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街（二題）

陶永喜

男，苗族。湖南省綏寧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民族文學(xué)》《芙蓉》《湘江文藝》《湖南文學(xué)》《芒種》《黃河》《文學(xué)港》《百花園》《當(dāng)代小說》《兒童小說》《少年文藝》《小溪流》等。有小說入選《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作品選集》《中國當(dāng)代兒童文學(xué)國際性主題作品選》等多種選本。著有小說集《不知名的鳥》《草把龍》等。

遺 物

清早，沿河街楓樹腳的胖嫂突然覺得鼻子癢，打了一個噴嚏。

哈啾——哈啾！接連又打了兩個噴嚏后，胖嫂已經(jīng)坐在床上了。胖嫂的噴嚏把男人臭皮驚醒了，男人臭皮從被窩里翻起身來，忙問：“怎么啦，受涼了？”

胖嫂用右手掌護(hù)住眼睛，說：“眼睛疼，火辣辣的。”

窗外晨光熹微。隱約傳來公雞的鳴叫聲。臭皮下了床，摁亮電燈，然后給胖嫂披上衣服，他著急地掰開胖嫂的右手：“讓我看看——”果然，胖嫂的眼睛紅紅的。

哈啾！胖嫂又打了一個干噴嚏。臭皮已經(jīng)找來感冒藥，倒上溫水，讓胖嫂吃藥?！拔夷_冰涼——”胖嫂吃過藥，又這樣說。臭皮把手伸進(jìn)被窩一摸，胖嫂的一雙腳，果真像冰棍一樣冰涼。

“你是受涼了?！背羝ぺs緊去燒水給胖嫂燙腳。水還沒燒開，胖嫂“哇——”地叫了一聲，她想嘔吐。她掙扎著要從床上爬起來，卻沒站穩(wěn)，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臭皮聞聲跑過去扶，無奈身子骨太瘦弱，無法攙扶起厚重的胖嫂。

“你走來晃去，我腦殼暈——”胖嫂死死抓住臭皮不讓他動。臭皮只得焦急地緊緊抱住胖嫂。胖嫂開始接二連三打噴嚏。打著噴嚏的胖嫂猛然又叫喊起來：“地震了，房子塌啦，磚頭從我身上滾過去了啦，鋼筋扎進(jìn)我的心尖尖啦——”她說她聽到了轟隆轟隆的房子倒塌的響聲。臭皮說：“房子好好的，也沒有地震?！北荒腥顺羝けг趹牙锏呐稚┢瓶诖罅R：“你就是個聾子傻子！”

又哭又鬧的胖嫂覺得胃在翻騰，吐出了剛剛吃下的藥，吐出了昨晚沒完全消化的飯菜，開始嘔清水，嘔完了清水，嘔黃黃的苦膽水，嘔完了苦膽水，沒有什么嘔了，又大聲干咳，咳得眼淚水直流。男人摟著胖嫂，手腳無措干著急，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陪著胖嫂流淚。

胖嫂咬牙踉蹌著站起來。臭皮使盡力氣將胖嫂攙上了床。胖嫂臉色寡白，開始無法控制地在床上滾來滾去。臭皮伸手過來想替她揉揉身上。胖嫂口里尖叫著大喊：“不要碰我啊！我要死啦，我痛啊……”后來，胖嫂嗓子叫啞了喊不動了，開始咬枕頭，咬床單，汗水濕透了全身。

“去醫(yī)院看看……”折騰了一陣后，見胖嫂慢慢安靜下來，男人臭皮仿佛才突然想起來，人命關(guān)天，該送老婆胖嫂去醫(yī)院讓醫(yī)生檢查檢查。

胖嫂去醫(yī)院看了急診?？床〉尼t(yī)生挺熱心，細(xì)致地詢問了病情，把了脈搏，聽了心臟，看了看舌頭……然后開出檢查項(xiàng)目：抽血，頭部頸部胸部CT，心臟肝臟脾臟腎臟B超，胃鏡腸鏡，腦電圖心電圖……胖嫂把檢查做完，又等了兩個小時，結(jié)果全出來了，所有檢查過的部位和指標(biāo)一切正常！

