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濰娜
一個中學的文學社活動,來了近一千個學生。一位男生往講臺上遞來張小紙條:“老師,我有一個問題可能不大得體,請您原諒。我喜歡一個女生,她喜歡寫詩,我為了追求她,也開始寫詩。我想說,我作詩是有目的性的,是不純粹的,這樣寫詩是不是不純潔?我覺得自己玷污了詩歌。”
唔,大概也只有最最純潔的心靈,才能問出這樣可愛的問題!
每個人天生都是詩人。純潔的心,其實就是一個天才的傻瓜。時間是可鄙的,我們不去想時間背后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坐回日夜摩挲的書案前,熟識的行刑椅,自我建筑的孤獨,一切都是我與你設下的豪賭。自從做出一個重要決定:和詩歌一起生活——愛情,好像是我們多年來理解彼此意志的捷徑。正午強光,如時代精神狠狠打在臉上。不如,就讓我獨自啜飲這份潛行空間里的風流判詞——
1.究竟是愛情詩模仿愛情,還是愛情模仿愛情詩?這是一個問題。
2.我陷入得如此之深。好像注定不結(jié)婚不生育不死亡。只有枯萎,像天空、河流一樣的枯萎。
3.之所以當初選擇你,是因為語言。我們共同的生活,恰恰粉碎了我們共同的語言。所有說出的,寫出的,都在量子態(tài)疊加。坍塌,不就是最真實的愛嗎?親密伴侶最后被打敗,他們恰巧跌落在一個水平線上,這座井底的名字叫婚姻。
4.請告訴我,每時每刻發(fā)生最多的是什么?是欺騙?不,應該是死亡吧。我看不見自己身體里有些什么在不停地夭亡,跟花開花謝一樣。
5.語言連接著人的內(nèi)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當語言被簡化、被同化、被庸俗化時,意味著我擁有的世界急速縮小。排除了詩的生活,相當于砍掉了隱形的翅膀;無法在理想的語言中思想,如同身陷無愛的婚姻。現(xiàn)在,我需要重新借用你幽微的語言,別說什么“有用”和“沒用”,那是奴隸的判斷;與之對應的那種快樂也是奴隸的快樂。拒絕屬于奴隸的快樂!
6.當年輕時那種適度的悲傷感和黑暗意識過去之后,你的地獄反倒是光明的。地獄只是一層外殼,是盤弄出來的文字的包漿。
7.歷史從來都不是一個人頂替另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取代另一個群體。
8.萬物正迎來一個“凡人天才”的時代。這些凡人,曾經(jīng)是集體殺死天才的兇手,但他們在歷史中免責了。如今,他們做了藝術家,若不引發(fā)藝術的集體自殺,他們會將藝術帶向何方?藝術又會分裂出幾重命運?興許再次回到古早的民間口頭文學傳統(tǒng)——共享概念下的另一種“集體創(chuàng)作”……就像是走進了一座森林,一座大都市,沒有一棵樹、一個人認識你,那才是一種真正的解放。匿名的藝術的解放。
9.這些荒蕪的人群心中全無真理。
10.我時常感到枕邊躺著的是一個精神病人,但是,是個冒牌貨!一個偽裝的精神病人。天經(jīng)地義,你就像吸血螞蟥一樣榨干你的愛人。
11.在長期的冷漠對抗中,雙方日益加固自身的情緒悲劇和惡意揣度,早先傷害帶來的羞恥感不斷加深,轉(zhuǎn)化為傷害對方及傷害自己的動力。面對彼此變得困難,實際上是無法面對自己的改變,那些軟弱、羞恥,以及在可能的戰(zhàn)爭中喪失的正確性。然而沒有哪一種藝術、哪一個人絕對正確,永遠正確,如果一味地偏執(zhí)于情緒認定的真理,那么我們的所有反抗都將歸于徒勞。
12.有的人經(jīng)營的是自己的日子,有的人經(jīng)營的是自己的名字,那些經(jīng)營日子的,忘情地活在自己的小生活里,有時甚至忘記了自己;那些經(jīng)營名字的,他們的價值都附在幾個字上,名字就是他的公司,他的宮殿。
13.詩歌這種文體是語言的圣殿,每一行都是朝圣之路。
14.拒絕做一個忠誠的古典主義者?膽敢見識現(xiàn)代主義的風情萬種,必須有200多塊彈片穿透下半身(海明威在戰(zhàn)爭中遭遇炸彈襲擊,被200多片彈片擊中,留下了滿目瘡痍的右腿,那時他原本在戰(zhàn)壕中分發(fā)巧克力)。深情總是要通過受傷去實現(xiàn)。
15.那么,你需要在我身上重新確認。我們之間不要再搞沒完沒了的斗爭了好嗎?如果整個四月是詩人的懲罰,懲罰也夠了。聽說,從前阿拉伯的部落中,一個女孩愛上了詩人,女孩的父親強迫她嫁與他人,以證明女子貞操尚存,家族名譽未被玷污——只因詩人的放蕩之名太甚。眼見心愛的女子出嫁,詩人懷著受傷的圣徒之心,或死,或流亡遠方。從此世俗之地只剩流言。哀歌在中世紀絡繹不絕,然而聲名狼藉從未妨礙崇高,阿拉伯神秘主義教派依然認為,詩歌屬于完美類別,是接近神性的存在。
