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色天香

【作者簡介】王力，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作家“新荷人才”，曾獲第十八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出版長篇小說《隱形釘子》，在省市級報刊發(fā)表作品七十余篇。

蘇小七自打懂事起就知道父母一共生了七個女兒，自己排行老七，也就是說前面還有六個姐姐?？墒悄橇鶄€姐姐她從沒見過當(dāng)中任何一個，關(guān)于她們高矮胖瘦、美麗丑陋都是一無所知。

每當(dāng)想起這個，蘇小七總是一肚子的忿忿不平，姐姐們的存在感幾乎是零，甚至到底存不存在都讓人懷疑，憑什么就把自己排在老七的位置？她覺得父母有些神經(jīng)失常，純粹為了管教她而臆想出了前面六個女兒。隨著年齡增大，心里這個念頭也跟節(jié)節(jié)拔高的嫩筍一樣，無論如何都抑制不住了。

七歲那年，父母將蘇小七送入學(xué)校。與其他女孩不同，蘇小七離了父母管教，立即無法無天，雖然是女兒之身，但性情抵得上半個男人，在學(xué)校里上躥下跳，帶領(lǐng)班級男生與高年級學(xué)長開戰(zhàn)，把囂張跋扈的校霸打得低頭認(rèn)慫。上課從桌底爬到講臺沖老師扮鬼臉，把正講得眉飛色舞的老師嚇個魂飛魄散。父母往學(xué)校跑了八百次，賠禮道歉更是不計其數(shù)，回去也沒少教訓(xùn)女兒，可蘇小七依舊性情不改，這股蠻勁似乎已經(jīng)深深熔鑄在體內(nèi)。

一日，校長來家探訪，談話中提到：“此女童無讀書天賦，但有演戲之資，不如將她送入梨園，他日或能成為一代名伶?！?/p>

蘇小七的父親不以為然，說：“那不成了離經(jīng)叛道、不務(wù)正業(yè)的浪蕩兒嗎？”

校長說：“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教育也是因材施教，鋼鐵成器，泥胎做陶，正所謂不同的材料做不同的東西，天理使然也?！?/p>

蘇小七的父親不再反駁了，但是心里依舊不以為然。校長怕是厭煩了女兒的胡鬧，所以用此等冠冕堂皇的借口將麻煩甩掉。父親索性給蘇小七換了一所學(xué)校，但后面證明女兒無非是換個場所胡鬧罷了。

校長所言非虛，蘇小七實在無心學(xué)業(yè)，唯有對戲劇鐘愛異常。蘇小七剛剛學(xué)會說話，祖母曾帶她去看了一場戲，回來竟將臺詞一一唱出，并且唱得絲毫不跑調(diào)，隨著年歲增長，這個天賦是再也掩蓋不住了?？墒侨魧⑴畠核腿肜鎴@，意味著荒廢學(xué)業(yè)，蘇小七父親篤信“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古訓(xùn)，戲唱得再好又如何，不過是他人取樂消遣的工具罷了，唯有堅持讀書才能真正出人頭地。父親心里讀書立業(yè)的念頭最終占據(jù)上風(fēng)，于是給蘇小七定了一條規(guī)矩：往后不得看戲，更不得唱戲，否則將鞭笞三十。為了讓蘇小七服從，父親還煞有介事地用藤條打了一根長鞭放在堂前，以明警示?？墒菍τ谔K小七來說，只要能唱戲，挨上一通鞭子也是不在話下的。后來有一次，蘇小七趁著父親出遠門，將鞭子偷來丟進了池塘。父親回家后看見鞭子不見，擼起袖子想要打她，又無奈地放下了手。

轉(zhuǎn)眼間，蘇小七就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內(nèi)心的反叛意識也日漸強盛，她覺得自己與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同時遠方的夢想也對她散發(fā)出香味，猶如一只無形的手對她勾了勾指頭，她再也坐不住了。十八歲那年，蘇小七辭了父母遠行。母親哭成淚人，父親無奈嘆息，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夢想終成泡影。