胖嫂病情的狀況好像也是極其配合檢查結(jié)果，早上發(fā)生在她身上的癥狀都消失了。胖嫂臉色恢復(fù)了紅潤，耳朵不響了，眼睛不痛了，胃也不抽搐了，就是有點(diǎn)疲倦。胖嫂好過來了。

臭皮懷疑地問醫(yī)生：“醫(yī)生，真的是沒什么問題？”醫(yī)生說：“是沒什么病呢！”“這就怪了！早上她又喊又叫，上吐下瀉，尋死覓活的，怎么就沒病呢？”臭皮有點(diǎn)茫然地望著醫(yī)生。醫(yī)生說：“她很好，看不出也檢查不出有什么不對?！?/p>

若真的沒病，那早上發(fā)生在胖嫂身上的事情怎么解釋？回到家里，臭皮左思右想越想越坐立不安，便帶著疑問去請教隔壁的王老先生。

臭皮家以前是個河灘，小地名叫楓樹腳。當(dāng)年，臭皮爺爺逃荒逃到巫鎮(zhèn)的時候，沒地方落腳，便在巫水河邊撿了些別人做柴火的廢木，在楓樹腳搭了個茅棚子，住了下來。臭皮爺爺靠幫人扎排、打下手、挑水賣過日子。臭皮的奶奶是漲大水時，臭皮爺爺從河里撈上來的。臭皮爺爺撈上臭皮奶奶時（當(dāng)時還不是臭皮奶奶），臭皮奶奶一條腿斷了，僅剩一絲氣息，戾氣滿面，身上只纏了幾根破布條。死人一個！眾人勸臭皮爺爺不要枉費(fèi)心了。臭皮爺爺二話沒說，把她背到巫鎮(zhèn)唯一的草藥郎中那里，守了三天三夜，硬是給救活了。臭皮奶奶雖然瘸了一條腿，卻是眉目如畫，秀外慧中。“老謝撿的大水財！”好多年過去，沿河街的街坊鄰居還這樣取笑臭皮爺爺兩口子。

臭皮奶奶的身世是個謎。楓樹腳也沒有楓樹。楓樹腳以前是有大楓樹的。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后來，楓樹腳的臭皮爺爺奶奶把茅棚子改建成了吊腳樓。

胖嫂嫁到楓樹腳臭皮家不到三年，胖嫂和臭皮商量要把吊腳樓改造一下，建成小洋樓。臭皮說：“只有地基是現(xiàn)成的，買磚水泥鋼筋要錢，還要開匠人工錢。我們手里沒那么多錢啊！”胖嫂說：“現(xiàn)在手里沒錢，不能說一輩子沒錢！我們有手啊，有手就可以掙得錢來！”

擇了個良辰吉日，把吊腳樓拆了。臭皮又去請了隔壁地理先生王先生端羅盤定好向，開始動工修建小洋樓。

泥水匠請的高沙肖師傅，肖師傅帶了個徒弟，徒弟是肖師傅的兒子叫做蒙寶。肖師傅五十來歲的樣子，身材高大，力氣也大，一百斤一包的纖維袋裝水泥，左右手各提一包，走四五十米也不吃力。

肖師傅做點(diǎn)工，兒子蒙寶剛學(xué)手，收半價。肖師傅墻砌得好，手腳又快，做事利索，一天比別人要多砌兩百個磚。眾人都說，肖師傅做一天工當(dāng)?shù)萌思覂商斓墓ぁ?/p>

