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人後禮與養(yǎng)子習俗：重審濮議論爭下的英宗朝政治\t

提要：經(jīng)典語境下的爲後禮制與後世通行的養(yǎng)子立繼存在區(qū)別。濮議中的皇考説在學理上更貼合喪服經(jīng)制，皇伯説則緊扣仁英養(yǎng)父子關(guān)係這一事實及其情理根據(jù)。養(yǎng)子與其本生親之間，是否計所後父重敘親屬關(guān)係，在宋時的禮法與習俗中存在不同實踐，濮議論爭起於對不同實踐依據(jù)的政治化。英宗以漢宣帝爲政治偶像，“漢宣故事”是英宗理解其入繼大統(tǒng)的典範?；士颊h在“法宣帝”的政治背景下提出，皇伯派則藉“仁宗之恩”來打破宣帝版本的即位敘事及其影響下的君臣秩序。英宗恩怨外露且極度缺乏安全感，致使他過於倚重個人化的“信—任型君臣關(guān)係”，而疏於維護與廣大群臣之間公共性的“禮儀型君臣關(guān)係”。英宗對仁宗、太后有失祭孝之禮，與他作爲君主的缺陷存在相同的心理機制，皇伯説以“濮議”爲“公議”，也因此具有了倫理與政治的雙重意藴。就皇權(quán)的鞏固而言，英宗相信“功業(yè)”是比“仁孝”更有效的政治策略，這一信念影響了他在濮議一事上的最終抉擇。

關(guān)鍵詞：濮議 爲人後 養(yǎng)子習俗 漢宣故事 君臣關(guān)係

一、“濮議”解釋的未盡之處

“濮議”是北宋英宗一朝的重要政治事件。以王珪、司馬光、呂誨爲首的兩制、臺諫、禮官群體，力主英宗稱濮王爲“皇伯”，是爲濮議中的“皇伯派”；韓琦、歐陽脩代表的宰執(zhí)，始以英宗應(yīng)稱濮王爲“皇考”，以下稱爲“皇考派”。濮議雖以英宗手詔稱親、臺諫黜外、“皇伯派”失敗告終，但在當時的輿論場上，皇伯派的優(yōu)勢更大，皇伯派也將“公議”作爲自身的重要論據(jù)。程頤、朱熹也支持皇伯派，藉由程朱闡發(fā)，皇伯派及其禮論成爲明代大禮議中，楊廷和等人紹述的典謨。相較之下，清代學者，尤其是乾嘉考證禮學家，則以反對“皇伯派”、認同“皇考派”爲主流。

劉子健已注意到清人濮議論中的傾向，言：“到了清朝，若干學者論及此事，也都贊成歐陽?！睆垑郯苍颓宕鷮W者對“皇伯派”的反駁作過詳細的梳理和評述。現(xiàn)代學者不一定接受清代考證禮學對皇伯派的批評，不少學者認爲，皇伯派的主張更符合傳統(tǒng)禮制精神?？梢婂ёh不僅是激烈的政治論爭，其間的學理分歧也很實質(zhì)。進一步，濮議中的學理之爭是如何與政治之爭有機嵌合起來的？這是本文想要解答的主要問題。

作爲英宗朝的大事件，學界已就濮議作過多方面論述，積累了豐碩成果。梁啓超曾從朋黨之爭的角度解釋濮議。江天健強調(diào)英宗與太后的矛盾，是濮議肇起的一大誘因。程光裕、冀小斌分析了濮議中臺諫與宰輔之間的權(quán)力爭衡。還有學者從禮學義理的角度詮釋濮議，如張鈺翰、王雲(yún)雲(yún)、劉豐等，都對濮議雙方在學術(shù)思想上的差異有過深入剖析。前輩學人言之已詳?shù)姆矫?，本文不再贅論?/p>

在濮議問題上，既有研究多是將政爭與禮議置於不同層面，分別討論。一方面，單從政治層面，較難解釋政治之爭何以表達爲英宗生父稱號這一特定禮儀問題的辯論。劉子健先生的解釋較有代表性，他提出濮議“表面上是儀禮之辯，實際上是官僚群利用兩宮不和，借題發(fā)揮，作政治鬥爭”。即以禮議爲“虛”，以政爭爲“實”，禮議問題的選擇具有隨機性。另一方面，單從禮議角度，則較難解釋禮儀之爭何以演變爲勢同水火的政治斗爭。

本文的目標是解明濮議雙方在學理上的實質(zhì)衝突；在此基礎(chǔ)上，重構(gòu)出禮議與政爭之間相互嵌套的深層邏輯。英宗享國日短，在北宋政治史上往往被一筆帶過。藉助重審濮議論爭，拙文亦期對英宗朝政治史中若干被忽視的細節(jié)有所揭示。

二、皇考説與爲後禮：以喪服禮制爲中心的討論

儒家經(jīng)典中的“爲人後”禮，是濮議雙方共同訴諸的經(jīng)典依據(jù)。《儀禮·喪服》傳云：“爲人後者，孰後？後大宗也。曷爲後大宗？大宗者，尊之統(tǒng)也。”“大宗者，收族者也，不可以絶，故族人以支子後大宗也?！薄盃懭酸帷奔丛诖笞跓o後的情況下，小宗以庶子爲大宗之後，以保證大宗尊統(tǒng)之延續(xù)。這一禮制及其意義並不複雜，濮議雙方的分歧是如何發(fā)生的？不妨從清代學者對皇伯派的批評説起。參考張壽安以及晚清學者張錫恭的集釋，可將清儒的主張歸納爲以下兩點：

（一）喪服制度。據(jù)《儀禮·喪服》經(jīng)傳，爲人後者爲本宗計本親降等敘服，並不按照出後之後的親屬倫序，重構(gòu)他與本宗之間的服屬關(guān)係。爲人後者爲本生父母服期，是降服，意義與伯叔父母之期服不同。以本親爲服制計算起點，表明出後者與本生父母的關(guān)係並不被“爲後”這一行爲所重構(gòu)?；什芍鲝堄⒆诜Q生父爲“伯”，即以大宗爲中心換算親屬關(guān)係，這一點不被喪服制度所支持。

（二）喪服禮義。皇伯派將仁宗之於英宗有隆逾天地之“父恩”作爲一項重要依據(jù)，在論辯中反復(fù)強調(diào)。司馬光言仁宗對英宗“其恩德隆厚，踰於天地”。呂誨言：“臣恭以陛下鱗躍藩邸，入繼大統(tǒng)，南面尊臨，皆先帝之德也?！苯?jīng)典中的爲後禮成立於所後者去世之後，禮義上本不考量所後者與出後者之間是否存在“恩”的關(guān)係。相反，喪服制度考慮的是“本生之恩”，計本親降等敘服，正是在尊大宗的同時，安頓出後者的親恩，如清儒曹元弼言：“不沒其父母之名，以存本生之恩，即以見所後之尊?！?/p>

清代學者從喪服禮制與禮義角度對皇伯派的批評，其實正是歐陽脩反駁皇伯派的核心依據(jù)。歐陽脩指出“爲人後者於其父母，不以所後之父尊卑疏戚爲別也，直自於其父子之間爲降殺爾”，又云：

今若以本生父爲皇伯，則濮安懿王爲從祖父，反爲小功。而濮王夫人是本生嫡母也，反爲義服。自宗懿已下本生兄弟，於禮雖降，猶爲大功。是禮之齊衰期，今反爲小功。禮之正服，今反爲義服。上於濮王父也，反服小功；於宗懿等兄弟也，反服大功。此自古所以不稱所生父爲伯父、叔父者，稱之則禮制乖違，人倫錯亂如此也。

濮王之“皇伯”，對應(yīng)到古喪服中的親屬稱謂，於英宗實爲“從祖父”。歐陽脩指出，按照“皇伯説”以大宗爲中心重敘親屬關(guān)係的理論，雖名“皇伯”，於服實非期親，喪服應(yīng)爲從祖父服小功?！秵史洝份d：“爲人後者，於兄弟降一等?！惫蕷W陽脩謂宗懿以下本生兄弟爲大功?！堕_元禮》爲伯叔母爲義服，而爲人後者爲本生母爲降服，是本生母服不同於伯叔母服之明證。歐陽脩由此論證，喪服制度如果按照“以所後父爲尊卑疏戚”，便會在制度上導(dǎo)致“禮制乖違，人倫錯亂”。爲後禮是以本親爲基準計算親等，曾鞏闡述得最爲明晰：

自古爲人後者，不必皆親昆弟之子，族人之同宗者皆可爲之，則有以大功、小功昆弟之子而爲之者矣，有以緦麻、袒免、無服昆弟之子而爲之者矣。若當從所後者爲屬，則亦當從所後者爲服。從所後者爲服，則於其父母，有宜爲大功、爲小功、爲緦麻、爲袒免、爲無服者矣。而聖人制禮，皆爲其父母期，使足以明所後者重而已，非遂以謂當變其親也。親非變則名固不得而易矣。

