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龍師”蓮羊，畫出中國龍的溫柔

高塬

蓮羊為2024甲辰龍年畫的小青龍軟萌可愛。

蓮羊的作品集《巖語》。

根據(jù)中國傳統(tǒng)五行文化，天干的第一位“甲”對應五行中的“木”，“木”的代表色為青色，因此，2024甲辰龍年也被叫做青龍年。自古以來，青龍被人視為吉兆，青龍年也被認為是繁榮和幸福的年份。

青龍年農(nóng)歷正月初五，社交媒體的熱搜榜上也盤踞了一條小青龍——它來自于一幅巖彩畫，畫中小青龍依偎在女神懷中，龍頭被托在掌心，樣子十分乖順，與傳統(tǒng)中國龍莊重威嚴的形象形成了巨大反差，叫人眼前一亮。不少網(wǎng)友紛紛點贊、轉(zhuǎn)發(fā)、評論，成為“賽博世界”中龍年迎財神的一種獨特方式。這條小青龍叫“逍霄”，出自“85后”巖彩畫家蓮羊之手。

蓮羊是個川妹子，她在不到20歲時便開始一門心思畫中國龍，被人們稱為“中國最年輕的造龍師”“小龍女”，網(wǎng)友們稱贊她畫的龍更符合當下審美、更受年輕人喜歡。的確，在B站，一條“讓幾十個藝術家去做龍，能有多卷？”的視頻收獲近250萬播放量，彈幕里蓮羊的名字齊刷刷飄過。在抖音，許多人留言要買她的畫冊和作品，手機殼、陶瓷杯等周邊。

“‘95后‘00后普遍對歡樂、輕盈、溫暖的形象共情。他們也愿意為這些情緒價值買單。”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審美，但一條巖彩小青龍背后折射的文化自信卻是華夏兒女不變的信仰。對此，電話另一頭的蓮羊毫不懷疑。在與記者的交談中，她不止一次提到，文化自信也是她一直以來堅持的底氣。

以下是她的自述：

中國龍的內(nèi)核和屬性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龍，在電視里、掛歷上看見龍，然后就拿筆開始在家里的白墻上到處涂鴉，畫得龍飛鳳舞，我爸媽非但沒打我罵我，反而仔細辨認我的“作品”。他們說，這些像泥鰍一樣，四個腳，頭頂兩個角，肯定是龍。因為父母都不是搞藝術的，他們看我這么愛畫，就去請教專業(yè)美術老師，問他們應該怎么培養(yǎng)孩子。這才有了我后來去四川美術學院附中讀書，然后本科考到北京中央美術學院的科班訓練。

2004年，我在央美讀書的時候，就開始把自己畫的龍發(fā)在人人網(wǎng)上，那時一個帖子就有幾十萬點贊量?！吧徰颉边@個名字也是那個時候取的，因為我喜歡中國佛教中的蓮花元素，然后摘了名字“洋”的右半邊，兩者組合得來。

我筆下龍的樣子，其實與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和狀態(tài)有關系。最早的時候，沒有太多想法，我畫的龍也是很傳統(tǒng)的；畢業(yè)后進入社會，不比在校園里無憂無慮，四處碰壁時，我的龍也看起來有點兒憋屈。現(xiàn)在思路打開了，人也成長了，我筆下的龍也很放松，不再過度強調(diào)它的霸氣和力量，更多的是想展示它溫柔的內(nèi)核和守護的屬性。

今年這條小青龍能出圈，大概也是因為它帶著這種屬性。首先，為什么要畫成青色，是因為根據(jù)五行文化，民間又把2024甲辰龍年叫做青龍年，所以我就用了青色顏料作為這幅畫的主色調(diào)。其次，大年初五迎財神的主題巖彩畫，其實我已經(jīng)畫了9年，有一定受眾基礎。這幅畫中那位美麗的女子是藏族的女財神扎基拉姆。我最初的設計是讓女財神騎著龍或者偎依著龍，但轉(zhuǎn)念一想，身軀龐大的龍好像有點兒搶戲。于是，改成龍紋盤繞在女財神的袍衫上，只是這樣又缺乏了龍的活力和生氣……構(gòu)思了好幾版后，我最終決定把龍的頭部、脖子以及右前肢設計成肉身，由女財神的手掌托著，腰部以下慢慢變成衣服上的紋樣，這才形成了最終的效果。所以你能看到畫面中這條青龍小小的，顯得很溫順，不是張牙舞爪的樣子。我看有網(wǎng)友說，“狗里狗氣的，很可愛”，我給這條龍取名叫“逍霄”，取逍遙、瀟灑之意。