肖師傅性格開朗，黝黑的臉上總掛著笑，胸脯上的肌肉一股股。肖師傅愛唱山歌?！八脑虏逄飮祦韨€嚨，五月薅喲依喲。六月車水喃呵嗨，救禾苗情哥哥咚咚。十八滿姑嚨來個嚨，來車水喲依喲。天不下雨喃呵嗨，何開交情哥哥咚咚……”肖師傅邊砌磚邊哼歌，有點(diǎn)嘶啞的嗓音，把每一句的尾音拖得抑揚(yáng)頓挫。

見胖嫂在聽自己唱歌，肖師傅伸了伸腰，不好意思地笑笑：“瞎唱——”

胖嫂也笑：“肖師傅肚才真好！”

肖師傅兩手不停歇，擺磚，擦漿，刮縫，手里的活一絲不茍，嘴里說：“瞎唱瞎唱！”

胖嫂說：“唱得真好聽。”

肖師傅說：“嘿嘿，日曬雨淋的泥水匠，一身臭汗臊氣，靠唱山歌調(diào)味……”說完，肖師傅自己也笑了。

胖嫂和臭皮做副工。先是胖嫂和漿，臭皮挑漿。做了兩天，臭皮挑漿挑得肩膀腫了，吃不消，把紅腫的肩膀露給胖嫂看。只好換工，臭皮和漿，胖嫂挑漿。

肖師傅笑臭皮：“真像個讀書先生?！?/p>

“一個咯子銅錢滾過界，山上咯子妹子喲穿草鞋。山上咯子妹子愛唱歌喲，情歌咯子越唱越攏來……”肖師傅繼續(xù)哼山歌。

胖嫂姓肖，肖師傅姓肖，胖嫂就認(rèn)了肖師傅為娘家大舅哥。胖嫂喊肖師傅哥，肖師傅喊胖嫂妹。肖師傅讓兒子蒙寶喊胖嫂姑姑，喊臭皮姑爺。

肖師傅在臭皮家也就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肖師傅父子倆做起工來格外使勁上心。

肖師傅不喝酒不抽煙，喜歡吃胖嫂做的油糍粑，胖嫂隔三岔五做油糍粑吃。胖嫂喜歡吃河魚。肖師傅晚上赤了膀子去巫水河里摸魚。肖師傅水性好，有時摸到鯉魚，有時摸到黃鴨叫，有天晚上摸到一條三斤多的鱖魚。

臭皮說：“想不到大舅哥有這么多本事！”

肖師傅謙虛地說：“哪里比得上做老板的妹夫子。”在外做手藝討吃的匠人常常把主人稱為老板。

胖嫂對臭皮哈哈一笑，說：“哪個像你，好吃懶做，酒囊飯袋……”

臭皮人簡單，不精明，沒什么花花腸子，但心腸不賴，就是酒癮大，一個人也喝醉，喝醉了發(fā)酒瘋，動不動就打人。

那天，臭皮喝酒喝得上勁，胖嫂勸他少喝點(diǎn)，還要幫忙做事。臭皮眼睛一橫，揪住胖嫂的頭發(fā)，掄起拳頭就朝胖嫂劈過去。一旁的肖師傅像老虎鉗一樣的大手穩(wěn)穩(wěn)抓住了臭皮的胳膊，臭皮掙扎了幾下，肖師傅的手越扣越緊，疼得臭皮嗷嗷直叫，卻是動彈不得。

肖師傅說：“妹夫啊，我給你說句話，人都是父母養(yǎng)的，老婆是拿來疼的，不是拿來打的?！?/p>

肖師傅的話音量不大，卻落地有聲。聽到肖師傅的話，臭皮酒勁醒了一大半。

肖師傅的話如醍醐灌頂。從此，臭皮戒了酒，也不打胖嫂了。

小洋樓封頂了。肖師傅父子倆明天就要回老家高沙了。晚飯后，胖嫂在灶上煮茶發(fā)油糍粑，給肖師傅父子倆路上消暑充饑。肖師傅說是覺得悶熱，去河邊歇涼。到下弦月掛在天邊，肖師傅也沒回，他一直在那里哼山歌：

