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無一用

亦夫

劉錚是出版社里最有學問而且生活方式最健康的年輕人，這一點幾乎是所有人的共識。劉錚不僅長相清秀，舉止文雅，而且個頭高挑、皮膚白皙。人說一白遮千丑，單憑這白凈模樣，就足以鶴立雞群。長得其貌不揚的田玉仁卻是個例外，他對劉錚欣賞有加，每逢聽到有人如此奚落，便會一臉不屑的表情。

劉錚是名牌大學歷史系的碩士畢業(yè)生，而且一直在積極準備攻讀博士。其實出版社里出身名校、已經(jīng)取得博士學位的編輯也不在少數(shù)，但因為缺乏分分鐘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的談吐，所以學問看上去都不如劉錚。劉錚不僅學問了得，還是個熱愛生活、渾身充滿正能量的年輕人。除了生性樂觀豁達，在生活中劉錚愛好廣泛，喜歡烹飪并總能推陳出新，長年堅持跑步和游泳，愛好京劇并能將旦角唱得聲情并茂。每年出版社的新春聯(lián)歡會上，借來戲裝并請劇團化妝師精心畫了臉的劉錚，一曲清唱永遠都是接近專業(yè)水平的壓軸戲。

劉錚飽受男同事的嫉妒，也一直缺乏女人緣。出版社無論是女編輯、女編務還是從事行政工作的女職員，沒有人對這個幾乎挑不出毛病的好青年動過心思。倒是相貌丑陋、言行粗野的田玉仁，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女人眾星捧月地圍著，讓一群男人看得直眼饞。大伙兒說：“他媽的！果然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啊。”

要說田玉仁有多壞，倒也談不上，他不過就是一個胸無大志、整天混日子的普通人罷了。最讓田玉仁鐘情的事情是胡吃海喝，尤其是喝酒。按他的話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喝酒更快樂的事了。據(jù)田玉仁自己說，他曾經(jīng)和一個朋友通宵喝酒，一人喝下去整整兩大箱啤酒。也許這是吹牛，但他酒量大且毫無節(jié)制，卻是不爭的事實。田玉仁本來就生得貌丑，加上吃喝無度，身體像氣球般逐年膨脹起來，滿臉橫肉，大腹便便，愈發(fā)地沒有個年輕人的樣子了。

田玉仁的老婆蒙小恬大伙都見過。蒙小恬是一所幼兒園的老師，不僅長得甜美乖巧，而且性格溫柔善良，臉上永遠掛著讓人舒心的笑意。大家都說蒙小恬和田玉仁是典型的“美女與野獸”——這不僅表現(xiàn)在兩人的長相上，這對夫妻的脾性也是反差極大。田玉仁容易情緒化，一句話不合意，輕者甩臉色，重者摔碗盆。蒙小恬對待丈夫卻永遠像對待幼兒園的孩子一樣，不管他是上天還是入地，從來都不會真正動怒。

田玉仁和劉錚都是社科室的編輯，劉錚是學歷史的碩士，田玉仁是學中文的本科生。由于社科室歷史系出身的不在少數(shù)，大家對劉錚言必引經(jīng)據(jù)典的賣弄其實心里都有些反感。劉錚之所以能在社科室不受明顯擠對，其實與田玉仁對他的欣賞和親近有很大的關(guān)系。田玉仁豪爽大方，經(jīng)常出手闊綽地請同事們大吃大喝，所以人緣超好，是眾人眼中的香餑餑。他對劉錚的態(tài)度，自然讓那些對劉錚不滿的人有所顧忌。不過讓人費解的是，劉錚似乎并不領(lǐng)情，他不僅在背后對田玉仁不屑一顧，甚至時不時當著他的面說一些明顯帶有挖苦甚至貶損意思的話。私下有同事不解地問田玉仁：“劉錚那孫子對你愛搭不理的，你干嗎總對他那么客氣？”田玉仁笑道：“吃人嘴短，他從來都不吃我一口，當然想怎么說我就怎么說我了。”這其實是開玩笑的話，田玉仁曾對新分配來的大學生說：“我雖然混吃混喝不學無術(shù)，但骨子里還是喜歡有抱負、有追求的人，劉錚就是你們年輕人難得的榜樣?！?/p>

劉錚當然也有夸田玉仁的時候，比如他幾乎每次見蒙小恬，都會由衷羨慕地對田玉仁說：“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你真是個有福之人啊。”田玉仁說：“我也就配娶個幼兒園老師，而能配得上你老兄的，必須是大學老師?！?/p>

