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四
我出生在淮北平原的鄉(xiāng)下,自家人渴了說喝茶,就是從茶瓶里倒出一碗,大口喝下。家里來了客人,落座時也倒上一碗,說“你喝茶”。其實我們那里說的喝茶,說白了就是喝涼了的白開水。
我出生的地方,那一馬平川的黑土地,沒有山?jīng)]有嶺,也根本沒有茶樹。茶樹對我們鄉(xiāng)下人來說是何怪物根本不知,又如何能見過茶葉呢?但我卻是個例外。很小的我,或許還是不記事的時候吧,就應(yīng)該喝過被我說成樹葉的奶奶的茶葉,這么說,茶和我算是有緣人,姑且稱為茶緣吧。
最初對奶奶的樹感興趣,那是出于好奇,奇怪怎么還有長不大的樹,奶奶燒茶還放樹葉干嗎?實話說,有時候走到奶奶那些樹跟前,常常愕然,尤其是冬季,光禿禿的干柴棒,不知是干裂的風(fēng)景把它自然化了,還是那些干枯的樹把自然人格化了,我總想追問,可哪里知道,那樹的葉子就是中國最古老的飲品。
我打小就知道,奶奶說話和家里人不同,總是讓我聽不太懂,后來才知道奶奶是被我爺爺從潛山那邊“拐走”的。奶奶是位有心人,走時可能覺得故土難離吧,就讓爺爺偷挖了不少的茶樹,到家就讓爺爺栽在家后一條小溝的兩邊。我打記事起,一到春天,奶奶就叫我給她捋樹葉曬干,奶奶就用曬干的樹葉燒水喝,我那時候確確實實不知道奶奶喝的是茶。
上初中的時候,我離開父母,跟著我大舅到龍亢讀書,總算認(rèn)識了茶。我大舅是龍亢食品站的會計,他有一個玻璃杯,杯子里天天有他泡的茶,他快喝完了就倒開水,直到水不能變色了才罷休。大舅喝到最后,常常瞇著眼睛,嘴里咂著茶葉,那樣子夸張地透露出幸福的神情。大舅看我和表妹想喝,就說念書的不能喝這茶,喝了睡不著覺,影響學(xué)習(xí)。有一天,舅舅上班忘記帶走他的茶杯,里面還有他泡好的茶。放學(xué)回到家,我端起來就喝,苦得我竟打了個哆嗦,由于實在太渴,就像吞中藥那樣把剩下的吞了。直接省去了聞茶香、觀茶色、品茶味、賞景作詩的環(huán)節(jié)。這次是我真正的第一次喝茶,至今記憶猶新,可覺得好笑。
1987年,我從懷遠(yuǎn)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家中有了第一包茶葉。我家在江蘇啟東有家親戚,正好他家在上海的親戚下放到安徽太平縣,后嫁給當(dāng)?shù)厝藳]有回城。我家親戚知道我畢業(yè)了,就寫信給他家在太平縣的親戚,讓她給我寄一斤茶葉表示祝賀。收到茶葉,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封信,信中囑咐我如何保存、如何泡茶等,回想起來真溫馨。我把這一斤茶葉真的當(dāng)成了寶貝,舍不得天天喝,哪怕是十天半月也舍不得泡一次。三年過去了,那包茶葉還剩一大半,但已經(jīng)黑得像鍋底一樣?,F(xiàn)在想想,多可惜啊,一包好茶被我的無知糟蹋了。
1993年10月,我調(diào)到海南省某部門工作。記得1994年元旦過后沒幾天,因工作需要到廣州出差。接待我的是一位比我稍年長的廖偉陽先生。我記得剛剛坐下來,他就拿出兩個比酒盅還小的茶盅來,為我和他自己各倒上一點點茶水。當(dāng)時,我正口渴得要命,端起來就喝,一口咽下去。廖偉陽笑笑,又給我倒了一茶盅,我還是一口咽下去。廖偉陽拍拍我肩膀說:“哎呀,北方人,真豪爽!”我以為是夸,便一口一杯地喝。廖偉陽只顧給我倒茶,他自己卻沒有喝的機(jī)會。倘若此時被林黛玉看到,她一定羞答答地說:“牛飲,絕對是狂牛飲”。
后來我回??趯D先藚前踩徽f起這事,他笑著說,那叫工夫茶,得一點點地品,會感覺到舌尖雖苦可舌根卻甜。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認(rèn)為,工夫茶就應(yīng)該是給那些有時間的人喝的,像我這樣一天到晚忙活的人還是弄點岳西翠蘭,泡了大口地喝為好。
品岳西翠蘭的好,可歸結(jié)為“忙里偷閑,苦中作樂”的茶緣,在人人都為生活奔波的現(xiàn)世享受一點清靜與和諧。傳統(tǒng)的喝茶以綠茶為正宗,那么喝岳西翠蘭亦然。這不禁使我想起在??诳词忻窈壤习植璧那樾蝸?。那些老爸茶館人滿為患,說是茶館,其實是露天的,樹蔭下或大棚下,擺上許多歪七扭八的桌子而已。你看他們喝著用茶?;蚱胀ú枞~泡的茶,左一碗右一碗地喝了半天,真像從沙漠里剛回來的樣子。
想到家里藏的那些茶,自然而然就想起蘇東坡說的“從來佳茗似佳人”。佳茗應(yīng)同佳人一般嬌貴無比,只有居住在合適、舒適的地方,才會保持她獨(dú)有的氣質(zhì)與韻味。茶這種至潔之物,一旦潮濕、霉變或吸收了周圍的異味,無論再用什么辦法都難復(fù)原??磥砩砭幽蠈幍穆?,藏茶并非好事。即便如此,自以為和茶還是有難割難舍的緣分,那些茶餅還要繼續(xù)藏下去。
選自《北方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