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祝\"在重神至重人轉(zhuǎn)變中的角色分析

上古時代的先民，文明的曙光還離他們很遠，但他們在原始的生產(chǎn)和生活中，無論是思維方面還是情感方面，產(chǎn)生了渴望認識周圍事物的強烈需求?！拔鬃！笔侵袊罟爬系奈幕瑫r也是中華文明的源頭。對他們的發(fā)展演變做一個探源式的考察，有利于我們把握中華文明發(fā)展最初的源與流。本文以對“巫”“?！弊髯至x剖析，并梳理《左傳》中關(guān)于兩者相關(guān)材料的方式作為切入點和視角，我們將看到“巫”與“?！睆淖畛醯姆止げ煌胶髞韮烧叩匚坏某粮?，是符合當(dāng)時整個社會背景和文明發(fā)展脈絡(luò)的。

一、釋“巫”“?！奔皟烧哧P(guān)系的考察

（一）何為“巫”

“巫”字起源甚早，商代甲骨文和西周金文中都有出現(xiàn)。夏代以前未發(fā)現(xiàn)有文字記錄，但是從古籍中關(guān)于“巫”的職事記載來看，“巫”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迄今為止，關(guān)于“巫”字最早的字形記載就是甲骨文中的“巫”（如下圖所示） ，

這是一個會意字，首先，像一個人在手舞足蹈，和“舞”相關(guān)。其次，中間一個“工”字，上面的橫杠如天，下面的橫杠如地，中間的豎杠如溝通天地。合起來看就如同一個人以跳舞的方式來溝通天地，這正是早期“巫”的主要職責(zé)，也是最核心的職責(zé)，只不過后來隨著國家和社會的發(fā)展，“巫”的職能不斷地出現(xiàn)分化與細化?！拔祝Ｒ?。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褒舞形。與工同意。古者巫咸初作巫。凡巫之屬皆從巫。”（《說文解字.卷五.【巫部】》） ，從《說文解字》對“巫”字的解釋來看，可以得出如下幾個關(guān)鍵信息，“巫”，是向神祝禱的人。女人能事奉無形奧秘的事物，這說明“巫”字最初的主體就是女巫，母系氏族社會時就已存在。她們能用魅力歌舞使神靈降臨現(xiàn)場?！拔住弊窒褚粋€人揮動兩袖起舞的樣子。據(jù)傳上古時代的巫咸是最早熟練運用降神巫術(shù)的人，“帝雍己崩，弟太戊立，是為帝太戊。帝太戊立伊陟為相?！邻熨澭杂谖紫獭Ｎ紫讨瓮跫矣谐?，作咸艾，作太戊。”（《史記.殷本紀(jì)》） ，巫咸為太戊時期的一位知天數(shù)且善于祝禱的大臣。由此可知，在巫咸以前，可能只存在巫，而不成“術(shù)”，到巫咸的時候，成系統(tǒng)而又具規(guī)模的巫術(shù)就形成了，已經(jīng)有了專門從事“巫”這個職業(yè)的巫官且是輔佐商王的重要大臣。并有傳說，鼓就是巫咸發(fā)明的，因為巫師行巫術(shù)，主要就是鼓和舞蹈相配合。

綜上，最初的“巫”，定為女性，后隨著父系社會的到來，開始出現(xiàn)男巫，也稱為“蜆”，“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蜆，在女曰巫?！保ā秶Z.楚語》） ，即是明證。商代重鬼神，祭祀占卜之風(fēng)盛行，所以在商代“巫?！卑l(fā)展到了頂峰。有觀點稱周代才開始分男女巫，恐是臆測之辭，不足信。

（二）何為“祝”

