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才讓
朵俄叼著煙——最后一根。心里陡然滋生莫名的火氣。煙頭,像被風(fēng)狠狠地吸了幾口,過濾嘴的焦煳味便傳到舌苔。呸,那截?zé)熎ü杀凰麘嵑薜赝鲁觯坪醢炎炖锏慕轨挝兑餐碌降厣?。他心急火燎,頭很快往前探了探,眼睛認(rèn)真而又執(zhí)拗地往村口望去——剛才,這最后的一根煙是兩個過路的游客給的。他記得自己站在村外,焦灼地張望。一輛越野車突然停下,輪子蹭起的土塵還沒散去,一個大胡子從車窗探出頭,遞上一根煙來。
就是這根煙,解了燃眉之急。朵俄點上煙,隨手給問話的游客指了方向。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把方向指反了。兩個游客開著車,背道而馳——措那溝,他們竟然往措那溝的方向馳去。朵俄撕扯著喉嚨喊了聲,回來,回來,你們走反了??煽帐幨幍拇蟮刂焕鹨坏劳翂m,那道土塵落下時,朵俄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像是空了。這感覺,毫無來由地來了幾次。有時候,是沒煙抽??捎袝r候卻是感到無聊透頂。從什么時候,村里開始玩起一個游戲。讓人厭煩的游戲。說什么朵俄是這村最后的煙民。別人說也就罷了。連村主任都這么說。村主任是朵俄的阿爸,他將一個咖啡色的本子遞上來,本子里清清楚楚地記著村民對于朵俄是村里惟一煙民的確認(rèn)。
阿爸的文筆大概趨同于原話記錄,那些藏文字朵俄讀了,好像真的就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了。一個人一段話,便有各種表情在腦海浮現(xiàn):朵俄,就是我們村惟一的煙民。如果朵俄戒煙了,那咱們村就是無煙村。(森達(dá)說)無煙村?說得輕巧,誰敢保證除了朵俄還有沒有人吸煙,待到把那牌子掛上去,才發(fā)現(xiàn)還有人吸,那就可笑了。(旺青說)可是,據(jù)我所知,咱村真的只有朵俄吸煙,而且吸的煙都比較爛,價錢超不過五元。(巴森說)這樣的記錄,在阿爸的本子里凌亂地記了一行又一行,顯然這些人在某天開了個秘密會議。朵俄明白阿爸將記錄本給他看的原因。——不用猜測,便曉得是為了讓他戒煙。戒煙,這個村便成了無煙村,不是說不生火做飯了,而是強(qiáng)調(diào)健康的重要性,旨在體現(xiàn)村民的精神面貌。當(dāng)然,朵俄也在阿爸的本子里看到另外的東西。阿爸兩根手指夾著紙張,一頁一頁往前翻,翻到一頁,突然停住。朵俄有些驚訝,有些迷惘。那一個個藏文字尖銳地直刺自己的眼眸:不要讓兒子抽煙。不要讓兒子陷入你的情緒。不要讓兒子覺得生活沒有名堂。不要讓兒子沒有了歡樂。不要讓兒子娶壞女人。朵俄明白這就是自家歷史上著名的“阿媽五條”。阿爸曾經(jīng)給他念叨過這些話。要不是阿爸和阿媽離婚,阿爸巴不得天天將這些話塞滿朵俄的耳。
朵俄當(dāng)然記得,“阿媽五條”的誕生是伴隨著自家生活的破碎。阿爸和阿媽總是因為一些小事吵個鍋底朝天。黑漆漆的鍋底對著藍(lán)天。一鍋的肉湯灑入大地。阿爸扇阿媽耳光。阿媽撕扯阿爸的頭發(fā)。凌亂。那時候,朵俄開始抽煙了。