服制既以本親爲基準計算，本生父的親屬關(guān)係及其稱謂自然不可變更爲“伯”，這就是曾鞏所説的“親非變則名固不得而易矣”。

再考察六朝以降的喪服禮議。六朝時期的喪服禮議同樣是計本親降等敘服?！锻ǖ洹份d賀循《爲後服議》：“按《喪服》制曰，爲人後者於兄弟降一等，報。於所爲後之子兄弟若子。時人論者，多以爲後者子孫，皆計本親而降。意所不安?！辟R循認爲，計本親降服只限於出後者本人，他與時人的爭議在於出後者子孫之服，出後者本人爲本親降等敘服，則無疑義。晉宋時期，不少學者認爲，不僅出後者本人爲本宗計本親降服，連同出後者之子孫爲本宗，也應(yīng)計本親降服，如劉宋崔凱《喪服駁》引劉智《釋疑》：

魯國孔正陽等議，以“爲人後者，服所後之親若子，爲其本親降一等。不言代降一等者，以其至其子以義斷，不復(fù)還本親故也。《禮》云若子者，則於本父母不若子矣”。劉智又按：“《禮》爲人後者，於兄弟降一等，此出子及其子孫皆爲人後者也?！居H有自然之恩，降一等，足以明所後者爲重，無緣乃絶之矣?！?/p>

孔正陽等認爲，出後者的下一代不再爲本親降服，而應(yīng)以義斷恩，重敘與本親的服屬關(guān)係；而劉智則認爲，本親的自然之恩，延及出後者之子孫，“無緣乃絶之”。賀循等認爲爲人後者之子孫不再計本親降服，面臨的一個困難是，設(shè)若爲人後者從五服之外入繼，則出後者爲本生父母服期，其子卻爲本生祖父母無服，於理難安。東晉王彪之曰：

孫不服祖，於情不安，是以諸儒之説，義旨總謂爲人後者雖在五服之外，皆降本親一等，無孫不服本祖之條。按《記》云：“夫爲人後，其妻爲舅姑大功。”鄭玄云：“不二降也。”其妻於舅姑義服，猶不二降，況其子孫，骨肉至親，便當無服乎！禮疑則重，義例亦明。如禮之例，諸出後者及子孫，還服本親，於所後者有服與無服，皆同降一等。

由王彪之引“諸儒之説”，可知出後者子孫計本親降服，是東晉比較流行的説法。王彪之以出後者之妻不降其本舅姑爲禮例，謂子孫骨肉至親，無由不計本親降等敘服。擱置出後者子孫服制上的爭議，六朝人認爲出後者本人應(yīng)計本親降等敘服，殊無異議。計本親，而非以所後者爲中心轉(zhuǎn)換服屬，即是認爲出後者與其本親之間的天然倫序，並不視出後行爲發(fā)生根本轉(zhuǎn)移。

六朝時期的喪服禮議與其喪服實踐密切相關(guān)，至唐《開元禮》得到了集成性的整理，其大要爲《開寶禮》所繼承。經(jīng)典之外，歐陽脩最常引據(jù)的是禮典、禮令，言：

今《開寶禮》及《五服圖》乃國家之典禮也，皆曰爲人後者爲其所生父母齊衰期。服雖降矣，必爲正服者，示父母之道在也。爲所後父斬衰三年，服雖重矣，必爲義服者，示以義制也。而律令之文亦同。

《開寶禮》將爲人後者爲所後父斬衰三年歸入“義服”繼承自《開元禮》，而《開元禮》的“義服”依據(jù)很可能來自《儀禮·喪服》賈疏“此出後大宗，其情本疏”這一禮説。即是説，喪服爲後禮制在禮義上原本沒有考慮所後者與出後者之間的親恩，出後者的恩養(yǎng)之情保留在本宗。歐陽脩還指出，其時行用的官方《五服圖》又在本生父母齊衰期服基礎(chǔ)上加以“心喪三年”，“以謂三年者，父母之喪也”。歐陽脩又舉王曾以兄子王繹爲後，王繹爲其本生父王子融服齊衰期、心喪三年，即用《五服圖》之例?！靶膯嗜辍陛^爲有力地體現(xiàn)了喪服禮制計本親的特點及其對本生親恩的伸張。

北宋禮法規(guī)定爲人後者爲本生父母心喪三年，在南宋仍見行用。紹熙二年（1191），御史中丞何澹爲所生父繼室周氏去官服喪三年?！端问贰巫鎯€傳》載“澹欲服伯母服”，卻最終迫於時論的反對而去職。若從濮議皇伯派的觀點看，何澹爲所生父繼室周氏正應(yīng)服伯母服，但禮法的規(guī)定並不如此?！稇c元條法事類》載《服制令》規(guī)定爲人後者爲其父母，“亦解官，申其心喪”?？芍螘r的禮法實踐在經(jīng)典與中古服制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突出了本生父母的父母地位。

對照清儒論説、六朝禮議、唐宋禮典，皇考派的觀點在喪服經(jīng)制上的依據(jù)更爲堅強。從喪服制度的角度看，“皇伯説”在學理上面臨如下困難：設(shè)若爲後者是從五服之外入繼大統(tǒng)，重敘親屬關(guān)係則於本生父母無服，復(fù)於本生父母何稱？清代考證禮學家對濮議皇伯派多有批評，卻無法回答如下問題：爲何皇伯派能在當時贏得多數(shù)人的支持？皇伯派能在與皇考派的辯論中不落下風，實有其過人之處。

三、皇伯説與養(yǎng)子習俗中的情理結(jié)構(gòu)

經(jīng)典中的爲後禮，於所後之人去世後始成立。但在後世的實踐當中，所後人無子，不乏生前養(yǎng)子立後的情況，並且同樣用經(jīng)典中的“爲人後”這一概念來指稱這一行爲。魏晉時就有不少與養(yǎng)子爲後相關(guān)的禮議出現(xiàn)，其中已經(jīng)涉及到養(yǎng)子與爲人後的區(qū)別問題。經(jīng)典中的爲後禮建立在大宗法基礎(chǔ)上，只有大宗可立後；魏晉以下，小宗立後的情況屢見不鮮，宋代士庶養(yǎng)子立後更是常見。相較經(jīng)典禮制，後世以祭祀相續(xù)、財産繼承爲目的的養(yǎng)子立後，具有很強的自發(fā)性，這裏用“習俗”來定性它。

較之民間養(yǎng)子習俗，濮議又有其特殊性：1.討論的是皇帝典禮，因此雙方在立論時都緊扣經(jīng)典中的“爲人後”。由於“爲人後”這一概念很早就被用來指稱養(yǎng)子立後行爲，皇伯派的做法並不突兀。2.英宗入繼比民間養(yǎng)子繼承多出了“繼統(tǒng)”維度，而“繼統(tǒng)”是“爲後禮”關(guān)涉的核心問題。以上兩點，決定了英宗入繼同時具備“爲後禮”與“養(yǎng)子俗”的雙重性，而皇伯説的要點就是將“養(yǎng)子俗”中的情理結(jié)構(gòu)置入“爲後禮”中?！梆B(yǎng)子習俗”中的情理構(gòu)成是怎樣的？與“爲後禮”禮義有何區(qū)別？

（一）所後父之恩。如前所述，經(jīng)典中的“爲後禮”在禮義和制度上本無所後者與出後者之間“恩”的考量?！盃戓岫Y”強調(diào)小宗延續(xù)大宗尊統(tǒng)的義務(wù)，出後者的親恩仍保留在本宗。恩義兩全，就要求盡到尊尊之“義”的同時，安頓出後者的生養(yǎng)之“恩”。而在養(yǎng)子習俗中，出繼者與所繼者建立擬制性的父子關(guān)係，形成生前恩養(yǎng)、死後傳財、祭祀相續(xù)等一系列權(quán)利義務(wù)聯(lián)結(jié)。恩、義一於養(yǎng)父，這是皇伯派要求變更本生父名的情理根據(jù)?；什蓮娬{(diào)仁宗傳位英宗，有隆逾天地之“父恩”，並有將“傳位”比附民間養(yǎng)子“傳財”的論辯思路，司馬光云：

臣請以小喻大，設(shè)有閭里之民，家有一妻數(shù)女，及有十畝之田、一金之産，老而無子，養(yǎng)同宗之子以爲後。其人既沒，其子得田産而有之，遂疏母棄妹，使之愁憤怨歎，則鄰里鄉(xiāng)黨之人謂其子爲何如人哉？以匹夫而爲此行，猶見貶於鄉(xiāng)里，況以天子之尊，爲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又云：

