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到家時,母親不在。父親說,去把豆芽兒煮熟,再長就不能吃了,倒了可惜。
家里正在蓋房。主體撐起來了,挺闊大的。聽說工匠們又有了新的活兒,到別處去了。院內(nèi)院外一片狼藉。父親邊給我說話邊收拾倒放在地上的工具。
我繞過臨時作臥室的廚房,走到北墻外面。簡易的棚子下面,母親新修的鍋臺四方四正。老風箱靠著鍋墻。鍋灶口堆放著麥秸和幾塊干木材。木墩是新鋸的,有剛打磨過的印痕。小炭锨黑乎乎的,靠著風箱把兒。老案板被兩摞磚撐著,依著北墻,懸在空中,上面擺滿了鍋碗瓢盆。發(fā)黑的蒸籠疊放在案邊,蒸籠最上層,有父親剛買回來的饅頭。
三大盆豆芽菜堆放在鍋臺的外墻。那些豆芽,沒有市場上的白亮,頂頭已經(jīng)冒出兩小片葉子,黃中泛著絲絲的新綠。豆芽的根須明晃晃的,裸露著細瘦的身板,一副無處扎根的可憐樣兒。父親說:“要上屋面,你媽老早給豆芽長好了,天卻連續(xù)下雨,豆芽長過了頭。那天做菜時,廚師不敢用,倒了可惜,還留在那里,你看看還能吃不。”
我很想對父親說,倒了吧,咱不缺買豆芽的錢。話到舌邊打個旋兒,又給舌尖頂回去了。父親說話的語氣看似在商量,其實他的指向性很明確:綠豆是花錢買來的,豆芽是母親用水滋養(yǎng)出來的,煮熟吃了它,父親的心才能安穩(wěn),母親的心才會踏實。
拉著風箱煮豆芽,是記憶古塘中最陳舊的淤泥。我們高挽褲腿,捋起補綴的衣袖,站在泥塘里,張大嘴巴,等待母親的筷頭撥開繚繞的蒸汽,伸向滾沸的豆芽菜,夾一兩根給我們嘗嘗生熟。彼時,我被豆芽熟透的草木香引誘得松開了風箱把兒,丟掉手中的柴火和發(fā)燙的炭锨,“噌”一下站起來,等母親的筷子拐向我。弟弟吃到一口豆芽,蹦跳著玩耍去了。母親放下筷子,用笊籬撈起翻滾的豆芽,伸手捏捏,放到盤子里,轉(zhuǎn)過身搟面去了。
坐下后,我分明感到風箱把兒的沉重,使勁往懷里拉,使勁往風箱里送。嗒啦嗒啦的聲音,悶悶的,就像坐在木墩上的我,在生著母親的悶氣。六月的麥熟天氣,熱得柿樹枝頭的鳥兒都不歡叫了?;仡^看母親,她的身子微微前傾,兩臂用力推拉。案板上鋪開的面團越推越大,越卷越薄。她時不時撩起圍裙,在臉上擦一圈,再放下來,繼續(xù)搟面。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濕一大片,緊緊貼著脊梁。那些骨節(jié)隨著母親搟面的動作來回滑動。我的眼睛被冒出灶門的煙火熏傷了,水漉漉的,噙住,不敢下淌。手推風箱桿的速度比先前均勻多了。
春節(jié)前,一家人歡歡喜喜地蒸饅頭。新磨的麥子面,被母親發(fā)酵成一大盆面團。母親兌好堿水,揉好饅頭,放到籠屜上,端到太陽底下晾。母親說,陽光是巧手的丫頭,經(jīng)她的手兒一摸,饅頭就圓溜了。晾一陣子,饅頭的皮兒果真亮亮的、滑滑的。母親端起籠屜排放在鐵鍋上??次移ㄏx似的跟著,她就一邊搗鼓籠屜,一邊說:“我家丫頭什么時候能揉出圓溜的饅頭,媽就省心啦?!闭f完,長長地看我一眼,拍拍圍裙上的面粉,走到我跟前,拉我起來,推走我后,她坐在木墩上,自己拉風箱。
蒸饅頭是農(nóng)村人年末的頭等大事。饃饃蒸得好不好,是婆婆衡量媳婦有沒有本事的第一個條件。那時的關(guān)中農(nóng)村,媳婦娶進門,首先看鍋灶上能不能應(yīng)對自如,再看針線活能不能壓過其他媳婦。鍋灶上看你兩樣活計:蒸饃和搟面。年終時,搟面是次要的,饅頭是招待客人的主食。揉好饅頭,上鍋后,火候尤為重要。剛開始火要旺,燒二十分鐘后火要小?;鹈绮荒軙r大時小,火焰要勻到鍋底的每個位置。否則,蒸出的饅頭就不飽滿,也不光滑。如果蒸餾水灑到饅頭皮上就會滑滑的,沒辦法帶去走親戚。所以,拉風箱是蒸饅頭時一件很考驗技術(shù)的活兒。
