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朋友要我寫篇回憶與金庸交往的文章,我想了一下,捋了捋歲月逐漸封塵的記憶,發(fā)現(xiàn)我其實認識兩個不同的金庸。認識金庸本尊,也就是查良鏞先生,已經(jīng)是金庸晚年退休以后,退在家居修訂早年著作,同時投身到學術圈中,先是應邀擔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之后又集中精神研究歷史,攻讀劍橋大學博士學位的時候了。至于寫武俠小說的作家金庸,我沉迷于他創(chuàng)作的武俠天地,并成為終身粉絲,可以上溯到1963、1964年,我在臺灣讀初中,經(jīng)常到租書鋪租看武俠小說,好像兩三毛錢一本。那個時候,金庸的小說在臺灣還是禁書,只隱隱約約聽說香港有個武俠小說作家叫金庸,寫的武俠人物活靈活現(xiàn),故事精彩跌宕,可惜是個左翼作家,把造反的流寇李自成寫成農(nóng)民起義的英雄,顛覆了國民政府的意識形態(tài),是絕對不能進入臺灣,以免腐蝕了年輕人的心智。
年輕人對禁書總是充滿了好奇,“警備總部”說要禁,就更引起我們中學生的興趣,何況又不牽涉政治問題,只是武俠小說而已,居然還要嚴禁,連租書鋪里都不見蹤影,就更對金庸的著作滿懷憧憬??汕晌覀儼嗌嫌袀€南部的富豪子弟,時常在同學間顯示自己家里有千畝土地,家財萬貫,總是做出些驚世駭俗的事跡,勾引全班羨艷的眼光。這一天他帶了一大疊小冊子來學校,每本小冊子的封面都是白紙一張,不知道要顯示什么花招。他滿臉發(fā)光,好像剛從西奈山走下來的摩西,大聲宣布,我手上的這套書是金庸的《射雕英雄傳》,花了好幾千塊錢,請人從香港走私過來的。我們大家同學一場,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等我看完了,也可以借給你們看看,不收租書錢。
鄭培凱近影。
這一下不得了,小富豪在學校的地位,不但超過了班級主任,甚至凌駕于校長之上。有的同學為了及早讀一冊金庸,開始學著使用諂媚奉承的言語,向他噓寒問暖,甚至還出現(xiàn)幫他開門的舉動,讓我深刻理解了《論語》所說“巧言令色鮮矣仁”的意義。不過,小富豪頗有及時雨呼保義宋江的派頭,要澤被蒼生,保證班上的眾位兄弟都多少沾點雨露,有時會主動垂問,有沒有讀過金庸?。扛愕梦覀円膊缓梅髂媸⑶?,會向他借一冊金庸,效法古人“雪夜讀禁書”的樂趣,在執(zhí)行戒嚴法的天羅地網(wǎng)之中,偷偷享受漏網(wǎng)之魚的刺激與僥幸。
在小富豪雨露均分的政策下,我有幸讀過兩三冊單章的《射雕英雄傳》。他借書的方式十分隨意,皇恩浩蕩,順手拿一冊,也不管故事情節(jié)的先后次序,你愛看不看。我還記得,讀過丘處機大戰(zhàn)江南七怪那一章,真是寫得石破天驚,跌宕有致,雖然不知道前情如何,依舊讀得津津有味,愛不釋手。這種讀小說的方式,大概與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后,儒生喜獲劫余中斷簡殘篇的心境有類似之處,只想著如何能夠得到全帙,補足念念不忘的懸思。當時初讀《射雕》的印象,有如醍醐灌頂,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俠小說居然可以令人夢寐思服。那時我剛讀過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因為不是禁書,可以從頭到尾一氣讀完,覺得故事跌宕起伏,精彩萬分。讀《射雕》的經(jīng)驗完全不同,雖然讀得斷斷續(xù)續(xù),一共也只是兩三個斷章,卻在腦海中縈回不去,一直到1970年我赴美留學,才在圖書館里找到了全書,通宵達旦,一口氣讀完。
我1998年來到香港教書,認識金庸本尊之后,大概每隔兩三個月,就會應他老人家之邀,到港島香格里拉酒店的夏宮相聚,與一眾友好共享美食。我說了這段初讀金庸的往事,他不禁笑逐顏開,說虛構的小說,能讓年輕人讀得念念不忘,也不枉他費盡心血,編寫故事了。我在香港推廣中國傳統(tǒng)文化,時常勸導中小學生讀讀金庸,不但學流暢的文筆,生動的敘述,更重要的,是從細致的情節(jié)結構與人物刻畫,學到嚴密的思維邏輯,以及豐富的歷史文化知識。
金庸(左二)、鄭培凱(右二)與浙江昆劇團藝術家合影。
我與査先生有同好,就是喜愛昆曲,不只是愛好昆曲的優(yōu)雅動聽,更喜歡那種慢條斯理的悠游與閑適。我每學期會邀請昆曲團來香港,一連三天,在學校表演傳統(tǒng)折子戲,總會預先邀約査先生前來看戲。他每次一定高高興興,應約前來,而且經(jīng)常是早到一個小時,由查太陪同,安安靜靜,像小學生等著上課鐘聲一樣,坐在我們中心的客廳里,絲毫不嫌等待時間的漫長。我有次問他,離開場還有一個多小時,為什么那么早就趕來?他回答說,從港島來九龍?zhí)?,怕過海底隧道會塞車,誤了戲,豈不失算?還有一次我問他,怎么喜歡上昆曲的?他說,小的時候在海寧,家里上上下下都喜歡聽戲的,一家大小,到了晚上休閑,都唱昆曲,就像現(xiàn)代人在家里唱卡拉OK那樣,從小習慣了,就會牽動鄉(xiāng)情,讓他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歲月。
査先生雖然退休,時間比較容易自由支配,但還是有偶爾無法前來看戲的時候。有一次我又邀他觀賞昆曲,他猶猶豫豫地告訴我,這次來不了,但要先請我吃飯,可否先給他一張戲單,讓他過個干癮。我便拿出素雅的箋紙,用工整的小楷抄了三天的劇目,還抄了飾演者名字,整整齊齊寫了兩三張紙,寫得像從前的戲單那樣。吃飯時我交給査先生,他仔細看了一遍,笑了笑,小心翼翼折成四折,放進上衣口袋里,說這次只好自己想象演出的情景了。
査先生來學校劇場看戲,我一般都會作陪,安排他坐在第一排正中央。他看戲的時候,十分安靜,好像進入了劇中情景,偶爾也會莞爾一笑,那是劇情出現(xiàn)詼諧場面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靜靜地欣賞,或許是心境已經(jīng)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看戲也如同觀察世情,人世多少悲歡離合,多少喜怒哀樂,都在唱做之中,如水中月,如鏡中花。有一次,觀看《游園驚夢》,杜麗娘夢中初見柳夢梅,表現(xiàn)出無限羞澀,卻又情投意合,雙雙翩翩起舞。演到柳夢梅驀然扶著小姐香肩,隱到湖山石邊、牡丹亭畔,寬衣解帶,云雨好合之時,身邊有人悄聲驚呼:“一見面就除衫(脫衣服),咁(那么)快?”查先生不動聲色,悄悄回答了一句,“是夢啊”。
我當時有所觸動,覺得査先生頗似金庸筆下的王重陽,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作者為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主任、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咨詢委員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