然陛下所以負扆端冕，富有四海，子子孫孫萬世相承者，皆先帝之德也。

司馬光將英宗的出繼、即位，比附民間的過繼、承財，用“負扆端冕，富有四?！眮肀硎鋈首谥鞯木唧w內(nèi)容。嘉祐七年（1062）八月，仁宗正式過繼英宗爲皇子，隨之而來的，是基於父子之名的恩義紐帶。在皇伯派看來，仁宗於英宗之父恩，除了事實上有過“養(yǎng)育”之外，最重要的體現(xiàn)在於“傳位”。以仁宗“父恩”爲英宗得位之本，正是以養(yǎng)子立繼詮解爲後禮的一大表現(xiàn)。當“父恩”被政治化，也就沒有了“私恩”的空間?；什伤^“父恩”的具體內(nèi)容帶有較強的功利色彩，所以陳寅恪提出：“唐末以來，藩鎮(zhèn)多養(yǎng)義子，五代此風更盛。爲人義子者皆貪富貴而棄自己父母。北宋范仲淹、歐陽脩爲同黨，尚氣節(jié)，深鄙此事。故‘濮議’歐陽脩挺身力爭，不茍同衆(zhòng)議?！?/p>

（二）繼嗣與繼統(tǒng)的關(guān)係。在養(yǎng)子立繼中，繼嗣是承財?shù)那疤?；?jīng)典中的爲後禮，繼統(tǒng)與繼嗣一體兩面、密不可分，卻並不包含如下意義：繼嗣是繼統(tǒng)的先決條件。《喪服》經(jīng)傳外，皇伯派的另一重經(jīng)説依據(jù)來自《公羊傳》“爲人後者爲其子”?！豆騻鳌酚懻摰暮诵膯栴}是“兄弟爲後”。在《公羊傳》看來，大夫以下不臣諸父昆弟，一以宗法齊之，故兄弟不相爲後；天子、諸侯盡臣諸父昆弟，繼諸父昆弟之君統(tǒng)則繼其嗣?！豆騻鳌贰盃懭酸嵴郀懫渥印毙枧c“臣子一例”原則結(jié)合起來理解，強調(diào)的是君統(tǒng)繼承對於繼嗣的統(tǒng)屬性，並不要求兄弟之間先行建立養(yǎng)父子關(guān)係才能繼統(tǒng)，相反，只有成功繼統(tǒng)者才能獲得繼嗣身份。司馬光言“陛下親爲先帝之子，然後繼體承祧”，“陛下親爲仁宗之子，以承大業(yè)”。呂誨言：“恭惟陛下親受仁宗詔命而爲之子?！本鶑娬{(diào)繼嗣之於繼統(tǒng)的決定性，其原理與《公羊傳》之義有所不同。

皇伯派將“傳位”比附“傳財”，以繼嗣爲繼統(tǒng)的前置條件，循的是養(yǎng)子立繼傳財?shù)膬?nèi)在邏輯。正因皇伯派論述的核心是“生前過繼”，而非經(jīng)典當中大宗死後“承統(tǒng)爲後”，持論者才會不約而同地采用同一種論辯思路，即設(shè)想仁宗、濮王生前，與英宗同時出現(xiàn)的場景，司馬光云：

設(shè)使仁宗尚御天下，濮王亦萬福，當是之時，命陛下爲皇子，則不知謂濮王爲父？爲伯？先帝在則稱伯，沒則稱父，臣計陛下必不爲此行也。

程頤云：

設(shè)如仁皇在位，濮王居藩，陛下既爲冢嗣，復(fù)以親稱濮王，則仁皇豈不震怒？濮王豈不側(cè)懼？

朱熹云：

且如今有爲人後者，一日所後之父與所生之父相對坐，其子來喚所後父爲父，終不成又喚所生父爲父！這自是道理不可。誠坐仁宗於此，亦坐濮王於此，使英宗過焉，終不成都喚兩人爲父！只緣衆(zhòng)人道是死後爲鬼神不可考，胡亂呼都不妨，都不思道理不可如此。

設(shè)使仁宗在世，則英宗尚未繼統(tǒng)，還沒有進入“爲後禮”階段，英宗與仁宗、濮王之間，本質(zhì)上是藉由過繼，做出了親屬關(guān)係層面的轉(zhuǎn)換。前述民間養(yǎng)子立繼與君統(tǒng)繼承的一大差別是前者以繼嗣爲核心，不存在繼統(tǒng)問題，因此在養(yǎng)子習俗中，繼嗣與承財具有對應(yīng)關(guān)係。在君統(tǒng)繼承中，繼嗣身份必須藉由繼統(tǒng)才能真正兌現(xiàn)，就現(xiàn)實政治來説，影響繼統(tǒng)的因素，遠不止親緣繼嗣一端，繼嗣並不是繼統(tǒng)的充分條件。

（三）喪服實踐。前文指出，皇考説較皇伯説更能得到喪服經(jīng)制的支持。儘管濮議以英宗手詔稱“親”、皇伯派失敗告終，但自英宗入繼大統(tǒng)後，包括整個宋代宗室入繼大統(tǒng)，其本親的敘服方式，都不是采用喪服禮制計本親降等，而是歐陽脩所批評的一視所後、本於所繼敘服。以所後父爲親等計算的起點，意味著出後者要以所後父爲中心，重敘與本家之間的親屬關(guān)係，這是皇伯説的思路。

英宗入繼後，其兄弟之孫暨士字輩，按袒免親敘服授官，較本服降了兩等。如仲瑱子、宗輔孫士濡，熙寧六年（1073）生，五歲賜名授官右班殿直。熙寧二年，神宗裁定宗室授官，規(guī)定袒免親除右班殿直。又宗誼之孫士爚，熙寧二年生，五歲賜名授官右班殿直。濮王第十三子宗瑗，其孫士邁、士??、士仇右班殿直，皆應(yīng)是賜名始除。不字及不字之子則不再賜名授官，至子孫“貧乏匱困”，徽宗大觀二年（1108）正月赦文云：

自我英祖起於濮邸，入繼大統(tǒng)，濮王之後，於屬雖親，於服已遠。如“不”字之子，論正服則猶是緦麻，視正統(tǒng)則已非袒免，無賜名授官之制，無祿廩賜予之法。比聞貧乏匱困，或不能自存?！瓚?yīng)濮王孫“士”字可依“仲”字，“不”字及“不”字之子，並依“士”字恩數(shù)條例。

“不”字爲徽宗本宗從父昆弟之子，爲小功親；“不”字之子，即徽宗本宗從父昆弟之孫，爲緦麻親。由赦文知“不”字實際按照非袒免親敘，“不”字之子按照袒免外世敘，濮王系子孫賜名授官所依據(jù)的敘服標準，並不執(zhí)行喪服爲本親“降一等”的原則，而是以“大宗”爲基準，“視正統(tǒng)”重敘服屬關(guān)係。在皇考説看來，爲本生父母降等服期，其意義殊不可與伯叔父母之期服畫等號；但從宋人的實踐出發(fā)，親屬關(guān)係的轉(zhuǎn)換，使得英宗入繼大統(tǒng)後，與濮王的關(guān)係確實可以在喪服制度上理解爲同祖的伯侄。

南宋孝宗入繼，其本宗親同樣視正統(tǒng)敘服，而非計本親降一等，紹熙三年五月十六日：

吏、禮部言：“大宗正司裁決嗣秀王乞秀安僖王襲封子孫合得恩數(shù)?！惆操彝跷幌隆?，論正統(tǒng)袒免外一世，‘師’字二世，‘?！秩?，‘與’字四世，‘孟’字並係袒免外五世。今來伯圭所乞秀安僖王下子孫與濮安懿王下子孫，論正服，其‘伯’字係期親，‘師’字係大功親，‘?！謧S小功親，‘與’字係緦麻親，‘孟’字係袒免服紀。若比濮安懿王下子孫，其‘孟’字、‘善’字並係袒免親，事體一同?！?/p>

按孝宗爲太祖七世孫，自五服之外入繼大統(tǒng)，本宗親按正統(tǒng)敘服，皆已出袒免。大宗正司比照大觀二年濮王系恩數(shù)升等之例，增加秀安僖王子孫合得恩數(shù)?！懊稀弊钟商幻馔馕迨腊凑仗幻庥H加恩，各字行驟升五等，這種加隆本親恩數(shù)的做法，恰恰是因爲沒有采取出後者爲本宗親降一等敘服的緣故。一視所後敘服之制，南宋吳格等人表述得最爲清楚：“在禮，入繼大宗者只從所繼服屬。父既從所繼服屬，則生子若孫雖不爲父後，亦無緣歸認本家服屬?！辈辉贇w認本家服屬，即與本家之間的親緣關(guān)係已轉(zhuǎn)換。