其實，這種開腦洞的創(chuàng)新設計，并非無中生有，反而恰恰呼應了中國龍本來的文化特點。我之前有個作品《五行龍》，在撰寫圖說的時候，我提到，在西方，龍是撒旦的同盟，基督徒以屠龍為榮；而在東方，龍是正義和力量的化身，佑我華夏，施以雨露，司管湖?！鞣街?，多為肉翼蜴身，如孩子所說，像長著蝙蝠翅膀的霸王龍，稱之為“Dragon”； 東方之龍，多為駝面鹿角鷹爪虎掌，我們更喜歡稱其為“Loong”。

我專門認真研究過中國歷史上各個朝代的龍。漢代、魏晉南北朝一直到唐代的龍，它其實更像獸類，身體修長，有虎豹般的四肢。唐代之后，龍的形象被賦予了很多想象的成分，四肢變短，以至于更像蛇，頭也變大了，能騰云駕霧，興云致雨。因為中國龍作為農(nóng)耕文明的產(chǎn)物，先民賦予了它風調(diào)雨順、吉祥如意的美好寓意，所以我在畫的時候，弱化了它過于嚴肅莊重的一面，放大了它護佑、和平、溫和的一面，這是很合理的創(chuàng)新思路。而且，外國人對這樣的“Loong”也完全可以理解。2012年，我基于以上理念創(chuàng)作的作品《龍肆》就在巴塞羅那國際動漫節(jié)上獲得了評委會特別獎。在這幅作品中，龍與孩子們嬉戲玩耍，顯得十分親昵。

蓮羊巖彩作品《龍肆》中，龍與孩子們嬉戲玩耍，顯得十分親昵。

蓮羊巖彩作品《遠山拾夢》。

蓮羊巖彩作品《且向花間留晚照》。

邂逅巖彩畫

積累了一定作品后，開始有動畫電影、游戲公司、熱門小說請我設計海報封面；近些年還不斷有國際時尚品牌找來，從我原來的作品中找他們喜歡的中國龍形象；在業(yè)界，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將藝術和商業(yè)巧妙融合的能力。

我想大家喜歡我畫的龍，一方面是因為我在形象上的大膽創(chuàng)新，另外一方面是因為我在形式上堅持復古，即用中國傳統(tǒng)巖彩繪畫顏料和技法去描摹中國龍。

你看現(xiàn)在我的畫都是巖彩畫，但我并不是一開始就這么畫的。在此之前，我花了大量時間嘗試了很多繪畫形式。我曾用傳統(tǒng)水墨畫技法去畫龍，淡淡的顏色，意境有了卻略顯沉悶；后來用丙烯顏料、電腦繪圖軟件畫龍，顏色是鮮艷了，但總覺得用現(xiàn)代技術畫出的龍，好像缺了那么一點兒中國傳統(tǒng)文化獨有的韻味。

直到2013年，我邂逅了巖彩畫。當時我無意間在網(wǎng)上看到一張圖，我清晰地記得圖上畫的是一只貓。顏色很漂亮，看起來又像油畫，又像壁畫，肯定不是電腦創(chuàng)作的。我就通過各種方式聯(lián)系上了作者，得知這叫巖彩畫。

巖彩畫特指用礦物色表現(xiàn)的繪畫作品。在中國古代，工匠們進山挑選不同顏色的礦石，然后將它們研磨成顆粒狀的粉末，再混合膠液制成礦物顏料，而后供畫師們結(jié)合金屬箔，在墻壁、木板和紙絹上創(chuàng)作，最終形成的作品就是巖彩畫。巖彩畫的魅力有兩點，其一，色彩絢麗，青金石、藍銅礦、綠松石、雄黃、紅碧璽、水晶、黑曜石……每一種礦物質(zhì)的顏色都不盡相同，這是中國傳統(tǒng)色無與倫比的美。其二，視覺效果絢爛，晶體顆粒經(jīng)過層層堆疊，會形成獨一無二的斑駁肌理，在陽光的照射下，一幅畫會像鉆石一般熠熠生輝。

從第一次接觸到巖彩畫起，我就一發(fā)不可收拾，當時我已經(jīng)辭掉了穩(wěn)定的工作，自己在北京開了工作室。我記得一個人背著包到青藏高原去看壁畫時，不停地掉眼淚，太美了！我認為它的絢麗多彩非常符合當下這個時代的審美，確信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于是下決心要學巖彩。