在生和妹講得來吔，

死了和妹同棺材呢。

閻王面前雙雙跪喲，

二世投胎又再來呀……

靜靜流淌的水面灑落著半邊月亮的銀輝，隱隱約約泛著粼粼波光。肖師傅的歌聲讓胖嫂心里一陣陣發(fā)緊。灶臺上的茶壺咕嚕咕嚕響了一個通宵。

臭皮找到王先生。臭皮把早上胖嫂發(fā)病的情況，胖嫂到醫(yī)院檢查的情況說給王先生聽。王先生雖然已是鮐背之年，但童顏鶴發(fā)，思維清晰。王先生通地理，精卦象。王先生慢條斯理地說：“神明庇佑，謝門家宅素來清泰，無人犯煞。女主失常，莫不是……”王先生附在臭皮耳邊小聲如此這般道出問題所在。

臭皮回到家里，二話沒說，翻箱倒柜地尋找起來。胖嫂問他找什么，他也沒說。

“你在找什么？”胖嫂問臭皮。

“沒找什么?！背羝し艘鹿?，又拿了根竹篙掏床下，只差沒有挖地三尺了，還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胖嫂說：“你是懷疑我私藏了金銀財寶吧？”

“沒有沒有。”臭皮雙手一攤，搖搖頭不找了。見胖嫂神色正常，太陽開始西落，臭皮找出了漁具，對胖嫂說：“我釣魚去！”說完，往河邊走去。

傍晚時分，一輛小車停在沿河街楓樹腳胖嫂家的小洋樓前。車上走下一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徑直進(jìn)了胖嫂家。他見了胖嫂，跪下去施禮。胖嫂心里驚了一跳，慌亂中忙把男人扶起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來人腰上合了根麻繩。

“姑姑，我爸走了，今早卯時落的氣……”來人是肖師傅的兒子蒙寶。他哽咽地向胖嫂說。

“噢……”胖嫂正猶豫著，覺得眼前一黑，心口被什么重重地捶打了一下。

“姑姑……”蒙寶輕輕地叫了一聲。

胖嫂回過神來。她忙去給蒙寶倒茶。

“你爸得的什么??？身體那么強(qiáng)壯的……”胖嫂問。

“冠心病，發(fā)現(xiàn)十幾年了……”蒙寶說。

“心病……瞞得這么緊……”胖嫂嘆氣道，低下頭，眼睛紅了。

“姑姑，我爸說，讓我來取一件遺物……”蒙寶說。

胖嫂木木地站在那里，心里翻江倒海，六神無主——整整二十五年啦。沉默了一會，表情木然的胖嫂跌跌撞撞去了房里。過了一會，胖嫂出來，緩緩地伸出雙手，將一個布包遞給蒙寶。

蒙寶接過包，謝過胖嫂，正要動身走，胖嫂叫住他，把一個紅包塞在他衣袋里?！懊蓪殻婀霉媒o你爸燒炷香，愿他一路走好……”

“好的。謝謝姑姑，姑姑多保重！”蒙寶上車，發(fā)動車，輕輕地鳴聲喇叭，慢慢遠(yuǎn)去了。

“這開車的是誰呀？真像給我們修房子的肖師傅?！辈恢裁磿r候，臭皮釣魚回來了，他問胖嫂。

胖嫂沒有回答臭皮，呆呆地坐在那里。

臭皮說：“今晚上吃魚啰。”他把桶子里的河魚亮給胖嫂看。

胖嫂瞄了瞄桶子里的魚，她突然感覺到有一股強(qiáng)烈的腥臭味鉆進(jìn)鼻孔?！巴邸迸稚堥_嘴猛吐起來。

偏 方

辛家住沿河街街尾，背靠一座小山包。房子是木房，有點(diǎn)陳舊，是四排三間兩層的吊腳樓。吊腳樓柱頭板壁清一色的杉木料，小青瓦蓋頂，夯土鋪地，干凈整潔，夏天很涼快。