臨行前，父親將一筆錢放入包袱，蘇小七又把錢拿出來塞回父親手心，說道：“您二老多保重！”就此離了故鄉(xiāng)山水遠去。

蘇小七一路踏著風(fēng)塵前行，聞訊全國知名的戲班開門納賢，顧不上喝一口水便匆忙趕往。報名現(xiàn)場只有寥寥數(shù)人，因為戲班在全國范圍內(nèi)都享譽盛名，不少人便打了退堂鼓。尚且年輕的蘇小七有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篤信只要信念堅定，就沒什么不可能。即便后面被班主拒絕，她內(nèi)心的信念絲毫未減。

在打量了蘇小七一番后，戲班主直言不諱道：“演戲者，講究形神俱佳。你腿形過粗，不符合標(biāo)準(zhǔn)?！?/p>

說完，班主掃了一眼門可羅雀的現(xiàn)場，又說道：“我們班子向來是寧缺毋濫?！?/p>

蘇小七依舊興沖沖地問道：“那我腿變細(xì)了，是不是就可以得到錄用了呢？”

班主笑而不語，在蘇小七看來是一種默許，于是更加堅定了信念。

為了維持生計，蘇小七去找了一份事情做。職業(yè)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飯館跑堂。在他人看來，這份職業(yè)只適合于男性，女性柔弱的雙腿是萬萬經(jīng)不起折騰的。但對于渾身充滿反叛精神的蘇小七而言，這根本不是問題。對于招收一名女跑堂這件事，起初飯館掌柜也有諸多猶豫。但當(dāng)蘇小七表示自己愿拿三分之二的薪酬，飯館掌柜點了頭。畢竟廉價勞動力誰都不會拒絕。蘇小七把跑堂這份職業(yè)可謂推到了極致，自從著手以來沒有過一次延誤，更沒有接到一單投訴，飯館掌柜為當(dāng)初的決定慶幸不已，蘇小七的兩腿猶如踏著三太子的風(fēng)火輪。在人們看來，女跑堂是稀有職業(yè)，許多人為了滿足好奇心前來吃飯，無意間也提升了飯館的營業(yè)額?？傊痪湓挘乒駥@位女跑堂那是相當(dāng)滿意，到后面不僅加了工錢，還有意將其發(fā)展為合伙人。

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跑堂這份活本身就很費腿，可閑暇之時，蘇小七并不是讓腿歇息一會，而是把腿架在門口的圍欄上摁壓。那種姿勢，看著就難受。大家都以為她瘋了，飯館掌柜也皺起眉頭。時間一久，人人都傳蘇小七的腿上藏著使不完的力氣，所以才把跑堂這份行當(dāng)干得風(fēng)生水起。

雙腿終于有了行云流水之美，蘇小七在陽光中欣賞身上這件尤物，眼前理想之光也更加耀眼。蘇小七意識到時機成熟，立即向飯館掌柜辭行。飯館掌柜嚇得不輕，以為她一時頭腦發(fā)熱了，誰知她字字堅定不移。挽留無果，飯館掌柜只得忍痛應(yīng)允。那天，蘇小七踏著歡快步伐上路。目送蘇小七離去，飯館掌柜止不住搖頭嘆息。

蘇小七的目標(biāo)還是那個全國知名的戲班。此時，戲班已經(jīng)遷移到很遠的地方?？墒窃龠h的距離也阻擋不了追夢人的步伐！蘇小七總算又找到了它，班主依舊是說出“寧缺毋濫”的那位。見面那一刻，班主臉上浮現(xiàn)出詫異，顯然還記得蘇小七。蘇小七迫不及待展示了修煉成功的雙腿，班主看了后點頭贊賞。

可是也并不意味著就能順利加入戲班。班主請?zhí)K小七演唱了一段，聽完不住地?fù)u頭，說：“聲音不夠細(xì)膩，此乃先天不足也?！?/p>

蘇小七急忙說：“我可以改變?！?/p>

班主依舊搖頭，說：“聲音乃先天造就，如何能改變？年輕人，勸你打消念頭，莫在無用功上虛度時光?！?/p>

一字一句，猶如鐵錘敲在蘇小七心頭，也敲在心里的理想上。理想搖動了幾番，但并未碎裂，依舊高高矗立于心頭。命運猶如給她套上了一個枷鎖，若是選擇順從，一生亦能安穩(wěn)度過?？墒?，有些人寧可將枷鎖連同身體一塊兒在巖石上撞得粉碎。對他們而言，自由浪蕩的靈魂遠遠重于一切。

