里，自然仍是主宰。黑色柏油鋪就的村街通往林木繁密的后山，當(dāng)蟬聲逐漸遠(yuǎn)去，蜜蜂的嗡鳴聲以及不知名鳥雀的啁啾聲卻倏忽而至?？諝夥枷愣茻帷Ｒ盎ㄩ_在沉默的低處，向有心者發(fā)出召喚，其自身也在互相召喚和尋找。這樣的地方最適合觀察時序的變化：夏季是萬物野蠻生長的季節(jié)，也是衰敗來臨前的最后瘋狂。

草木掩映下的石板路前方居然藏著一座水庫，一片灰色積雨云停駐在水庫上空，當(dāng)我進(jìn)入它的勢力范圍，雨點適時而急迫地落下。落在水面上的雨比落在別處更給人視覺沖擊。水花漫溢成漣漪，又有更多的漣漪出現(xiàn)在水上，消逝在水中?？赡苡旮矚g落在水里，而不是落在泥地上。

雨以自己的方式消解酷暑帶來的威力，它將干燥的草葉弄得濕漉，將飛揚的塵土擊落，還讓幾公里之外的小溪重新積蓄力量。但熱力仍無處不在，隨時可能卷土重來。不知勞作現(xiàn)場是否有降雨發(fā)生，我想象雨點落在他們的肩上、濕了又干的衣物上、摘了棉線手套的裸露的雙手上，這比任何東西更能安慰他們。只離開一會兒工夫，我卻像是離開了許久般，腦海里的勞動場景變得遙遠(yuǎn)而陌生。

?？思{小說《我彌留之際》中有一句話，印象極深，“爹不可以出汗，因為他有病怕送了命，因此大伙兒都來幫我們家干活?！毙≌f里的父親為了逃避勞作，給自己找了個絕佳理由——身體不好的人出汗是會送命的。

而這片土地上到處都是流汗的人，無論冬天還是夏天他們都揮汗如雨，只為了讓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我離開水庫，再次穿過烏巖頭村，來到位于半山路的坡地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他們還站在那里，好似看見久別重逢的親人那樣親切。重要的是他們都在休息。穿暗棕色長袖的男人再次將紙煙從口袋里掏出，瞇著眼睛，忘我地吸著。從這熟悉的表情中，我感到某種顫栗。穿深藍(lán)短袖的那位卻干巴巴地站著，還未從剛才的勞作中緩過神來。

不用說，雨水和涼意已光顧過這里，但烈日又將它們一點點收回。朋友開車去附近的村里借鋸子，他們在安裝第三根指引柱時遇到障礙，挖坑時遭遇含有碎石、卵石和建筑材料碎屑的黏性土，而這根柱身顯長的指引柱根本埋不進(jìn)去。我希望這休息的時間也能延長，至少在下一場勞作到來之前，他們還有足夠時間將身體調(diào)試到最佳狀態(tài)——最適合流汗的狀態(tài)。

這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讓我想起遙遠(yuǎn)的親人，好像有某種隱秘的事物將他們彼此相連。

三

記憶中的夏天總有擦不盡的汗水。沒有空調(diào)房，只有電風(fēng)扇、冰棍和冰鎮(zhèn)西瓜，常常被熱浪拍醒，皮膚上的汗液被竹榻吸附進(jìn)去，年復(fù)一年留在竹條上的印記不斷疊加上去。

剛剛過去的酷暑里，祖母的弟弟——一個八十五歲的老人過世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密不透風(fēng)的玉米地，卻在離家半米遠(yuǎn)的地方栽倒了，再也沒能爬起來。祖父也是如此，當(dāng)年他穿過夏天的莊稼地走回屋里，當(dāng)晚便半身不遂，一個完整的身體被生生地劈成兩半。一半活一半死。他在夢里哭得像個孩子，口里不停地喊姆媽。

可人們不得不在夏天里四處走動，既為了秋天的收獲，也為了維持土地中諸力量的平衡。有一年盛夏，我和妹妹被祖父帶到一塊雜草叢生的紅薯地，我們的任務(wù)除了將地里的雜草拔除殆盡，還要為紅薯“翻藤”（紅薯在生長過程中不斷扎下次生根，它們不僅會和主根爭奪養(yǎng)分，還會導(dǎo)致畸形薯塊增多，而“翻藤”就是將次生根從土壤中拔出）——這更是刻不容緩之事。

我和祖父半蹲著，在熱浪織就的方陣?yán)锲D難地挪動步子，草根從泥里拔出的剎那帶出新鮮泥土，即刻又被陽光曬成原形。最多的是一種叫“馬唐”的禾本科植物，以侵占性的方式蔓延開來，成為土地的主宰。而離開土壤庇護(hù)的“馬唐”很快失掉翠綠色，成為一蓬皺縮、失水的灰白色尸體。白花花的太陽像盞大燈罩在頭頂，不斷有汗水從體表流淌而出，讓皮膚粘滯、發(fā)癢，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上面蠕行。那天，番薯藤像涌動的綠色波浪，怎么也翻不完，而馬唐修長、纖細(xì)的莖稈夾雜其中，更讓人覺得完工的那一刻遙不可及。