辛家平時只有辛三爺兩口子在。女兒嫁了，一年到頭難得回來那么一兩次。兒子兒媳在外打工。還有孫子孫女，孫崽成成讀完大學(xué)，在省城謀了份差事，孫女方方三十歲了，在上海讀博士。辛三爺常笑孫女方方，人都讀老了，還沒讀出身。方方說，我讀我的書，反正我這輩子又不嫁人。辛三娘聽了，有點(diǎn)不高興地罵方方，讀書讀得人都哈了。辛三爺兩口子在家很安靜，弄不出什么動靜來。

這天，歇在門口的黃狗汪汪地叫過兩聲。一個男人從炙熱的太陽下走進(jìn)了吊腳樓。

辛三娘在攤篩里晾曬剛切碎的紫蘇、藠頭、韭菜，攤篩放在一個木架子上，切碎的紫蘇、藠頭、韭菜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混合香味。旁邊還攤曬了很多新鮮的嫩辣椒（是開水焯過的），辣椒被太陽一曬，有的表皮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白。辛三娘在準(zhǔn)備做灌辣椒的原材料，灌辣椒是巫鎮(zhèn)的一種地方傳統(tǒng)美食。每年暑假回來，孫女方方都要吃奶奶做的灌辣椒。辛三娘做的灌辣椒是巫鎮(zhèn)最講究的。

“三娘好。在忙啊——”來人和辛三娘打招呼。

“哦——莫怪三娘眼花，攏了才看清是德伢子，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毙寥锓畔率掷锏幕盥?，趕緊地招呼客人?！皝砭蛠?，還講什么禮性?！苯舆^客人手里的東西，辛三娘去倒茶。

“瞎忙，好久沒來看你們二老啦?！眮砜偷仑笞诱f。德伢子圓乎乎的臉，眼睛笑起來一道縫。德伢子早先也是沿河街的住戶，辛三娘他們看著長大的。德伢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深圳打拼二十多年，混得不錯，開了幾家公司，有一家是上市公司。

“你幾時回來的？你娘身體好吧？還住得慣？”辛三娘問。德伢子爹去世后，德伢子把百歲老娘帶去深圳住在一起，專門請了一個保姆服侍。德伢子娘天天鬧著要回沿河街，嫌城里的自來水臭腥。

“昨天回來的。我娘好呢，托你們的福。三爺是我娘的救命恩人……”德伢子說著，聲音有些哽咽。

“那就好那就好?！毙寥镉指嬖V德伢子說，“你三爺在里屋……”

辛三爺正在里屋石槽里倒捶一塊烏黑的東西。滿屋子藥香。德伢子端了茶進(jìn)來，畢恭畢敬地叫了聲“三爺”。辛三爺應(yīng)了一聲，起身讓座。

外面驕陽似火，屋內(nèi)卻是清涼撲面。德伢子稱贊道：“真是別有洞天?！?/p>

辛三爺笑著微微頷首，說：“自得其樂?！?/p>

里屋靠山坎那面有眼井水，暴雨不溢，天旱不干，一年四季清水常流，冬暖夏涼，甘洌可口。里屋沒裝門，外人可以自由出入。沿河街的人常到這里打水。

“好久沒喝這里的井水了。”德伢子說著去咕嚕咕嚕捧井水喝。

辛三爺和德伢子說話的當(dāng)兒，辛三娘切了西瓜、洗了李子，端進(jìn)去擺在桌案上。然后，辛三娘繼續(xù)忙自己的事。一只母雞帶一群小雞崽唧唧咯咯圍著幸三娘的腿轉(zhuǎn)。

德伢子和辛三爺說了陣子話，準(zhǔn)備辭行，辛三爺辛三娘留德伢子吃飯，他說另外有事，留著下次來吃。臨走，德伢子向辛三爺說：“三爺您老好好考慮我的想法?！毙寥隣旤c(diǎn)頭應(yīng)了。

