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程子
新年里,電視劇《繁花》的火爆,也讓更多人將目光投向原著小說。與王家衛(wèi)的文藝情懷不同,小說有著更為世俗及現(xiàn)實的一面,但所呈現(xiàn)的生活場景與時代物件也更令人感到親切。甚至可以說,蘇州人讀《繁花》,是能感受到驚喜的。
有人說,《繁花》的盡頭是紙醉金迷,在蘇州人看來,《繁花》的盡頭是江南。不信?就問你原著作者金宇澄是哪里人。
金宇澄的故鄉(xiāng)是吳江黎里。若是去兜一圈,就會明白,他將江南的元素都不知不覺之間滲透進紙墨了,之后,在故事中不經意之間浮現(xiàn)出來。
電視劇《繁花》,是上海人王家衛(wèi)對故土的念想;小說《繁花》,則藏著蘇州人金宇澄對江南的想念。因此,打開似錦“繁花”,滿是蘇州往事。
黎里,這個發(fā)音熟悉嗎?諧音“李李”,正是《繁花》里那位飯店女老板的名字。黎里古鎮(zhèn)里,藏著金宇澄家族的印記。明代,金家遷居到震澤、南潯交界的楊墅兆村,之后,在金宇澄曾祖母一輩時遷到黎里。位于中金家弄的金家故居,曾居住過金宇澄的太祖母、祖母、父親等親人。這座宅院位于黎里鎮(zhèn)耶穌堂以東,下岸臨河,屬四進宅院,基本為清代建制,之后,因為年久失修,宅子變得破亂衰敗,唯有幽深的弄堂還在,上面釘有一塊門牌“中金家弄”?!斗被ā反蠡鸷?,一張金宇澄站在“中金家弄”名牌下的照片在網(wǎng)上廣為流傳。
而即便之后到了上海,金宇澄與黎里的“鏈接”也沒斷。他常?;氐嚼枥镆娨娪H友,習慣性地看看小河、走走弄堂。父親九十歲那年,三代人三輛車,沿著滬青平公路、朱家角、金澤、蘆墟,駛往黎里,并在古鎮(zhèn)與老宅駐足良久。而在工作創(chuàng)作方面,悉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包括《繁花》在內的每一本書上,金宇澄都會在作者介紹中表明自己是吳江黎里人的身份。
古鎮(zhèn)黎里擁有著江南的一切要素。青瓦白墻的民居、蜿蜒曲折的小巷、古色古香的店鋪……每一處都充滿了古樸的韻味。踏著石板路漫步,可以聽到潺潺的溪流聲和遠處傳來的評彈聲聲。這是蘇州特有的背景音。
小說《繁花》里也有評彈,并在典型的江南宅院里,呈現(xiàn)了一段脫離了紅塵男女之事的清雅:“天井東墻,飛檐小戲臺里,端坐男女兩位評彈響檔,先生一身海青長衫,女角是圓襟朱地梅香夾旗袍,腰身絕細。兩人出塵清幽,目光靜遠,醒一醒喉嚨,琵琶弦子,撥響兩三聲。先生一口蘇白,開腔道,歡迎各位上??腿耍猴L春鳥,秋風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今朝天氣蠻好,各位剛剛看見,前面天井金魚池里,殘荷敗葉,也是好看,有古詩一首,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北。蘇州繡花娘子,個個曉得,魚戲蓮葉,意盼情郎?!薄芭菋裳室宦?,吳音婉轉,嚦嚦如鶯簧,蟾光如水浸花墻/香霧凝云籠幽篁/庭靜夜闌明似晝/萬喧沉寂景凄涼/一嬋娟/擬王嬙/黛娥顰蹙淚盈眶/梧桐秋雨蒼苔滑/淙淙池水咽清商。天井畢靜,西陽暖目,傳過粉墻外面,秋風秋葉之聲,雀噪聲,遠方依稀的雞啼,狗吠,全部是因為,此地,實在是靜。”