用于制造礦物顏料的孔雀石。

2015年，我去了日本，之后考上了日本多摩美術大學，系統(tǒng)地學習了巖彩畫。為什么去日本？我們知道巖彩畫在唐代達到鼎盛期，敦煌壁畫是中國巖彩畫的集大成者。只是宋代的水墨畫興起后，巖彩逐漸沒落。后來，巖彩隨著佛教繪畫傳入日本，對日本藝術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所以很多傳統(tǒng)技藝他們那邊反而比國內(nèi)保留得更完整。

這也是我回國后最初在網(wǎng)上發(fā)一些巖彩畫作品被大家誤解的原因。有網(wǎng)友說這個東西是日本的，我一個中國人為什么要畫日本的東西。其實不是，巖彩畫本就是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只是人們不了解它。七八年前，推廣巖彩的阻力非常大。我最辛苦的那段時間，頭發(fā)白了很多，身體也經(jīng)常痛，但沒有想過放棄，我對傳統(tǒng)文化有絕對的信心。近幾年國潮風起，年輕人對非遺技藝、傳統(tǒng)服飾、傳統(tǒng)繪畫的喜愛之情持續(xù)高漲，證明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的確，有些傳統(tǒng)文化在海外被繼承和保留下來，但是我們這代人的任務不就是把它們拿回來再賦予全新的生命嗎？

與時代共振

再說巖彩和中國龍的結(jié)合。用巖彩畫龍其實很難，特別是在自己還不能完全掌握巖彩繪畫技法的時候，筆下的龍好像沒什么生命力。后來，研究敦煌壁畫、龜茲壁畫那種色面構(gòu)成的方式，再去畫，知道了要用色塊而不是用線條描摹龍身。

都說畫龍點睛，龍的眼睛直接決定了它帶給觀眾什么樣的感受。拿我最近的作品《遠山拾夢》來說，我畫龍的眼睛時，是先有了龍頭，然后把龍頭拍照，放進Photoshop里試，看眼睛往左還是往右瞟比較柔和，不那么恐怖?！哆h山拾夢》想要表現(xiàn)的是，沉睡的巨龍被小仙吵醒，睜開眼睛一看是他，就收斂了怒氣，然后目送他前行，去遠方尋拾夢想，還是一個守護者的形象。

這幅畫前后畫了兩個多月吧，巖彩畫就是這樣，耗時耗力，還“燒錢”，小指甲蓋大小的顏料就要幾塊錢，所以我前期的試錯成本非常之大。所幸最苦的時候都熬過去了，現(xiàn)在作品還沒成型，就已經(jīng)被預訂一空，藏家很多是年輕人。

最近，我實現(xiàn)了自己一直以來的一個想法，把中國歷史上音樂、文學、繪畫、醫(yī)學、發(fā)明、天文方面，幾位杰出的女性代表聚集在畫板這一方天地，取名《且向花間留晚照》。設計出了蔡文姬、謝道韞、管道升、李清照、黃道婆、談允賢、王貞儀共7位巖彩女性形象。為此，我還到全國各地去拜訪這幾位女性留下的痕跡，墓地、紀念館、故居……《且向花間留晚照》上也有一條龍，環(huán)繞在管道升身邊，同樣是守護的寓意。

我的創(chuàng)作始終圍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因為我從骨子里熱愛它。據(jù)我觀察，現(xiàn)在的“95后”“00后”對傳統(tǒng)文化的自信力也特別強，他們愿意為熱愛買單。這也是近些年國潮風持續(xù)的重要原因。

說到未來，我一直在思考AI技術發(fā)展對視覺藝術工作者的影響。作為一名畫師，我已經(jīng)習慣了到北京郊區(qū)撿礦石，自己動手研磨石料，一年畫不了10幅巖彩畫，交給AI可能3天就能搞定，但畫師、工匠真的能被完全替代嗎？我認為不能。當下的工匠精神其實不是要和科技賽跑，而是與時代共振，去創(chuàng)新地表達傳統(tǒng)文化，而這種能力是AI不具備的。

蓮羊

青年巖彩畫藝術家，本名吳洋，1985年出生于四川達州。本科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后至日本多摩美術大學深造。將傳統(tǒng)巖彩技藝融入作品，深受年輕人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