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香港,吃得講究。
中西餐遍地開花,各成派系,有如春秋戰(zhàn)國,又恰如海納百川。有種飲品的誕生可見一斑,名叫“鴛鴦”。所謂“七茶三啡適量奶”,便如此時的香港,各種口味是來者不拒。于是,香港廚師協(xié)會辦了個飲食大賽。
“陳五舉”這個名字,是人們在狂歡中落潮、走向審美疲勞時脫穎而出的。
他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人,做菜就是做菜,又是平凡恭謹?shù)拿嫦?。一個本幫菜廚子,沒有顯赫的師承,也無甚可圈點的履歷,就連對手也不屑與他明爭暗斗。在菜式的選擇上,他或許是保守的,但評委們體會到的卻是從容。
五舉開始選擇的都是些耳熟能詳?shù)牟耸???此魄逍潞唵蔚男〔?,卻可見扎實的基本功?!白哂腿狻币姷氖腔鸷颍翱廴z”見的是刀功,“紅燒鳊魚”見的是調味,全是以“舊”來做了底,卻多少有那么一點“新”。如“刀魚汁面”上撒了炒熟的鲞魚籽;至于上海熏蛋,他則用糟油來熏,糟香與淮鹽的煙熏味兒氤氳一處,很是奇妙。這香味不霸道,而是熨帖地、小心地試探著你的味蕾。就是這一點小心翼翼的“新”,默默地打動了評委,一路為他護航。
五舉收到了決賽的題目:“點心成金”。他心里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此時備賽的五舉渾然不知,師徒即將相見。
榮師傅并未告訴任何人,他接受了這樁賽事,何況對手還是陳五舉。這個名字,數(shù)十年來,有如榮師傅心中芒刺,外人個個諱莫如深。
最末,屏風打開。雙方面目了然。師父是老了,五舉也幾近是個中年人。他們互望一眼,不知為何,五舉卻覺得昨日還曾見過,然而,此刻他們是對手。對決的主題是“鴛鴦”。
榮師傅架鍋,起火,揉面皮,制奶黃。
五舉手里做著一道豆腐布丁。豆腐打碎,融忌廉與魚膠粉,又加入一勺椰汁。他花了許多時間嘗試這道點心。是的,椰汁可以祛除豆味,只余爽滑。
黑豆與黑芝麻打碎,大火,融阿膠。他兩手各持一碗,平心靜氣。一黑一白,流瀉而下,漸漸地在鍋里匯成弧形。旋轉、匯聚,黑白交融,壁壘分明。這道點心,叫“太極”。
他手腕轉動,頭腦里忽而響起一支旋律:“歡欲見蓮時,移湖安屋里。芙蓉繞床生,眠臥抱蓮子?!边@是個沉厚的男人聲音,安靜清冷。當年,是師父手把手教他打蓮蓉的。
此時,他聞到近旁熟悉的氣味在空氣中浮泛起來。他想,師父快要炒蓮蓉了吧。
忽而,“咣當”一聲響。五舉手一抖,側過臉。
鍋落到了爐灶邊上,榮師傅用左手緊緊握住右手手腕,眼神黯然。他面對眾人說,我輸了。
鍋里是還未炒香的蓮蓉。師父的右手嚴重骨折過,使不上力,觸則劇痛。剛才師父端炒鍋,用的是右手。
五舉木木地放下手中的碗,走過去。他靜默地執(zhí)起師父的手。榮師傅退后,閃躲一下,卻又由他。五舉在師父腕肘處輕輕按摩。以往天寒濕冷,師父手痛,是五舉為他揉。如今這只手筋絡密布,蒼硬如虬枝。師父胖了,唯獨手卻干枯粗糲了,是被時間熬干的。
榮師傅在心里嘆一口氣。做師父的愿到這里來,是有心成全他。
榮師傅悶聲對他說,回去。
五舉沒有動。做師父的急了,聲音厲了些,對他說,回去。
五舉終于轉身,將炒鍋重新架在灶上,開了火。鍋里的蓮蓉,幼嫩細滑。他執(zhí)起鍋,慢慢炒。師父說過,要慢慢炒,心急炒不好。十年沒有炒了。一招一式,他全記得,像是長在身上了。做師父的,眼睛慢慢蒙眬。那時五舉身量小,一口大鍋,像是小艇,鍋鏟像是船槳。他就劃啊劃啊。那蓮蓉漸漸地,就滑了、黏了、稠了。
五舉由師父看著,又做成了“鴛鴦”月餅。
一半蓮蓉黑芝麻,一半奶黃流心。猶如陰陽,包容相照,壁壘分明。
(選自《燕食記》,有刪改)
●賞讀
文題“秋風有信”化自粵曲《客途秋恨》,其中有一句“但我有廣闊的胸襟與君共歷悲歡”,與小說中師徒二人在飲食大賽上相逢泯恩仇,最后互相理解、彼此成全的結局相照應。烹煮講究,佳肴作綴,陳五舉放下隔閡、大道至簡的“掃地僧”形象,隱含著作者對“?!迸c“變”的人生思辨。
鏈接中考
蘇軾與友人吃野菜、喝清茶,說:“人間有味是清歡?!?/p>
親朋好友圍爐盤坐,清人嚴辰吟詠火鍋:“圍爐聚炊歡呼處,百味消融小釜中。”
汪曾祺在《四方食事》中認為:“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事物如此,對文化也應該這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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