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井蛙

許仙

有位老先生，天生就是“驢友”。他剛孵化出來，僅憑一條小尾巴，就從一條著名的河流，順著晝夜不息的流水勇往直前。他這是去找媽媽嗎？不！他只想離開出生地，離開媽媽。兩個月后，他長出了四條腿，但長長的尾巴還沒有脫落，他就爬上岸，離開河流，深入陸地。他爬過田野、青山和河塘，朝太陽升起的方向，永不回頭。他一生行走，在旅途中生活、成長，經(jīng)歷艱辛和喜悅，參悟生的意義。

七歲那年夏天，他借宿于浙西某個荷塘，趴在一片寬大而又穩(wěn)重的綠葉上，晚風輕輕蕩漾雪白的月光，鄉(xiāng)野的夜晚寧靜而又芬芳。本塘蛙好客，豐盛的晚宴結束后，依舊圍趴在四周，問他從哪兒來。他說他來自遙遠的西方，從他出生到現(xiàn)在七年走過的路程，就是家鄉(xiāng)的距離。眾蛙敬佩不已。有蛙問：“您的家鄉(xiāng)不好嗎？您為什么從小就背井離鄉(xiāng)？”他感嘆道：“我的家鄉(xiāng)比這兒好，那是一條寬闊而又綿長的河流，東流到海，天天有活水?。　庇钟型軉枺骸斑@我就不明白了，家鄉(xiāng)那么好，你出來干嗎？”他笑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人生才與眾不同。”

大家就笑。笑聲夸張，仿佛是說，縱然游歷豐富，他終究是只蛙而已，難不成還想做兩條腿的東西？有蛙見他們把天聊死了，就問他一路走來可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不妨說來聽聽。他說在來的路上，曾經(jīng)有個把月找不到水源。不到渴死的程度，無法體會水的甘洌。找到水源后喝的頭一口水，令他沒齒難忘。大家又笑：“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嗎？大河你不待，偏要瞎胡鬧。”他又說，有天他行走在大路上，有只老鷹在天上追他，幾次俯沖下來，要拿他果腹……聽者就說：“那是兩條腿的行走的道，不是你該走的?！庇钟新犝呒泵枺骸昂髞碓趺礃恿?？”

“被他抓了還有命呀？”他說，“我就拼命地往有人的地方湊?！?/p>

眾蛙瞪大雙眼：“你說啥？兩條腿的不是更可怕嗎？”

他笑道：“淺薄了不是？99%的人都是善良的，傷害我們的只是極個別而已；那天幸虧有人幫我趕走了老鷹?！?/p>

一只小蛙搖頭，驚恐萬狀道：“出門太可怕了?！?/p>

“在家就安全了嗎？這塘里就有蛇?！彼f著指向前方，“喏，那兒就有一條?！?/p>

眾蛙嚇得鴉雀無聲，有幾只膽小的，就撲通跳入了塘里。他感嘆道：“水里才更危險?！彼钢帲诶世实脑鹿庀?，浮萍搖曳，似乎有水蛇出沒。沉默片刻后，所有本塘蛙鼓吵起來，荷塘里一片呱呱聲，天都要震碎了。他睜著一只眼睛睡覺，習慣了在夢里也留個心眼兒。

第二天一早，他繼續(xù)上路。臨行前，他誠邀同伴，但本塘蛙個個搖頭。他再次勸道：“你沒有上過大樹，怎么知道知了的肉味？你沒有登過高山，怎么知道日出的磅礴壯觀？你沒有見過大海，怎么知道驚濤澎湃？我奉勸大家一句：趁年輕多出去看看吧?！?/p>

眾蛙搖頭：“算了，我們習慣了荷塘?！?/p>

他十歲那年春天，來到浙東一座山谷的草甸上，遇到一群山蛙，他照例如此勸說，談到行走的意義：把回想留給未來。山蛙極其傲慢，不論他談到沿途怎樣的見聞和行走的苦樂，都反問一句：“那又怎樣？”他們說，就算他行走到老死，也不過爾耳，搞得自己精干巴瘦，連人都懶得捉食。他們哄堂大笑，罵他傻×：“自己蠢不說，還擺什么臭架子？小樣兒！你哪有我們快樂？我們在山里玩得可痛快了。”當然，跟這些土包子談遠方和詩，簡直就是自取其辱，但他還是要說：“人類有句老話，叫‘做人來嬉戲。一生要玩得風生水起，玩?zhèn)€明白，可不是一個草甸就能說明……”他們嫌他聒噪不休，就把他轟下了山。

他繼續(xù)行走，直到十五歲那年秋天，才覺出自己老了，可以歇下來了。這天傍晚，就在他穿越一片遼闊的田野時，不慎跌入一口荒廢的枯井。他忍著疼痛，長嘆一聲：“還真是想什么就來什么，那就在此度過余生吧?！笨菥畈蛔闶祝暧昃头e水，晴上幾天就干枯。他覺得這樣也甚好。井底飛蟲不少，夠他續(xù)命的。偶爾有老鼠落井，倒也相安無事——老鼠嘛，打個洞就走了。但他不走，就安靜地趴在井底，也很少說話，久久地仰望圓咕隆咚的一塊天空。有白云飄過，他的心思就會追隨它，飄向他走過的和想象的遠方。聽到上面的聲音，他就想起過去熟悉的勞動場景和自然現(xiàn)象……他雖然身陷井底，心里卻裝有全世界，滿滿當當?shù)摹?/p>

熬過這年冬天，這位資深的井蛙已奄奄一息，他清楚自己的生命快走到盡頭了?；叵肫鹱约盒凶叩囊簧?，他感到特別欣慰：藏一枝春天在心里，就永駐春天。只是死在這荒涼的枯井里，可惜了這身皮囊，腐爛成他鄉(xiāng)土。他硬撐到龍?zhí)ь^，驚蟄過后，他開始祈禱上蒼。兩天后有條瘦蛇從天而降，一落井底就使出渾身力氣，張開饑餓的大嘴，一口咬住了他。他笑了，感覺異常溫暖。帶翅膀的小生物，振肢逃竄到上方，圍觀，議論紛紛，有笑他愚蠢的，有贊他豁達的……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