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

馬金章

馬車出縣衙，上了縣前街。

僅兩輛車，前車裝著家用貨物，后車是竹席立圍覆頂?shù)呐褴?。車拐入土地廟街。

這是崇禎七年（1634）春二月。知縣霍明堂要辭別黎陽，赴任新職。

土地廟街兩邊站滿了恭送知縣的人，可車門緊閉，窗簾垂掛。知縣怎么不露面呢？眾人不解。

車在青石板鋪就的路面上咯噔咯噔前行。

突然，從梅花巷口竄出兩名手持長矛、身著鎧甲的兵丁。兵丁竄到車前，唰一下將長矛橫在車前。

車夫吁一聲停了車，呵斥道：“你們干啥？膽敢阻攔知縣的車。”

“奉土地爺差遣，要攔的就是知縣的車?！眱杀?qiáng)硬地回答。

此時，一位紅顏皓首、長髯如雪、肚圓肩闊、身著官袍、拄著桃木拐杖，土地爺模樣的人昂著頭走出梅花巷。

土地爺怎會率兵丁攔截知縣的車？人們好奇，如潮水一樣向這里涌來。

只見土地爺走到篷車旁，拿著官腔喊道：“霍知縣——”

車內(nèi)沒人應(yīng)聲。土地爺抬起拐杖，咚咚敲著車幫催促：“霍知縣，屈尊出來吧?！?/p>

仍無人應(yīng)聲。

土地爺猛搗一下拐杖，對著篷車怒吼：“霍明堂，別拿土地爺不當(dāng)爺，趕快給我出來！”

一個兵丁上前劈手，啪嗒一聲打開篷車門。車內(nèi)傳出一聲女子的驚叫。

車?yán)飪H有一位十四五歲的姑娘，是知縣的女兒倩兮。

“你不是索要買路錢吧？”車夫乜一眼土地爺。

“本土地爺不懷己私，只為斯民做主。今日，我要奪回屬于黎陽縣百姓的財寶?！?/p>

眾人驚愕，繼而嘩然。

一位老人上前對土地爺說：“眾所周知，霍知縣勤政克己，德昭功偉。你雖是土地爺，可不能信口開河?。　?/p>

土地爺盯著老人，噴著唾沫星子說：“他霍明堂，何德何能，卻為自己立了生祠？我身為本縣土地爺，公辦沒衙署，私居沒家宅，害得我像老鼠一樣，東躲躲，西藏藏?！?/p>

一位青年走到土地爺面前說：“生祠是眾人自發(fā)捐錢悄悄給霍知縣建的，可大人知道后堅辭不受，就改為土地廟了。土地爺怎會說出你這樣的話？”青年抬手一把將這人的假胡子揪了下來，“你不要扮著土地爺，腌臜霍知縣了?！?/p>

這位打扮成土地爺?shù)娜司故切虧M釋放不久、曾當(dāng)過土匪頭子的張蠻子。那兩名裝扮成兵丁的人，是他過去的小嘍啰。

張蠻子劈手從青年手中奪過假胡子，噴著唾沫星子道：“昨天晚上土地爺托夢給我，讓我代他問罪霍明堂?；裘魈迷诶桕柪碚@些年，口說一心一意為黎民百姓，實(shí)則貪婪成性?！睆埿U子將胡子掛在耳上，下巴一抬，扯著戲臺上土地爺?shù)那徽{(diào)喊：“他霍明堂，厲鬼樣的長指甲，整天刮損我的地皮，刮得我都露出骨頭了?！?/p>

有人質(zhì)問：“有何證據(jù)？”

張蠻子脖子一梗，拐杖頭一指：“證據(jù)就在車上?！?/p>

兩個嘍啰用長矛呼啦一下挑開了貨車蓋布。

貨車上翻了個遍，沒找到要找的東西，兩個嘍啰又撲向篷車，從篷車?yán)锾С鲆粋€沉甸甸的木箱。

倩兮瘋了一樣撲過去，用身子緊緊護(hù)住箱子。

張蠻子用拐杖搗搗箱子，得意地問倩兮：“這里面，是搜刮來的財寶吧？”

“不，不是。”倩兮否認(rèn)。

“不是？打開，讓大家看看到底是什么?！?/p>

張蠻子一把扯開倩兮，兩個嘍啰用長矛頭撬開了箱子。

黑黢黢的一箱土暴露在眾人面前。

張蠻子哈哈一笑：“果然是搜刮的我的地皮?？炜斓钩鰜恚纯聪旅孢€藏著什么?！?/p>

噗的一聲，黑色泥土被倒在了地上。兩個嘍啰扒拉開一看，泥土里藏有兩節(jié)細(xì)細(xì)的白骨。

這時，縣丞從土地廟側(cè)門走出來。他擠進(jìn)人群，俯身拾起那兩節(jié)細(xì)骨，舉過頭頂，看著張蠻子說：“這是霍知縣黑山剿匪時痛失的左手兩指指骨。霍知縣要將它們帶回故里，有何不妥？”

張蠻子一歪頭，反問道：“縣丞大人，我問你，前邊這輛車昨天去哪兒了？”

“昨日，本人差兩個衙役駕車隨知縣夫人去了黑山?！?/p>

“去黑山拉了什么？”

“拉了黑山的土，帶了黑山的寶?！?/p>

“寶藏在哪里？”張蠻子急切地追問，“你知不知道霍明堂跑去哪兒了？”

縣丞向土地廟指了指。

張蠻子對圍觀的人一揮手：“走！去土地廟看大戲了。”

意外的一幕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廟院里，霍知縣提著水桶，夫人拿著一把鐵锨，兩人正在給一棵剛栽的青檀樹苗澆水培土呢。

張蠻子見此情景，扯下胡子，擠出人群，悄悄溜走了。

原來，在霍知縣當(dāng)年率眾剿匪時受傷失掉兩指的地方，一摟粗的青檀樹旁，又長出了一棵青檀幼苗。知縣夫人昨天將這棵幼苗挖了回來，想將它移植到故里家廟，以明德顯志?；糁h卻對夫人說：“為官，一草一木也不能貪戀。我履職黎陽五載，帶回一抔黑山沃土紀(jì)念更好。這棵青檀，就栽到土地廟院里吧。”

如今，黎陽土地廟院里的那棵青檀，枝繁葉茂，蒼翠擎天，主干有三四摟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