第一包煙,也不知是誰的,撂在村委會的桌子上。朵俄當(dāng)然記得那包煙自己是如何消耗的。一旦夜里阿爸和阿媽吵起來,叮叮咣咣地摔東西。羊圈里的羊開始咩咩叫。牛圈里的牛反芻聲異常的沉重。山腰上自家的青稞地,青稞穗更加低垂。朵俄便會叼一根煙在嘴里,而后劃一根火柴點燃?;鸩耦^在擦皮上劃出藍(lán)光,接著跳出一個火苗。弄得他總是坐起身,蹬掉被子,將煙頭湊過去。煙頭和火苗的密謀產(chǎn)生煙霧。這個過程,恰好有效地分解了對于阿爸阿媽吵架的專注。朵俄發(fā)現(xiàn),吸煙的確是轉(zhuǎn)移注意力的好方法。很快,那一包煙被他干完了。他記得自己每吸一根都會說,這是最后一根,之后再也不吸了??伞白詈笠桓焙孟袷俏闹湔Z,讓他停不下來——朵俄看著一地的煙頭像煙的尸體。他光著腳找來空罐頭瓶,而后將一個一個的煙頭裝進(jìn)去,擰上蓋。光著腳走出門,拿起鐵锨往自家屋后的小山包那邊去。他用鐵锨掏一個坑,神色凝重,肅立好一會兒,黑暗像個老人默立于身后,看著他埋煙頭。直到第二天,他才發(fā)現(xiàn)通往小山包的路上竟然有點點血跡,再看自己的腳原來是被瓷碗的碎片扎爛。這件事當(dāng)然成為自家歷史中的一段秘史。只要“阿媽五條”出現(xiàn),很快就會勾起這樣的回憶。
那一年,朵俄才十二歲。后來,阿爸阿媽實在吵不動了,身心俱疲,離婚吧!阿爸阿媽說好了誰帶孩子誰分割的牛羊多一份,他倆決定尊重孩子的意愿。朵俄說,那我跟著阿爸好了。阿媽眼里起了一陣霧。隨后帶著分得的牛羊嫁出去??蓺獾氖牵薜靡稽c也不遠(yuǎn),從朵俄的屋算起,嫁給兩百米開外剛離婚不久的男人。
阿爸報復(fù)似的把那人離掉的女人娶過來。女人將從男人那兒分得的牛羊趕來跟阿爸的合到一處,損失得以彌補(bǔ)。有意思的是,女人憑空有了朵俄這兒子,而朵俄的阿媽意外間也有了女兒。兩個男人好像是球員交換了場地,上下半場的人生荒誕得讓人唏噓?!值囊馑荚倜黠@不過,戒煙。目光中有條通道亮亮的希望朵俄沿此前行。朵俄愣了好一會兒,眼前很快閃現(xiàn):夏天,自己趕著羊到草山,草山上的風(fēng)呼呼地吹,朵俄弓著腰,叼一根煙到嘴里,費(fèi)勁地用打火機(jī)打火,有時,蹲下身比一只羊都矮,利用羊擋墻保護(hù)火苗,點燃煙也就燒煳一撮羊毛?!睦锇蛋邓尖猓瓦@般吸了多年,二十五的年紀(jì)十三年的煙齡,說戒就戒,誰信?況且,朵俄不相信自己是村里惟一的煙民。這聽上去太假。朵俄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去調(diào)查。首先,去村委會。如村委會的桌子上還像以前扔著煙,說明有人還在吸。只有吸煙的人才會覺得求人辦事遞一根煙是禮節(jié),其他人不會。
朵俄說走就走。一溜兒腳步,啪啪啪打臉地面。村委會的辦公室,門敞開,一個人也沒有,好像有人專門設(shè)套等著他來“視察”。辦公桌上收拾得干干凈凈,墻上的光榮榜幾個村民俯視著他,好像瞅著一個闖入者。朵俄步入辦公室,在不大的空間里漫步,腦子里竟然有了遐思。如果辦公室是雪豹的領(lǐng)地,那自己就要留下闖入者的氣味。這無關(guān)什么來者留其名或動物學(xué)意義上用氣味劃分地盤。但確實要求不能逗留太長時間。小時候,朵俄總是貓著腰潛入村委會辦公室,那時的辦公室是一間有風(fēng)穿過的土房,墻體的裂縫可以將兩根手指插進(jìn)去。而今,升級了。水泥房,插著鋼筋柵欄的大窗戶,安全防盜門,可感覺竟然像回到了從前。從前貓著腰找煙,看到桌上散落著紙煙,就會抓起放到懷里。所不同的是,現(xiàn)在,自己也是在找煙,但看不到桌子上有一根煙。怎么?朵俄心中一凜,抬腳就邁出了辦公室。
村里有人問他,朵俄,忙什么呢?
朵俄就說,什么也不忙,走走看看。
村里人就說,你煙戒得如何?
