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字在傳本、簡本《詩經(jīng)》中産生不同異文的原因

提要：《毛詩》中的《卷耳》本是口耳相傳的民歌，詩中的“維以不永傷”“維以不永懷”在安大簡《詩經(jīng)》中皆無“不”字。異文的産生在於詩中的“永”字本是帶前置唇音成分的音節(jié)，重讀前置成分時，記録下來的詩就有“不”字；輕讀前置成分時，記録下來的詩則無“不”字；重讀前置成分而使其成爲整個音節(jié)的聲母時，則與從丙得聲的“柄”“氵"丙”同音，於是又有“永”字在阜陽漢簡《考槃》《木瓜》中作“柄”而從永得聲的“詠”字在?；铦h簡《論語》中作“氵"丙”的現(xiàn)象。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 異文 原因

安大簡《詩經(jīng)》是戰(zhàn)國時代據(jù)流傳於中原地區(qū)的《詩經(jīng)》抄入楚國的文本，共抄録了《國風(fēng)》中的五十七首詩，可據(jù)以窺見戰(zhàn)國時代《詩經(jīng)》的文本面貌。持之與《毛詩》、三家詩相校，互爲異文的現(xiàn)象隨處可見，背後隱藏著《詩經(jīng)》流傳過程中諸多以往因材料不足而無法探討的問題，涉及文字、音韻、篇章、詩義等因素。其中簡本、傳本《卷耳》中的異文，反映了書於簡冊時對口傳狀態(tài)中音義相攜的音節(jié)有不同的認知。下面就以《卷耳》爲例展開論述，揭示異文産生的原因。爲便於觀察、比較，先引簡本第二、第三章如下：

陟皮高阬，我馬玄黃。我古勺皮兕衡，隹以羕昜"角。（二章）

陟皮?，我馬"遺，我古勺金，隹以羕褭。（三章）

《毛詩·卷耳》第二、三章云：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二章）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三章）

以簡本與傳本相校，除章次不同外，簡本三章之“我古勺金耳”，傳本此句中有一“彼”字，而以簡本二章之“我古勺皮兕衡”校之，可斷簡本三章句中當是誤脫一“皮”字?！捌ぁ弊滞ā氨恕保粺┵樥?。實際上，最關(guān)鍵的不同之處在於簡本二章、三章的“隹以羕昜"角”“隹以羕褭”二句，傳本分別作“維以不永傷”“維以不永懷”，此二句皆多出一“不”字。三家詩無異文，蓋與《毛詩》相同。敦煌本《詩經(jīng)》作“維以不傷”，雖是誤脫“永”字，卻並未改變詩義。安大簡整理者指出了簡本與《毛詩》存在的差異，認爲有無“不”字，意思截然相反。因詩中有無“不”字，涉及詩義等相關(guān)的問題，因而引起了廣泛的關(guān)注與討論，或以爲句中“不”字屬無實義的助詞，或以爲句中無“不”字是句式整齊化的結(jié)果，或以爲句中有“不”字是用否定句表達肯定的內(nèi)容而有刻意修辭的用意。雖然新見紛呈，仍有可以繼續(xù)討論的空間。

傳本、簡本《卷耳》中相同的詩句或有“不”字或無“不”字，表面看起來意思截然相反。實際上，若摒棄左袒右護的偏見，根植於文本闡發(fā)詩義，仍可據(jù)不同的文本作出合乎字面的解釋。就傳本而言，酌兕觥、酌金罍的目的是爲了飲酒陶醉自己，以期達到不永傷、不永懷的目的。就簡本而言，之所以酌兕觥、酌金罍，就是因爲永傷、永懷，所以才飲酒陶醉自己，張一方在其論文中對此已有説明。雖然可以本於人情事理，勉強作出兩種解釋，仍然要對異文的産生作出合理的解釋，因爲涉及《詩經(jīng)》從口耳相傳到書於簡冊的過程中是否保留了詩在口傳狀態(tài)中的面貌。

