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綻放的那一夜

在河濱公園看完跨年煙花的那一夜，我在日記本中寫下：“只要有想念、有愛、有星辰，就永遠(yuǎn)不是孤身一人。”

那一年正是我人生的低谷期，考研失敗后回到家鄉(xiāng)小城，每天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同齡朋友大多讀了研，或是去工作，而我仿佛被原本的世界拋棄，和大家漸漸斷了聯(lián)系，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迷茫又消沉地度日。媽媽看到我的狀態(tài)并沒有表現(xiàn)出焦慮，她會買香薰蠟燭放在我的房間，定期打理我的書架和陽臺上的花花草草，換著法子做可口的飯菜并放任我在每一個不想早起的清晨賴床。

初夏，入秋，又立冬，一年匆匆而過?？缒耆盏哪翘彀恚瑡寢屚崎_我的門，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身子，問道：“社區(qū)發(fā)了通知，晚上有一場很大的煙花秀，我們一起去看吧?！蔽腋C在床上看書，抬眼看了看窗外，暗黃色的天空風(fēng)沙彌漫，“你和樓下的張阿姨一起去吧。”我說，“我不想去?！?/p>

她失落地關(guān)上門，白色的雪花細(xì)細(xì)碎碎地落到我的窗臺邊，世界陷入長久的寂靜。不知躺了多久，忽然傳來一陣巨響，然后窗外便是忽明忽閃的天空。我又想出去看看，媽媽看到我從房間里出來很是欣喜，急匆匆地?fù)Q好衣服同我一起出門。

我們裹著厚厚的棉襖被人群推著往前走，煙花在黑夜中綻放又隱沒，冬夜的風(fēng)在渭水之上呼呼作響，但我們并不覺得冷。那場煙花秀持續(xù)了很久，直到人群漸散，廣場上只剩下我和媽媽，坐在無盡的夜空下敞開心扉聊天。

我們聊到過去的人和事，還有很疼愛后輩的外公。他過世的那一個冬夜，天空中也綻放了如今夜一般絢麗的煙花。

外公走得很突然，在我們一家團(tuán)聚，喜氣洋洋迎新年的那一天。雪下得格外大，我央求媽媽帶我去踩雪，回頭看去，潔凈的雪地里留下一串串深淺不一的腳印。直到暮晚時分，一輛救護(hù)車從通往外公家的小路疾馳而過，媽媽突然握緊我的手，她說感到心臟很疼，便拉著我使勁往家里跑。

我們回去的時候外公已經(jīng)過世了，是突發(fā)性心臟病。屋外，跨年的鐘聲響起，煙花和雪花一起下落消散；屋內(nèi)，外婆、媽媽、舅舅們的哭聲震天，我站在角落里默默看著這一切，感到茫然，那是我第一次離死亡這么近。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家里都默契地回避關(guān)于外公的話題，可每年跨年煙花升起，心里那片破碎而老舊的記憶便被重新拼湊。那晚和媽媽看煙花，說起外公，她滿是遺憾：“本來想給他買一身好點的呢子大衣，夏天時帶他去看海，可誰想到這么突然他就離開了?！?/p>

是呀，人的一生總有太多遺憾。小時候，外公家里有一棵酸棗樹，我喜歡坐在樹下，透過樹葉看零零碎碎斑駁的光影，和飄過的云捉迷藏。村里時常有推著小車賣豆花的人經(jīng)過，我端著外公拿來的小碗，乖乖等老板給我打豆花。

喝完豆花之后，外公會在口袋里掏出一沓皺巴巴的錢，摸摸我的頭發(fā)，“去小賣鋪買點好吃的吧，不要告訴你媽媽??！”“等我長大賺錢了，也一定給你買很多很多好吃的！”我對外公說道?？蛇€沒等到我工作掙錢，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那晚的煙花和外公離開時那夜一樣，盛大而燦爛，媽媽說，他也一定變成了那些零零碎碎的光，微微發(fā)亮，溫暖著所愛之人往后的歲月。

大雪慢慢落下，慢慢覆蓋住街邊閃爍的信號燈。我和媽媽慢慢走過，也學(xué)著用美好的回憶蓋過心中的悲傷。那天我寫了長長的日記，給枯萎的綠蘿澆水，新的一年，開始了新的生活。

離開家，獨居。一個人去超市，一個人做飯、喂貓，一個人看煙花。工作后的休息日，我喜歡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放空自己。日記本裝在隨身的背包里，我翻開它，里面那句話已經(jīng)被磨損得泛黃，“只要有想念、有愛、有星辰，就永遠(yuǎn)不是孤身一人?！?/p>

公園里的戀人們成雙成對，穿校服騎自行車駛過的少年滿身意氣，年少時的怦然心動歷歷在目。我曾經(jīng)也純粹又熱烈地喜歡過一個男孩，雖然故事沒有結(jié)局，但他也曾是我黑暗天空里煙花般的存在。

多年以后，他偶然來到我的城市。晚飯后，我們站在街邊的紅綠燈旁看那些過往的人群，涌來又離開，一撥接一撥。生活讓曾經(jīng)年少的我們不再天真，噴泉旁圍著很多小孩與大人，隨著噴出的水花尖叫大喊，那樣的時刻無比放松，積壓許久的壓抑感一消而散。我轉(zhuǎn)過頭，看到他在人海里張開雙臂對著我笑……

一場關(guān)于釋懷的擁抱，一切盡在不言中。那天的暮色里，天空深藍(lán)、星辰低垂、晚風(fēng)翻滾，遠(yuǎn)山間不知誰點燃了煙花，在頻頻驚嘆聲中我們回頭，我想起了從前讀到的一句話——“有些遺憾也是圓滿。”

后來，我們繼續(xù)著各自的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遇見不同的人和事。面對離別我變得坦然，也可以很瀟灑地?fù)]揮手，說一聲，“再見，珍重！”

再一次看煙花是在夏日的山野里，生活漸漸恢復(fù)了平靜，溫和有力。周末，老朋友打電話過來問起近況，我們約著一起自駕去山里燒烤。傍晚到了露營地，打開后備箱，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居然帶著煙花。

天色暗了下去，山野間的星星格外閃耀，我坐在爐邊烤土豆，忽然看見不遠(yuǎn)處，她揮舞的煙花棒在營地里綻開。那些美好的碎片降落在人間，生命里關(guān)于希望與愛的風(fēng)景連綿延續(xù)，在秦嶺以北，我閉上眼睛，聽煙花燃起的聲音，被和著青草香氣的風(fēng)治愈。朋友走過來遞給我一支煙花棒，我們互相倚靠，不覺孤單，默默祝福往后的歲月日日晴朗。

王彤樂

1999年12月生于陜西寶雞，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青春》《少年文藝》等刊，獲第四屆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東蕩子詩歌獎、“分享通信·尚5G杯”十大校園詩人稱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