但劉錚對女人的要求并不像對自己那樣嚴苛，誰也沒有想到，他幾十年的好名聲居然很輕松地毀在了一個村姑的手上。這年出版社響應上級號召，委派幾名年輕編輯到北方某省一個叫回良鄉(xiāng)的地方去支教，才去了不到半年時間，劉錚就出事了。

讓書生劉錚毀掉多年好名聲的村姑叫呂萍萍，是回良鄉(xiāng)中學的炊事員。她既負責給教職工們做飯，也負責給學校自養(yǎng)的幾頭豬喂食。每天下午，呂姑娘都會到附近的田間去打豬草。有一天，她在河邊碰到了散步的劉錚。在一群支教的年輕人中，呂姑娘本來就對長得白皙清秀、舉止優(yōu)雅的劉錚頗有好感，沒想到劉錚居然主動和自己打招呼，自然受寵若驚。兩人站在河邊聊天，劉錚知識量爆棚的談吐讓呂姑娘跟喝了酒似的暈乎和舒坦。那次以后，她經(jīng)常偷摸著做點好吃的送給劉錚。一來二去，劉錚便成功地在呂姑娘身上初試了云雨情，總算告別了一直令他蒙羞的童男子身份。

但事情的結(jié)局并不美好。不知是意外還是存心，呂姑娘懷孕了。這個倔強而潑辣的村姑把消息告訴劉錚時，劉錚頓時蒙圈了。劉錚跟父母多次協(xié)商未果，自然就沒法給呂姑娘一個明確答復。一次次的失望讓呂姑娘變得絕望，她便開始到處告狀，試圖給劉錚施加更大的壓力。但結(jié)果事與愿違，劉錚被組織上給予記過處分并提前終止支教工作，回城了。呂姑娘在一聲嘆息之后，只好去鎮(zhèn)上做了人流，繼續(xù)在學校里做飯和喂豬。

劉錚因風流韻事被記過的消息，當然很快就傳遍了出版社。城市知青對鄉(xiāng)下村姑始亂終棄的庸俗故事，并不是人們關(guān)注的話題，同事們也沒有心思聽劉錚對這段情感的辯解，讓大家津津樂道的是，出版社下鄉(xiāng)支教的男青年有六七人，這事怎么偏偏就發(fā)生在了以正能量著稱的劉錚身上？尤其是有好事者讓人傳回當事村姑的照片之后，大家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呂姑娘不但長得五大三粗，而且表情粗放，完全沒有歌曲中那種小芳式村姑的純潔、質(zhì)樸、善良和羞澀。

對于這件事，劉錚在當初辯解過幾句之后就閉口不談，仿佛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他依舊每天上午上班，下午跑步，有空就埋頭準備考博，或用充滿學術(shù)氣質(zhì)的方式和別人談話。但細心人還是看出了這件事對劉錚的影響。一是過去盡管不招女人喜歡，可他有事沒事總愛往女人堆里湊。但自打從回良鄉(xiāng)回來后，他不但開始遠遠地躲著女人，而且男同事之間一聊到女人的話題，他也會立即扭頭走掉。二是這個過去無肉不歡的家伙，突然不吃豬肉了，一吃豬肉就會讓他想起呂姑娘。

這一年，劉錚在備考數(shù)年之后，終于下定決心報考社科院歷史所某著名研究員的博士生。按照劉錚過去的想法，自己不應該事先聲張，等拿到錄取通知書后，再告知眾人為宜。但由于那段被詬病的鄉(xiāng)村愛情帶來的負面影響讓劉錚內(nèi)心太壓抑了，急于恢復上進青年形象的他，忍不住高調(diào)地到處展示其碩士生導師寫給著名研究員的推薦信，幾乎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志在必得。社科室主任老范當著大伙兒的面說：“祝賀，好事總是成雙啊。一來劉錚高就，二來文學室小蔡一直想調(diào)到咱們室來，這下總算空出一個位子了?！?/p>

