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
江維紡織廠是家中型企業(yè),遠離鬧市,員工及家屬近五千人。那時業(yè)余生活比較單調(diào),輪休時,單身漢聚在集體宿舍大門口瞎聊,眼睛飄向花枝招展的過往女青工,各懷心思。雙職工家庭的生活相對穩(wěn)定了,有幾家關(guān)系密切的同事或老鄉(xiāng),節(jié)假日炒幾個菜,輪番做東請客。
胡樂水有點怪,與人少來往。這倒不是說他沒有朋友,他也覺得朋友之間交往很正常,但他就是不串門。每次上下班,他總是早幾分鐘出門、晚幾分鐘回家,就是因為不愿同熟人打招呼。
他不串門,人家自然也不去他家。可偏偏有人不請自來——是小余。
相對而言,廠礦的文化氛圍比較濃厚,當(dāng)然到底是小眾。江維紡織廠藏龍臥虎,文學(xué)、書畫、音樂、攝影、集郵等各個藝術(shù)門類都有沙龍。胡樂水在工會上班,管閱覽室,管廠門口兩排宣傳櫥窗的內(nèi)容更新。他研讀國學(xué),習(xí)書法,按說也是文化圈里的人,可他從不參加沙龍的活動。
小余是文學(xué)青年,他慕名私訪胡樂水,胡樂水也歡迎。
胡樂水夫妻工齡長,住房分配在生活區(qū)78棟203,兩居室。他小孩在外地工作,不?;?,正好有間臥室當(dāng)書房。書房一角有張折疊沙發(fā)床,靠窗一張長方桌,上面架了塊三合板,鋪了毛氈墊,堆滿了紙墨書帖。桌旁一張靠背椅,椅子后面是簡易的書柜。
小余敲門,胡樂水總是笑臉相迎,領(lǐng)他進書房。胡樂水的愛人從飯廳拎過來一把椅子,泡兩杯茶,便轉(zhuǎn)身回到飯廳織毛衣或圍巾。胡樂水和小余在長桌兩側(cè)對坐,聊文學(xué),聊書法。
聊到書法,胡樂水的話匣子打開了。他說自己學(xué)王羲之、蘇東坡單鉤執(zhí)筆,喜歡“宋四家”和鄭板橋的“六分半書”,尤其喜歡摹仿黃庭堅的字,側(cè)險取勢,縱橫奇崛,筆勢開張,雄渾大度。胡樂水的落款也講究,他常用一枚“山谷走狗”閑章,遺憾的是印泥普通,鈐印澀而無光。
他說:“黃庭堅的字,形神都不易學(xué),可沒辦法,我就是偏愛他的字。”他喝口茶,繼續(xù)說:“我也懷疑自己能不能學(xué)會‘黃體,不知道能堅持多久,但人一輩子,總得干件自己喜歡的事情。”
小余不懂書法,更愿意聽胡樂水談文學(xué)知識。胡樂水也會點評他的習(xí)作,很中肯,還鼓勵小余多讀多悟多寫。豈料他們相處最融洽的時候,胡樂水夫妻辦了內(nèi)退手續(xù),雙雙回了老家。
小余知道胡樂水有一件心心念念的事,問他是何事,他不肯說。
江維紡織廠不怎么景氣了,時而停工時而復(fù)產(chǎn)。這倒不影響小余業(yè)余寫作。他堅持了幾年,終于在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了中短篇小說,有了點小名氣,被借調(diào)到縣城的報社上班。
小余又想起胡樂水。
一個炎熱的早上,小余前去尋訪胡樂水。胡樂水的老家在本地漁湖鎮(zhèn)胡家村。小余自駕摩托車,很順利地便找到了他。
矮瓦房,小院子,棗樹下的地上堆滿了一節(jié)一節(jié)的新鮮蓮藕,胡樂水夫妻戴著草帽,在一條長板凳的兩頭抽藕絲?!昂鷰煾?!”小余喊了聲。胡樂水抬頭,愣了一下,繼而憨笑:“你怎么來了?” 起身,雙手在屁股上擦了擦:“走,去屋里坐?!?/p>
小余在堂前的竹床上坐定,胡樂水拎把小矮凳坐在他對面,他愛人用塑料臉盆端來了切好的西瓜。穿堂風(fēng)掠過,身上一陣涼爽,有烏骨雞在腳下悠閑地覓食。小余注意到胡樂水夫妻滿臉黧黑,幾年不見有了老態(tài)。寒暄之后,小余問:“你們躲在鄉(xiāng)下到底做什么?”
胡樂水這次回答得很干脆:“我們在做特級印泥,出樣品了,效果不錯?!?/p>
“有啥不同?”
“特級印泥光彩艷麗,香氣撲鼻,不暈?zāi)荒?,夏不走油,水浸不爛,火燒留痕?!?/p>
“我也聽說過,好像有秘方?!?/p>
“其實不是秘方的事,是現(xiàn)在很少有人愿意做這種事,有點可惜!不過也難怪,傳統(tǒng)工藝確實費功夫:比如蓖麻油,要吊在屋檐下曬三年以上;再比如我們抽藕絲,一年不過幾克重,也要陰干一年?!?/p>
胡樂水介紹,制作印泥無非幾樣原料:朱砂、麝香、珍珠、猴棗、瑪瑙、龍腦、琥珀等。他最得意的是在鄉(xiāng)下收集到了白蟻。用鍋把白蟻煮爛,撈起浮在上面的翅膀,同其他原料一樣研磨成細粉,加蓖麻油和藕絲糅合,反復(fù)捶打,最后調(diào)制印泥,便可封存裝盒使用。
小余說:“那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胡樂水說:“不賣!我送給真正的書家,最好能討他們每人兩幅字,內(nèi)容就寫‘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或是‘暮鼓晨鐘。我的毛筆字也沒落下,我計劃搞一次主題書法展覽?!?/p>
小余不再說話,他望著胡樂水,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好像是全新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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