他馬上意識到在村人玩的游戲之中,自己是主角,自己被眾多的眼睛盯著,外加那些監(jiān)控牢牢地鎖定他。一舉一動全然逃不出把控。他忽然覺得莫名的口渴。腦子里調(diào)查的念頭當(dāng)然不散。他決定去村里的小賣部看看。煙??隙ㄓ袩熧u。而且,開小賣部的這位最了解此村誰吸煙誰不吸煙。盡管,朵俄很長時間沒去過小賣部買煙了。究其原因,是因為開小賣部的這位是他的情敵。朵俄忽然停下來,掂量掂量,權(quán)衡權(quán)衡利與弊。利,也許真的就可以調(diào)查出一些名堂。弊,弄不好情敵會讓他難堪?!l讓自己愛上不該愛的人。朵俄有時候覺得自己愛上布姆普陽與布姆普陽愛上他是對離異父母的背叛。怎么說呢?阿媽是布姆普陽的繼母,而布姆普陽的母親卻是他的繼母。這關(guān)系想想就頭疼。
朵俄和布姆普陽在草山上幽會,談得最多的話題也是這件事,這明明就是一道坎,不,萬丈壕溝。未來不可期,只有珍惜目前走一步算一步。因此,朵俄和布姆普陽彼此珍惜,感情很好。甚至好到有些時候偶爾的心慌都會猜想是不是對方出了什么事,呸呸呸,怎么會出事呢?但心有所想,朵俄就會站在房頂往二百米開外的院子望過去。很快,布姆普陽就會從屋子里出來,向他招招手。通常,房頂上懸掛的經(jīng)幡就會獵獵飛揚(yáng),打掩護(hù)一般。也不知怎么,可惡的班久這時會冒出來。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和布姆普陽套近乎。這小子,從他的小賣部拿些擦臉油、糖果,包在嶄新的頭巾里送布姆普陽。他站在院外,嘴里高聲喊布姆普陽的名字,然后,把包著東西的頭巾往布姆普陽那兒扔。布姆普陽會生氣地把東西扔回去,她很用力,朵俄總是看到頭巾的拋物線遠(yuǎn)遠(yuǎn)地落到積水的洼地邊,頭巾變得泥乎乎。
村里人慢慢發(fā)現(xiàn)朵俄和布姆普陽的事情,最反對的當(dāng)然是她阿爸。朵俄一站到房頂,那人就會站在院子里罵,有些人省省吧,明明知道羊和狼不可能混群,還想著到嘴的肥肉,當(dāng)心迎接你的就是獵槍。咣當(dāng),甩門進(jìn)屋,當(dāng)然少不了對布姆普陽的一頓臭罵。
朵俄猜想阿媽對此事是何態(tài)度。同在一個村,免不了撞上。阿媽見了他不說別的,總念叨少吸點煙??磧扇伎樟?。身體最重要,其他要看自己的造化。阿媽拽拽朵俄的衣擺,而后走開。整個過程要不了五十秒。
有時,朵俄覺得自己是幸運(yùn)的。不管怎樣阿媽就住在兩百米開外,不至于見不到。即使當(dāng)了別人的阿媽,一樣可以從她的目光里感受暖陽。一樣可以看到她在笑,和別人又生了兩個女兒在羊圈邊慢慢長大。當(dāng)然,繼母也不甘落后,比賽似的生了兩個兒子。朵俄的兩個弟弟,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與阿媽那邊的兩個女兒年齡相當(dāng)。朵俄看著兩個弟弟放羊上山?jīng)_著兩個小女孩吹口哨,不敢再想今后會發(fā)生什么事!也許,歷史會重演,朵俄和布姆普陽因此決定,不管怎樣也要在一起?!涠硐崎_小賣部油膩的門簾,班久便秘一般盯著他??諝馑坪踉谀且豢棠蹋≠u部墻上的石英鐘嗒嗒作響。有一種寧靜叫尷尬,在兩人的心里游走,而后繃緊頭皮。還是朵俄先開了口,他的問話一出口,班久像是抵擋射過來的箭一般急急回話?;卦捲诖藭r,宛如敵方射來一支箭那么就回一支箭擊落它。班久說,你要的這兩樣?xùn)|西我這兒一樣沒有。朵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沒有?口渴,想喝礦泉水,而煙癮犯了想吸煙。這兩樣,換在縣城,哪個小賣部都有。而在村子里,惟一的小賣部竟然不賣這兩樣?xùn)|西,這說出去誰信?朵俄像看傻子一樣看班久。班久像看瘋子一般看朵俄。朵俄完全沒有料到,班久甩給他的解釋竟然是:礦泉水,這附近山下流淌的小溪,隨便掬一捧都是礦泉水,賣它作甚?煙,村里只剩一人吸煙,況且那人從不光顧我的小賣部,我進(jìn)那東西做啥?朵俄完全蒙了,回答足以說明問題。但從班久的嘴里冒出來,他還是有點不信。從小賣部出來,朵俄邊走邊分析,也許,班久講的是真。哪有生意人放著錢不賺,即使手里有一根骨頭都會期盼有人來問價。除非沒人了。