如何改變聲音？此問題莫要問天，天豈肯輕易改動自己的落筆？能夠改變聲音的法子人間未有，除非在仙境。蘇小七聽聞海上有仙島，島上產(chǎn)一種珍果，具有神奇功效，尤其是吃下十枚便可養(yǎng)出清麗歌喉。關(guān)于仙島珍果的傳說在人間從來是匆匆走過，漫不經(jīng)心的人根本注意不到它的存在，而一旦傳入有心之人耳中，無論怎樣縹緲的傳說都變得真實可信。

海上仙山只在大霧彌漫之時現(xiàn)身，有航行經(jīng)驗之人都懂得，海上彌漫起大霧乃是航程中最兇險的時刻，哪怕資深航海人也不敢在大霧中穿行。蘇小七一連找了數(shù)十位資深航海人，聽聞要在大霧彌漫之際出海尋找仙島，有的人直接拒絕，有的人哈哈大笑。蘇小七將酬金提了又提，到頭來依舊沒一人愿意替她出海。更讓蘇小七難過的是，人人都笑她太過瘋癲，放著人間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尋覓什么海上仙島，當(dāng)真是荒謬之極。

既然無人相助，蘇小七打算獨自出海，她相信心誠則靈。蘇小七尋了一艘木船，備齊干糧和淡水揚帆起航。海面萬里綢藍，無風(fēng)無浪，陽光照射海水躍起萬道金蛇，正是風(fēng)景醉人之際。蘇小七卻無心賞玩，心里只盼早日見到仙山為好。茫茫海面，一葉孤舟劈波前行，或許只有上天知道，孤舟承載的是一顆堅定無懼的心靈。

行了數(shù)日，干糧淡水逐漸減少，海面依舊陽光晴朗，半點霧氣都見不到，更別說仙島的影子。蘇小七心里焦急起來。到后面，干糧清水告罄了，蘇小七徒手抓飛魚，吃魚肉充饑，飲魚汁魚血解渴。海上仙島依舊無半點蹤跡。比孤懸深海更加可怕的是，內(nèi)心日漸低落的希望。

昏睡中，蘇小七被一陣歌聲驚醒。那歌聲，如琴如簫，如吟如誦，時而如海獸戲波，閃轉(zhuǎn)騰挪，時而如海鳥御風(fēng)，輕快靈動。饑?yán)Ы患拥奶K小七頓時來了精神，如沐春風(fēng)。此種歌聲人間難尋，定然來自海上仙島。蘇小七放眼眺望，前方海面有茫茫霧氣浮游移動，其間一座島嶼似被海神之手剛剛托起。那個久難追尋的傳說終于在眼前變作了事實！

島上惠風(fēng)和暢，春暖花開，儼然一座天堂。傳言此乃王母娘娘在人間的療養(yǎng)地。蘇小七大步走在仙島，心中盼望珍果快快現(xiàn)身。功夫不負(fù)有心人，蘇小七總算找到傳說中的仙樹，然而樹上僅有九枚珍果，根據(jù)跡象表明，第十枚珍果剛剛被摘走。蘇小七吃下九枚珍果，急忙開始尋找第十枚。偌大的島嶼，加上人生地不熟，要想找到一枚珍果難度可想而知，更何況誰能保證那枚珍果還沒有被吃進肚中。

蘇小七遇見一只大鳥，大鳥渾身毛色光鮮，猶如披了一襲華美霓裳。大鳥口中正銜著那枚珍果，蘇小七一路跟蹤到大鳥巢穴，只見一只幼鳥茍延殘喘。蘇小七明白了，大鳥是要用那枚珍果挽救孩子的生命。大鳥發(fā)現(xiàn)了跟蹤者，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蘇小七。

眼前是一條生靈！蘇小七打消了搶奪的念頭，大鳥似通人性，喂完孩子后向蘇小七點點頭，目光里有感激神色。

仙樹每三年結(jié)一次果，眼下未能吃下十枚珍果，意味著又要在此等待三年。蘇小七安下心守護仙樹，同時幫助大鳥照顧幼小的孩子，幼鳥羽翼日漸豐滿，一樁功德也日漸圓滿。大鳥張開尖喙，一陣歌聲如漫天花雨拋灑在蘇小七心頭，沒錯，自己來時聽見的那陣歌聲就來自于此！