沿河街只一戶姓辛的，全巫鎮(zhèn)也僅此一家辛姓。辛家祖上是從北方來的。辛三爺聽老輩子口傳，他們本來也不姓辛，是姓辜。辜家祖上是宮里的御醫(yī)，很得皇上恩寵。因遭人陷害，株連九族。太祖婆抱著辜家十個月大的男嬰，喬裝打扮，一路逃奔，晝伏夜出，餐風(fēng)露宿。三年后，逃到了山高皇帝遠(yuǎn)的偏僻之地巫鎮(zhèn)。為掩人耳目，把辜字去了頭，改為辛字，隱姓埋名。從此，刀耕火種，篳路藍(lán)縷，飽嘗人間苦難。

到了巫鎮(zhèn)，太祖婆帶來的男嬰已經(jīng)四歲，太祖婆叫他老鼻兒。老鼻兒是個啞巴。太祖婆逃出辜府時，怕老鼻兒的哭聲，引來官兵的追殺，給老鼻兒下了啞藥。老鼻兒十八歲那年的一天晚上，他突然得夢，夢中遇見一青衣老人，如此這般教他采藥用藥。第二天早上，老鼻兒直奔后山，采擷數(shù)種藥材，回家如老人所教如法炮制，得黑藥。其時正好一乞兒拄杖路過，腿患毒疾，腫大如桶，痛苦不已。老鼻兒給他敷上黑藥。兩個時辰過后，乞兒腿腫處惡露流得一地，紅腫消退，乞兒已能行動自如。祖宗顯靈了。太祖婆問清老鼻兒做藥的根由，心里這樣想。太祖婆繼而又和老鼻兒說，這事可不得聲張。來年夏，傾盆大雨三天三夜，巫水河暴漲，巫鎮(zhèn)街道積水及膝。暴雨后，毒日炎炎。巫鎮(zhèn)出現(xiàn)一種怪病，患者全身長紅瘡，奇癢無比，毒性強(qiáng)，易傳染。不到七天，死人上百。醫(yī)家術(shù)窮，無藥可治?？h衙貼出告示，稱誰能治得此病，賞白銀千兩。年輕氣盛的老鼻兒瞞著母親（太祖婆）去揭了榜。老鼻兒到山里采來藥草，在縣衙門口架上大鐵鍋，熬制藥湯。凡身上長紅瘡者喝藥湯一碗，另拿荷葉包盛的黑藥回去搽涂患處。不到三天，果然見了奇效。巫鎮(zhèn)的怪病被老鼻兒制服了。老鼻兒聲名大振。老鼻兒回到家里，高興地比畫著和母親說，鎮(zhèn)里的老百姓都在夸贊他，縣老爺要兌現(xiàn)承諾獎賞他。太祖婆被老鼻兒嚇得不輕，她告誡老鼻兒，兒啊，藥是拿來治病的，不是用來賺錢的。老鼻兒聽了母親的話，沒有去領(lǐng)縣衙那千兩賞銀?？h衙后來給老鼻兒家送來楠木匾——扁鵲再世。太祖婆給老鼻兒立下家規(guī)，藥方只能救急行方便，無論貴賤。

說來也怪，辛家到巫鎮(zhèn)三百年，到辛三爺這輩是十六代，人丁單薄，幾乎代代單傳。老輩子又有話，太祖婆帶著十個月的孩子逃出生天，已是老天對辜家的格外開恩，像巖壁上的草，不求人丁旺盛，只求辜家血脈得以延續(xù)。

