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斯也
中老年人自發(fā)成立的“徒步團”“暴走團”,是民間健身的隱秘角落。除了鍛煉身體以外,它更像是一個屬于中老年人的社團。和同樣紅極一時又飽受詬病的“廣場舞”一樣,對于“暴走團”占道、擾民的抱怨也常常出現(xiàn)。而它的背后是一座城市能在多大程度上給予老年人空間,又該如何解決退休老人情感需求的復(fù)雜問題。
老年人的專屬“社團”
傍晚6點20分,東北某五線小城的健身廣場上,一支60多人的隊伍正在列隊集合。隊員們身著粉色短袖搭配白色褲子,短袖上印著一個本土贊助商的Logo。
隊伍從廣場走到近兩公里外的地方,再折返回來。這些中老年人一路昂首挺胸,做統(tǒng)一的動作,步伐整齊。隊伍前列,有人舉著“和諧大隊”的大旗,有人拎著音箱,放著有節(jié)奏的流行歌曲。
現(xiàn)年54歲的郭姨很懷念這樣的場景。2021年以前,她是家附近的“徒步隊”的成員,每天都這樣和隊員們?nèi)招幸蝗f步,其間還當(dāng)過一年多的隊長。后來因為搬家,她已經(jīng)退出快兩年了。郭姨加入“徒步隊”是個偶然。2016年末,她剛剛做完兩次手術(shù),處于恢復(fù)期。以前她是個愛運動的人,登山、游泳、乒乓球都喜歡。
手術(shù)之后,這些運動暫時都做不了了。那段時間,郭姨的丈夫會在晚飯后陪她下樓散步。有一次,他們迎面遇上一支統(tǒng)一著裝的行走隊伍,郭姨感覺挺有意思。她連續(xù)幾天和這支隊伍偶遇,“我當(dāng)時就感覺,這個隊伍挺好,大家伙兒在一起挺有氛圍,跟著音樂走也不累,就開始跟在隊伍后面走”。
跟著走了幾天后,一個領(lǐng)隊主動來問郭姨:“愿意參加不?可以拉你進群,陰天下雨不能走啦,搞點什么活動啦,可以在群里提前通知?!惫毯芨吲d地同意了。從那開始,郭姨每天傍晚到隊伍和大家集合,走一個多小時。
走路期間,大家會一起變換不同的動作——屈臂上擺走、直臂上擺走,下坡走“小貓步”,上坡走“太空步”……最后還會一起做一套整理操?!皠幼鞫际鞘欣锿讲絽f(xié)會的總教練自己設(shè)計研發(fā),再教給大家的,對前胸、后背、胳膊、心臟什么的,都是有益的,不是說隨便走的?!惫探榻B說。
集體的感覺給了郭姨很多鍛煉的動力,除了農(nóng)歷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和春節(jié)外,徒步隊全年無休。除了每天照例走路,隊里還會一起去參加各種活動。十一國慶節(jié),大家會一起在廣場上集合唱國歌。本地知名的徒步隊,常常會接到一些“商務(wù)”:企業(yè)宣傳會找他們過去露臉,品牌往往會為他們贊助印有自己Logo、宣傳語的服裝。幾十塊錢的T恤,大爺大媽們都很滿意。郭姨和隊友們也曾去外地參加和其他徒步隊的“聯(lián)動”,去過遼陽、盤錦、秦皇島,有一次趕上“世界徒步日”,大家還一起去了韓國首爾。
“雖然我們是民間組織,但也是五臟俱全”
徒步隊里,60歲左右的人占據(jù)了大多數(shù),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女性。據(jù)郭姨分析,之所以是這種情況,一方面是因為女性比男性退休早,更愿意在外尋找社交活動;另一方面,中老年女性可能要在家里負(fù)責(zé)做飯等家務(wù)活?!按饘Γò才牛┖靡患胰艘院螅猛砩铣鰜碜咭蝗?,不耽誤事兒?!惫陶f。
當(dāng)時還不到50歲的郭姨,幾乎是隊中最年輕的成員。加上,她平時在社區(qū)辦事處工作,對于行政類事務(wù)得心應(yīng)手,很快,郭姨就在徒步隊里成為了“管理組”的一員,平時幫助隊長聯(lián)系商務(wù),學(xué)新動作,給隊員們上保險、發(fā)通知……各種事務(wù)性的活兒都靠她。
盡管隊伍里只有70多人,但用郭姨的話來說,“雖然是個民間組織,但也是五臟俱全的”。每個人要交30元入會費,作為團隊經(jīng)費。有專門的人舉旗、拿音箱,也有像郭姨這樣的“管理層”。而郭姨也逐漸開始感覺到隊內(nèi)人與人之間的小心思:誰管事兒多、誰站在隊伍前面……這些在隊內(nèi)都可以成為令大家發(fā)生爭搶的事情。