漫長的三年時光終于走到盡頭！仙樹再次結(jié)出十枚珍果，采摘前蘇小七在樹下俯身致敬，感念上天恩德。十枚珍果終于融入身體，將化作美妙的歌喉。

該返程了，蘇小七來到沙灘。經(jīng)過三年風(fēng)吹日曬，木船已破爛不堪，根本無法載她回歸鄉(xiāng)土。正當(dāng)蘇小七絕望之時，大鳥在她身前俯下身子，蘇小七坐于鳥背，大鳥乘風(fēng)展翅，翱翔于海面之上送蘇小七回到人間。

蘇小七再次現(xiàn)身令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在他們意識里，蘇小七早已葬身在驚濤駭浪中。對于她的重新出現(xiàn)，人們也很快找到了答案，那就是蘇小七壓根就沒出海，什么出海尋仙壓根就是無聊之人以訛傳訛的謠言。蘇小七顧不上同別人解釋，匆匆趕往尋找戲班的路途。如今戲班又遷移到了遠方，蘇小七花了近半年時間方才找到戲班所在地。

一見面，班主臉上的驚訝更加強烈。班主第一句話是：“你尚未嫁人？”

蘇小七說道：“夢想未竟，何以嫁人？”

班主道：“你的聲音……”

蘇小七放開嗓門唱了一段戲文，班主連同幾個資深師傅贊賞聲不絕于耳，驚為天人。班主立即將一個天大機會雙手奉上。當(dāng)?shù)剜l(xiāng)賢即將舉辦七十壽宴，需要請班主派送名角演唱助興。鄉(xiāng)賢家財萬貫且德高望重，若是獲得對方好評，戲班定是蓬蓽生輝。此前因為事關(guān)重大，班主在人選上犯了難，如今蘇小七的出現(xiàn)，問題迎刃而解。班主對蘇小七信心滿滿，可是孰料此行闖下了天大的禍?zhǔn)隆?/p>

前頭就說過，蘇小七記憶力超常，只花了平常人的一半時間就把戲文爛熟于心，戲文皆是歌頌鄉(xiāng)賢高風(fēng)亮節(jié)、造福鄉(xiāng)里之類，免不了夸大其詞，蘇小七一遍遍誦習(xí)，心里漸漸冒出個疑問來：鄉(xiāng)賢當(dāng)真如戲文中所頌這般？

距離開場尚有較長一會，蘇小七起身離了后場。人生七十古來稀，壽宴一輩子也只此一回，府內(nèi)人人不敢懈怠，疾步奔走忙碌，一時間誰也顧不上誰。蘇小七穿過廊道進入后院，忽然聽見一陣驚叫聲，似是一個女子遭遇了什么險情。蘇小七趕緊循聲找去，當(dāng)撥開一扇窗，看見了令她憤怒至極的情景。蘇小七正要破門而入，轉(zhuǎn)念想到里頭受害者的聲譽，于是壓住怒氣用力咳嗽了一聲，施暴之人被聲音驚到，暫停了暴行，受害者趁機逃脫。蘇小七亦快步離去，一顆心咚咚直跳，又氣又驚。

遇到此情況是始料未及的，也讓內(nèi)心那個疑問更加濃烈。德高望重之人的府邸，竟上演如此不堪之事，看來所謂盛譽也是徒有其名。更可笑的是，自己竟還要為其歌功頌德，真是瞎了眼睛！

鑼已開，鼓已敲，好戲徐徐開場。臺上之人俊朗外形、清亮歌喉無不讓人拍手稱贊。場下中央那個身影是本次壽宴的主角，一位德高望重之人，也是不久前一樁丑行的制造人。此時，那個身影猶如一坨巨大的牛糞，直直立在蘇小七視線中央。面對世間如此巨大的污穢，蘇小七不動聲色，口中悠悠演唱，暗中將原先裝在心里的歌頌美詞全部換做揭露丑行的批判陳詞。