通檢《毛詩》，詩句中的“不”字在絶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表示否定意義的副詞，然而亦見以“不”冠於字前而不表達否定之義的現(xiàn)象：

徒御不驚，大庖不盈。（《車攻》）

不戢不難，受福不那。（《桑扈》）

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

上帝不寧，不康禋祀。（《生民》）

矢詩不多，維以遂歌。（《卷阿》）

毛傳云“不驚，驚也；不盈，盈也”，釋“不戢”“不難”“不顯”“不時”“不寧”“不康”“不多”皆同此例，其意以爲字前冠以“不”字而不表否定之義的詩句實際上是反其言以表肯定之義。因此，鄭箋針對上舉《詩經(jīng)》中的語言現(xiàn)象往往在句末增一“乎”字或“與”字以明皆屬反言，如釋“有周不顯，帝命不時”云：“周之德不光明乎？光明矣；天命之不是乎？又是矣?！薄缎栄拧V訓(xùn)》中的“不顯，顯也；不承，承也”，依毛傳、鄭箋對《詩經(jīng)·清廟》中“不顯不承”一語的解説而言，當是歷史上某位經(jīng)師釋“不顯不承”的反言之訓(xùn)。《詩經(jīng)》之外，《爾雅》中亦見以“不”冠於字前而不表示否定之義的現(xiàn)象：

夷上灑下，不漘。（《釋丘》）

龜，……左倪不類，右倪不若。（《釋魚》）

郭注於“不漘”、邢疏於“不類”“不若”皆釋字前的“不”字爲“發(fā)聲”?！夺屜x》云：“不蜩，王父?！贿^，蟷蠰?！惫?、邢疏於“不”字皆不置一辭，蓋亦以爲“不”之作用是“發(fā)聲”。清代學(xué)者戴震針對《詩經(jīng)》《爾雅》中字前冠以“不”字而不表否定之義的現(xiàn)象，斷“不”字或是發(fā)聲或通“丕”字，認爲“傳、箋各緣辭生訓(xùn)，失其本始”。王引之纂輯經(jīng)傳中“不”爲發(fā)聲而或作“丕”或作“否”的各種語言現(xiàn)象，作了更加周詳細密的論述。陳奐則認爲毛傳深明古人屬辭之意，《詩經(jīng)》中“不驚，驚也”之類的訓(xùn)釋，皆是以“不”爲助句之詞，其論云：“傳以‘不’爲助句之詞也。一字不成詞，則用一助字以足之?！队衿吩疲骸?，詞也?！补湃俗髟~，多由方語。語有急緩，則詞有短長。初以語言之發(fā)聲，後爲文辭之助句，皆出自然，非有矯爾?！碑敶鷮W(xué)者針對文獻中“不”字冠於字前而不表否定之義的現(xiàn)象，則作出了不同於傳統(tǒng)訓(xùn)詁的解釋。周法高認爲名詞前的“不”字是前附語，俞敏認爲無實詞意義的“不”字相當於藏語的添前字ba而在《詩經(jīng)》時代“不”用爲添前字大概是b?-，潘悟雲(yún)將沒有語義的“不”字視爲次要音節(jié)而張雙慶、張惠英則稱之爲詞頭。西方的語言學(xué)家如沙加爾（Laurent"Sagart）則將前引《詩經(jīng)》中字前所冠“不”字視爲詞根的前綴*p?-，以證上古漢語本是存在複聲母現(xiàn)象的語言。

若根據(jù)上古漢語存在複聲母的理論探討《卷耳》在傳本、簡本中同一詩句有無“不”字的現(xiàn)象，追尋異文産生的原因，不可避免地要涉及“羕”字在上古漢語中的擬音。