祝，本義是指祝福、祝辭等。相較于“巫”，他的宗教迷信色彩要弱很多。甲骨文中也已出現(xiàn)“?！弊郑ㄈ缦聢D所示） ，

此字既是一個象形字，又是一個會意字，看起來像一個人跪下虔誠的作禱告。“祭主贊詞者。從示從人口。一曰從兌省。《易》曰：“兌為口為巫。”（《說文解字.卷一【示部】》），從《說文》中對“?！弊值慕忉?，我們得知，祝，是主祭的司儀并向神讀頌詞。字形采用“示、人、口”三會意。一種說法認為字形采用省略了“八”的“兌”?！百阏呷胍病Ｈ攵笳f之，故受之以說。兌者，說也?！薄兑状髠?序卦下》，金景芳先生也說：“兌本來就是說，兌、說本為一字”（金景芳、呂紹綱著：《周易全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54頁） ，“大祝掌六禍之辭，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貞。一曰順祝，二曰年祝，三曰吉祝，四曰化祝，五曰瑞祝，六曰莢祝?！保ā吨芏Y.春官宗伯》） ，“湯出，見野張網(wǎng)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wǎng)?！睖唬骸拔M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史記.殷本紀(jì)》） ，上述材料都可以為證，足以說明，“?！钡闹饕氊?zé)就是側(cè)重于說，可以是說頌詞，也可以是主持祭祀儀式的“說”，類似我們今天的司儀。我們可以設(shè)想一下，殷商時代的祭祀儀式，由巫搖鼓并跳著祈求降神的舞蹈，而祝跪地虔誠的口念祝禱之詞，巫根據(jù)祝所念頌詞的進度或者節(jié)奏調(diào)整舞蹈的形式或搖鼓的力度。

（三）兩者關(guān)系的考察

關(guān)于“巫”與“?！钡年P(guān)系，由于上古時期沒有文字記錄，缺乏史料證明。到商代甲骨文出現(xiàn)，有了文字記載后，對于“巫”與“?！钡挠涊d，各不相同，需要按照史料大概出現(xiàn)的時間進行梳理。它們的聯(lián)系，是顯而易見的，“巫”與“祝”都是上古時期的頂級知識分子，同屬于祭祀系統(tǒng)，只是分工不同而已，這從后世諸多著作中都是“巫?！辈⒎Q，即可證明。而兩者的區(qū)別要復(fù)雜許多，巫比祝早出是毋庸置疑的，前文已提到，上古時期，雖然沒有文字，但巫在祭祀儀式中也是有祝禱的，搖鼓跳舞且口中應(yīng)是念念有詞的。后來祝從巫分化出來，成為祭祀儀式中專業(yè)祝禱的人。

到了西周，出現(xiàn)了管理群巫的“司巫”，“巫”與“?！痹诼毮苌弦哺拥募毣?，并首次記載了男巫和女巫的不同職責(zé)，并且只有“司巫”才能溝通天地鬼神，群巫只是祭祀儀式的參與者。這里需要格外注意的是，向天地鬼神作禱告的“?！甭毮艽蠼?，成了巫的附庸，只有周天子外出吊唁，才陪同“巫”一起為天子驅(qū)邪。這說明西周時代雖不如商代那樣的崇信鬼神，但是巫風(fēng)還是較為濃厚的。周代時，巫官和祝官成為了專門為天王和王后驅(qū)邪求福及主持部分祭祀的專職工作者，但職責(zé)范圍已大幅縮減，他們的其它職責(zé)已經(jīng)開始分化，比如說有專門的職喪和典祀，卜筐有專門的太卜和占人等等，這些變化都與西周末宗法制的逐步瓦解相互關(guān)聯(lián)。

二、《左傳》中的“巫”與“?！?/p>

（一）《左傳》中關(guān)于“巫”的材料

《左傳》中關(guān)于“巫”的記載材料，除去人名和地名，如申公巫臣等不計算在內(nèi)，從魯隱公元年到魯哀公二十七年，總計才只有七條，除此之外再無“巫”字之相關(guān)記載，鑒于相關(guān)材料較少，按時間先后全部羅列如下：

“公之為公子也，與鄭人戰(zhàn)于狐壤，止焉。鄭人囚諸尹氏，賂尹氏，而禱于其主鐘巫，遂與尹氏歸，而立其主。十一月，公祭鐘巫，齋于社圃……?！薄蹲髠?隱公十一年》