天上忽然風(fēng)云變色，電閃雷鳴。蘇小七聲音柔美，戲文卻像巨石砸向湖面，層層漣漪激蕩不絕。此時的名角，儼然成為天下正義的伸張者，全場驚作一團，場中主角更是坐立難安，一張老臉恨不得塞進地縫。之前那聲咳嗽，猶如頭頂神明發(fā)出的警告。不過，主角很快恢復(fù)了冷靜，自己的地盤豈容他人放肆？一聲令下，四名大漢沖上戲臺，將出言不遜者打倒在地。蘇小七嘴角掛血，口中演唱依舊不絕于耳。

“快快堵住她的嘴！”

一名漢子撕下一塊衣裳塞進蘇小七嘴里，蘇小七用力將布團吐出，控訴之聲更加響亮。有罪之人心驚膽寒。

“豈有此理，給我打！”

轉(zhuǎn)瞬間，拳頭雨點般落在蘇小七身上，一名女子怎架得住四名大漢的雷霆暴擊，蘇小七渾身傷痕累累，口中陳詞也漸漸微弱，可是未曾間斷。失去意識的蘇小七被丟進了曠野之中，天空飄起雪花，蘇小七的身子漸漸僵硬，一縷芳魂眼看就要歸于黃土。

雖然被攪了局，壽宴依然進行下去，在場賓客無一人相信蘇小七的陳詞，他們更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會看錯人。只當(dāng)是戲班主有眼無珠，收了個瘋子，竟然還指派她來給鄉(xiāng)賢祝壽。壽宴結(jié)束，鄉(xiāng)賢在一干人的擁護下來到戲班興師問罪。得知事情經(jīng)過，班主倒吸一口涼氣，顧不上判斷事情真?zhèn)?，急忙設(shè)宴向鄉(xiāng)賢賠禮道歉，送上珍藏多年的金蟾蜍、玉如意，并帶領(lǐng)所有人自罰十八杯，鄉(xiāng)賢的怒氣總算平復(fù)了些。

當(dāng)蘇小七睜開眼睛，一團火光漸漸清晰，將原先籠罩在身上的嚴(yán)寒驅(qū)散。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身上蓋著厚實的棉被，記得之前蓋在身上的是冰冷積雪，自己如何從冰窖來到了溫床？

爐火前坐著一個身影，手持一卷書正低聲誦讀。聽到響動，身影轉(zhuǎn)過來，蘇小七看見一張眉目俊朗的面孔，露出關(guān)切的神情。

“你醒啦！”

年輕人端來一碗熱湯放在床頭，說：“你昏迷了兩天，喝點東西補一補。這是我從后山挖的黃精熬成的湯?！闭f完就要扶蘇小七起身。

蘇小七身子一縮，婉拒道：“我自己來吧。”

年輕人說道：“你還有傷在身，盡量不要多動?！闭f完拿過一只大枕頭微微墊起蘇小七上半身，接著將一勺熱湯送到她嘴里。那股溫?zé)幔瑥淖炖镆恢绷鞯叫牡?。喝完熱湯，蘇小七的精神恢復(fù)了些，傷口也不那么疼了。

年輕人放下碗：“你身上是跌打損傷，需要藥材醫(yī)治，我去后山采些藥來，你再休息一會?！?/p>

年輕人推門出去的那一刻，蘇小七分明看見外頭仍在飄飛的風(fēng)雪。這個人與自己素不相識，竟然愿意在大雪天出門為自己采藥。是怎樣的情分讓他甘愿如此？蘇小七覺得，自己此前在冷眼與丑惡中穿行，如今終于抓住了人世間那一團溫情，眼淚在枕頭上流成一道小溪。

年輕人姓宋，名默生。在宋默生的精心照料下，蘇小七總算能下床活動?？墒撬龥]來得及高興，發(fā)現(xiàn)自己的歌喉已經(jīng)大不如前。驚恐之下，蘇小七求宋默生帶她去尋訪名醫(yī)，名醫(yī)給出的診斷結(jié)果是，蘇小七的聲帶受到了嚴(yán)重?fù)p害。對于熱愛戲曲之人而言，此事的痛苦比之死去有過之無不及。

宋默生深知蘇小七內(nèi)心傷痛絲毫不亞于肉體傷痛，接下來日子里一遍遍悉心開導(dǎo)。漸漸地，他發(fā)覺這個女子柔弱的體內(nèi)藏著一股頑強勁頭。宋默生為蘇小七的執(zhí)念所感化，不再勸她放下過去，而是帶著她到處尋訪名醫(yī)。天南地北，集鎮(zhèn)偏鄉(xiāng)，甚至深山幽谷，都留下他們匆忙的腳步。