假設(shè)地球上沒有人那么也就沒有一切與人類相關(guān)的行當(dāng),套在這事上同樣適用。沒有人,就不會有人吸煙。沒人吸煙,誰還理會這煙草?因此,班久所說應(yīng)該不算歪理邪說。但話說回來,萬事萬物哪能因為短短的一個解釋就做了定性,這未免太草率。有時候,某些解釋還得反著聽,反其道而行之,所謂你說一那不一定是一而是二,還有可能是三,不能因為你嘴里吐出某個詞而忽略整個句子的意味。句子背后其實還可能藏著另外的意思。說沒人吸煙所以不賣煙,也許很可能是沒有煙草專賣證。上次,不就看到煙草專賣局的車在村子里轉(zhuǎn)悠嗎?可憐,倒車鏡鏡片都碎了。專賣局的司機(jī)打開車窗,吐一個煙圈。煙圈像繩套飄向路邊行走的朵俄,在頭頂緩緩打開,像空氣的漣漪。當(dāng)時,那人問朵俄村里有幾個小賣部,朵俄伸出一個手指頭。那人又問,小賣部賣煙嗎?朵俄沒回答這問題,而是想,自己從不在村里買,騎摩托去縣城,選擇性更大。況且,他覺得班久和自己的村主任阿爸早就串通好了。其實,阿爸口上不說,但極不贊成兒子和布姆普陽在一起。繼母大概也是這意思。所以,阿爸巴不得班久得手,暗中的支持肯定有。朵俄想到這兒,忽然覺得村里人都在針對他。把手指頭吮到嘴里,而后取出來測了測風(fēng)向。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只是想坐到下風(fēng)處,沒準(zhǔn)哪兒就會飄來煙草味。
朵俄說干就干,在一個躺倒的籃球架上坐定。他使勁用鼻子嗅嗅,鼻子沒那么靈,不是狗鼻子。有人說狗的嗅覺大概是人的1200倍,即使一只瞎眼狗仍可以像正常狗那般生存。朵俄不是狗,誰都不信他能聞到別人聞不到的氣味。一個人尷尬地坐著坐著就感到還是要坐得舒服些才好,坐到籃筐的鐵環(huán)里,背部靠著籃板。他睜大眼睛,突然瞧見村道上跑出來兩條狗,驚訝至極:一條黃狗,一條黑狗,狗嘴里竟然叼著煙,煙頭上的火點清晰閃爍。朵俄哀嘆,連狗都有煙抽。兩只狗,叼著煙,叭叭地吸兩口,狗頭上煙霧繚繞。跑過去細(xì)看究竟,但黃狗和黑狗哪能容朵俄靠過來,早早豎起木棍般的尾巴,開溜。一陣煙草的氣味繼續(xù)飄來。彌漫。朵俄堅信自己的嗅覺細(xì)胞也像狗一般達(dá)到20000萬個,煙草的味道由弱到強(qiáng),甚至刺鼻。不失時機(jī),村道上一群牛漫過來,牛嘴里也叼著煙,煙頭上的火點一明一滅。一聲聲的蹄音,似在襯托什么,甩著尾巴好像驅(qū)趕著蚊蟲。愜意而慵懶地邁步,根本不打算看朵俄一眼。
過了一會兒,羊也來了,同樣叼著煙,一只擠一只,后頭的羊,嘴中煙碰著前羊的屁股,羊毛的焦煳味刺鼻,比煙味還要大。它們吸煙速度很快,眼看著煙迅速變短,化成煙燼飄散,朵俄不得不咽口唾沫,如此似乎可以緩解煙癮。他使勁嗅嗅,突然感到一只手緊緊地捏住自己的鼻子,鼻孔不通氣,只能張大嘴,呼吸。那只手松開,一股檀木熏香的味道立刻攫住鼻子,好像使剛才還陷入困境的嗅覺細(xì)胞活泛起來——這種味道太熟悉。熟悉到好像就在一個月前,確切說是在一個半月前,他和布姆普陽跑到卡果寺磕頭。朵俄使勁地在地板上磕,布姆普陽輕柔地將額頭對下去,蜻蜓點水一般,那時,檀木熏香的味道混合著酥油燈的油煙味緩緩地抵達(dá)鼻孔。朵俄猛然感到自己的鼻孔發(fā)癢,走出大殿時他用手指狠狠地?fù)笌紫卤强?,好像加深了對這股氣味的認(rèn)知。檀木熏香的味道證實眼前的這個人來自卡果寺。濃烈的氣味可以證明他是個僧人。