但命運總是喜歡在關(guān)鍵的時候開玩笑，為此準備了多年的劉錚，這一年居然考博失利了。

這不僅是出版社眾人沒有想到的事，更是出乎劉錚的意料。他得知自己落榜后，整個人瞬間傻掉了，整整兩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上班也不吃飯。父母深諳兒子的脾性，知道勸慰對他來說絲毫不起作用。果然，兩天后，劉錚從房間里走了出來。他通過自修度過了至暗時刻，此時面帶微笑，似乎又恢復了一貫的陽光開朗。劉錚本來可以不把這個令他難堪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同事，但他上班的第一天還是說了出來。因為他知道范主任和文學室小蔡就關(guān)于調(diào)動的事已經(jīng)開始了密切接觸，已經(jīng)容不得自己再拖了。果然，范主任聽到這個消息后，愣愣地望著劉錚，半天才說了一個字：“操！”表情比劉錚本人顯得還失望。

劉錚一如既往地保持著積極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每天跑步，一有空就看書。但這場不成功的考博和那場失敗的愛情一樣，還是讓他發(fā)生了很明顯的變化。劉錚不再喜歡說話時引經(jīng)據(jù)典了，甚至與人交談的頻率也明顯低了起來，變得越來越沉默。有一天劉錚不在編輯室，有個同樣是歷史系出身的王姓編輯說，真學問不是用來冒充談資的，某些人考試不行，但哄不開眼的小姑娘上床倒是很拿手。田玉仁說：“小王，人家又沒招你，沒惹你，嘴上就不能積點德嗎？”另外幾個同事聞言笑了起來：“老田啊，你是不是該考慮和劉錚出柜了。”田玉仁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子可是純粹的直男，不過是覺得劉錚可憐而已?！?/p>

這句話被剛走到編輯室門口的劉錚聽到了。他沒有進屋，而是轉(zhuǎn)過身，心慌意亂地走開了。田玉仁的這句話，對他的殺傷力比組織上給他的記過處分還要大。他一直以為，混吃混喝、不求上進的田玉仁之所以一直頻頻示好，是基于對自己人品和學問的尊敬，是下流對上流的精神向往。他萬萬沒有想到，連田玉仁都會覺得自己可憐，這該是對自己人生價值多大的否定啊？從這天起，劉錚好像忽然遭到了霜打一樣，變得明顯萎蔫起來。他雖然依舊堅持每天跑步，堅持把更多的時間用于下次考博的復習上，但昔日那種陽光健康、積極向上的狀態(tài)卻大打折扣。他幾乎很少再主動和別人聊天，當有人問及他讀博的打算時，他明明一直在拼命備考，嘴上卻說：“不考了，打算在出版社混一輩子?！?/p>

劉錚的變化，對他個人而言可能意味著人生的失敗和頹廢，但對許多同事而言，卻是一種令人欣慰的改觀。不再口若懸河地賣弄學問的劉錚，不再總是像人生榜樣般充滿正能量的劉錚，才是一個不惹人厭煩的、有著情緒起伏的普通人。社科室同事對他的態(tài)度明顯變得友善起來，就連一直對他頗有微詞的室主任老范，也在私下對眾人說：“劉錚成熟了不少?？磥砣诉€是要受點打擊的。沒有打擊，為人處世就很難掂量輕重?！?/p>

這年開春，出版社開始實行事業(yè)單位企業(yè)化管理的改革，各室正副主任不再由社里任命，而改為自由競聘上崗。出版社過去一直靠上級撥款和辦公大樓租賃收入維持運轉(zhuǎn)，大家的日子過得滋潤而悠閑。面對每個編輯室具體的盈利指標，原來的室主任們幾乎都選擇了退讓，競聘者多為精力旺盛、喜歡折騰的年輕人。社科室的編輯們都攛掇田玉仁競聘，但田玉仁說：“我吃飽了撐的??？改成企業(yè)化管理，我都想辭職了。”

令大家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一個跳出來表示要競聘社科室室主任的人，居然會是劉錚。

劉錚正式報名參加競聘室主任一職后，田玉仁和他正兒八經(jīng)地聊了一次。田玉仁好心相勸道：“你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你要是當上這個破官，考博的事就想也甭想了。另外，不是我打擊你，就你這性格，就你和同事之間的關(guān)系，參加競聘基本上屬于睜著眼睛往火坑里跳啊。”但劉錚根本聽不進去他的勸告，反而自信滿滿地說：“我要拼搏一把?！碧镉袢蕠@了口氣道：“祝你成功?！?/p>