蘇小七始終相信上天不負(fù)有心人，于是再一次感化了上天。有人向他們提供了一條線索，有位名醫(yī)曾研制出一種能夠修復(fù)人體器官的良藥。但是那位名醫(yī)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出現(xiàn)在人們視線中，焉知是否還在人間。這是一條模糊不清的線索，蘇小七卻感到希望在眼前熠熠生輝。

循著線索堅定不移找去，蘇小七終于推開名醫(yī)的院門。名醫(yī)為她開出藥方，上面所列藥引皆是世間最苦之物。

名醫(yī)問她：“如此巨苦，你何以經(jīng)受？”

蘇小七拉著心上人之手，說道：“心中有光，何懼之有？”

苦口良藥需喝上九九八十一碗才可治愈體疾。此種藥引尋常人喝不過十碗，蘇小七喝完八十碗依舊覺得甘之如飴。天選歌喉終于在人間重唱，痊愈的那天，蘇小七為宋默生高歌了一曲，宋默生聽完連連贊嘆：

“此乃國色天香也！”

兩人舉辦了簡單的婚禮，清貧的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蘇小七不再去尋找戲班，覺得就這樣日日唱給心愛之人聆聽，內(nèi)心亦頗有獲得感。

無論亂世還是和平時期，男兒總想出人頭地，出人頭地的最好方式就是從仕。進入仕途需要一大筆資金，對于家境普通的宋默生來說是難以企及之事。宋默生極力掩飾內(nèi)心失落，但蘇小七銳眼看出丈夫臉上笑容有所失色，也很清楚丈夫內(nèi)心所想。作為妻子，自己當(dāng)竭盡全力幫助丈夫如愿，可是上哪去弄到一大筆資金呢？蘇小七想到一個人。

又一次見到蘇小七，班主陷入長時間的驚愕。這個女人歷經(jīng)磨難，竟然完好無恙。旁人想要將蘇小七趕出門去，班主揮手制止，示意左右退下。

待眾人散去，蘇小七說明來意，她要向班主借一大筆錢。聽完蘇小七的請求，班主問道：“如此數(shù)量的借款，你如何能償還?！?/p>

蘇小七忽然跪在班主面前，雙手合十道：“我愿終身侍奉此班。”

班主深知這個女子向來說一不二，于是頷首答應(yīng)。蘇小七拿到借款，想著心愛之人即將圓夢，內(nèi)心欣喜不已，唯獨忘了一個枷鎖今后將永遠套在自己身上。

宋默生剛剛上崗就被委以重任。北方爆發(fā)流民叛亂，政府需要出兵彈壓，宋默生被指派到北邊平叛，回來后官升一級。這是上天送來的好機會，只是兩個相愛之人從此將忍受相當(dāng)一段時間的分離苦痛。

臨行時，宋默生長久抱著妻子不松手。蘇小七笑著寬慰道：“分別只是暫時，為國效力乃是光榮之舉，你安心前去，不用掛念我?！比欢文D(zhuǎn)過身那一刻，眼淚如潮水般決堤而泄。

宋默生離開不久，從北而來的風(fēng)里帶著他死在平叛前線的消息。聞知噩耗，蘇小七肝腸寸斷，幾度哭昏過去。然而每到登臺亮相，她整個人又活了過來，前后判若兩人。大家對此都深感疑惑，只有班主明白，蘇小七沉浸臺前，為的是忘掉臺后的痛苦。夜深人靜時刻，他一次次看見蘇小七在冷風(fēng)中抱著烈酒豪飲。他內(nèi)心不忍，好幾次都想上前勸阻，最后又默默離去。傷口已經(jīng)夠深，若是再有人一觸碰，怕是會流血不止。

蘇小七立志從今以后沉心戲曲，再也不問兒女私情。班主自覺年事已高，又感動于蘇小七內(nèi)心虔誠，遂將戲班交給她，自己從此退隱江湖。蘇小七將戲班命名為蘇家班，一轉(zhuǎn)往日風(fēng)格，所演繹之戲皆是人間大團圓。眼下是不幸的歲月，她偏偏要將團圓結(jié)局反復(fù)上演，守護住亂世中少得可憐的溫情。