只有卡果寺的僧人才會長期浸在這氣味里,隨便哪個人都能聞出身上的熏香味?!穷D成朱古。睜開眼,朵俄驚訝地張著嘴,不敢相信剛才竟然是朱古捏住他的鼻子把他從夢中驚醒。朱古像看一個轉(zhuǎn)世而來的故人一般看朵俄。朵俄睡眼惺忪,手背一抹眼睛,眼前的一切似乎清晰起來。一個判斷緊接著像一個鐵牌掉入意識海:頓成朱古極有可能是阿爸請來的說客。戒煙。他等待朱古嘴里撂出這話題。這樣,他才有可能向朱古也提一個請求。這不是什么等價交換。所謂等價交換不可以是一個念頭和另一個念頭的交換,絕不是如此。舉個例來說,如果朱古要求朵俄戒煙,朵俄會提出自己想娶布姆普陽,朱古向雙方的父母發(fā)一句話不是不可以。所以,一切都似乎順理成章。朵俄想到這兒,不由得激動起來。
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朱古竟然走了。他有點后悔自己怎么不先提出請求。他開始回味朱古的話語,頗有意味。第一句是,你怎么能睡到這兒?睡在這兒不會舒服的,不如睡在松軟的草甸上,你不是常這樣干嘛!第二句,完全出乎朵俄的意料,什么時候能換個新籃球架立在這兒,打打籃球,勝過打麻將。第三句算是朱古的感嘆,時日漫漫,你我都是一介肉身,慢慢揮發(fā)身體的水分。朵俄有點不理解朱古為什么不提戒煙。想到煙,他嘴里發(fā)苦,熏黃的手指抖幾抖。身體里好像有什么在躁動。朵俄猛然覺得頓成朱古說這些話一定是在提示什么。朵俄原地轉(zhuǎn)圈,他一拍腦袋覺得朱古一定把寺院的護(hù)法神留在他身邊了。監(jiān)督。很有可能。朵俄腦子里出現(xiàn)這奇怪的念頭,立馬轉(zhuǎn)身看看身后,影子是不是多了一個?沒有。他的嘴角漾起似有似無的笑?!又?,在床鋪下他發(fā)現(xiàn)一個被自己的體重壓扁的煙盒。五牛。扁扁的煙盒訴說著這包煙待在這兒已經(jīng)很久了。拿到鼻下聞聞,煙味濃郁。扒開,好像期待一個秘密出現(xiàn)。一根壓扁了的煙,真是最后一根煙呀。當(dāng)然,可藉此檢測寺院的護(hù)法神是不是留在身邊監(jiān)督他。這根煙似乎變得沉重。棘手。滾燙。不可信。不可言。不可目視。不可意會。讓意識海翻騰不已。讓朵俄心里七上八下。
他叼著煙,從自家的屋子走出來。他掏出一次性打火機(jī)。然后,東看看西望望。走兩步,停在斑駁的土墻下,呲,大拇指一劃拉,一團(tuán)火苗從打火機(jī)的出火口跳出來。他準(zhǔn)備將嘴里的煙對上去,這時候,他相信如果寺院的護(hù)法神留在身邊,一定不會讓自己吸上一口。紙煙被火舌舔,還沒等朵俄吸一口,就有陌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火苗縮回去,朵俄轉(zhuǎn)過身——一個穿著風(fēng)衣,戴著眼鏡,胸前掛著照相機(jī)的家伙,弓著腰往這邊瞅,影子投到土墻上居然高大,好像俯視著朵俄。朵俄驚訝地將嘴里的煙掉到地上。護(hù)法神?難道是護(hù)法神變化而來?那人居然認(rèn)得他,他直起腰,嘴里說著,朵俄你不認(rèn)識我了?是我呀,你想想,是我,是我。那人努力地眨巴著眼睛。眨巴眼睛,似乎要勾起遙遠(yuǎn)的記憶。沿著他的目光回溯,回溯,有個光很黯淡的地方,不是阿媽的子宮,而是在小學(xué)。在朵俄的記憶里,那段時光天總是陰著。還想不起來?準(zhǔn)確地講在鄉(xiāng)寄宿小學(xué),你我是同學(xué)。你上到三年級就退學(xué)了,而我一直讀下去成了記者。如果再想不起來,那我就給你提提醒,我是你同桌巴桑最好的朋友齊勒。記得嗎,你總是和巴桑吵架。老師總是罰你倆站在操場上頂著大太陽。我用我的小缸子偷偷給你倆盛水喝。我先給你同桌巴桑喝,然后,不顧他反對將水拿給你。