原室主任老范和副主任老金都沒有競聘，劉錚順利地成為社科室的新主任。說實在話，由于企業(yè)化管理剛剛開始實施，出版社給每個編輯室所定的利潤目標并不是太高。經(jīng)過近一年的試運行，到年終結(jié)算時，其余編輯室都完成了規(guī)定的利潤指標，唯獨社科室的目標沒有達成。原因其實很簡單：劉錚成為室主任后，徹底禁絕了賣書號、拉贊助等變相出版行為。他說：“品牌才是最大的財富，我們要讓社科室成為出版社的品牌，而不是三流書商。”一年過去，由于選題太過注重學術(shù)水準與所謂的品味，社科室出版的圖書品種和銷量都大為下降，沒能完成社里所定的利潤指標。沒有完成任務，編輯們的獎金全部泡了湯，眾人的怨氣當然只能撒在劉錚的頭上：“這個傻×！怪不得說話時不賣弄學問了，原來是把勁兒全使在出書上了。”原室主任老范沒有抱怨，而是一臉幸災樂禍地說：“是騾子是馬，出來遛遛就知道了。這室主任啊，也不是想當就能當?shù)?。?/p>

室主任聘期三年，第一年年終社長叫劉錚去談話時，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他一通。這次談話讓劉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整個人陷入了一種惶惶不安的狀態(tài)，這是在那次受到記過處分時都不曾看到的。田玉仁安慰劉錚說：“干嗎把自己嚇成這樣？大不了重新當普通編輯就是了?！眲㈠P的眼神卻流露出一絲少見的憂郁，他說：“若再干不好，不用別人說，我自己退出室主任一職?！?/p>

每年出版社舉行的新年聯(lián)歡，劉錚的京劇清唱都是大家喜歡的壓軸節(jié)目，但今年的壓軸節(jié)目換成了一個新來的年輕編輯的豫劇清唱《花木蘭》選段。當他唱到“劉大哥講話理太偏”時，社科室的同事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劉錚，這才發(fā)現(xiàn)劉錚今年根本就沒有來參加聯(lián)歡會。

聯(lián)歡會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二日開的，第二天就是小年了。這天是周五，劉錚父親一大早看見兒子出門，以為他上班去了。但到了晚上，劉錚并沒有回家，打他手機又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劉父最近見兒子情緒低落，總是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怕他有什么意外，特意打電話去問田玉仁。田玉仁果然說：“今天社里開聯(lián)歡會，劉主任沒有上班，我們還以為家里有什么急事呢?！眲㈠P父母當晚發(fā)動親友到處找了一夜，也沒有任何收獲，只好第二天一早去派出所報了警。

就在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時，劉錚卻坐高鐵去了回良鄉(xiāng)。當主任一年，忙碌讓他徹底放棄了讀博備考，甚至他連每天跑步的時間都無法保證，然而結(jié)果卻是領(lǐng)導的訓斥和同事們的怨聲載道。巨大的工作壓力和人生挫敗感讓劉錚在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的極度苦悶之后，萌生了一種強烈的逃避欲望……在幾番糾結(jié)之后，他終于在網(wǎng)上買了高鐵車票，于小年的前一天動身去了從前支教的回良鄉(xiāng)。

忙碌和巨大的工作壓力讓劉錚十分懷念在回良鄉(xiāng)支教時牧歌式的田園生活。他對村姑呂萍萍的愛情以悲劇收場，其實并非他的本意，只是軟弱的自己屈從了世俗的偏見而已。想起呂萍萍，劉錚的內(nèi)心一直深藏著負疚和羞愧，他要放棄眼下的一切，去回良鄉(xiāng)和呂萍萍生活在一起。這既是對那段愛情的交代，也是對自己人生的重新規(guī)劃。

經(jīng)過一番車馬勞頓，劉錚趕到回良鄉(xiāng)中學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學校不遠處那條河流上金紅色的波光，讓他想起了和呂萍萍一起散步時充滿詩意的光景?！皫啄赀^去了，她還好嗎？她會接受我這份遲到的懺悔嗎？”劉錚一邊忐忑不安地想著，一邊來到學校門衛(wèi)室打聽情況。門衛(wèi)很快就認出了這個當年鬧出轟動新聞的年輕人，驚訝地說：“哎呀，你問呂姑娘??？你回城沒多久，她就被辭退了。閑話讓學校的名聲不好聽啊，這你懂的……”保安似乎意識到這話有些傷人，尷尬地齜牙笑了笑，“聽說她嫁到城里去了，具體情況你上她家里去問問吧?！?/p>

