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沅

原名黃秋燕，廣西玉林人，現居桂林。桂林文學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桂林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7年長篇小說《沉靜的守望》榮獲第三屆廣西網絡文學大賽優(yōu)秀獎。

一

年后開工，趙凡和留下來的同事沒有等來公司延遲發(fā)放的年終獎，卻等來了裁員通知。面對這個能預料到的結果，趙凡反而釋然了。此前很長一段時間，她晚上睡不著覺，擔心自己被裁員，擔心被裁后的房租和生活開銷怎么解決。

趙凡沒有立即找工作，而是嘗試做起了自媒體，在短視頻平臺分享日常生活和歷史文化科普視頻，流量數據不好看，更別談變現了。讓趙凡沒想到的是，如此慘淡的播放量，有一部分還是家里人貢獻的，僅僅一個晚上，趙凡做的視頻在家族群，大姑大姨的家族群瘋傳，很快，就連沒有短視頻賬號的父母親也知道了。母親狂發(fā)幾條50多秒的語音，直到微信語音通話的鈴聲響起，才驚動到正在給貓剪指甲的趙凡。她起身接電話，和往常一樣說還在加班，在忙，想就此掛了電話，沒想到母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說她不懂事，沒有出息，丟了工作逞強做直播，給家里抹黑。

母親還轉達了親戚們對她的評價：女孩子到年紀還不處對象嫁人，整天游手好閑，做網絡乞丐……她的話像機關槍似的打過來。母親的聲音有些哽咽，她顯然被親戚們的風涼話中傷了。

母親瘋狂給她發(fā)相親對象的照片、工作、職位、房產和年薪等信息。其中有一個是老家鎮(zhèn)醫(yī)院院長，離異無孩，用母親的話說，這種男人錯過了提著燈籠也找不著。母親鐵了心要把她拉回老家小城，語氣由哽咽哭訴轉為強硬的命令，她告訴趙凡如果這次不回家，過年也不用回家了。

家里越反對，趙凡越是鐵了心想做好自媒體。她開始做調查，且讓身邊的朋友給建議，但收效甚微。于是趙凡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在小紅書發(fā)了妝造的“聽勸”筆記，沒想到被平臺推上了熱門筆記榜單，點贊留言的人很多，大多從妝容、發(fā)型、穿搭和背景布局等不同角度給趙凡提改良意見，其中一個昵稱為“目目”的提的建議與她的想法高度契合。

趙凡好奇地點開她的主頁，本以為目目賬戶是想通過在評論區(qū)刷屏打廣告，看后才知道目目已經是旅拍區(qū)小有名氣的頭部賬號，評論區(qū)都親昵地稱其目目姐。

趙凡研究目目賬號，之后發(fā)的幾條“聽勸”筆記沖著目目來，目目卻也一條不落地在評論區(qū)給出相對中肯的意見，語氣平和親切。趙凡采用目目的建議進行修改后，視頻的點擊量、轉發(fā)率、投幣數和賬號增粉都有改觀。顯然，目目是深諳流量密碼的老自媒體人。

二

梁慧就是目目，她的真實年齡沒有人在意，大家只在意目目帶來的流量，在意目目為什么擁有上百萬粉絲的小紅書賬號不接廣告賺取廣告費。

趙凡翻看了好幾天目目發(fā)布的筆記下方的評論，才發(fā)現目目的性別和真實身份——凌波攝影公司的美妝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她的妝造早在2016年就已經小有名氣，尤其是她個人運營小紅書以仿妝出圈后，受到學生群體和新婚人士及觀光游客等消費主力軍的歡迎。

過生日、聚會、約會、旅拍、婚紗照想預約她的妝造服務，要提前三個月甚至更久才能排得上號。有個旅拍團隊招募她為合伙人。后來因舊疾發(fā)作，她主動退居幕后培養(yǎng)新人。當求助者分享因她的幫助帶來改變的喜悅時，她最開心。她的微信添加了一批又一批年輕的朋友。

趙凡以昵稱為“凡凡凡”的賬號跟梁慧聊天，梁慧說趙凡聊天的語氣很像她兒子。雙方日漸熟絡后，兩人無所不聊，相互分享美食美景。不覺間，趙凡對梁慧的稱呼也由“老師”“您”轉變?yōu)椤澳磕拷恪薄澳恪?，梁慧說有你這個小鬼的陪伴很開心。