簡本《卷耳》中的“羕”字通“永”，整理者已作了論證。關(guān)於“永”字的上古音，在王力的系統(tǒng)中被擬作?iwɑ?，鄭張尚芳擬作*??ra??，白-沙擬作*[?]?ra??，皆是不帶前置成分的簡單聲母音節(jié)。白-沙將“永”字的聲母*?置於方括號內(nèi)寫作*[?]，表明是尚未得到比較語言材料證明而暫時假定的聲母。若著眼於《卷耳》在簡本與傳本中互爲異文的現(xiàn)象，合觀前引《詩經(jīng)》《爾雅》中以“不”冠於字前而不表否定的例證，不難看出傳本《卷耳》中的“不永”猶如《生民》《卷阿》中的“不寧”“不多”，亦是以“不”字冠於“永”字之前不表否定的現(xiàn)象，而從原始閩語追溯上古漢語，輔之以比較語言的證據(jù)，似可推定“永”字在上古漢語中本是帶前置成分*p?-的複聲母音節(jié)。

爲“永”字構(gòu)擬帶前置成分*p?-的上古音，白-沙提出了應(yīng)當遵循的兩個原則：

Reconstructing the loosely attached onset *p?，*t?，and *k?"requires two independent elements："evidence for a specific stop in the preinitial，"from a Vietic language，"Lakkia，"or a Chinese dialect;"and evidence that the preinitial was loosely attached.

引文大意是説，前置成分應(yīng)包含具體的塞音，其證據(jù)來自越南語、拉珈語、漢語方言；前置成分應(yīng)松散地冠於主要音節(jié)之前。下面就依據(jù)白-沙所定原則，搜尋相關(guān)證據(jù)，看看爲“永”字構(gòu)擬帶松散前置成分*p?-的上古音，是否可以得到驗證。

要確定“永”字的音節(jié)類型，必須關(guān)注其在原始閩語中的表現(xiàn)。因爲中外許多語言學(xué)家都認爲上古漢語是原始閩語和中古漢語共同的祖語，上古漢語的構(gòu)擬離不開原始閩語提供的證據(jù)，而原始閩語則是據(jù)現(xiàn)代閩語方言總結(jié)出來的音系，有許多《切韻》音系無法作出歷時解釋的獨特之處。爲了觀察“永”字在原始閩語中的音節(jié)類型，先列舉“永”字在現(xiàn)代閩語方言中的讀音如下：

建陽?ei?3，崇安??3，石陂?uei?3，觀前?3，鎮(zhèn)前eu?3，迪口?y?3

建陽、崇安語料來自李如龍所編同音字彙，石陂、觀前、鎮(zhèn)前、迪口語料則來自秋谷裕幸所編同音字彙。需要説明的是，建陽?ei?3，原標第4調(diào)，是因爲將陽平乙標成了第3調(diào)，現(xiàn)依通行的標法，將陽平乙標爲第9調(diào)，原上聲第4調(diào)改爲第3調(diào)。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是“永”字在《廣韻》中讀于憬切，等韻中的音韻地位是喻三梗韻合口上聲，但在現(xiàn)代閩語方言中聲母或是喉擦濁音或是零聲母而聲調(diào)皆是陰上，不同於中古漢語中聲母與聲調(diào)的對應(yīng)模式。羅杰瑞（Jerry"Norman）在上世紀70年代據(jù)現(xiàn)代閩語方言構(gòu)擬了原始閩語的聲母系統(tǒng)，其中有一類聲母被稱爲弱化聲母，包括清弱化聲母和濁弱化聲母，聲母的清濁與聲調(diào)的陰陽有不同於常規(guī)的對應(yīng)模式。根據(jù)韓哲夫（Zev"Handel）的研究，清弱化聲母的本質(zhì)特點是陰調(diào)濁音聲母。上述“永”字在現(xiàn)代閩語方言中聲母與聲調(diào)的對應(yīng)表現(xiàn)，與原始閩語中清弱化聲母分化的結(jié)果完全相同。建陽方言中“永”字的?-聲母明顯是從原始閩語的*-k聲母演變而來，所以還保留了陰調(diào)濁音的特點。羅杰瑞指出：