朵俄聽了一陣恍惚,但上三年級退學(xué)的事,齊勒倒是說對了。朵俄看著齊勒,同他握手。齊勒繼續(xù)從記憶里往外掏:那時的課本,鉛筆盒,宿舍里的上下床,校廚做的大饅頭,體育老師的皮靴。言語完全像一個踩不住剎車的司機(jī)在道路上奔馳。前面有個壕溝才能讓他停下來。果然,握手使齊勒震顫,手臂確實使二人有了聯(lián)結(jié)。既然是同學(xué),齊勒一定想得起來,三年級的時候,班里已經(jīng)有同學(xué)吸煙了。三個。朵俄總是看到他們從小賣部里買散裝煙。一根。三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地輪著吸,吸半截,掐滅,把煙頭藏到帽子里。于是,頭發(fā)上總有股煙草味在升騰。
可齊勒身上一點兒煙草味也沒有。
仔細(xì)聞。朵俄使勁地吸吸鼻子,以至鼻尖生出細(xì)細(xì)的豎紋。
好奇怪的味道——好像點燃羊茅草熏染羊皮的氣息。
果然有劇本:齊勒認(rèn)定朵俄作為此村最后一個煙民,戒煙的日常值得報道。當(dāng)然,一切必須按照他的編排來。
如何編排?這得是一個系列報道,朵俄戒煙七篇。第一,得交代為了讓你戒煙,你阿爸收走了你的摩托車鑰匙、手機(jī),還有他不許任何村民載你去縣城。任何人不得幫你買煙,在戒煙期間,杜絕有人暗地里給你提供卷煙尤為重要。還得交代這個村快成無煙村,因為你的存在讓村民們感到你就是一個另類。換到別的地方,吸煙的人多了去,可一個村只有一人吸煙,這放在哪兒都是奇跡。你阿爸想讓此村變成無煙村是想把這奇跡擴(kuò)大,形成良好的社會效應(yīng)。這時,要突出你是在阿爸感召之下、在村民幫助下戒煙的。第二,也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于你如何戒煙。不能把戒煙說得輕而易舉,而是要突出對于一個多年的煙民來說,戒煙實屬不易,我打算第一篇報道用你一張叼煙的照片,那根煙是沒點燃的。手里的一次性打火機(jī),得拿開些,保持一段距離,似點又非點煙,思忖的神情浮現(xiàn)在臉上。當(dāng)然,換到其他地方一件戒煙的事根本沒報道的價值,但在你們村,只要你戒了,一個無煙村便誕生,意義非凡。
說著,齊勒舉起掛在胸前的照相機(jī),對準(zhǔn)朵俄咔咔咔地摁動快門,數(shù)碼相機(jī)屏幕上畫面疊加,齊勒眼里看到每一張照片都是朵俄跑開的背影。步幅很大,以致肩膀一高一低。頭顱前傾,后腦勺很可愛。接著,鉆進(jìn)一輛越野。車子的灰塵像紗巾一樣縹緲。最后一張,竟然是一只行將縮進(jìn)車門的腳。鞋底的紋路依稀可見?!涠碜显揭败嚭笞\?yán)锏臍馕睹驮强桌镢@,一股方便面混合著榨菜味還混合著煙味撕扯鼻黏膜。他使勁打了個噴嚏。然后,才想起自己坐上這輛車真有些慌不擇路?!?dāng)時,車猛然停下來,一個大胡子探出頭喊,上車。朵俄想也沒想,拉開車門坐上去。越野車的顛簸從輪子傳遞給每一根骨頭,一介肉身顫顫。前排的兩個人一言不發(fā)。沉默像一塊鐵橫在三人中間,不得不引起重視。路已經(jīng)走了將近半個時辰,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不斷變換,心里的感受也在跳躍。前一分鐘,朵俄在想護(hù)法神是不是還跟著他,后一分鐘他猛然想起布姆普陽。接著,他想起阿爸,繼母,阿媽,還有阿媽的那個男人。這四人不斷地在他的腦子里輪番出現(xiàn)。阿爸的臉和那男人的臉不斷疊換,而阿媽的臉和繼母的臉時不時相融,變成另一人。布姆普陽和自己的前景堪憂。有種說法,壓在朵俄心里很久了,如果布姆普陽和自己成了,四個老人結(jié)了親家,該如何面對?頭疼。不去想吧,但實質(zhì)性問題遲早得面對,就像自己目前膀胱里憋著尿,必須解決。
嗞,剎車聲劃拉著朵俄的耳朵。車尾處一陣土塵升騰。朵俄解開褲帶,發(fā)現(xiàn)這條路不是去縣城的路,稍不注意,越野已拐進(jìn)另一個方向。從灌木叢生的地勢分析,是去往卡果寺的方向,不遠(yuǎn)處嵌在山體的紅巖石正是天然的路標(biāo)。眼前的兩人,目光凜冽。心里一定有想法。