辛三爺曾爺爺那輩有兩兄弟，大哥叫猛子，小弟叫求狗。求狗廣結(jié)富家子弟，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成天穿梭歌樓酒榭，尋花問柳。求狗在一場酒局上結(jié)交了摩天嶺土匪頭頭青面猴。青面猴行事暴戾，民怨極大，但迫于他的淫威，誰都不敢招惹他，官府拿他也沒轍。青面猴腰患毒瘡多年，大如銅錢，疼痛不已，四處求治不愈。求狗說他有祖?zhèn)髅胤?，包治。青面猴說，只要治好，金魚三條。求狗心里歡喜那三根金條，樂癲癲回家拿藥給青面猴敷上。第二天，青面猴倍感劇痛。撩衣查看，瘡大如碗口，膿水如注。青面猴二話沒說，讓手下剁了求狗的腦袋，把求狗血淋淋的腦殼掛在河邊的一棵麻葉柳上。三天過后，青面猴腰上的毒瘡好了。青面猴這才知道求狗被他錯殺了。他口里卻罵，狗日的，說一天包好的，害得老子多痛了兩天。

辛三爺讀完高中那年，巫鎮(zhèn)醫(yī)院把他招進(jìn)去做集體工，醫(yī)院聘用醫(yī)院發(fā)工資，沒豆腐票，不吃國家糧。辛三爺說，我不會看病，來醫(yī)院礙手腳。院長告訴他，現(xiàn)在國家號召把醫(yī)療衛(wèi)生的重點(diǎn)放到農(nóng)村，醫(yī)院偏僻缺人才、缺藥品，加上我們這里山高林密，瘴氣重，你家的祖?zhèn)髅胤桨⊥练阶影∑桨≌门缮嫌脠?。這話還真讓院長說準(zhǔn)了，辛三爺在巫鎮(zhèn)醫(yī)院被人稱為辛醫(yī)生的那兩年，的確解除了好多人的病痛之苦。贏得了十里八鄉(xiāng)鄉(xiāng)親的交口稱贊。

那年秋天的一個早上，云霧寨用竹架子抬來一個十五六歲的病人。病人面黃肌瘦，脖子上長個拳頭大的瘤子，摸起來硬邦邦的，瘤子嚴(yán)重影響到呼氣。因家里沒錢看病醫(yī)治，拖了半年之久。眼看瘤子越長越大，父母親看到實(shí)在痛得挨不過了，才送到醫(yī)院來。辛三爺接的診。他看了病人的情況，說，你們大意了，人命關(guān)天的事，耽誤久了要誤事的。病人父親說，知道，可看病要錢的……辛三爺說，沒錢可以想辦法，命去了就沒有了。辛三爺安排病人住下，給他熬藥湯喝。病人姓藍(lán)名大和。住了七天院，吃了七天藥，藍(lán)大和脖子上的瘤子消腫了，面色也紅潤起來。藍(lán)大和命保住了。藍(lán)大和高中畢業(yè)后入伍參軍，在部隊(duì)提了干。每次回家探親，藍(lán)大和都要提了禮性來看望辛三爺（那時辛三爺已經(jīng)從醫(yī)院辭職），感謝辛三爺?shù)木让?。后來，藍(lán)大和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做了副縣長。做了副縣長的藍(lán)大和還來看過辛三爺好幾次。但想不到的是，就是前年，快退休的藍(lán)大和卻出了事，因犯貪污受賄罪，被開除公職、開除黨籍，判刑五年。聽到這個消息，辛三爺驚了一跳，感慨道：“那么老實(shí)的一個人變壞了。藥，救得了人命，治不了貪心！”

辛三爺在醫(yī)院工作時，偶爾也工作之余出外診，主要是幫那些行動不便或者熟人看病送藥。藥是自己炮制的，又是工作之余，辛三爺出診不收費(fèi)。有時收點(diǎn)燒紙、線香。因?yàn)橹魏貌∪艘o先祖老鼻兒燒紙燒香還愿。那年頭正值破四舊。燒紙燒香敬神屬封建迷信，醫(yī)院的醫(yī)生燒紙敬神肯定不允許。辛三爺被拉去辦學(xué)習(xí)班。辛三爺家珍藏的楠木匾“扁鵲再世”也被搜去，一把火給燒了。學(xué)習(xí)班一結(jié)束，辛三爺就到醫(yī)院辦了辭呈。院長好言挽留他，辛三爺說：“古語云，人參害人無過，大黃救人無功。”