現(xiàn)場充滿絕望的哀號。沒有一棵可遮蔽的樹，身體完全曝曬在日光下，熱浪不僅在空中集聚，還在植株之間的縫隙里滾動，泥土的表面也被曬得灼熱，曬成土黃色。祖父宛如置身時間之外，他躬身屈背，舉著黝黑而嶙峋的雙手，似乎勞作于他是最稀松平常之事。而我焦灼不堪，猶豫著是否要從熱浪翻滾中逃生，將他獨自遺留在此。在此之前，妹妹已經(jīng)這么做了，在一次無關(guān)緊要的拌嘴后，她果斷地逃之夭夭；如果我也這么做，也頭也不回地離開……不知祖父那經(jīng)常發(fā)紅的眼睛會不會流下傷心的淚水。

很多年后，我還常?；叵肽莻€結(jié)束勞作的午后，我和祖父出現(xiàn)在家中門廳里，祖母好似看到劫后余生者，扔下手中的梭子，嘴里發(fā)出一記尖叫聲，向我們奔跑而來。我委屈地低下頭，眼淚順著曬成醬牛肉色的臉龐唰地流下來，與脖子上的汗水滾落在一起。

此刻，我站在寧溪鎮(zhèn)半山路上，時間為上午九點五十五分，離埋下第一根指引柱已過去三個多小時。祖母的尖叫聲早已遠(yuǎn)去。那一刻，我想起一個成語：相依為命。那個夏日，當(dāng)我堅定留下的決心，便與祖父建立起一種超越血緣的同盟關(guān)系，唯有同心協(xié)力才能穿越熱浪順利返回家中。最終，我們做到了。

顯然，身邊這兩名勞作者也在期盼結(jié)束時刻的到來，他們既是工作上的伙伴，更是暑熱戰(zhàn)役中的同盟者，穿暗棕色長袖的那位正在喃喃計數(shù)余下的柱子，八根、六根、五根……好像這是讓它們快速消失的唯一方式。汗?jié)竦囊挛镆砸环N別扭、怪誕的方式裹住他們的身體，不再是保護(hù)屏障，而成了某種累贅物。當(dāng)轉(zhuǎn)場時遇到一處溪澗，他們就會本能地靠近，溪流以清澈之身洗盡他們臉上殘存的汗珠，給身體帶來歡快的氣息。

旁觀他人流汗是可恥的，可我一開始扮演的便是此等角色。我想知道他們?nèi)绾螌⑦@一根根柱子嵌入大地深處，將這山上的古道相連，讓城市街道上行走的人、綠色道路上奔跑的人以及空中飛行的人都聚集到這里……當(dāng)有了安全的、可分享的道路，這一天終究會到來的吧。

當(dāng)剩下最后三根柱子時，他們終于喘出一口氣。勝利在望。車子繼續(xù)往山中駛?cè)?，在離定位目標(biāo)最近的地方停下。朋友說，如果車子不能抵達(dá)，他們會征集驢來搬運柱子和混凝土。我從沒有近距離地觀察過驢，據(jù)說那種動物只要蒙上眼睛就會不停地轉(zhuǎn)圈。我不敢凝望任何動物的眼睛，好像有什么東西被困在里面等待人類的拯救，但人類永遠(yuǎn)自顧不暇、無能為力。

當(dāng)安裝最后一根柱子時，進(jìn)程再次被延宕——攪拌好的混凝土不夠用了，而水源在兩公里之外。朋友不得不驅(qū)車前往，面包車的車門還沒關(guān)上，便跌跌撞撞地駛了出去。這回，兩位勞作者坐在深綠的馬唐草上吸起煙來，皺巴巴的煙卷銜在嘴里，除了有窸窣的煙灰抖落，細(xì)密的汗珠也在持續(xù)滲出。一天已過去一半，我們要趕在熱浪全面席卷之前離開，但暫時還不能離開。時間的延宕給了我觀察和思考這一切的契機(jī)。

沒有人喜歡烈日當(dāng)空時工作，大概唯有畫家例外。塞尚就是如此，與其說他喜歡那些“令人生畏的陽光”，不如說他喜歡陽光下的物體在畫面中的呈現(xiàn)方式，它們就像陰影，而陰影不僅是黑白兩色，還有“藍(lán)色、紅色、栗色和紫色”。

