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珍散文詩隨想

2006年，云珍編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散文詩集，名為《飛行的麥穗》，在他的囑托下，我為這本書寫了序，是我們之間友情的一個見證。十六年后的今天，云珍兄又要編輯出版他的第五部散文詩集，再次囑托我來作序，我當(dāng)然不能猶豫，更不能推脫。

《云珍散文詩選》是云珍三十多年散文詩寫作的一個精選本，四百個頁碼，二十五萬字，是其三十年散文詩寫作的一個總結(jié)。作家對于人生的沉思，對于命運的詠嘆，對于世道人心的窺探，對于故鄉(xiāng)的深情眷顧，愛恨交織，憂戚悲憫，大抵在這本書里。

想象力是一個作家必備的能力。云珍散文詩所體現(xiàn)出來的文學(xué)想象力開闊而又深邃?！拔铱匆娨蝗壶B投入嘩嘩流動的陽光，如鴨在波浪里鳧游”（《我看見一群鳥投入嘩嘩流動的陽光》）；“就有蜜蜂應(yīng)答著花朵的呼喊營營飛去，背負(fù)著甜蜜的囑托嗡嗡飛回，如快樂的小妖”（《一頭牛站立在廢墟之上》）；“熟透的夕陽跌入夜的深喉，秋天渾圓”（《大河默默流》）；“是扭動的溝壑伸進午夜的黑”（《七月，沸騰的陽光》）。

通感，是云珍散文詩慣常使用的表現(xiàn)手法，是云珍散文詩確立品格的利器之一?！吧碁娂姷涞哪_印咸澀而晶瑩”（《江行》）；“那如紗似霧的一輪慘淡”（《大運河》）；“枯瘦作一個愈來愈瘦的秘密”（《船》）；“一聲濕淋淋的狼嚎打濕了干燥的耳朵”（《今夜，我一一邀約》）；“小河蕩漾它的騷動”“如臥在河心里的那塊晶瑩”（《我想，這是馬的天性，更是草原的寬容》）。

云珍筆力非凡，描摹刻畫，鋪排渲染，每有不同凡響處。“讓我蟄伏于一角，享受死寂的陽光，彎曲的空氣”（《我想說出的》）；“岸柳如鞭”“江風(fēng)咴咴而鳴”（《江行》）；“上帝一手撒出活命的甘霖，一手揮舞皮鞭”“三月的風(fēng)是十八歲少女勃發(fā)的純真，淡綠色酒窩里播蕩醇香，楚楚動人的身影舞蹈在水質(zhì)的晴空”（《三月的風(fēng)》）。

云珍散文詩的語言文詞，其源，如趵突之泉，涌流不絕；其用，如庖丁解牛之刀，批郤導(dǎo)窾，游刃有余；其勢，如洪波振壑，驚飆拂野，不可阻擋。云珍對于語言文詞有超常的敏感。讀云珍散文詩，語言文詞的豐富性、表現(xiàn)力讓人印象深刻。他為自己的散文詩確立了一套與眾不同的語言文字系統(tǒng)，具有鮮明風(fēng)格。在中國當(dāng)代散文詩群體里獨一無二。

云珍的詩思幽深浩渺。即使面對的是一朵花，一株草，或一只小鳥，他思緒的按鍵也能迅速開啟，連接今古，通達萬里。有的時候，他似乎在自言自語；有的時候，則好像在和神靈對話；有的時候，感覺他的作品，又好像是寫給未來的。

清新優(yōu)美的詩句在云珍的散文詩里隨處可見?！跋﹃栵w歸的遠海，眾神的祝福晝夜轟響”（《大霧彌漫》）；“遼闊的風(fēng)將冬日一顆搖晃的晚陽吹瘦”（《疲累的大地慈祥地望了我一眼》）；“菊花似乎也在用金光色光芒解剖我的身體”（《我們始終沒有顧得上搜尋南山》）；“九月吹了一口南風(fēng)，擦燃的金盞盞成為灼穿季節(jié)的傷口”（《金盞盞頂著嚴(yán)霜開放》）；“如深睡的鼻息，如流蕩的煙嵐，如夢的邊緣”（《聽泉》）。這種描寫，既可看出作家觀察事物的敏銳眼光，也顯示出作家極強的語言表現(xiàn)能力。

云珍散文詩意象繁復(fù)，尤以自然意象為多。大自然是他命筆為文的基本依托。在關(guān)于景物的描寫過程中，作者的情感思想同時被注入，情景交融，以至情景不分。這也是一切古今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在景物描寫上所呈現(xiàn)出來的共同特點。屠格涅夫、萊蒙托夫、杜甫、蘇東坡、艾平、阿云嘎，無不如此。王國維說得好：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境界說”是王氏在《人間詞話》里討論詞的時候提出來的，非獨詞，一切文學(xué)作品皆然。

生命體驗的碎片化表達，是云珍散文詩的一個特征。由于作家思緒、筆觸的開合、收放、轉(zhuǎn)換、跳躍的幅度大而急遽，加上意象繁復(fù)，文詞洶涌，造成的一個閱讀效果就是：緊張，突兀，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局促不安。碎片化的感受就產(chǎn)生了。一篇中的詞語、段落相對于整篇是如此，你甚至可能說書中的每一篇相對于整部書也是如此。兩者的關(guān)注可用瓷器來比方。它不是散落一地的碎，而是瓷器上顯示出來的冰裂紋一樣的碎，它是一個沒有分離的整體。