16.究竟怎樣去處理你我和神性之間的關系?現(xiàn)實肉身太過沉重,所有輕逸的寫作怎樣飛起來?如此這般,絕非一味地復古——所有真正的返鄉(xiāng)都是在重建新的故鄉(xiāng)。
17.太陽能轉(zhuǎn)化為肌肉,肌肉轉(zhuǎn)化為意志,意志轉(zhuǎn)化為鐵。太陽神和月亮女神交媾,肉身才能形成有自我意志的純意識存在。常年在寫作這條道上馬拉松的人,面前有三道關卡:第一階段,“青春寫作”。少年情懷總是詩,即便不知愁,也要強說愁。但凡愿動筆,誰都是天生的詩人。第二階段,“肉身寫作”,即不斷地燃燒自己的生活和經(jīng)驗,這種寫法特別耗人,沒幾年就熬干了。柴火總有燒盡的那一刻。但這一階段已經(jīng)可以出“大師”了,作者用自己的精氣供養(yǎng)心愛的藝術,像海子的詩、凡·高的畫、尼采的哲學、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都是用力過猛的杰作。進入到第三階段,作家開始依靠“修養(yǎng)”不疾不徐地寫作,作品與歷史社會進行廣泛的結(jié)合,寫作者的狀態(tài)則是進得去、出得來,拈花一笑了然于心,寫作成為一場修行。只有到了這個火候,文學才是可持續(xù)的,否則就會變成早夭的文學。誠然,早夭也有天才。每個階段都有極致的人物和極致的寫作。但既然還沒死,個人的經(jīng)驗又如此匱乏,就需要不斷進入無窮的“他者”。
18.每一個底層悲慘者的現(xiàn)在,都可能是幸福的體面人的未來。
19.詩人本就是預言家的后代。寫出的詩,對世界先有一個預判,然后等待時代去實踐詩,模仿詩。
20.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是有限且脆弱的。詩人以為是自己一個人在寫作,倘若三更猛回頭——伏案的身影背后站著龐大的幽靈家族,千百代的傳統(tǒng),無窮的祖先。
21.寫下來就是墓碑,紀念碑,里程碑。
22.我不去寫詩,詩也來寫我。
23.“詩,一定要寫出來嗎?”嗯,不一定!可……人類就是這樣,最終我們只會記得寫下的部分。靈魂驚跳的時刻,滑過去就找不見了。天地、潮汐、身體的化學作用都變化了,哪里能把“心動”找回來。如此說來,詩也是有關失去的,時時刻刻的失去……
24.當人身上的詩性逐漸消失,就像是被剝掉了香水……女人心中的愛情消逝,亦是如此。
25.安于自己的生活,這是唯一的選擇。每當我有一絲這樣的念頭,就鄙視自己在選擇一條更為容易的道路。是對生活和愛的妥協(xié)。我因此更加難過。我祈求平靜,靜到看不見自己。你一句一句,你是一臺永恒的大戲。是我自己把自己推上這個悲劇舞臺——念著悲壯的臺詞,對身邊的生活妄而不顧。
26.在別人看來,這是悲情的一幕。但我始終感覺不到。我相信一種莫名的未來。
27.選擇幸福還是選擇偉大?這個時代沒有一點嚴肅的東西打動不了任何人。
28.詩人需要絕對赤誠。他們大多功利且天真。要干就干大事,要走就走捷徑。
29.我無時無刻不想把心里的想法托付給你。它們好似季節(jié),只會流經(jīng)身體一次,便不再回來。寫詩興許是這個世上最不需要努力的事,它勉強不來。倘若遭到拒絕,就去熱烈地生活吧??傆幸恍性?,伴我浪跡天涯。
30.每次全情投入一部作品,就好像在你的世界獲得了一個分身;反之,現(xiàn)實中這個版本的我,又如何證明不是你的分身與投射?
31.我們彼此在彼此之外。像面對許許多多清潔無瑕的鏡子,你虛構了我,陪伴我度過一天天混濁的日子。
32.科學世界同樣基于有效的虛構。從某個虛幻的基點出發(fā),在假設之上推敲得兢兢業(yè)業(yè),最終得到一條簡潔的方程式,達成某種法則。那是另一種世界的縹緲,和文學的本質(zhì)沒有兩樣。
33.你依然是支撐我生命的動力。奧林匹茲山脈上的歌聲時而崇高,時而走調(diào);時隱時現(xiàn),時人時鬼。深入神圣的道路有無數(shù)條……
34.我渴望捕捉你,親愛的,而你的秘密像一堵墻。譬如兩個中等質(zhì)量的黑洞發(fā)生碰撞時釋放的引力波,恰巧在聽覺范圍以內(nèi),那簡潔、均衡的信號音里,有枯燥的詩意。它涵蓋了世間所有優(yōu)美、緩慢、尖刻、冷漠、可能的沖動與情感。與詩一樣,所有波動都在傾聽宇宙的聲音。
35.永遠有更加迷人的文本存在,也永遠有獨特迷人的人本——那是詩人本身的生命特質(zhì)、詩人的命運、詩人的色彩等等,所有這一切我們歸之為魅力的東西。詩跟人永遠無法剝離。
36.與其贊美一個人的史詩,不如去等待那注入了一個詩人全部精力、艱辛和靈魂的一本書,一個奇跡。最終人變成了書。
37.詩自有它的打算,它在不同時代里起起落落,我們都只是它的道具。
2018—20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