趙凡在自己經濟最拮據的時候約梁慧吃飯，聊表對梁慧的感謝。梁慧大概從日常的聊天中猜到趙凡的經濟狀況，于是巧妙地說，如果誠心請吃飯，在哪里吃，吃什么由她決定。

趙凡循著梁慧給的定位找到她家，是兩室一廳，收拾得很溫馨。初次見面雙方聊得很愉快。梁慧下廚做了幾樣蘇城的家常菜，其實都是她兒子喜歡吃的。席間趙凡聊起南派三叔的書，梁慧也表示很喜歡他的書。說到這里時，梁慧抬起夾菜的手頓了一下，臉微微漲紅，說是她兒子喜歡看，接著補充說她無聊的時候也會翻看一下，然后和兒子討論。

趙凡忙問她兒子年紀，梁慧說，跟你一樣大，接著又自言自語地地說，只有16歲。

雙方都有些窘。趙凡沒有繼續(xù)往下問，為了緩解尷尬，轉移話題說飯菜很好吃，要是時常有口福就好了。梁慧說，周末有空都可以來。

梁慧的兒子是16歲離開她的。她和兒子無話不談，哪怕兒子早戀的事情也會和她交流。在并不幸福的婚姻里，兒子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希望和未來。

兒子16歲那年的暑假，梁慧帶他到蘇城鄉(xiāng)下的姨媽家避暑。兒子和姨媽家的孫子從河邊釣魚回來便高燒不退，體溫直逼40攝氏度，這是很少見的。由于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誤診，只當普通發(fā)燒治療，打了點滴，第二天高燒非但沒退，反而病情加重，兒子已經不醒人事，等轉到市里大醫(yī)院時，錯過最佳治療時間……

家公家婆把孫子的意外死亡全歸罪于梁慧的看管不力。她百口莫辯，萬念俱灰。丈夫對她僅剩的一點耐心也消耗殆盡，讓她一個人留守在家，自己也很少回來。丈夫跟他父母一樣恨她。她開始三餐不思，蓬頭垢面待在兒子的房間里。最終，梁慧提出離婚。

梁慧只身從蘇城來到廣東。她只有高中學歷，且畢業(yè)后十七年都在做全職太太，因此，她能從事的工種有限。梁慧開始了她流水線工人的職業(yè)生涯，三班倒，下班后能倒頭就睡。趕工期夜班和白班連軸轉時，她站著就能睡著，高強度的工作卻也“治”好了她十多年來失眠的老毛病。

梁慧先后在深圳、東莞的工廠待過，在東莞的電子廠待得最久，待了五年，因為工作表現突出，從普工做到車間領班，再到車間主任，比以前清閑了一些。她接觸的工友也從70后到80后再到90后，她和90后工友處得比較來，她衣著打扮和90后衣品相近，加之她皮膚緊致白皙，身材高挑，平時注意保養(yǎng)，因此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十來歲。

車間的工友開她玩笑，說她氣質這么好，不學美妝美容可惜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于是梁慧開始在夜校報名學習美妝課程。事實證明她在這方面很有天賦，學不到一年就出師了。有商業(yè)頭腦的工友想和她一起合作掙外快，幫她注冊了小紅書，把她化妝的視頻發(fā)到了小紅書上，賬號開始吸粉。后來她學了最難的仿妝，相關視頻異?；鸨〖t書的粉絲最終漲到100萬。

正在梁慧想大賺一番外快時，她病倒了。因幾年勞累過度落下的腰椎病痛沒有得到及時治療，而今已經蔓延到腰背部疼痛和腿痛，且疼痛多為刺痛或是鈍痛，后來連正常站立走路都成問題，她這才打定主意離職，在同鄉(xiāng)工友幫助下回到蘇城看病養(yǎng)病。

出院休養(yǎng)一段時間后，梁慧適應不了閑下來的日子，她開始通過小紅書拉客戶，又開啟了沒有假日的忙碌生活。她化妝不僅僅是為了化妝，還像好友一樣耐心地陪年輕客戶聊天。在蘇城，她的名氣也漸漸傳開了。

蘇城最火的旅拍工作室找到她，邀約她為合伙人，給出誘人的薪資條件，梁慧思來想去最終答應了。

三

趙凡每月做自媒體的收入并不多，僅夠基本吃飯開銷，住所也從獨居公寓換成群租房，就是簡易的上下鋪，12個人擠在一房一廳?？諝獠涣魍?，地板終日潮濕，散發(fā)出霉腐味。合租室友黑白顛倒，總是吵到凌晨兩三點才消停，溝通無果，找中間人協(xié)調也沒有用，趙凡只能忍?，F階段她只支付得起這樣的房租，但這樣嘈雜的環(huán)境，讓原本就得靠褪黑素入眠的她竟睜眼到天亮。母親催她回家催得緊，她的偏頭痛又犯了。