可是亂世多動蕩，又有多少心愿能夠達成？命運變得冷漠薄情，還要往不幸之人的傷口上撒幾把鹽。戰(zhàn)火從北方一路燒來，和平的家園轉(zhuǎn)眼間只剩殘磚斷瓦。蘇家班在戰(zhàn)火中毀于一旦，全班人只有蘇小七和幾名師妹僥幸存活。

廢墟里，蘇小七和師妹們衣衫襤褸，渾身沾滿焦土灰燼，戰(zhàn)火愣是讓曾經(jīng)臺上風(fēng)光無限的人變得如此狼狽落魄。雖得幸存，一個問題也擺在面前：戲班沒了，往后的生活希望在何處？

絕望的師妹們想要尋短見，蘇小七拉住師妹們的手，說：“戲班雖然毀了，只要人活著，希望就在，蘇家班的靈魂就在?！甭曇魣远ú灰?，在師妹們心上撞出星星之火。

出于生計，蘇小七拿出全部積蓄辦起一方小小的面館，努力維持師妹們的溫飽。即便為了生計忙前忙后，每當(dāng)夜深人靜，蘇小七總會拉著師妹們鳴鑼開曲。沒有鑼鼓，那就倒扣碗盤，以筷子敲擊作曲，一遍遍練習(xí)走步、比劃、唱念做打，爐上之火臻于純青。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一種新的曲調(diào)在蘇小七心里萌芽，發(fā)展成勢。那曲調(diào)四平八穩(wěn)、平易近人，緊貼俗世煙火日常，如同廣大人民的共同呼聲。那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亦是千百年來勞動人民的心中所盼。招待客人之余，蘇小七也會為他們唱上幾句，贏得一片掌聲。雖然不是登臺演唱，但能為他人帶來片刻歡愉，蘇小七已經(jīng)心滿意足。在亂世中積起了一樁樁功德。

太平盛世終于來臨。那一年，蘇小七剛好八十歲。政府提出文化育人的口號，張貼告示深入發(fā)掘各類民間曲藝。蘇小七也看到了告示，此時在她看來，能夠在面館里為客人演唱幾句，贏得片刻的掌聲，已經(jīng)足矣。藝術(shù)未必要強大的排場來展示，重要的是內(nèi)心的堅守，她已經(jīng)做到，因而無需再計較太多。

可是，才高之人的名頭在坊間哪是那么容易被蓋住的？蘇小七接到了政府的邀請，請她出演一場戲劇，向新一代人展示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蘇小七雖已年過八十，但激情仍在，寶刀不老。演出那天，她帶領(lǐng)同樣年邁的師妹登臺，唱出款款人間溫情，演繹塵世悲歡離合，帶領(lǐng)一顆顆飽受苦難的心走向大團圓。

演出結(jié)束，臺下掌聲雷動，人人撫掌豎指。如此精湛曲藝、敬業(yè)藝人，實乃民族文明之幸。蘇小七站在臺上，熱淚盈眶。自己窮盡一生，為的就是這一場演出。眼下迎來人生的高光時刻。

政府要獎勵巨額資金，并授予蘇家班榮譽稱號。蘇小七接過獎金，轉(zhuǎn)手就捐贈給民間曲藝基金會，為文化傳承貢獻微力。至于榮譽稱號，蘇小七堅辭不受。她向來遵從內(nèi)心，亦是最強動力，因為無需什么榮譽稱號來鼓舞。

蘇小七與師妹們走過臺下，人群中忽有個聲音贊嘆道：“此乃國色天香也?！?/p>

蘇小七猛地回頭，只見心愛之人站在不遠處，與她一樣垂垂老矣，滿臉笑容。蒼老的心里心潮澎湃，蘇小七不顧周邊目光雜亂，沖過去與心愛之人緊緊相擁。他們在動蕩歲月中顛沛流離，今日終于在太平盛世里重逢，半生苦難就此歸零。春暖花開，冰雪消融，在等待中蒼老的人，迎來了生命的第二春。

掌聲再度響起，周圍的人們紛紛祝福他們。蘇小七與心愛之人攜著手走出會場，她似乎看見命運畫了一個巨大圓圈，如今來到了終點，亦是初心出發(fā)的地方。如此，一生也就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