也還是因為意象過于繁復(fù)，語言文詞的過度使用，語詞的修飾過于頻繁，以至思想的內(nèi)核被深深包裹，閱讀的難度相對增加了。

云珍散文詩的基調(diào)是冷峻的，沉重的。

每篇作品的標(biāo)題大抵取自文中成句，帶著信息，具有提示作用。

書中全部作品皆在《星星》《散文詩》《散文詩世界》《草原》《詩刊》《青年文學(xué)》《綠風(fēng)》等雜志上發(fā)表過。令人驚奇，足見作者的勤奮。

云珍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始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四十年來，詩人孜孜不倦，一直在堅持著散文詩的寫作。在內(nèi)蒙古，再找不出第二個來。一座蒼涼的孤島，所有的人都相繼撤離，追逐繁華去了，可云珍還在堅守著。

《三月的風(fēng)》《坐在故鄉(xiāng)起伏的月色里》《鄂爾多斯姑娘》《豆蔓，偶然又必然的頭顱》《童年》，是書中難得一見的輕盈明快的短章。而《禪坐的遠山》《風(fēng)·鳥》則是充盈著禪意的佳篇?！稛煹佟贰逗鋈幌肫稹肥窍颀嫷碌摹兜罔F車站》一樣的靈感式斷章?！稛┰?、厭惡地?zé)蛘唢h》《總是走不出那陣微風(fēng)》《別無他法》《六月啊，可要當(dāng)心》《喇叭花貼地低飛》《凝視一只頹廢的蜘蛛》《誰》《秋》《小小的菊花開在夏秋的邊緣上》《以便享受時間長河里一眨眼的人生》《它要吹往哪個方向呢，這風(fēng)》《一支鉛筆，它拒絕亮出尖尖的喙》《橋，及橋之坍》《我的家園啊》《絕版風(fēng)景》《有誰聽見過大抵凹下去的聲音》，這些篇章，或?qū)懲暧洃洠驅(qū)憪矍?，或?qū)戉l(xiāng)野，或?qū)憵q月與生命，或?qū)懭松^，或?qū)懟臎鲋?，或?qū)懜卸?、生存之艱難，都是云珍散文詩中的優(yōu)秀之作?！稇n郁或微笑的村莊》《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邊走邊吟》是云珍散文詩的長篇力作，寫故鄉(xiāng)風(fēng)物，寫人生，寫命運，寫背負(fù)半生的鄉(xiāng)愁。

云珍散文詩，兼有許淇、何其芳的唯美風(fēng)致，又有波德萊爾、耿林莽的憂郁與沉思。

云珍散文詩，視界開闊，涉獵廣博，他寫大，日月、土地、山川、社會、歷史，無不呈現(xiàn)于筆端。他也寫小，一株稻草（《一株稻草被鋤頭追殺》），一條小蟲（《向著陽光呵氣，加溫》），一只麻雀（《暴風(fēng)雨中的兩只麻雀》），一只田鼠（《急不可耐的冬天已伸出鋒利的舌頭》），一口井（《老井，駝背的轆轤拄著拐杖》），甚至一只螞蟻（《好聽不好聽，先叫第一聲》），諸如此類，皆能成文成趣成境，洞隱燭微，由小見大。

云珍心地澄澈，性格孤傲，不善言談。但他有散文詩，有一支解剖社會與人性的犀利的筆。散文詩寫作，也就成為他與世界對話的一種方式。

云珍太愛散文詩了，他說：“我喜歡散文詩，散文詩是唯一使我一見傾心，并為之流汗流淚卻總也不愿割舍的一種文體?！眱A心熱愛的結(jié)果是，他幾乎是一個人在散文詩的險途上踽踽獨行，年輕時的同行者或掉隊，或分道揚鑣。義無反顧一直走到今天的，就他一個人。他并不后悔，一個人的征途，更激發(fā)了他的信心。他說：“幾十年來，秘密地懷揣并時不時揮舞著散文詩這塊孤島上的石頭，高傲地從文學(xué)的叢林中劃過?！?/p>

文學(xué)體裁沒有大小之分。散文詩之所以被一些庸俗的短淺的眼光小看，是因為確實有許多人把散文詩寫小了，他們亦會把小說、詩歌寫小。而云珍，卻把散文詩寫大了，或者正在往大寫。把散文詩寫大了的，還有魯迅、何其芳、許淇、波德萊爾、屠格涅夫、紀(jì)伯倫、泰戈爾。

云珍為中國當(dāng)代散文詩做出了積極貢獻。在散文詩語言的使用、題材的開拓、品格的提升等方面，都有突出表現(xiàn)，傾情奉獻，不遺余力。

云珍，蒙古族，出生于和林格爾，此地是鮮卑北魏立國建都之處，歷史文化積累深厚。云珍為人正直真誠，披肝瀝膽，有古人風(fēng)。

我的隨想雖然零碎，但形碎而神不碎；我的隨想，如果能為讀者的閱讀起到一個引導(dǎo)的作用，我就非常高興了。

【作者簡介】尚貴榮，男，漢族，1960年3月出生于鄂托克旗，1982年8月畢業(yè)于遼寧大學(xué)中文系。編審，一級創(chuàng)作。曾任《草原》雜志社主編，內(nèi)蒙古文聯(lián)黨組成員、副主席。著有《流浪的云霓》《野馬西風(fēng)》《爸爸手記》《冰廬文鈔》《冰廬雜記》《羯族梟雄石勒》等。

責(zé)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