以上皆是熙寧以後的史料，英宗生前的本宗敘服是“計本親降等”還是“一視所後”，因英宗在位時間太短，史料闕如。不過，宋代宗室入繼大統(tǒng)的敘服方式表明，養(yǎng)子習俗中的情理關(guān)係才是宋人理解宗室入繼大統(tǒng)的底層邏輯，這也是皇伯説占據(jù)“公議”，在當時的輿論場上取得優(yōu)勢的重要原因。需要補充説明的是，宋代宗室入繼大統(tǒng)的敘服方式與宋代禮法中的喪服規(guī)定有何關(guān)係。首先，“一視所後”的敘服方式只需換算親屬關(guān)係，適用相應(yīng)的服制即可，不必另行規(guī)定。其次，禮法當中具有強制性的主要是和官僚丁憂、給假相關(guān)的部分，宋代更大範圍內(nèi)，養(yǎng)子爲本宗親敘服的實態(tài)如何，有何歷史變化？不同地方的禮俗實踐是否存在差別？因史料所限，暫無法深入展開。

宋代《儀禮》學衰微，學者鮮少像清代學者那樣，從經(jīng)學的角度將爲人後的喪服禮制剖析清楚，他們更重視從實際的生活經(jīng)驗而非文本出發(fā)去理解傳統(tǒng)經(jīng)學問題，而實踐與經(jīng)驗的差異，往往很難通過學理一其是非，這也是導(dǎo)致禮議容易發(fā)生焦點與性質(zhì)變化的一重因素。皇伯説契合養(yǎng)子習俗中的情理結(jié)構(gòu)，這就抓住了仁、英之間存在養(yǎng)父子關(guān)係，英宗以養(yǎng)子身份即位這一不爭的事實。歐陽脩批評皇伯説是“徇閭閻鄙俚之弊事”，言“所謂以養(yǎng)子所生爲伯父者，今但行於私家爾”，“始於閭閻鄙俚之人不知義禮者壞之，而士族之家因相習見，遂以成風”。歐陽脩這麼説，表明士庶當中一定存在不少支持皇伯説的實踐。宋代宗室入繼大統(tǒng)“一視所後”的敘服方式，正體現(xiàn)出這一習俗影響下的喪服變化。歐陽脩又舉王曾養(yǎng)子王繹爲其本生父，依官方《五服圖》服齊衰期、心喪三年，作爲國家典禮行用之例。歷史上的禮制和習俗之間從來不是壁壘森嚴，禮制既有延續(xù)性，也可能因習俗的累積從俗而變。不同的禮俗實踐並非不能共存，何以激化爲勢不兩立的政治斗爭？這就需要解釋不同的實踐根據(jù)是如何被政治化的。

四、“漢宣故事”下的英宗朝政治

漢宣帝入繼大統(tǒng)後，稱其本生父爲“悼皇考”，這是皇考派最重要的先例依據(jù)，在論辯中反復(fù)引用。治平三年（1066）三月，英宗手詔結(jié)束濮議：

朕惟漢史，宣帝本生父稱曰親，又謚曰悼，裁置奉邑，皆應(yīng)經(jīng)義，既有典故，遂遵慈訓(xùn)，而不敢當追崇之典。

詔旨明奉宣帝故事。太后手書“吾再閲前史，乃知自有故事”，“故事”即“漢宣故事”。英宗手詔稱“親”，與皇考派初議稱“皇考”，都來自宣帝故事，歐陽脩云：“臣謹按《漢書》，宣帝父曰悼皇考，初稱親，謚曰悼，置奉邑、寢園而已。其後改親稱皇考，而立廟京師?；士颊?，親之異名爾，皆子稱其父之名也。”“漢宣故事”並非僅是皇考派爲自證其説而臨時套用的典故，事實上，“漢宣故事”既是英宗，也是彼時朝臣用以比附英宗由宗室入繼大統(tǒng)的典範。治平二年五月，英宗親政不久即下詔：

朕觀漢宣之治，綜核名實，而政事文學法理之士，咸精其能，繼統(tǒng)之業(yè)盛矣。朕蒙先帝遺烈，懼德不明，未燭厥理，乃夙興以思，嘉與公卿大夫厲精爲治。

“綜核名實，而政事文學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語出《漢書·宣帝紀》贊。宣帝曾有懲計簿爲具文，命御史校其真僞。又詔舉廉吏，“誠欲得其真也”。英宗在位期間，嚴格考課制度；於制誥多親閲，對宰執(zhí)説：“此人君謨訓(xùn)，豈可褒貶失實也？”治平二年策制舉人曰：“漢宣終世以核名實，朕發(fā)責吏之書，甚丁寧也?！倍俭w現(xiàn)出對漢宣帝“綜核名實”的有意效法。呂誨説英宗“求治之切有如漢宣”，韓琦撰英宗哀冊文，稱贊英宗“盡漢宣綜核之公”，均是英宗法宣帝的反映。

英宗以漢宣帝爲榜樣，朝臣自然擁護。但漢宣故事中除了勵精圖治外，還有一層是司馬光等人不能接受的：宣帝的即位方式及其影響下的君臣關(guān)係。宣帝是在昭帝去世後，由權(quán)臣霍光輔立。昭帝是宣帝的從祖，宣帝繼昭帝，並不是先行建立親緣性的繼嗣關(guān)係再繼統(tǒng)。相反，宣帝對昭帝的繼嗣是附屬繼統(tǒng)而來，實現(xiàn)繼統(tǒng)的關(guān)鍵因素不是他的繼嗣身份，而是權(quán)臣推戴。拋開霍光的主導(dǎo)，宣帝繼昭帝，接近經(jīng)典中的“爲人後”，儘管是“以孫後祖”這一特殊情況。西漢關(guān)於悼皇考的禮制爭議主要發(fā)生在宗廟禮制上，“皇考”之稱則無異辭。

如果用漢宣故事來定位英宗入繼，會産生如下效果：1.弱化養(yǎng)子身份在英宗繼統(tǒng)中的關(guān)鍵作用；2.突出大臣的定策推戴之功。英宗能在仁宗、太后意旨不堅的情況下化險爲夷，不可謂非外朝士大夫，特別是韓琦等兩府大臣的庇護擁佑之力，英宗對此頗爲感戴。英宗奉仁宗祭祀不謹，怠慢嗣子身份，對韓琦等言“太后待我無恩”，對文彥博言：“朕在此位，公之力也?！表n琦、文彥博都不缺少政治敏感?！端问贰ろn琦傳》載：“琦既輔立英宗，門人親客，或從容語及定策事，琦必正色曰：‘此仁宗聖德神斷，爲天下計，皇太后內(nèi)助之力，臣子何與焉?！钡n琦在事實上受益於定策之功帶來的政治地位和權(quán)力。

英宗以宣帝自比，連帶著的是以兩府大臣比霍光，甚至周公。治平元年閏五月，英宗親政不久便升擢韓、歐等兩府大臣，呂誨與司馬光累奏乞罷兩府遷官，又上奏批駁當時的遷官制詞：

賜琦制云：“藩邸側(cè)微，首議建儲之策；宮車晚出，復(fù)推定策之忠?！痹羷t云：“公旦之輔成王，子孟之立宣帝，皆承統(tǒng)緒之正，且無疾疹之憂?！备诲鰟t云：“往在至和之中，嘗司冢宰之任，屢陳計策，請建國儲，逮茲纂承，出於緒論?！薄^今之草制，有若戲焉。且如建儲定策，始議之，終立之，皆自琦等，則是大寶之位，繫人臣之力，於義可乎？其如先帝之命何！其如皇太后之恩何！陛下紹德尊親之道固若是乎？成陛下之失者在此辭爾，所以公議憤然不平。

英宗自比宣帝，將韓琦等人比霍光，並無大謬。比之周公，則因霍光在漢時就被視比周公。前述英宗多親閲制誥，“有不中理，必使改之”，務(wù)求褒貶得實。此制的草制者爲范鎮(zhèn)，故治平二年末，范鎮(zhèn)批答韓琦乞罷相表時照舊稱：“周公不之魯，欲天下之一乎周。”此時英宗卻“以鎮(zhèn)不當引聖人比宰相”，將范鎮(zhèn)黜外。經(jīng)歷濮議風浪的英宗，對君臣關(guān)係的定位已有所改變，反襯出治平元年制詞以兩府大臣比周、霍，實被英宗所認可。據(jù)李燾記載，范鎮(zhèn)黜外的另一説法是范鎮(zhèn)在濮議一事上得罪歐陽脩，歐陽脩乘間言於英宗：“鎮(zhèn)以周公待琦，則是以孺子待陛下也?！庇⒆诩次恢?，“深執(zhí)謙遜，端拱淵默”，面對韓琦等，的確懷有一種“孺子”心態(tài)。范鎮(zhèn)受重責，正反映出英宗心態(tài)上的變化。