這個消息當場就給毫無心理準備的劉錚重重一擊。很長時間一直缺少睡眠的他，忽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困倦。他恍恍惚惚地走到村外一處堆放秸稈的空場上，在麥秸堆上倒頭便睡了過去……

寒冬臘月，劉錚在回良鄉(xiāng)呂家莊村外的柴場上，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正午。這是他這段時間里睡得最香甜、最踏實的一覺，沒有感到半點寒冷，甚至連一個夢都沒有做。當他在刺目的陽光中睜開眼睛，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如此寧靜卻又如此陌生的鄉(xiāng)野，一時竟然不知身在何處。劉錚在麥垛上坐了很久，最后在強烈的饑餓感的驅(qū)使下，走進了路邊一家燴面店，要了三大碗羊肉燴面，頭也沒抬一下地連面帶湯吃了個精光。店主在收錢時感嘆道：“你可真是好飯量?。∧贻p人，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大過年的，還不趕緊回家嗎？”劉錚聞言失神地看了店主半天，忽然愣頭愣腦地說道：“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然后表情凄然地笑了笑出門去了。店主望著他的背影，一臉疑惑地自語道：“嘴里胡咧咧的什么呀？馬上就要過大年了，這人居然以為才到冬至?？粗姑记迥啃愕模故莻€瘋子！”

不知是不是因為忙于過年的緣故，對于劉錚失蹤一案，警方一直沒有任何進展。劉錚父母在煎熬和痛苦中過完了年。初三劉父接到了鄭州市一家救助站的電話，說是劉錚被收留在這了，希望家里能來人領(lǐng)回去。

劉父心急火燎地趕到鄭州，幾乎不敢與兒子相認。劉錚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和流浪漢沒有任何區(qū)別。他已經(jīng)認不出自己的父親，時而沉默，時而喃喃自語地背誦著一些聽上去高深莫測的古文。救助站的人說，劉錚一直沿著鐵路走到了鄭州，而起點不知是何處。站在一旁的劉錚貌似忽然清醒了過來，他說：“起點是回良鄉(xiāng)?！?/p>

回到家后，劉錚因精神失常住了院，還沒等到劉錚出院，田玉仁卻突發(fā)心臟病住院了。那是正月十五剛過完沒多久的一個黃昏，晚飯過后，田玉仁正斜靠在沙發(fā)上看手機，忽然對在一旁收拾的妻子蒙小恬說：“哎呀，我怎么渾身不舒服?！泵尚√駝傄獑柲睦锊皇娣?，卻看見他頭一歪倒了下去。田玉仁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全是大汗，蒙小恬意識到丈夫可能是突發(fā)心梗了，于是第一時間撥打了急救電話，并給他服下了硝酸甘油。由于處置得當，被救護車及時送到醫(yī)院的田玉仁算是撿了條命。他住院一周，身體里放了三個支架后被蒙小恬接回了家中。蒙小恬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心有余悸地說：“你差一點就讓我變成了寡婦！從今天開始，戒酒節(jié)食，堅持運動，必須開始全新的健康生活方式?！痹诠黹T關(guān)上走了一遭的田玉仁卻大大咧咧地說：“首先得心理健康才行，你看劉錚，天天跑步，身體一點毛病都沒有，人卻瘋了?！泵尚√駪嵟卣f：“你個沒心沒肺的！瘋了總比死了強啊?！?/p>

蒙小恬這句話說完沒幾天，卻傳來了劉錚去世的消息。劉錚在安定醫(yī)院病情趨穩(wěn)之后，在他的強烈要求下，大夫同意了其父母接他回家?；丶业漠斕?，劉錚鄭重其事地對父親說：“還是做學問適合我，我要開始復習，打算重新考博?！眲⒏刚f：“兒啊，你不用給自己加碼施壓了，人一輩子很短，高高興興地活著比什么都強……”就在當天晚上后半夜，劉父在睡意蒙眬中突然被兒子一聲野獸般絕望的叫聲驚醒，隨后樓下就傳來了重物墜落的悶響。劉家父母心驚肉跳地趕緊起床查看，只見兒子書桌上的臺燈依然亮著，滿桌都是攤開的復習資料，而兒子不在屋內(nèi)，那扇大開的窗戶讓可憐的老兩口立即捶胸頓足地痛哭了起來……