郭姨覺得這種情況其實也可以理解:“你沒參加過你不知道,這些民間組織,像這些秧歌隊、跳舞隊,也包括我們徒步隊,誰站在前面,這個事情非常重要。很多女的,特別是上了年紀(jì)的這些人,她們非常愿意展示自己。也可以說是一種虛榮心吧,這些老太太,你看這一天收拾(打扮)的。因為她們很在乎這個活動。人退休了,除了在家看孩子外,沒有別的社會接觸,所以走路這個事兒,她們非??粗?。比如,咱們有時候搞活動,會錄個小視頻,站在前面的人肯定就更有上鏡的機會。”
一方面,郭姨對這種風(fēng)氣感到厭倦;另一方面,隊里和她關(guān)系好的成員開始替她“打抱不平”,她們覺得郭姨作了很多貢獻,卻沒有得到什么相應(yīng)的回報。幾個人一起找到郭姨,勸她再重新“挑個隊兒”,自己當(dāng)隊長。
2019年年中,郭姨在兩個好姐妹的說服下,帶十幾個隊員成立了一個新的徒步隊,還在民政局進行了注冊,有會長、副會長、秘書長等,“管理層”每五年換屆一次。為了解決大家搶隊伍站位的問題,郭姨在新隊伍里想出的辦法是,按大小個排列,前排高個,中間矮個,尾部再安排高個,每個人的順序定期輪換。郭姨的新隊伍最終從開始的20多人逐漸壯大到快100人,年齡最大的有82歲,提起這個,郭姨就覺得挺驕傲。
行走的矛盾
2020年,為了更方便照顧家里的公公婆婆,郭姨一家搬離原本的房子,住進了和公公婆婆相同的小區(qū)。新家離徒步隊很遠(yuǎn),每天參加走路活動變得不現(xiàn)實,郭姨便把自己的隊長身份轉(zhuǎn)讓給了其他成員。
疫情期間,徒步隊的成員也逐漸經(jīng)歷了隔離、封控,不能出門的日子里,郭姨和朋友們會號召大家去做志愿者。
“我是覺得,通過參加咱們徒步隊這種活動,這些退休老頭、老太太的愛心、覺悟什么的,都增加了。”冬天趕上下雪,郭姨的徒步隊會自發(fā)地把他們集合的小廣場上的雪給清掃了。但沖突也有。就像常常出現(xiàn)在新聞里的另一種聲音那樣,在外人眼里,舉著大旗、拿著音箱、邁著統(tǒng)一步伐,夜晚游走在城市中的老年人隊伍,總是意味著帶來麻煩。
2016年,沈陽北陵公園曾發(fā)生過一群玩《寶可夢》游戲的年輕人,與經(jīng)過的“暴走團”發(fā)生罵戰(zhàn)和沖突的事件,因為玩游戲的年輕人需要在公園與實景互動,尋找游戲里的角色,而“暴走團”的經(jīng)過占據(jù)了他們玩游戲的空間。
郭姨的隊伍也曾經(jīng)歷過因為音響聲音大而被附近居民投訴的情況。對此,郭姨自己也很清楚:“雖然我們一開始就是沿著健身步道走,但走著走著,這些道就和公交車道合在一起了,沒法避免地就會占道。但這有的馬路啊,就是沒給人留走道兒的地方。大家想鍛煉身體,但是沒給提供一個場所。”“徒步團”的存在最終成為了一個城市空間規(guī)劃、老人退休調(diào)適和社會文明的復(fù)雜問題。
54歲的郭姨距離退休還有一年,女兒在省會城市定居。女兒自己的小日子過得好,幾乎不需要郭姨做什么,她總是期待著女兒生孩子,到時候過去幫忙帶。女兒則是搪塞她:“等你退休了,我就生,然后你過來帶,咱們無縫銜接。”搬家以后,郭姨也試著去參加新家附近的徒步隊,但新隊伍走的路線坡度太大,她的腿有時會承受不住。除此之外,她心里也有點顧慮:自己以前是別的隊的隊長,現(xiàn)在如果加入新的隊,在后面走,做個“旁聽生”,“好像很尷尬,人家是不是也不好意思指揮你”。而她也不想加入秧歌隊和廣場舞隊,“我感覺自己沒什么音樂細(xì)胞”。最近,她開始約以前的老同學(xué)一起打羽毛球。
她常常想念以前隊里的姐妹:“我在隊里有兩個大姐,我們?nèi)齻€特別好,就像三姐妹的那個感覺。我搬家了也還聯(lián)系,互相關(guān)心。這跟單位上班認(rèn)識的同事真不一樣,單位里,你們是有利益沖突的,不會有這么真誠的感覺?!?/p>
(摘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