年關(guān)時蒸饅頭,母親不會讓我們拉風箱。她坐下來,一手拉風箱,一手用炭锨撥弄火苗。兩手配合得很默契?;鹈缫恢蓖?,沒有一點兒斷痕。風箱拉得很均勻,風箱里的風聲呼呼的,支撐著火苗燃燒的溫度。母親的手臂很長,她的身子隨著風箱桿子前前后后俯仰著。灶膛里的火苗紅紅的,母親的臉膛紅紅的,灶房門口柿樹枝上掛著的太陽紅紅的。
母親病倒后,再也沒有蒸過像樣的饅頭,要么是堿面放多了,要么是火燒得太旺了。饅頭黃黃的,有燒焦的底邊。爺爺奶奶有怨言,弟弟不好好吃饅頭。父親常常蹲在廚房門口,看母親拉風箱時漠然的神情,背轉(zhuǎn)身子,悄無聲息地揉眼睛。
不知什么時候,風箱桿子被母親拉歪了,推拉不順暢了。周末回家,母親蒸饃時,我拉著風箱把兒,再使勁,火焰都軟軟的。鍋里的瓦托,燒半天也不出聲。再一個周回家,風箱桿子有了被削刮的新痕,拉來拉去,依然拉不出旺旺的火苗。母親坐在灶門前,推拉風箱的聲音空空的,像極了我們空蕩蕩的院子。
后來,我們離母親越遠,家里的院子就越空蕩。空蕩到年年節(jié)后鬧春荒。父親蹬著咯吱咯吱響的自行車,走街串巷給別人修籠屜,賺錢買糧食吃。如果父親幾天找不到活兒,我們就有可能在學校餓肚子。灶房里的風箱經(jīng)常幾天幾夜不響動。風聲是母親靜默的眼神,冷對著顛簸而過的春寒,無動于衷。
再后來,我們都工作了。母親手中再也不缺零錢花。有一年春節(jié),我?guī)е畠夯丶疫^年。母親蒸饅頭,女兒坐在木墩上,拉著新買的風箱,好奇地笑。外婆的白頭發(fā)在煙霧里時隱時現(xiàn),女兒看見了,跳起來幫外婆揪白發(fā)。揪著揪著,女兒就不揪了,舉起手中的白發(fā)給我看。我看著,心酸得像蒸籠里不斷上升的熱氣,越聚越高,越聚越濃烈。母親站在案板前,一聲不吭,揉著手中的饅頭。她的脊梁骨彎彎的,彎到案板的高度,再也不像年輕時那般挺拔。
那時候豆芽多貴啊!種的綠豆不多,收回來,母親晾曬好,一定要拿出去賣,好貼補家用。每年六月,長豆芽,煮豆芽,是母親從未有過的豪舉。母親手里搟著的,是給弟弟吃的長壽面??上?,弟弟嘗過了豆芽,吃過了長壽面,還是沒有留住他在人世間匆忙的腳步,早早歸去了,留給母親的只有無法抹去的關(guān)于豆芽的記憶。夜深人靜時,折磨著她思念兒子的寸寸柔腸,斷裂成一地的節(jié)節(jié)草,干枯成一道生與死的界河。母親與弟弟,彼此站在界河兩岸,遙遙相望。
今天,我完全可以用電磁爐煮豆芽。母親有電磁爐,但我沒用。坐到灶門前,給鐵鍋倒上足夠的水,拉起風箱。臨時的鍋臺,對我,有十分的生疏。麥草潮濕,放進灶膛,半天點不著。等點著了,風箱拉動的速度跟不上麥草燃燒的節(jié)奏。猛一使勁兒,煙火猝然間從灶門里冒出來,我的眼睛給煙霧嗆得無法睜開。額頭一陣滾燙,伸手一摸,劉海還在。繼續(xù)給灶膛里添加麥草。往外一看,滿院子飄起濃濃的煙霧。父親走過來,給灶膛塞進一簇干燥的木屑。不一會兒,木屑燃燒起來,火焰紅紅的,是母親拉風箱時燒出的那種火紅。
豆芽煮熟后,母親回來了。端上涼拌的豆芽菜,女兒吃得很香,覺得比城里的豆芽兒有味多了。我問她是什么味道,她說是原始的草木香味,有媽媽拉風箱的味道。母親笑了,看著正在讀大學的外孫女,咯咯地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