劉錚從八樓跳下去，掛在了樓下的鐵柵欄上，其狀慘不忍睹。據(jù)說他書桌上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短語和句子，內(nèi)容大約分兩類：一類是諸如“呂萍萍”“愛情”“世俗偏見”“痛悔”等關(guān)于那段無果之戀的。另一類則是“天書啊，真他媽都是天書”“我看不懂，也記不住”“我大概天生就沒有讀博的命”等關(guān)于考博的。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具體是什么？不得而知。劉錚慘烈的選擇，讓過去無論是喜歡他還是反感他的同事的內(nèi)心都產(chǎn)生了深深的同情。

“劉錚其實是個好人，只是好人通常都沒好命?！贝蠹以谙嗷ジ袊@時，內(nèi)心會浮起一絲若有所失的惋惜。

但眾人在感嘆過后，很快就將劉錚忘掉了。尤其是唐副主任被扶正之后，社科室在唐主任的帶領(lǐng)下業(yè)績明顯上升。社科室召開選題討論會時，大家會偶爾想起劉錚要創(chuàng)建圖書品牌的豪言壯語，也沒有了過去的嘲諷和挖苦，而是寬容地說：“確實也是個好想法，只不過一時半會難以做成，就當是劉錚留給社科室的精神遺產(chǎn)吧。”

在劉錚出事之前，蒙小恬替田玉仁請了二十天的事假，說是遠在內(nèi)蒙古老家的奶奶忽然過世，他陪父母回去奔喪了。但社科室?guī)缀鯖]有人相信，大家都知道田玉仁在外面有不少生意，肯定是又接到了什么賺錢的大項目?！袄咸飸撘呀?jīng)知道了劉錚自殺的事，他肯定是同事中最傷心的人。”出于對仗義豪爽的田玉仁的喜愛，同事們說這話時，對劉錚自然又多了一層發(fā)自肺腑的惋惜。

田玉仁之所以隱瞞自己住院的事，當然是礙于臉面。突發(fā)心梗，毫無疑問是因為自己胡吃海喝和缺乏運動造成的。老婆蒙小恬告誡田玉仁必須開啟健康生活方式，他雖然嘴硬，內(nèi)心卻也十分清楚：如果再這樣下去，陽壽最多只剩三五年，必須要做出改變了。田玉仁恢復上班后，發(fā)生在他身上的變化讓同事們大為驚詫，他徹底戒了煙酒，不但不再請大家出去大吃大喝，而且即便是別人請客，他也基本上都會找各種理由婉拒。更為夸張的是，這個過去向來標榜“站著不如躺著”的家伙，居然開始每天下午兩點準時出去跑步一小時，風雨無阻。對于同事們好奇的詢問，田玉仁從來都不解釋，只是淡然一笑道：“沒什么原因，就是想換一種生活方式?！?/p>

第三個年頭上，劉錚當年策劃并任責編的一套《中國通史繪畫本》不但多次加印，在市場上變得越來越暢銷，而且獲得了當年的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可謂經(jīng)濟效益與社會效益雙豐收。出版社社長、總編、社科室唐主任及諸位編輯，在談到這個招牌產(chǎn)品時都一臉自豪。

這天，蒙小恬陪丈夫去醫(yī)院做例行檢查。大夫?qū)μ镉袢室蚪錈熃渚?、堅持鍛煉而產(chǎn)生的身體變化大為贊嘆。從醫(yī)院出來時快11點了，兩口子正打算找個地方吃飯慶祝一下，不料田玉仁的手機響了起來。電話是唐主任打來的，他說因為《中國通史繪畫本》再一次加印，今天又要發(fā)獎金了。中午編輯室聚餐，希望他早點過來。田玉仁說：“別等我了，我今天有事，過不去了?！?/p>

蒙小恬問是何事，田玉仁笑了笑道：“領(lǐng)導讓回去聚餐慶祝，但被我推辭了。相比那些獎金，我繼承了劉錚的精神遺產(chǎn)，這更值得慶祝?！?/p>

蒙小恬一臉幸福地說：“你看看，不喝酒不抽煙，保持陽光健康的生活多好。”

田玉仁笑了笑：“但也不能過于愚執(zhí)。今天高興，我倒是打算小酌幾杯。”

時值初秋，兩口子站在街邊說話的時候，隨著一陣輕風，有幾片黃葉從頭頂?shù)臉渲ι系袈湎聛?，在空中?yōu)雅地飄著……

責任編輯???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