朵俄心里也有想法。他忽然想起自己給其中一個指過路。大胡子。就是他。如果不是換了一身衣裳,在車上總用后腦勺對著他,他不會這么晚才想起這件事。措那溝。而他們當(dāng)時要去卡果寺。卡果寺,措那溝,兩個相反的方向,誰都會認(rèn)為指路人故意指錯。朵俄抱歉地笑一下。大胡子說,想起來了?朵俄點點頭,想起來了。大胡子說,措那溝風(fēng)景不錯,可你知不知道我倆的車在溝里爆胎了。油也差點耗盡,要不是我們始終記得有人講起,去往卡果寺的方向有塊紅巖石。紅得像雞血石,但不是雞血石。加之簡易公路塌方,我倆不得不折返,真的有可能棄車于溝,步行而出。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而今的相遇相逢顯得多么的有意思。
大胡子身邊戴墨鏡的胖子緩緩走過來。他不懷好意。猛然從身后用裸絞的手法卡住朵俄的脖子。血色涌上臉,和紅巖石差不多。朵俄眼珠凸起,氣喘不上來。他暈了,待到脫離休克狀態(tài),人已經(jīng)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手腕纏了膠帶,腳腕也是,而后又用了繩索。更可氣的是,居然使了種奇怪的綁法,讓捆在身后的手無法掙脫。整個人像一條被扔上草地的魚。掙扎。于事無補(bǔ)。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夕陽收走最后一道金線。眸子里的光也不住地瑟縮。兩個人,蹲下來告訴朵俄,當(dāng)時在措那溝,越野在簡易土路上顛簸得好像海浪中的舢板。兩個人的骨架像要顛散了。后輪胎爆炸的聲響,像有人對著越野開了一槍。你知不知道,當(dāng)時真以為有人要射殺我倆。驚恐。擔(dān)心。腿肚子打戰(zhàn)。就差尿褲子了。我倆從車?yán)锾鰜碣橘朐诘?,四處觀察,真是出糗莫過如此。所以,你得為此付出代價。你不知道夜里措那溝的風(fēng)有多涼,在那樣的環(huán)境換備胎有多辛苦。而且,你耽誤了我們的正事,你猜得給我們造成多大的損失?一小時一萬塊,懂嗎?兩個人氣呼呼地吸煙。突然,胖子走過來踩住朵俄的臉,鞋底的花紋印上他的面頰。我現(xiàn)在問你個問題,你得老實回答,卡果寺大殿附近有幾個監(jiān)控頭,大殿里有幾個報警器?朵俄心中一凜,分明是兩個盜賊,自己怎能對他們透露半點信息。心下一橫,閉起嘴搖搖頭。他猛然感到,一個改錐在撬自己的嘴。張嘴,胖子便把十幾根煙塞進(jìn)來,滿滿的,然后,用膠帶封住嘴。不說,那你就老老實實在這兒待著吧。越野“嗚”的一聲向著卡果寺的方向駛?cè)?。朵俄聽著聲音越來越遠(yuǎn),漸弱,弱,消失于無。身體感到一股涼,麻酥酥地從脊梁處爬上來。他再次使勁掙扎,綁在背后的手和彎曲的腿腳間還有一條繩繃著,致使怎么滾動都無法站立。夜,搭在灌木上好像一塊破布。他用舌頭抵住滿嘴的紙煙,口水浸泡紙煙,一嘴的苦澀。
突然,他聽到狼嚎從遠(yuǎn)處傳來,一高一低,連綿不斷,越來越近。灌木似乎瑟瑟發(fā)抖。猛然間,從對面的灌木中躥出兩只狼來:一樣大。一公一母。公狼嗓子里悶出嗚嚕嚕的聲響,一口咬住他的耳朵。一只耳便血淋淋到了它嘴里。朵俄使勁地扭動身子,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這時,母狼輕柔地走來,鼻頭湊到他下體,深深一嗅?!蜓澮d了。是的,既然手腳被綁,只能這么解決。母狼像是要和朵俄交流。繼續(xù)輕柔地將鼻頭伸到朵俄的脖頸,靠近咽喉部位,他猛然想起那是布姆普陽經(jīng)常親吻的地方。狼鼻孔噴出的熱氣,竟然讓朵俄感到一陣舒服。