*-k在閩北方言中的演變，沒有完全一致的趨向；構(gòu)擬作*-k聲母的字，主要根據(jù)聲調(diào)上的反映，以及建陽、崇安缺乏舌根塞音聲母遺跡這一點。有可能，原始閩北方言的*-k聲母來源複雜，但現(xiàn)有的材料不允許作多種來源的構(gòu)擬。暫時最好還是把它看作一個單一的原始聲母，來解釋這種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

正因爲原始閩語的*-k聲母在現(xiàn)代閩語方言中分化的結(jié)果不一致，於是秋谷裕幸根據(jù)現(xiàn)代閩語方言的表現(xiàn)，爲了彰顯清弱化聲母的本質(zhì)特點是陰調(diào)濁音，就將羅杰瑞所擬原始閩語的*-k聲母歸納爲*ɡ-、*?-兩個濁音聲母。若如此説，則建陽方言中“永”字的?-聲母是直接來源於原始閩語。石陂方言中“永”字的聲母讀作?-，似是原始閩語?-聲母清化後的音值，間接反映了在原始閩語中聲母本是濁音的特點。至於崇安、觀前、鎮(zhèn)前、迪口方言中將“永”字的聲母讀作零聲母，恰是原始閩語中塞音塞擦音聲母閉塞弱化的結(jié)果。因此，“永”字在原始閩語中亦應(yīng)屬於羅杰瑞所言清弱化聲母字。依羅杰瑞的理論，凡是原始閩語中的弱化聲母，原本皆是帶松散前置成分的音節(jié)。在白-沙的上古漢語構(gòu)擬系統(tǒng)中，從原始閩語上推上古漢語，若對應(yīng)原始閩語弱化聲母字的苗瑤語、拉珈語、越南語等比較語言提供了可以判斷前置成分性質(zhì)的證據(jù)，則可據(jù)以將松散的前置成分擬作*m?-、*s?-、*p?-、*t?-、*k?-等形式；若對應(yīng)原始閩語弱化聲母字的比較語言沒有提供可靠的證據(jù)，則將松散的前置成分擬作*C?-，表明暫時不能確定其性質(zhì)是帶-?-的唇音、擦音還是塞音。

若以爲據(jù)現(xiàn)代閩語方言推斷“永”字在原始閩語中本應(yīng)屬於弱化聲母字的證據(jù)尚顯單一，而“永”在白-沙的上古漢語系統(tǒng)中沒有被構(gòu)擬爲帶松散前置成分的音節(jié)，不免令人懷疑“永”字在上古漢語中是否帶前置成分，其他比較語言則提供了本有前置成分的有力證據(jù)。鄭張尚芳據(jù)藏文有前冠塞音b-、d-、g-推斷上古漢語也應(yīng)有p-冠音時指出：

有的p-兼有兩種變化。如藏文brgjang（或rgjang）“遠”對應(yīng)漢語“永”?w?i??lt;*?wra?’，藏文的b-對?w-＝w-；但《詩·木瓜》“永以爲好也”、《詩·考槃》“永矢弗告”的“永”，在阜陽漢簡《詩經(jīng)》中都作“柄”p?i??lt;*pra?s，那就符合前面所列的規(guī)律了。藏文b冠音在有些藏語方言中變成w，漢語“永”的聲基可能同“羕”*la?s，那麼p/w最初可能都屬冠音。