英宗以漢宣帝爲政治偶像，皇考派援引漢宣故事提出英宗生父的“皇考”稱號，與其説是刻意迎合皇帝私情，不如説是在法漢宣的政治氛圍下做出的舉動，因此他們對臺諫的反應(yīng)並無心理準備，“執(zhí)政意朝士必有迎合者，而臺諫皆是王珪等，議論洶洶”。漢宣故事下的君臣關(guān)係定位，爲權(quán)臣執(zhí)政提供了依據(jù)，“功”成爲大臣權(quán)力的來源。仁宗晚年宰執(zhí)權(quán)重的局面不僅沒有改變，反而“大臣專權(quán)，甚於先朝”?；什烧且獦淞⑵鹑首凇案付鳌薄案该钡母拘裕磳π郯姹镜募次粩⑹录捌湮：?，司馬光云：

況前代入繼者，多宮車晏駕之後，援立之策，或出母后，或出臣下。非如仁宗皇帝年齡未衰，深惟宗廟之重，祗承天地之意，於宗室衆(zhòng)多之中，簡拔聖明，授以大業(yè)。陛下親爲先帝之子，然後繼體承祧，光有天下。

“宮車晏駕之後，援立之策，或出母后，或出臣下”，正是宣帝一類的即位故實。在此背景下，皇伯派對英宗生父名號問題的爭辯，實際是反復(fù)重申仁宗“父命”“父恩”作爲英宗入繼的決定因素，這既是處理兩宮關(guān)係，也是破除過度褒崇大臣之功下君臣秩序的首要前提，故而被司馬光、呂誨等視作關(guān)乎朝綱國體的大事。仁宗享國日久與其無子命運的對比，爲英宗以養(yǎng)子身份入繼，先在地營造了道德輿論場域。濮議當中，皇伯派以“公議”打擊了韓、歐聲望，如冀小斌所論，歷經(jīng)濮議，英宗開始將權(quán)力更牢固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板ёh”可以説是司馬光等推動英宗走出孺子心態(tài)的重要事件。

漢宣故事與英宗入繼的情況固然有所差別，但皇伯派本於“仁宗之恩”的即位敘事也有一定的建構(gòu)性，它強化了繼嗣之於繼統(tǒng)的決定性，而刻意回避了英宗繼統(tǒng)中的曲折。司馬光言：

臣愚竊惟大行皇帝春秋未甚高，以宗廟社稷之重，昭然遠覽，確然獨斷，知陛下仁孝聰明，可守大業(yè)，擢於宗族之中，建爲嗣子，授以天下。

呂誨言：

如嘉祐中議立皇嗣，雖先時臣僚上章懇請者衆(zhòng)，然亦先帝與皇太后屬意日久，保育宮中，事已素定。

司馬光之言出自濮議前，預(yù)先勸諫英宗毋過度褒崇本親。司馬光、呂誨都強調(diào)英宗的嗣子身份，爲此刻意突出了仁宗與太后的意旨如何堅定?！罢讶贿h覽，確然獨斷”“事已素定”，並非仁宗、太后的實際心態(tài)。趙冬梅曾細膩描述了仁宗在過繼一事上的猶豫不定，及其給英宗造成的心理陰影。

仁宗去世得有些突然，生前未將代表繼統(tǒng)資格的太子身份給予英宗，致使英宗的養(yǎng)子身份與其繼統(tǒng)之間的預(yù)期一度模糊?！梆B(yǎng)子”不必“爲後”，是當初包括濮議雙方在內(nèi)的大臣勸説仁宗過繼皇子的策略，如司馬光、歐陽脩等對過繼皇子的定位是“使攝居儲貳之位”，“且以爲子，未用立爲儲副也”。仁宗肯立英宗爲皇子，正是基於這一心態(tài)，皇子不等於太子，不等於儲副。在民間養(yǎng)子習俗中，養(yǎng)子在養(yǎng)父死後，便自然過渡到繼嗣傳財；而英宗作爲?zhàn)B子，卻不一定繼統(tǒng)，這無疑將英宗置於危險境地。

仁宗用意不堅、英宗繼嗣地位之不穩(wěn)，富弼透露：“竊聞陛下初立爲皇子，召居禁中，其時先帝爲左右奸人所喋，不無小惑。內(nèi)外之人，以至陛下舊邸諸親，無一人敢通信問者。陛下飲食悉皆闕供?！庇⒆诩次会?，一度憂懼得疾，兩宮成隙，“左右讒間者，或陰有廢立之議”，“內(nèi)臣反側(cè)，謂聖斷罔測”。張鈺翰梳理英宗即位過程中的相關(guān)史實，指出：“哪怕是在確定了其皇位繼承人甚至繼位之後，英宗的地位也未得到公認，被廢的危險仍然存在?！?/p>

如皇伯派所言，英宗以養(yǎng)子繼位的合法性基礎(chǔ)來自仁宗之“父恩”“父命”；反過來，“父命”及其代理人太后意旨之不堅，就成了英宗地位最大的不確定因素。因此，英宗即使能在表面上接受皇伯説的即位敘事，也有理由懷疑這一敘事實際的政治效果。

五、英宗性格與“信—任型君臣關(guān)係”

“漢宣故事”對英宗朝的影響，在當時還疊加了另一重因素，即英宗性格影響下的君臣關(guān)係。事實表明，英宗是一個恩怨分明且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面對太后，英宗心存疑貳；面對朝臣，他專注於建立“信—任型君臣關(guān)係”，而疏於維護和群臣之間的“禮儀型君臣關(guān)係”。換言之，英宗對仁宗、太后不能謹祭祀、盡孝養(yǎng)之禮，與他作爲君主的缺陷具有相同的心理機制。研究者多指出，皇考派的主張更重視人的自然情感。但若考慮到英宗行事風格中的個性與情感因素，皇伯派的説法可以説是對英宗倫理與政治癥結(jié)的雙重矯正。濮王是英宗的最大私恩，當司馬光等提出“爲人後者爲之子，不敢復(fù)顧私親”時，便在政治上極富象徵意義。下面詳細分析。

英宗的恩怨之心強且外露。對韓琦等説“太后待我無恩”，奉仁宗祭祀不謹，對太后孝養(yǎng)有缺。英宗爲皇子時，受宦官冷落讒間，即位後“遇宦官尤少恩”，親政後“亟欲肅正宮省”，“外議藉藉，皆謂宦官輩多有反側(cè)”。呂誨、李柬之勸諫英宗“忘宿怨”，“曲爲容覆”。與“疏母棄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英宗對兩府大臣的論功升擢，“進秩疏封，賞功報德，不爲不至”。英宗又對文彥博説“備聞始議，公於朕蓋有恩者”，擢文彥博爲樞密使，屬於典型的“推恩”邏輯。

英宗缺乏安全感，在從皇子到繼位的過程中，始終心懷憂恐。嘉祐六年，仁宗命英宗知宗正寺，英宗“夙夜恐懼，閉門不敢見人”。黃袍初加時，驚呼“某不敢爲”?？芍⒆谄鸪鯇φ蔚目謶址峭话悖@種恐懼造成英宗對他人易生猜疑。英宗即位不久便“以憂疑得疾”，病後“厭服藥餌”，對太后不無猜忌。英宗即位之初端拱淵默，王疇指出其中或有“畏忌”的成分，希望英宗能“釋去疑貳”^?。時有傳言稱蔡襄曾就皇子一事向仁宗提出異議，英宗即位後，便對蔡襄心存芥蒂，亟欲出之。即使表明是捕風捉影的傳言，英宗仍辯稱：“亦安能保其必無？”^?蔡襄之罷，是英宗疑心過重的表現(xiàn)。

缺乏政治家的氣量和必要的安全感，導(dǎo)致英宗在識人用人、處理君臣關(guān)係上的局限。英宗信重故交蔡抗，親政後即將蔡抗由廣東轉(zhuǎn)運使召入，“抗未至，上每見奉使南來者，輒問之。及對，留語日旰，曰‘卿朕故人，朕望於卿者厚，勿以常禮自疏也’”^??！拔鹨猿６Y自疏”，即超出君臣之禮的親信關(guān)係。英宗賞識王疇，將其由翰林學士、禮部侍郎擢爲樞密副使，“疇辭不敢拜，上遣內(nèi)侍趣疇入，御延和殿以俟之，日已昳，須疇入，乃歸”^?。英宗好提拔王疇一類望輕資淺之人，這就容易基於君恩建立起個人化的忠誠關(guān)係。周佳指出，英宗親自任命進入中央重要部門的官員中，“英宗或使用藩邸舊人，或重新任命長官，其中不少人是從地方官或較低職位直接提拔上來的，資歷相對較淺。英宗在任命上述人事過程中，數(shù)次受到來自臣僚的反對”。君主培植和重用親信是再正常不過的現(xiàn)象，英宗的問題出在他和群臣之間的互動上。