蘇州評彈與昆曲、蘇州園林一起,被稱為歷史文化名城蘇州的“文化三絕”。有如此雅致的底蘊,能讓上海的紅塵俗世在老宅的蘇白中變成了風花雪月,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小說里同時發(fā)生在大宅子里的“花邊新聞”,也不能讓眾人聽評彈的那一刻染上任何世俗之氣。
而在電視劇《繁花》中,王家衛(wèi)也視蘇州話為一種能把人心融化的腔調。小阿嫂的一口蘇州話,惹葛老師直說“糯是糯得了”,其實說的是對方的樣子嬌滴滴。
有人說,無論是小說《繁花》還是電視劇《繁花》,其中的滬語都不標準。但據(jù)說正是因為金宇澄覺得受到蘇州腔影響后的上海話或多或少有吳語的影子。更有人說,他在寫這部小說時,腦海里的說書先生就是說蘇式吳語的父親。
蘇州評彈一響,紅塵變清雅
小說里的滄浪亭,給主人公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如果說,《繁花》里盡是俗事,那么金宇澄是把小說中難得的光風霽月時光留給蘇州的。
最令讀者印象深刻的,是寶總和陶陶帶著投資客戶俞小姐,來到蘇州與范總談生意的一段故事。小說里,范總是一名蘇州商人,只是似乎對蘇州的街巷頗為不熟。幾個男人大晚上跑出“招待所”發(fā)現(xiàn)無處可去,既不想“淴浴”又回不去已上鎖的“招待所”,被迫瞎逛了一夜。在這又疲憊又煩躁的時刻,金宇澄給了他們一個意想不到的美好清晨:“凌晨三點,四個人來到一片水塘前面,水中有彎曲石棧道,通向一幢灰黑舊門樓。棧道邊,兩排寬寬長長,四方抵角石條欄。四人一屁股坐到石欄上,方感舒暢。天色雖暗,眼前一泓白水,隱現(xiàn)微亮。阿寶說,此地好像來過。滬生說,風景蠻好,這是啥地方。幾個人走到門樓前面,白地黑字匾,滄浪亭三字。”“四個人說說講講,發(fā)一陣呆,也就坦然。月輪殘淡,天越來越明,鳥鳴啁啁然,逐漸響亮,終于大作。半夜出發(fā),無依無靠,四個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現(xiàn)在南依古園,古樹,緘默坐眺,姑蘇朦朧房舍,蘇州美術館幾根羅馬立柱,漸次清晰起來,溫風如酒,波紋如綾,一流清水之上,有人來釣魚,有人來鍛煉。三兩小販,運來菜筐,浸于水中,濕淋淋拎起。大家游目四矚,眼前忽然間,已經云燦霞鋪。阿寶說,眼看滄浪亭,一點一點亮起來,此生難得?!苯鹩畛螌μK州園林是熟悉的,甚至描寫滄浪亭門口,也不忘將旁邊顏文樑紀念館一筆帶上,令蘇州人讀來極具熟悉與親切感。
除了園林,金宇澄對江南的宅子是有見地的,這點從他對蘇式宅院的細節(jié)描述中就能看出。那個上演了評彈的“常熟遠郊徐府”里,就能夠見到蘇州人的一種講究?!按蠹页沉艘宦?,車子開到常熟遠郊徐府,已十一點敲過。眼前一幢三進江南老宅,青瓦粉墻,前有水塘,后靠青山?!薄岸±习褰榻B,此宅原屬大地主的家產,祖上二品官,原來還有一進,大門有旗桿,石獅,公社階段拆除,徐總置換以后,數(shù)度重修,成為最標準的‘四水歸堂’宅第,收覓舊構件,移花接木,大門影壁從安徽弄來,第一進天井,五上五下,中堂對子,一樣不缺,長幾上,照例擺設南京鐘,插屏,居中,玉如意一件,旁邊官窯大瓶一對,八仙桌,紅木幾凳,左右?guī)?,每開間闊四米,進深九檁。”“三進房子,過道青磚鋪就,角角落落,雜蒔花草,盆景點綴。所到之處,案幾不少,廳堂,槅扇,花窗,走廊轉角,清供大小青銅器。”蘇州人是懂得在傳統(tǒng)居室內營造自己的精神世界的,這些精致而風雅的擺設,立刻讓人想象到蘇州特有的文人意境。