其實《毛詩》中的“永”字在阜陽漢簡中作“柄”字的現(xiàn)象，不止鄭張尚芳所舉兩例?！睹姟た紭劇返摹坝朗父ブX”，簡文S066作“柄矢弗縵”；《毛詩·木瓜》一、二、三章的“匪報也，永以爲好也”，簡文S075、S076、S077分別作“非報也，柄以爲好”“非報之也，柄以爲好”“非報也，柄以爲”，其中S075簡從中斷裂，僅存右半部分，釋文據(jù)S076、S077寫定。令人驚喜的考古發(fā)現(xiàn)是今本《論語·先進》中曾點所言“詠而歸”一語，?；韬钅钩鐾恋臐h簡《論語》作“ 而?”。就字形而言，詠字從永得聲而柄、 則皆從丙聲。漢代以柄、 對應(yīng)先秦的永、詠，則“永”字在上古漢語中的音讀可據(jù)從丙聲的柄、 推知。因此，根據(jù)“永”字在藏文、阜陽漢簡中的表現(xiàn)，結(jié)合“詠”字在?；铦h簡中作“ ”的現(xiàn)象，不難斷定“永”字在上古漢語中本有前置成分。

根據(jù)上文的論述，若對“永”字在原始閩語中本應(yīng)屬於清弱化聲母字的判斷不誤，表明其字本有松散的前置成分；比較語言中對應(yīng)“永”字的藏文有b-冠音，“永”字在阜陽漢簡《詩經(jīng)》中寫作“柄”而從永得聲的“詠”字在海昏漢簡《論語》中寫作“ ”，又表明前置成分的輔音當是唇音。因此，以白-沙據(jù)原始閩語、比較語言、文字異讀等因素構(gòu)擬上古漢語的實踐爲準則，“永”字的上古音似可嘗試擬作*p?-k?ra??。就對應(yīng)“永”字的藏文帶b-冠音而言，可知*p?-本是帶濁流的前置成分，實際音值或當是*b?-。依羅杰瑞的理論，“永”字從上古漢語演變爲現(xiàn)代閩語方言的軌跡是*p?-k?ra??（上古漢語）gt;*-kuei?B（原始閩語）gt;?uei?3、?ei?3（石陂、建陽方言等）。依秋谷裕幸的理論，帶濁流的前置成分*p?-會影響主要輔音而使其變爲同部位的濁音聲母，前置成分*p?-脫落以後主要音節(jié)呈現(xiàn)的特點就是陰調(diào)濁音聲母，“永”字從上古漢語演變爲現(xiàn)代閩語方言的軌跡是*p?-k?ra??（上古漢語）gt;*ɡuei?3或*?uei?3（原始閩語）gt;?uei?3、?ei?3（石陂、建陽方言等）。兩種演變模式，都是合乎規(guī)則的音變。“永”字從上古漢語演變到中古漢語，當亦經(jīng)歷了類似原始閩語的階段，否則在中古漢語的表現(xiàn)不容易解釋，演變的軌跡當是*p?-k?ra??（上古漢語）gt;*ɡ?ra?2或*??ra?2（中間階段）gt; hjwaengX（中古漢語），亦是合乎規(guī)則的音變。鄭張尚芳除了著眼於中古音爲“永”字構(gòu)擬了圓唇化聲母的上古音*??ra??外，在討論“永”字的藏漢對應(yīng)時，還根據(jù)藏文帶b-冠音的現(xiàn)象爲“永”字構(gòu)擬了另一上古音*?wra?’，兩個擬音有早晚之分，推斷b-對?w-而?w-同於w-，其意以爲?w-已反映了藏文的b-冠音，引阜陽漢簡《詩經(jīng)》中“永”字作“柄”爲證，無論其爲“永”字構(gòu)擬的上古音是*??ra??還是*?wra?’都不是帶松散前置成分的擬音。白-沙亦著眼於“永”字的中古音，沒有將其在現(xiàn)代閩語方言中的表現(xiàn)視爲原始閩語弱化聲母分化的結(jié)果，所以就爲“永”字暫時構(gòu)擬了圓唇化聲母的上古音*[?]?ra??，亦不是帶松散前置成分的擬音。鄭張、白-沙之所以爲“永”字的上古音構(gòu)擬圓唇化的*??-聲母，主要是爲了有別於非圓唇化的聲母，使其專門對應(yīng)中古漢語的喻三。