趙凡期待見梁慧，梁慧也有這種期待，但是趙凡又擔心自己糟糕的狀態(tài)會增加梁慧的負擔。趙凡應聘了兼職攝影助理的工作，每天跑外景拍攝，是辛苦了些，但她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咬咬牙攢足夠的錢，搬離群租房。

每天出外景拍攝，趙凡輾轉于蘇城的老舊街巷、園林、網紅街區(qū)等，當腳步放慢，慢到用一幀一幀的畫面記錄，她才覺得真正和這個城市產生接觸，過去四年工作的奔忙，是擁擠的地鐵連接起來的公司和住所的兩點一線。

以前工作上，熬夜加班改策劃方案是常態(tài)，休息日還要時刻待命關注微信動態(tài)，留意甲方和領導的消息，她再無興致和氣力出門閑逛，休息日能不被打擾睡個懶覺，刷個劇已經是萬幸了，更別提關注周遭的人和事、跟他們建立起聯(lián)系了。

外出拍照的機會，趙凡最不能回避的就是周遭的人，尤其是在老街巷出片的一些林蔭道和氛圍感很強的咖啡屋、畫廊、花園等，這原本就是蘇城人的居所，能真切地看到附近居民的閑聊、喝茶、喝咖啡的日常生活圖景。趙凡有試圖走近他們的生活、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的欲望，時間不趕的話，她會選擇坐下來陪他們喝茶閑聊一會兒。

四

趙凡和梁慧分享了找到工作的好消息，梁慧提出元旦聚聚，一起過新年。

這個元旦，趙凡在回老家和見梁慧之間選擇了見梁慧。大雨下起來。在等公交車時，趙凡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已經找到工作，打算在蘇城發(fā)展，如果有蘇城的相親對象，會考慮處處看。話筒那端母親激動的罵人的聲音蓋過了雨聲。

為了見趙凡，梁慧早上六點多就醒了，起床后沒有閑下來。明明前一天已經打掃了衛(wèi)生，冰箱里塞滿了菜，她依舊又是買菜、拖地、插花，只為緩解內心的激動。直到下午開始掌勺做趙凡在朋友圈曬過的喜歡吃的菜，她才安定下來。菜一一擱到飯桌上，她一一嘗了，味道不錯。

她坐在沙發(fā)上看書，心思不在書上，而是留意敲門聲，她此刻的心情是一種焦灼的喜悅。既怕趙凡給她留言因為下雨趕不過來，又怕立即見到趙凡。原定的下午三點的中午飯，推遲到下午五點半當晚飯吃了。

天冷，菜冷了，趙凡進門后她又熱了一遍，吃飯時趙凡興致很高，梁慧見趙凡如此捧場，聊得投機，不知不覺多吃了一碗飯。

她們不由自主把話題引到近來的感受上。趙凡聊內心的不安定，聊父母催婚。中間梁慧沒有打斷，專心聽，聽完后，說，你已經往你想走的道路走了，你的想法或許是對的，我們可以試著在工作之余，沉靜下來，先做好自己目前想做且能做好的事兒。說完她轉身去泡茶，說新到貨的好茶，讓趙凡嘗嘗鮮。

梁慧把茶倒好，在趙凡對面坐下。趙凡望著落地窗外的雨幕，低頭喝茶。她知道梁慧有話要說。

梁慧坦言，兒子的離去對她打擊極大，她的療傷過程并不高明。我承認對你有一種對兒子般的依賴。

趙凡說，你是一個重情義的人，也有長輩般的吸引力。

梁慧忙解釋說：你是獨立且獨特的存在，悅納他人和滿足他人的期待不是你的義務。為了避免自己的話有說教性，梁慧跟趙凡做俏皮的小動作。

趙凡說，這個很正常呀，成為好朋友的前提是相互吸引和依賴，我真的很高興能認識你。

梁慧說，在新的一年里，我要重新認識你，我不是你的長輩，我只想和你平等交流，因為我們是好朋友。

梁慧給了趙凡一個大擁抱，趙凡由衷地喊了一聲：目目姐！

梁慧回：哎，我的好姐妹。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