如英宗對逆拂上意之臣責之過重，同樣有失待臣的中道。錢公輔以王疇“望輕資淺，在臺素餐，不可大用”，封還詞頭，遂被黜外，責降之重，導(dǎo)致“士論紛紜”；祖無擇乞薄責公輔，英宗欲並責，中書救之得免。范鎮(zhèn)罷職後，知制誥韓維言於英宗：“鎮(zhèn)誠有罪，自可明正典刑，若其所失止在文字，當函容以全近臣體貌。陛下前黜錢公輔，中外以爲太重，今又出鎮(zhèn)，而衆(zhòng)莫知其所謂。臣恐自此各懷疑懼，莫敢爲陛下盡忠者矣！”“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英宗偏好以君恩建立個人化、親密型的信—任模式，而不重視以中道維護與官僚群體之間公共性的君臣關(guān)係。

又如英宗對臺諫的態(tài)度。呂公弼曾上言：“諫官、御史，耳目之官，比來言事，罕見采用，非所以達四聰也?！彼抉R光形容英宗執(zhí)意“如堅守嚴城，禦敵外寇，使群臣之言皆無自而入”。英宗並非一味拒諫之人。同樣是諫稱“皇伯”，臺諫等始終不能令英宗改變心意，蔡抗卻能以完全相同的理由，讓英宗泣涕“感悟”。在調(diào)和兩宮關(guān)係上，臺諫等連章累牘，韓琦一語便令“帝大悟，自是亦不復(fù)言太后短矣”。英宗不聽納臺諫，卻又抱怨“近歲諫官、御史多不職”，欲除藩邸之舊王廣淵爲諫官，又以蔡抗知諫院。進言效果與人的關(guān)係之大，可見英宗的信任是高度人格關(guān)係型的。

與之相對，英宗欠缺基於身份禮儀的信任，怠於公共性的君臣互動。由此便不難理解司馬光爲何會將“延訪群臣”作爲提供給英宗的核心方略，卻收效甚微。英宗久居藩邸，踐阼未久，政治經(jīng)驗不足，對群臣缺乏了解。司馬光指出英宗“與當世士大夫未甚相接，民間情僞未甚盡知”，提議：“詔侍從近臣，每日輪一員直資善堂，夜則宿於崇文院，以備非時宣召?！?sup>?司馬光就此議多次上奏，英宗答應(yīng)“候秋涼當頻有宣召”，可是直至治平元年七月，仍未聞有被召之人。

英宗召對之人不出藩邸親舊。趙宗惠是英宗在宗室中的親信，“兩召對延和殿，許條奏朝政，由御藥院進入”。“周孟陽、王廣淵以藩邸之舊，數(shù)召對”，賈黯指出：“俊乂滿朝，未嘗有一被召者，獨召親舊一二人，示天下以不廣?！庇⒆诓豢涎釉L群臣，卻抱怨：“朕欲用人，少可任者。”而在呂誨看來，其時“有德之人壅遏而不用”，“前席詳延，無非藩邸之舊，清途進用，皆出權(quán)臣之門”。英宗不能以開誠布公之心下接群臣，是造成乏才與壅遏矛盾的一大原因。

英宗在人事任用上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聽宰執(zhí)所用，二是多提拔藩邸親舊以及王疇一類望輕資淺之人。二者都不免和朝中“公議”産生衝突。治平二年陳旭因韓琦力薦，除樞密副使，呂誨形容“公議甚鬱”，“衆(zhòng)人之情頗爲駭動”。治平三年提拔殿前都虞候、容州觀察使郭逵爲檢校太保、同簽書樞密院事，“衆(zhòng)多不服，或以咎韓琦”，臺諫交章上奏反對郭逵之用，不報。司馬光、呂誨等多次批評宰執(zhí)“率意差除，無所顧忌，或非材而驟進，或有罪而見寬”，韓琦“殊無進賢之意，唯求附己之人”。宰執(zhí)大肆用己之人某種程度上正是英宗自身用人風格，以及君—相信任關(guān)係的延伸。英宗對宰執(zhí)，並無宣帝對霍光般“芒刺在背”之感，其信任與定策之功下的感戴推恩有很大關(guān)係，所以呂誨説：“仰惟聖眷，俯念前功，愛有所忘，久而不厭。其如公議何？”^?濮議便是公議鬱滯下的一次強力反彈。

回到“濮議”。仁宗在養(yǎng)子一事上的猶豫不定給英宗造成的傷害，英宗應(yīng)該是怨念多於感恩的。當司馬光等重申“仁宗之恩”“爲人後者爲之子，不敢復(fù)顧私親”時，既切合英宗重恩的行事邏輯，又完全倒轉(zhuǎn)了他對恩怨的自然理解。這就要求英宗以更寬廣的胸襟，超越一己之愛惡，從更公共的角度審度人際關(guān)係，這同時也指向了英宗在處理君臣關(guān)係上的癥結(jié)?！板ёh”以相對激烈的方式，迫使皇帝在朝臣“公議”與宰執(zhí)之間“宸衷獨斷”。雖然英宗最終選擇了宰執(zhí)，但“公議”對英宗的觸動是顯見的。英宗諉責中書，言濮議：“此中書過議耳！”又稱“親”字：“此字朕本不欲稱，假使只稱濮王與仙遊縣君，有何不可？”

既然表態(tài)“本不欲稱”“此中書過議”，爲何還要堅持稱“親”？英宗的一意孤行背後不完全是權(quán)力的任意，下面嘗試從策略分析的角度，對英宗的抉擇作一補充解釋。

六、仁孝抑或功業(yè)：英宗的策略與抉擇

皇伯派認爲，作爲英宗繼位的合法性基礎(chǔ)，養(yǎng)子身份及其代表的“仁宗之命”，不僅是英宗繼位的前提，而且對英宗統(tǒng)治的穩(wěn)固來説也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關(guān)係到人心是否歸附。 司馬光言：

仁宗恩澤在人，淪於骨髓，海內(nèi)之心所以歸附陛下者，爲親受仁宗之命爲之子也。

程頤言：

仁宗皇帝在位日久，海寓億兆涵被仁恩。陛下嗣位之初，功德未及天下，而天下傾心愛戴者，以陛下仁廟之子也。

司馬光、程頤確實從現(xiàn)實角度提出了一個有力論點，但從英宗的立場看，可能存在以下弱點：1.養(yǎng)子身份沒有給英宗帶來司馬光等人宣稱的確定性；2.司馬光、程頤通過仁宗的例子，道出了人心歸附的根本在於“功德”?！梆B(yǎng)子”身份之所以重要，不外乎是英宗“功德未及天下”。較之“真子”，“養(yǎng)子”並沒有獨立的政治地位。一旦仁宗立意不堅，連宦官宮妾都不把養(yǎng)子放在眼裏?！梆B(yǎng)子”身份取予在人，“功德”才能幫助英宗從人心、天命的角度，將皇位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妨再藉呂誨的一段話來分析：

臣竊以兩漢而後，諸侯王入繼聖統(tǒng)者甚衆(zhòng)；或以功，或以賢，或以親，或以黨。四者之繼，隆替之所係。以功與親賢者，何嘗不興隆於寶緒；繇黨附而至者，未有不基乎禍亂，哀、平、桓、靈之類是也。千百載之下，爲之監(jiān)戒。今上生而敏睿，天資英哲，先帝知其曆數(shù)在躬，又當近屬，實以親而賢授之寶器。

呂誨將歷代宗室入繼大統(tǒng)的條件概括爲“功、賢、親、黨”，並指出英宗入繼的根據(jù)是“親而賢”。呂誨所謂“親”，具體是説英宗“當近屬”。單從宗法血緣上的“近屬”關(guān)係論，英宗並無明顯優(yōu)勢，富弼就説皇族中“於仁宗洎皇太后，校其親疏，與陛下同者多矣”。呂誨所謂“賢”，是説英宗“生而敏睿，天資英哲”，其標準較“親”更爲主觀。英宗最大的優(yōu)勢還是與仁宗的養(yǎng)父子關(guān)係。至於如何坐穩(wěn)皇位，除了謹守養(yǎng)子身份，英宗並非沒有其他選擇。

英宗始終深信不疑能使他坐穩(wěn)帝位的是“功”。正因如此，起自民間的宣帝，“繼統(tǒng)之業(yè)盛矣”，才對英宗極具吸引力。諒陰中的皇帝，“求治之切有如漢宣”。英宗親政之初，富弼曾提出以“仁孝”爲基礎(chǔ)的治道：

臣又念天下事麤存祖宗法制，百官行之，萬方奉之，況陛下方在諒陰，未煩聖慮。其所急而宜先者，惟是仁宗一后五女，所謂孤遺，而百官萬方力不能及，其休戚只係于陛下一人之手者。切在陛下照恤之，恩憐之，則天道助，人情歸，子子孫孫自然享福無窮矣。