爲“永”字構(gòu)擬帶松散前置成分的上古音*p?-k?ra??，除了來自原始閩語、比較語言、文字異讀的證據(jù)外，漢語方言中亦有可以合觀的資料，如獲嘉話中就有許多詞語帶松散的前置成分p??-：

p??-la?（撥），用例：用手～算盤。

p??-lai（擺），用例：樹枝來回亂～。

p??-lau（刨），用例：他用鋤來回亂～，也沒尋著。

p??-?in（滲），用例：這缸沒上釉，老往外頭～水。

p??-su?r（穗），用例：絲～、紅～。

p??-t?n（一種陶製容器），用例：油～、醋～。

p??-lior（綹），用例：一～絲、一～綫。

p??-nior（紐），用例：一～綫、一～麻繩。

以上是賀巍所舉獲嘉話中動詞、名詞、量詞帶前置成分p??-的例子，引録時略去了聲調(diào)。平遙話中亦見帶前置成分p??-的語言現(xiàn)象，例舉如下：

p??-lɑ（扒），用例：把苗根根上的土～開些兒。

p??-l?（擺），用例：叫風(fēng)吹的來回～咧。

p??-lɑ?（絆），用例：叫兀塊事情～住了沒拉走了。

p??-lɑ?（拌），用例：把雞食～起哇。

p??-l??（蹦），用例：你往哪兒～咧。

p??-li-ts??（秕子），用例：麥子～。

以上是侯精一所舉平遙話中帶前置成分的例子，引録時亦略去了聲調(diào)。語言學(xué)家常常將前舉帶p??-、p??-之類前置成分的詞稱爲分音詞。以前舉獲嘉話、平遙話中的分音詞反觀爲“永”字構(gòu)擬的上古音*p?-k?ra??，可知古今本有共同的語言現(xiàn)象。需要説明的是，前引獲嘉話、平遙話中帶p??-、p??-前綴的分音詞，或是動詞、名詞或是量詞，不見形容詞、副詞帶p??-、p??-前綴的現(xiàn)象。在白-沙的上古漢語系統(tǒng)中，對應(yīng)原始閩語弱化聲母且據(jù)比較語言構(gòu)擬了前置成分的詞，如高*C?.[k]?aw、假*C?.k?ra?、早*N?.ts?u?等皆是形容詞，可據(jù)以推知原始閩語中有弱化現(xiàn)象的形容詞、副詞本皆有前置成分，況且前引《生民》《卷阿》所言“不寧”“不多”等，若視“不”爲前置成分*p?-而釋爲“寧”“多”就是形容詞。上古漢語帶前置成分的現(xiàn)象當更加普遍，不像獲嘉話、平遙話僅限於動詞、名詞、量詞。因此，爲形容詞“永”字構(gòu)擬松散的前置成分不足爲怪。