辛三爺房子后面圍了個園子，園子里種了藤藤草草的藥材——七葉一枝花、烏頭、天南星、金銀花……七葉一枝花、天南星花事正旺。修長的烏頭苗郁郁蔥蔥。金銀花花期已過，盤虬臥龍的藤蔓攀爬成一個蔭涼的棚架。兩只綠色的樹蛙依附在藤蔓上歇涼。那棵高大的杜仲樹上鳥飛蟬鳴。

辛三爺喝茶。他喝的茶是巫鎮(zhèn)特有的一種茶——棠鵝梨茶。棠鵝梨是俗名，書名三葉海棠，一種四季常青的灌木。辛三爺每年去海拔兩千米的寶鼎山上采一次。葉子和樹干都可做茶。葉子用來泡茶，樹干劈成小塊用來熬茶。茶呈金黃色，只是葉子泡出的顏色淡，樹干熬出的顏色深。辛三爺偏愛熬茶，用生鐵壺子，放溫火上慢慢熬。這種茶有獨(dú)特的味道，入口有點(diǎn)澀，但特別潤喉，咽下去后回味甘甜，放十天半個月不餿、不變味，有生津止渴健脾胃的功效。

辛三爺多次跟兒子說，祖上傳下的偏方他應(yīng)該接下來。兒子說，還是在外面掙錢自在，不肯回來。

辛三爺不是在里屋搗藥喝茶，就是在后園子里侍弄藥草。德伢子來拜訪辛三爺，是德伢子正在籌劃成立一家中藥研發(fā)公司，邀請辛三爺出任顧問，還說如果愿意，辛三爺可用他家的祖?zhèn)髅胤饺牍煞旨t利。經(jīng)歷過非典、新冠疫情的慘痛教訓(xùn)，人們認(rèn)識到了中醫(yī)中藥的重要性。德伢子說，中醫(yī)中藥是古老的驕陽產(chǎn)業(yè)。

“老朽老朽，入黃土的人，不中用啦?！甭犃说仑笞拥脑?，辛三爺搖搖頭，笑著說。

“您老莫謙虛。中醫(yī)就像老酒，越陳越香?！钡仑笞诱f著，陪辛三爺笑。

“我就懂幾個土偏方，應(yīng)急的，登不了大堂。你是見過大世界的?！毙寥隣?shù)皖^喝茶。

“您這偏方千金難求。您老小天地有大世界?！钡仑笞右驳皖^喝口茶，然后抬頭望著辛三爺。

“哈哈……”辛三爺朗朗地笑了。

“嘿嘿……”德伢子也笑了。

就在當(dāng)天太陽落嶺時，黃狗又叫了。在上海讀博士的孫女方方，拖個拉桿箱稀里呼?；貋砹?。

方方叫了辛三爺，然后抱著辛三娘嘰里呱啦親熱個夠。

“爺爺奶奶，這回我不走了?！狈椒酵蝗徽f。

“你畢業(yè)了？”辛三爺問。

“是的。畢——業(yè)——啦，不——走——啦！”方方加大語氣回答爺爺?！拔乙貋砝^承祖?zhèn)髅胤?，向你學(xué)習(xí)炮制中藥的方法！”

辛三爺一口茶沒咽下，被嗆了喉，瞪著眼睛望著方方：“你博士不是學(xué)的這科啊……”

“跨界！跨界！”方方哈哈一笑，“我覺得我有這方面的天賦。我回來了，天天可陪伴你們，天天吃得到奶奶做的飯菜，好開心呀，哈哈……”

“這瘋女子。”辛三娘輕輕地罵一句。

方方放落行李，跑進(jìn)后園子，張開雙臂，對著那些藥草哇哇大聲叫喊：“親們，我來咯……”

辛三爺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天沒回過神來。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