又云：

臣願陛下奉仁宗祭祀，盡恭謹之道；事皇太后顔色，極誠實之禮。若勤勤不已，則孝德自然彰聞於外，京師翕然歌詠，傳達天下，遂成風教，陛下可不勞而治。

按照富弼的建議，英宗只要謹修孝道，自然能獲得天道、人心的肯定?！安粍诙巍钡那疤崾恰疤煜率蔓洿孀孀诜ㄖ啤保⒆谥灰M到守成之君的職責即可，而繼體守成之君最重要的德性便是仁孝。仁孝也是仁宗的特點，呂誨言：

先帝在位四十餘年，天下晏然，非有他術(shù)，仁孝而已。一旦舉萬乘之業(yè)屬於陛下繼承，安得不以仁孝爲先？

英宗在“漢宣故事”中寄托的自我期許無疑要高於守成。英宗甫一親政便發(fā)問：“積弊甚衆(zhòng)，何以裁救？”他急於求治，極爲勤政，司馬光形容“雖大禹之勤勞，文王之懿恭，無以過此”。呂誨甚至藉英宗欲有爲之心來彈劾韓琦：“臣所慮者，朝廷居安之久，是陛下大有爲之時，不宜持循，當務(wù)更化，琦之用，恐未足以救天下之安危?！?/p>

“仁孝”和“功業(yè)”並不矛盾，英宗表現(xiàn)出的勵精圖治，司馬光等人自然支持。英宗效漢宣“綜核名實”，親閲制誥、完善考課制度等等，這些勤政奉公之舉，在司馬光看來，卻未免“煩碎”。人君大要在進賢退愚，賞善罰惡。司馬光認爲英宗踐阼未久，“當先察群臣之邪正，與其材能之所堪”，核心問題還是指向君臣關(guān)係，缺少這一前提，“漢宣綜核之公”實際展現(xiàn)出的是“私恩害公”。

了解了英宗的政治心態(tài)，可以更好地理解他在濮議中的策略與抉擇。一般認爲，濮議過程可大致分爲兩個階段，推動論爭升級的契機來自一場災(zāi)異。治平二年八月開封大雨引發(fā)嚴重水災(zāi)，是對英宗求治之心的迎頭一擊。英宗立刻下詔罪己，大開言路?；什勺プC會，以“簡宗廟，廢祭祀，水不潤下”應(yīng)濮王尊稱，以“陰乘陽之沴”應(yīng)宰臣專權(quán)。以呂誨爲首的臺官，在堅持己説的同時，要求問責歐陽脩、韓琦等人。此一階段的濮議，由禮儀之爭激化爲勢不兩立的政治之爭。

此時的英宗同時面臨“天變”與“人言”的雙重壓力。臺諫是“人言”的代表力量，英宗有不重“人言”的傾向，但絶非不畏“天變”?！疤熳儭笔菍τ⒆谑鹿Φ拇驌簦⒆诜浅Ｖ匾??；什梢允聭?yīng)説、陰陽五行爲核心的傳統(tǒng)災(zāi)異論沒能成功勸諫英宗，一個重要原因在於事應(yīng)説只是可供選擇的一種理論。英宗相信消弭“天變”要在修時政之闕，弭變方法除避殿、減膳、求直言外，重點仍在他念茲在茲的治道。先考察英宗看待災(zāi)異的思想傾向。英宗曾命王廣淵將《洪範》書於欽明殿之屏：

因訪廣淵先儒論《洪範》得失，廣淵對以張景所得最深。遂進景論七篇。明日，復(fù)召對延和殿，謂廣淵曰：“景所説過先儒遠矣。以三德爲馭臣之柄，尤爲善論。朕遇臣下常務(wù)謙柔，聽納之間，則自以明斷。此屏置之坐右，豈特《無逸》之戒?！?/p>

英宗對王廣淵所薦張景《洪範論》贊譽有加。張景字晦之，真宗時嘗撰《洪範論》七篇。《洪範論》全書今佚，文獻透露，其中所見災(zāi)異學説，是宋初批判漢儒事應(yīng)説，倡導(dǎo)應(yīng)天以政教之實的早期代表性論述。宋人林之奇曾引述張景論：

班固述《五行志》，何休注《公羊春秋》，凡災(zāi)異之起，又以時事配之，多非其義，皆失聖人之意。夫《洪範》九疇，其始也言五行之常性，其中也言政教之常道，其末也言五福六極之常理。學者宜先通政教之得失，則五福六極各知其所自矣。知五福六極之所自，則五行之變動，自可推其類而察焉。政教者，本也；災(zāi)異者，末也。

張景論以政教得失爲推察災(zāi)異之本。英宗評價張景“以三德爲馭臣之柄，尤爲善論”，屬於張景《洪範論》“其中也言政教之常道”的內(nèi)容，可視爲“學者宜先通政教之得失”的注腳。英宗對《洪範》的重視，主要關(guān)注的是其中談?wù)撜坛５赖牟糠?，與仁宗《洪範政鑑》從史事探究事應(yīng)規(guī)律的旨趣大有不同。

英宗在災(zāi)異問題上的思想傾向，可與其災(zāi)異應(yīng)對策略相印證。英宗沒有因皇伯派“簡宗廟，廢祭祀，水不潤下”的五行事應(yīng)理論而動搖他在濮議一事上的抉擇，但在時政上的應(yīng)對則頗爲積極。英宗問中書：“水潦爲災(zāi)，言事者多云不進賢，何也？”歐陽脩對以館職進路太狹，英宗嘉納，旋即命宰執(zhí)各薦舉可試館職者五人。基於英宗秉持的災(zāi)異觀，皇考派在災(zāi)異問題上的辯護是能夠被英宗所接受的，歐陽脩上疏自辯：

其二曰簡宗廟致水災(zāi)者，臣伏以上天降災(zāi)，皆主人事，故自古聖王，逢災(zāi)恐懼，多求闕政而修之，或自知過失而改悔之，庶幾以塞天譴。然皆須人事已著於下，則天譴爲形於上。今者濮王之議，本因兩制、禮官違經(jīng)棄禮，用其無稽之臆説，欲定皇伯之稱。中書疑其未可施行，乃考古今典禮，雖有明據(jù)，亦未敢自信而自專，方更求下外廷博議，而陛下遽詔中罷，欲使有司徐求典禮。是則臣下審重如此，人君謙畏如此，君臣不敢輕議妄舉，而天遽譴怒殺害人物，此臣所謂厚誣天也。議猶未決，仍罷不議，而便謂兩統(tǒng)二父以致天災(zāi)者，厚誣人也。

歐陽脩指出，天災(zāi)緣自闕政，而朝廷在處理濮議一事上的具體做法並無過錯，簡宗廟致水災(zāi)之説是“厚誣天人”。這就不循五行事應(yīng)邏輯，而將“人事”界定爲一般意義上的時政。李清臣也指出，水災(zāi)應(yīng)濮議：“此漢儒説，以某異應(yīng)某事，清臣不能知，民間得無疾痛不樂可上者乎？”“善止天地之異者，不止其異，止民之疾痛不樂者而已?！庇⒆趯嶋H采取的災(zāi)異應(yīng)對方式與歐、李的災(zāi)異論相近。災(zāi)異之消長繫於治之良窳，英宗的弭變方略落到了他一貫追求的治道上。治平三年三月，英宗手詔終結(jié)濮議，旋下詔：

天威震動，戒在眇躬，洗心自新，宜自朕始。故避殿徹膳，夙夜惕厲。永惟四海之內(nèi)，獄訟冤煩，調(diào)役頻冗，與夫鰥寡孤獨死亡貧苦，甚可傷也。轉(zhuǎn)運使、提點刑獄分行省察而矜恤之，利病大者悉以聞。庶仁恩家至，副朕寅畏之心焉。

這並不是説修政弭變與濮議的抉擇之間是一種因果關(guān)係，而是説英宗相信濮議與天變無關(guān)，他的決定不必受“天變”約束。英宗的選擇既合乎他的情感需求，也受制於他的深層信念：功業(yè)能爲他贏得天命與人心，並最終爲他的繼位正名。

結(jié) 語

“濮議”在英宗一朝既是禮制之爭，也是激烈的政治之爭，這是前賢已楬櫫的舊義。就“濮議”而言，政治之爭與特定禮制問題的結(jié)合，並非隨機和偶然，而是有其深刻的內(nèi)在聯(lián)結(jié)。因此，深入闡釋“濮議”，就有必要解明禮議當中的分歧是如何與政治問題嵌套在一起的，這是本文探討的核心問題，結(jié)論如下：