既然“永”字的上古音可據(jù)閩語、藏文、漢簡擬定，就可進一步對傳本、簡本《詩經(jīng)》中互爲異文的現(xiàn)象作出解釋?！毒矶繁臼情L期口耳相傳的民歌，在口耳相傳的狀態(tài)中，有兩句詩中都有*p?-k?ra??這個音節(jié)，對應(yīng)文字系統(tǒng)中的“永”字而用其“久長”之義。《毛詩》系統(tǒng)的最初記録者耳受《卷耳》時，詩中“永”字的前置成分*p?-被讀成了重音而“不”字的上古讀音恰是*p?（白-沙的構(gòu)擬），於是記録下來的詩句是“維以不永傷”“維以不永懷”；安大簡《詩經(jīng)》系統(tǒng)的最初記録者耳受《卷耳》時，詩中“永”字的前置成分*p?-被讀成了模糊的輕音而重音落在了*-k?ra??上，於是記録下來的詩句是“維以永傷”“維以永懷”；阜陽漢簡《詩經(jīng)》系統(tǒng)的最初記録者耳受《考槃》《木瓜》時，詩中“永”字的前置成分*p?-不僅被重讀成了整個音節(jié)的聲母*p-，而且還吞失了前置音節(jié)的-?-以及處在兩個音節(jié)之間已被弱化的輔音-k?-，與“柄”字的上古音*pra??-s（白-沙的構(gòu)擬）相混爲一，於時記録下來的詩句是“柄矢弗告”“柄矢弗縵”“柄以爲好”。傳本、簡本《卷耳》《考槃》《木瓜》中異文的産生，當是與重讀或輕讀“永”字的前置成分有關(guān)，未必是後來傳習(xí)過程中有意無意地增刪改動文字造成的結(jié)果。雖然傳本《卷耳》中的“維以不永傷”“維以不永懷”是誤將“永”字的前置成分理解爲“不”字記録下來的詩句，因增一“不”字仍可通其句意，加之上古漢語複聲母完成了向單聲母的過渡後，失去了辨識是非的依據(jù)，所以沒有引起後人的懷疑而流傳數(shù)千年之久?！霸仭弊謴挠赖寐暎渖瞎乓粢喈敂M作*p?-k?ra??，在?；铦h簡《論語》中寫作“??”，當亦是*p?-k?ra??在口語中演變爲*pra??-s的結(jié)果。

若以上關(guān)於“永”字在傳本、簡本《詩經(jīng)》中産生不同異文的假説不誤，則爲“永”字構(gòu)擬帶前置成分的音節(jié)就得到了驗證，不僅可據(jù)以斷定安大簡《卷耳》記録的詩句保持了“永”字在口傳狀態(tài)中前置成分與主要音節(jié)僅對應(yīng)“久長”之義的本來面貌，《毛詩》中的《卷耳》記録的詩句則是據(jù)“永”字的前置成分誤增了一“不”字，而且還可據(jù)“永”字在阜陽漢簡《考槃》《木瓜》中作“柄”、從永得聲的“詠”字在?；铦h簡《論語》中作“??”的現(xiàn)象，推知上古漢語的複聲母在漢代的口語中尚有遺存，並未徹底完成向單聲母的過渡。揭示了《卷耳》《考槃》《木瓜》中不同異文産生的原因，還可進一步推知口耳相傳的詩歌在書於簡冊的過程中，因不同的記録者對口傳狀態(tài)中音義相攜的音節(jié)有不同的認知，書寫下來的文本必是面貌各異，或字之多寡與音節(jié)不相對應(yīng)，或以音近、音同之假字代替音義相攜的本字，郭店簡《緇衣》《五行》、上博簡《緇衣》《民之父母》、清華簡《耆夜》《周公之琴舞》、安大簡《詩經(jīng)》、阜陽漢簡《詩經(jīng)》所引所抄《詩經(jīng)》中的詩句、篇章與《毛詩》、三家詩的面貌迥然不同，就是有力的證明。面貌各異的文本能廣泛流傳，根本原因就在於體現(xiàn)本字本義的音讀始終伴隨著各種文本一起流傳，可據(jù)以校正各種文本字面?zhèn)鬟_的意義。

（本文第一作者爲浙江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教授，第二作者爲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絶學(xué)專項研究項目“出土文獻與禮樂文明研究”（22VJXG008）階段性成果。匿名外審專家在認可拙文的同時，針對文中梳理學(xué)術(shù)史的疏漏，提供了詳細綫索，據(jù)以補充了不應(yīng)遺漏的內(nèi)容；浙大好友邊田鋼在審讀了拙文後，提供了?；韬钅顾鰸h簡《論語》中與議題相關(guān)的資料，一併表示衷心感謝。

王先謙撰，吳格點?！对娙伊x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27—28頁。

程燕《詩經(jīng)異文輯考》，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2頁。

安徽大學(xué)漢字發(fā)展與應(yīng)用研究中心編，黃德寬、徐在國主編《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西書局，2019年，第75—76頁。