塞尚所畫的那座山叫圣維克多山。

而這天上午，我們位于的括蒼山余脈山麓，也屬括蒼山一部分。歷史上，這條道路被命名為“黃仙古道”，翻越山嶺后便抵達(dá)臺州的另一個縣城——仙居。我無法想象自己在如此境況下還能通過一條古道的考驗，光是移動的熱風(fēng)就能讓我暈厥過去。炎熱讓雙臂的擺動、膝蓋的摩擦、雙腿的前行都變得格外艱難，時間似乎也因熱浪的涌動而停止前進(jìn)的步伐。

光是想象那一幕的存在便足以驚心動魄，而一個人但凡與熱浪翻滾中的自然萬物有過切身之痛、肌膚之親，只要身體也在其中浸淫過、思考過，大概再也不是從前那一個了。

四

朋友尋找水源去了，我不知他去了多久——酷熱讓時間變得混沌，充滿歧義。隨著他離開時間的增多，內(nèi)心不由起了疑慮和波瀾?；蛟S兩公里之外的地方并沒有水源，他不得不去更遠(yuǎn)些的地方找尋；或許缺乏合適的舀水工具，正陷于尷尬境地；也有可能被什么東西絆住了手腳，畢竟荒草叢生的山路比城市街道擁有更多、更幽深的去處。

我和兩位不知名姓的師傅等在這熱浪洶涌的山路之上。準(zhǔn)確地說，等待者只我一人。他們表現(xiàn)出的閑適與放松，更激起我的焦灼之心。我亟需結(jié)束這荒誕的旁觀之旅，早日返回城市人造而舒爽的空間里，而他們的勞作已近尾聲，疲累的身心恰好需要一段相對完整的休憩時間。

他們沉默地吸煙，嘴角輕揚，臉上神情近乎享受。我很少在成年人身上看到那種表情——沉醉、無畏，全然活在當(dāng)下。他們讓我想起叔伯長輩，這些在土地上勞作的人盡管是天生的樂天派，生活卻不得不讓他們學(xué)會煎熬、忍耐與等待。

他們曾在炎熱天氣里等待降雨，這無望的等待像是緩慢的凌遲，我因參與其中而知曉其中的驚心動魄。沒有比烈日下曠日持久地烘烤更可怕的事。水稻田一日日接近干涸的邊緣，裂縫逐漸增大，大得能塞進(jìn)一塊石頭、一個雞蛋。水庫里的水早放光了，露出灰色的、白色的底部，散逸出魚類腐爛的氣息。路上的泥土早被曬成粉末，風(fēng)一吹，便往人的眼睛里鉆。人們餓了就吃，累了倒頭就睡，只為了積蓄力量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男人們坐在屋子里喝酒、談天，耳朵卻警覺地豎起，即使有雷聲響起也沒用，大多虛張聲勢而已。

沒有雨。人們在等雨。那些雨不打一聲招呼，徑直去了另一個世界，將我們拋棄在這荒涼而無雨的人間。云端里站著的人看不見我們，雨季里的人更是對我們視若無睹。人們只知道如果沒有雨水，便會喪失一切。

我怕水稻僵苗、干枯，無法抽穗，也擔(dān)心干旱讓大地變得枯寂、冷血，顆粒無收。那些土豆、玉米、西紅柿將在高溫炙烤下奄奄一息，不可逆轉(zhuǎn)地走向枯敗和死亡。如果是刮風(fēng)、落雨、下雪，人們至少還能在自然里發(fā)泄自己，找到自己。而酷熱是另一種存在，它覆蓋和吞噬一切，它讓激情瓦解，讓斗志冰消。我的祖父試圖戰(zhàn)勝它，卻將半邊身體丟在夏日田地里，再也沒能找回。與他有同樣經(jīng)歷的人還有很多，人們莫名其妙地離開后，再也無法將自身經(jīng)驗傳達(dá)。

就在我陷入懷疑和焦慮之時，朋友回來了，不僅帶來攪拌用的清水，還有顆粒飽滿、色澤明亮的葡萄，剛從農(nóng)戶的葡萄園里摘下。它們是這片炎熱土地的饋贈，越是烈日當(dāng)空，越能積蓄甜度和光澤度。

勞作一邊進(jìn)行，一邊進(jìn)入尾聲，幾乎沒有任何懸念——它們在某一刻戛然而止。我們幾乎迫不及待地跳上車，關(guān)上車門，將烈日鎖在車窗外面。生怕遲緩一步，它便跟了上來。氣氛陡然變得輕松，清涼的來自車載空調(diào)的風(fēng)吹在身上，好似車?yán)锾崆白∵M(jìn)一個秋天。

沿途，半山路、烏巖頭村、枕山酒店、上潘、嶼頭村……這些藍(lán)色銘牌上的地名，像鳥雀的啁啾聲在窗外一閃而過。有了這一上午的共同經(jīng)歷，我與車上的人，與這片土地上的一切似乎建立起某種牢不可破的關(guān)系——好似患難與共，好似脫胎換骨，當(dāng)下個酷暑來臨，或許就不會那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了。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