所謂“食色性也”,無論是小說還是電視劇,《繁花》里總少不了關于吃的場景,而在這些場景之中,也有蘇州美食的影子。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更是起到了“借題發(fā)揮”的作用。
小說里的康總,已婚,但心猿意馬,把自己的溫柔的夫人比作糯米團子,把遇到的梅瑞比作“蝦籽鲞魚”,說她“自有千層味道”,還說“等于這種姑蘇美食,雖然骨多肉少,不掩其瑜,層層疊疊,渾身滾遍蝦籽,密密麻麻小刺,滋味復雜?!弊詈?,還搬出了蘇州老字號:“康太與梅瑞,等于蘇州‘黃天源’糯米雙釀團,PK‘采芝齋’秘制蝦籽鲞魚,樂山樂水,無法取舍。”
大閘蟹里,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道理
再比如一群男女在大宅里吃螃蟹,小說角色之一的蘇安請大家猜猜螃蟹身上哪里最滋補。阿寶說蟹黃,李李則專吃雄蟹。徐總調侃道這是“異性相吸,缺啥補啥”。最后蘇安說,“一只蟹,只有八根細腳尖,這根尖刺里面,有黑紗線樣的一絲肉,是蟹的靈魂,是人參,名字就叫‘蟹人參’?!边€說,“正宗大閘蟹,可以爬玻璃板,全靠這八根細絲里的力氣?!敝皇峭粜〗悴桓掝},一直嚷著喝酒,其實她是瞄著旁邊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園林時光,超脫了世俗的存在
金宇澄對大閘蟹的肯定,還有一句來自陶陶的“授課”,說關于大閘蟹的禮,要能送得出手,其中得有蘇州蟹八件。關于吃,不只是大閘蟹,金宇澄竟然還讓寶總大伯通過調侃唐伯虎,“普及”了一下蘇幫菜?!按蟛赃M半碗,胸口一挺說,配合憶苦思甜,我驚堂木一拍,是這樣的,各位老聽眾,老聽客,今朝,我來講一講風流才子唐寅,落難時期,窮得眼面前,只剩了一碗白飯,要死呀,無論如何咽不落,就叫了小書僮,立到身邊,慢慢唱菜名,小書僮頭頸骨一伸,現(xiàn)在報菜了,喂呀,‘響油鱔糊’來了呀。唐伯虎伸筷,臺子上空,就是一夾,扒了一口白飯,‘滑炒子雞’,來么哉。唐伯虎扒一口白飯?!舜髩K’呀,就是紅燒肉,唐伯虎扒一口白飯?!珲r砂鍋’一客呀。唐伯虎改用調羹,騰空一舀,調羹再朝下,舀了一口白飯,哈哈。‘走油蹄髓’來嘍,香是香來糯是糯。唐伯虎筷子朝前面一夾,一卷,這就是老吃客,懂得先吃蹄髓皮,實際上,只弄了幾粒飯米碎,吃進嘴里。小阿姨笑。大伯扒了一口飯說,講來講去,這個唐寅唐伯虎,還沒餓透,細皮嫩肉少爺公子,死要面子,死要排場,到我這種地步,三扒兩扒,一碗飯早已經落胃,還叫啥小菜名字,十三點?!?/p>
蘇州美食的魅力,盡在不經意間“張揚”出來
電視劇里,人們印象深刻的則是一塊定勝糕。小阿嫂搬家,手里拎著一對定勝糕分給鄰居,一聲“新房子,步步高”,糯得俘獲了人心。定勝糕是蘇州人再熟悉不過的蘇式糕點,外表松軟,味道香甜,還夾著豆沙餡兒。相傳南宋時,蘇州百姓為鼓舞韓世忠的韓家軍出征特制了糕點,上面有“定勝”兩字,從此有了“定勝糕”。所以,蘇州人平常也不吃定勝糕,一般是在搬遷、建房或祝壽的時候,送給鄰居和親朋好友,象征著吉祥和喜慶。
有一位《繁花》的讀者曾對金宇澄說:“金宇澄,你的感情維系在蘇吳這一塊,我發(fā)現(xiàn)你只要一寫蘇州,一寫黎里,文筆就放慢了。”這一點,金宇澄頗為認同。蘇州,不是《繁花》的主場,卻總有影子,它在故事的點滴里,更在作者的靈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