張一方《安大簡〈詩經(jīng)〉“維以永傷”解》，《古籍研究》2020年下卷，第217—218頁。

李林芳《〈毛詩〉較安大簡〈詩經(jīng)〉文本的存古之處——句式整齊性的視角》，《文史》2021年第1輯，第27—46頁。

王夢《安大簡〈詩經(jīng)〉虛詞異文研究》，《中國詩歌研究》第22輯，第35—47頁。

胡承珙《小爾雅義證》卷三，《小學(xué)名著六種》，中華書局，1998年，第27頁。

戴震《毛鄭詩考正》，張岱年主編《戴震全書》第1冊，黃山書社，1994年，第633頁。

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97—101頁。

陳奐撰，滕志賢整理《詩毛氏傳疏》，鳳凰出版社，2018年，第565頁。

周法高《中國古代語法·構(gòu)詞編》，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205頁；俞敏《漢藏虛字比較研究》，《俞敏語言學(xué)論文集》，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126—128頁；潘悟雲(yún)《漢語歷史音韻學(xué)》，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4—116頁；張雙慶、張惠英《從詞頭“不、布”談起——漢語方言和民族語言比較札記》，《中國語文》2002年第3期，第270—274頁。

［法］沙加爾撰，龔群虎譯《上古漢語詞根》，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97—100頁。

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第290頁。

鄭張尚芳《上古音系》（第2版），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551頁。

“永”字在BaxterSagart"OC2015-10-13中的編號是4303，詳http：//ocbaxtersagart.lsait.lsa."umich.edu.

William"H.Baxter"and"Laurent"Sagart，"Old"Chinese：A"New"Reconstruction， Oxford"University"Press， 2014， p.183.

William"H.Baxter"and"Laurent Sagart，"Old"Chinese：A"New"Reconstruction， pp.84-93；［日］秋谷裕幸《閩語中早於中古音的音韻特點及其歷時含義》，《辭書研究》2020年第5期，第71—83頁。

李如龍《福建縣市方言志12種》，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42、479頁；［日］秋谷裕幸《福建石陂方言音系》，《方言》2004年第1期，第90頁；［日］秋谷裕幸《福建浦城觀前方言同音字彙》，《方言》2021年第1期，第116頁；［日］秋谷裕幸《閩北區(qū)三縣市方言研究》，臺北“中央研究院”語言學(xué)研究所，2008年，第167、215頁。

Jerry"Norman，"Tonal"Development"In"Min，"Journal"of"Chinese"Linguistics，"Volume"1，"Number"2，"pp.222-238.

［美］韓哲夫撰，陳寶賢譯《閩北方言的調(diào)值與“弱化聲母”的擬測》，《方言》2004年第1期，第54—75頁。

［美］羅杰瑞《閩北方言的第三套清塞音和清擦塞音》，《中國語文》1986年第1期，第40—41頁。

［日］秋谷裕幸《閩北方言的陰調(diào)濁聲母字考察——兼評白-沙上古新系統(tǒng)》，《語言學(xué)論叢》第56輯，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34頁。

William"H.Baxter"and"Laurent Sagart，"Old"Chinese：A"New"Reconstruction， pp.173-191.

鄭張尚芳《上古音系》（第2版），第153頁。

胡平生、韓自強《阜陽漢簡詩經(jīng)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9—10頁。

朱鳳瀚主編《?；韬啝┏跽摗?，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第152—158頁。

賀巍《獲嘉方言的表音字詞頭》，《方言》1980年第1期，第53—63頁。

侯精一《現(xiàn)代晉語的研究》，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331—332頁。

高、假、早在BaxterSagart"OC2015-10-13中的編號分別是1005、1544、4530，詳http：//ocbaxtersagart.lsait.lsa."umich.edu.

賈海生《由簡本〈詩經(jīng)〉的超音節(jié)特點論詩在先秦的傳習(xí)方式》，《經(jīng)學(xué)文獻研究輯刊》第26輯，第14—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