猛然間,狼嘴里的“鋼牙”咬進(jìn)皮膚,嘎嘣,血順著它的嘴流出來,在草地洇開。他感覺這時自己被什么吸引,從一個洞口被吸了出來。不久,發(fā)現(xiàn)竟然站在兩只狼身后。眼前的景象讓他震驚:肉體竟然被啃得鮮血淋漓。朵俄大叫一聲,滾開。沖過去用腳踹向母狼。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也不能打攪到它們?!闹械囊豢|執(zhí)念不散。究其原因都是那兩個人。一陣風(fēng)吹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快就到了卡果寺對面的山坳,越野車停在那兒。一派肅殺,疏草間的沙粒滾動。老遠(yuǎn),兩個人影向這邊跑來。車門竟然沒鎖,坐入車,車燈奇怪地亮了,兩道亮光射向?qū)γ?,他覺得是自己的磁場在作怪。不是嗎?這時,兩個人停下腳步。嘴里大聲喊了起來,誰?誰在車?yán)??他坐在后座上一言不發(fā)。兩個人在車燈投射的光亮中機(jī)警地站立,一會兒,胖子走了過來。嘴里叨叨著,朋友,我們談?wù)?,我手里沒有任何武器。胖子舉著雙手走過來,而后拉開車門,瞪著眼睛看看,繞車一圈,踢著輪子喊了起來,過來,沒人,肯定是電路出了什么問題,車燈才自個兒亮。大胡子在車燈的亮光中,一把撕下臉上的胡須扔到一邊,頭發(fā)也從遮陽帽中一瀉而下,竟然是個女的。雌雄盜賊??磥?,專找偏遠(yuǎn)山區(qū)的寺院下手。
兩人坐入車,好像根本沒意識到朵俄的存在。手里出現(xiàn)一個金剛杵,是卡果寺的鎮(zhèn)寺之寶。朵俄在卡果寺的大殿里見過。它被供奉在一個玻璃罩中,陳舊的面目寫滿歷史的滄桑??ü碌暮蜕性嬖V他,它源自拉薩,比寺院里的任何物件都要古老,甚至和布達(dá)拉宮一個年紀(jì)。當(dāng)時,聽得朵俄直咋舌。怎么會呢?歷史在玻璃罩里展示滄桑,很多人卻未必識得??蓛蓚€盜賊看來心中有數(shù)。他倆興奮地將此物在手里傳來傳去,而后用擦車抹布包起,裝入座椅間的儲物箱。接著,好像被誰點撥般地激吻起來。舌頭的纏繞和嘴唇的吸吮發(fā)出嘰嘰咕咕的聲響。車?yán)锏臏囟乳_始上升,即使朵俄也感到熱從腳底升起直上腦門。開動的越野也感到這種熱一直在傳遞,甚至有一股焦煳味彌漫而來。
胖子使勁地吸吸鼻子,什么味道?
能有什么味道?
不對,是不是你吸煙扔了一根煙頭引燃了什么?
怎么可能?
胖子低下頭,扭轉(zhuǎn)頭,察看。越野駛離路面飛了起來,而后重重落地。整個車子開始打滾,停止。車?yán)锏臒熢絹碓綕猓紵?。胖子滿臉是血,女盜賊完全像被震暈了?;饎菰絹碓酱?。朵俄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也幫不了忙。他只有大聲喊叫。胖子,你倆,醒醒,著火了?;痖_始撩撥朵俄,一聲巨響轟地把越野炸開?;饻缌?。爆炸的威力竟然讓車?yán)锏幕鹣?,碎片被炸得到處都是?!l(fā)現(xiàn)自己仍然被捆在草地上。他使勁掙扎。扭動身子。腳趾頭在鞋里一動一動,現(xiàn)實是:嘴上的膠帶已被折斷的灌木劃開。剛才,在醒來的那一刻,他狠狠地將嘴對在一根幾寸長被折的灌木,膠帶撕裂開口子,帶著血的煙被他一口一口吐出來。鼻孔里滿是灌木青草野花的氣息。野花還是黃色的小拇指蓋大的那種。他總是摘一朵插在布姆普陽的發(fā)端。布姆普陽便會取下來放到鼻前聞聞。而后,伸到他的鼻孔前同他分享。他總是極力地分辨這味道和布姆普陽身體的氣味有何不同。布姆普陽抱住他說,如果我倆未婚有了孩子,興許,他們不會阻撓。他記得自己小心翼翼地解開她的腰帶,而后像進(jìn)入到又一個夢里。不管怎樣什么辦法都得試一試……突然,朵俄聽到狼嚎從遠(yuǎn)處傳來,一高一低,連綿不斷,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