一、經(jīng)典語境中的爲後禮與後世通行的養(yǎng)子立繼存在禮義與制度上的差別?；士颊h在學理上更貼合喪服經(jīng)制，皇伯説抓住了仁英養(yǎng)父子關(guān)係這一事實及其情理根據(jù)。經(jīng)典中的“爲人後”概念可指稱養(yǎng)子立繼的現(xiàn)象由來已久，養(yǎng)子與本生親之間，是否計所後父重敘親屬關(guān)係，在當時的禮制與習俗中存在不同實踐。論爭的發(fā)生是對不同實踐依據(jù)的政治化。

二、“漢宣故事”是英宗理解其繼位的典範，在英宗的具體政策、政治定位上皆有影響?；士寂稍皾h宣故事”作爲英宗稱本生父爲皇考的先例依據(jù)，與“法漢宣”的政治氛圍有關(guān)?！皾h宣故事”的危害是將韓琦等宰執(zhí)視同霍光、周公，加劇了宰執(zhí)權(quán)重的局面?；什山遗e英宗養(yǎng)子身份中的“仁宗之恩”，是淡化定策之功的有效方式。

三、“漢宣故事”的不利影響疊加了英宗的個性因素。英宗恩怨分明且極度缺乏安全感，致使他偏好個人化的“信—任型君臣關(guān)係”，而疏於和群臣之間的互動，英宗朝政治中的諸多癥結(jié)因此而生。英宗對仁宗、太后的態(tài)度，與他作爲君主的缺陷存在相同的心理機制?；什梢浴板ёh”爲“公議”，便具備了倫理與政治的雙重意藴。

四、就皇權(quán)的鞏固而言，“漢宣故事”爲英宗提供了一個比皇伯説更具説服力的政治策略：以功業(yè)證明天命所歸、人心所向。爲此他極爲勤政，這一信念也影響了他在濮議一事上的最終抉擇。

（本文作者爲重慶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本文是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家國關(guān)係’視野下的北宋國家禮制研究”（2022NDQN71）階段性成果；承蒙匿名審稿專家提出寶貴修改意見，謹致謝忱！

如［美］劉子健《歐陽脩的治學與從政》指出“當時公議皆主稱皇伯，不贊成歐陽稱皇考的説法”（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4年，第237頁）。“皇伯説”具“公議”性質(zhì)，如司馬光言：“《洪範》曰：‘三人占，從二人言?！w國有大疑，則決之于衆(zhòng)，自上世而然矣。臣伏見向者詔群臣議濮安懿王合行典禮，翰林學士王珪等二十餘人，皆以爲宜準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凡兩次會議，無一人異辭?！保ā端纬T臣奏議》卷八九《上英宗乞行禮官所奏典故》，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64頁）

劉子健《歐陽脩的治學與從政》，第2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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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琦《安陽集》卷四一《英宗皇帝哀冊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9冊，第470頁上欄。

參《漢書》卷七三《韋玄成傳》，第3115—3130頁。

《長編》卷一九九，嘉祐八年十一月甲寅，第4838頁。

《長編》卷二〇五，治平二年七月庚辰，第49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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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編》卷二〇二，治平元年六月戊午，第48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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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編》卷二〇七，治平三年正月壬申，第5021頁。

《長編》卷二〇七，治平三年正月壬申，第5020頁。

《長編》卷二〇七，治平三年正月壬申，第5020頁。

《宋朝諸臣奏議》卷二一《上英宗乞裁決機務(wù)》，第19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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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編》卷二〇六，治平二年八月乙未，第49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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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bin Ji（冀小斌），Politics and Conservatism in Northern Song China： The Career and Thought of Sima Guang （A.D.1019-1086）， pp.103-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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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編》卷一八二，嘉祐元年六月庚午，第4414頁。

《長編》卷一八三，嘉祐元年七月丙戌，第4426頁。

《長編》卷二〇一，治平元年閏五月辛未，第4879頁。

《長編》卷一九九，嘉祐八年十一月甲寅，第4838頁。

《長編》卷二〇二，治平元年八月丙辰，第4897頁。

張鈺翰《北宋中期士大夫集團的分化：以濮議爲中心》，第21—23頁。

“信—任型君臣關(guān)係”“禮儀型君臣關(guān)係”是用侯旭東《寵：信—任型君臣關(guān)係與西漢歷史的展開》的提法（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21頁）?！岸Y儀型君臣關(guān)係”是指君主與臣民之間通過策名委質(zhì)建立起來的具有普遍性的君臣關(guān)係；“信—任型君臣關(guān)係”是少數(shù)臣下與皇帝之間在一般禮儀型君臣關(guān)係之上發(fā)展出親密關(guān)係。較之“禮儀型”，“信—任型關(guān)係”更加個人化，情感因素起到了更重要的作用。

如王雲(yún)雲(yún)《北宋禮學的轉(zhuǎn)向——以濮議爲中心》，第22頁。

《司馬光集》卷三三《翰林學士王珪等狀》，第785頁。

《長編》卷一九八，嘉祐八年六月癸巳，第4815頁。

《長編》卷二〇二，治平元年九月戊子，第4905頁。

《長編》卷二〇一，治平元年五月癸亥，第4876頁。

《長編》卷二〇一，治平元年五月癸亥，第4876頁。

《長編》卷二〇二，治平元年九月戊子，第4905頁。

《長編》卷二〇六，治平二年十二月甲辰，第5013頁。

《長編》卷二〇五，治平二年七月庚辰，第4979頁。

《長編》卷一九七，嘉祐七年七月丁卯，第4770頁。

《長編》卷一九八，嘉祐八年四月壬申，第4792頁。

《長編》卷一九八，嘉祐八年六月癸巳，第48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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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編》卷一九九，嘉祐八年九月壬戌，第4827—4828頁。

?《長編》卷二〇四，治平二年二月辛丑，第4946—49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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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編》卷二〇三，治平元年十二月丙午，第49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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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編》卷二〇七，治平三年正月壬申，第5021頁。

《長編》卷二〇五，治平二年七月辛巳，第4979頁。

《司馬光集》卷三四《上皇帝疏》，第795頁。

《長編》卷二〇六，治平二年八月乙未，第4992頁。

《長編》卷一九九，嘉祐八年十一月甲寅，第4838—4839頁。

《長編》卷二〇四，治平二年二月丁巳，第4950頁。

《長編》卷二〇五，治平二年五月癸亥，第4964頁。

參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7—18頁。

?《司馬光集》卷二七《乞延訪群臣劄子》，第692頁。

《長編》卷二〇二，治平元年七月丙子，第4896頁。

《長編》卷二〇二，治平元年六月丙午，第4891頁。

《長編》卷二〇四，治平二年二月丁巳，第4949—4950頁。

《長編》卷二〇四，治平二年二月丁巳，第4950頁。

《長編》卷二〇六，治平二年八月乙未，第4990頁。

周佳《北宋中央日常政務(wù)運行研究》，第152—154頁。

《長編》卷二〇五，治平二年五月癸亥，第4963—4964頁。

《長編》卷二〇八，治平三年四月庚戌，第5051頁。

《司馬光集》卷三四《上皇帝疏》，第794頁。

《長編》卷二〇六，治平二年十二月甲辰，第5012頁。

?《長編》卷二〇六，治平二年十二月甲辰，第5013頁。

《長編》卷二〇七，治平三年三月辛酉，第5040頁。

《長編》卷二〇七，治平三年三月辛酉，第5040—5041頁。

《司馬光集》卷三五《論安懿皇劄子》，第809頁。

程頤《代彭思永上英宗皇帝論濮王典禮疏》，第517頁。

《宋朝諸臣奏議》卷九《上慈聖皇后乞調(diào)治聖躬建立儲副》，第81頁。

《長編》卷二〇一，治平元年閏五月辛未，第4879—4880頁。

《長編》卷二〇一，治平元年閏五月辛未，第4881頁。

《長編》卷二〇一，治平元年閏五月辛未，第4882頁。

《長編》卷二〇一，治平元年五月戊申，第4867頁。

《長編》卷二〇一，治平元年五月辛亥，第4868頁。

《司馬光集》卷三〇《上殿劄子》，第731頁。

《長編》卷二〇六，治平二年十二月甲辰，第5013頁。

《司馬光集》卷三〇《上殿劄子》，第731頁。

水災(zāi)對濮議的影響，參張吉寅《“水不潤下”與北宋濮議》，第121—128頁。

《長編》卷二〇八，治平三年六月壬子，第5056頁。

宋祁《景文集》卷五九《故大理評事張公墓誌銘》，《叢書集成初編》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799頁。

林之奇《尚書全解》卷二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5冊，第489頁上欄。

《長編》卷二〇八，治平三年十月甲午，第5064—5065頁。

歐陽脩《歐陽文忠公集》卷一二三《濮議》卷四，第2葉。

《長編》卷二〇六，治平二年九月甲戌，第5000頁。

《長編》卷二〇七，治平三年三月癸酉，第50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