“狐突適下國，遇大子。大子使登，仆，而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于帝矣。將以晉界秦，秦將祀余?！颐窈巫?？失刑乏祀，君其圖之。君曰：‘諾。吾將復(fù)請。七日，新城西偏，將有巫者而見我焉。9”《左傳.億公十年》

“夏，大旱。公欲焚巫廷。臧文仲曰：‘非旱備也。修城郭、貶食、省用、務(wù)積、勸分，此其務(wù)也。巫廷何為？天欲殺之，則如勿生；若能為旱，焚之滋甚。”《左傳.億公二十一年》

“初，楚范巫矞似謂成王與子玉、子西曰：‘三君皆將強死。9城濮之役，王思之，故使止子玉曰：‘毋死。9不及?！薄蹲髠?文公十年》

“晉侯夢大厲，被發(fā)及地，搏膺而踴，曰：‘殺余孫，不義。余得請于帝矣！ 9壞大門及寢門而入。公懼，入于室。又壞戶。公覺，召桑田巫。巫言如夢。公曰：‘何如？9曰：‘不食新矣。9公疾病，……六月丙午，晉侯欲麥，使甸人獻麥，饋人為之。召桑田巫，示而殺之。將食，張，如廁，陷而卒?！薄蹲髠?成公十年》

“公以戈擊之，首隊于前，跪而戴之，奉之以走，見梗陽之巫皋。他日，見諸道，與之言，同。巫曰：‘今茲主必死，若有事于東方，則可以逞。9”《左傳.襄公十八年》

“楚人使公親褪，公患之。穆叔曰：‘被殯而褪，則布幣也。9乃使巫以桃薊先被殯。楚人弗禁，既而悔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二）《左傳》中關(guān)于“?！钡牟牧?/p>

而關(guān)于“祝”的記載，同樣除去人名不計，竟達二十七條之多，在此不一一贅述，僅羅列有代表性的幾條材料如下：

“若德回亂，民將流亡，祝史之為，無能補也?！惫f，乃止?！薄蹲髠?昭公二十六年》

“且夫祝，社稷之常隸也。社稷不動，祝不出竟，官之制也。君以軍行，被社釁鼓，祝奉以從，于是乎出竟。”《左傳.定公四年》

“是使之職事于魯，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薄蹲髠?定公四年》

“公為支離之卒，因祝史揮以侵衛(wèi)。衛(wèi)人病之。懿子知之，見子之，請逐揮。文子曰：‘無罪。9懿子曰：‘彼好專利而妄。9”《左傳.哀公二十五年》

（三）解析《左傳》關(guān)于“巫”與“祝”之記載

通過上述《左傳》中關(guān)于“巫”“?！钡挠涊d，一窺作為原始宗教性質(zhì)的“巫”“祝”之發(fā)展與演變。首先，關(guān)于“巫”與“?！?，春秋時期最為明顯的一個特征，“巫”的地位較之春秋以前，明顯驟降；與此相反的是，“祝”的地位卻大幅上升，這一點與西周時期兩者的狀況正好相反，不像在西周，作為巫的附庸，而是獨當(dāng)一面，甚至已經(jīng)取代巫的地位。更不見有巫官之記載，談到“巫”的時候，都是某某地巫或者無名無姓之巫者，如“范巫”、“桑田巫”即是此例，且與“巫”相關(guān)之事多是預(yù)言迷信之事而無宗廟祭禮之事。只有楚國之“巫”出現(xiàn)在楚康王的葬禮之上行桃荊被殯之禮，似從旁證明此時華夏諸國巫風(fēng)已衰，在楚地卻依舊興盛。其次，“祝”在春秋時期地位不凡，在各國仍屬“官”列，如孔穎達在《春秋左傳正義》中疏解“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闭f：“在上位者，思利于民，欲民之安飽，是其忠也；祝官、史官正其言辭，不欺謳鬼神，是其信也”，且通過上述所羅列的材料可以看出，凡國家大事或重大宗廟祭禮多記載有“祝”參加，如祭祀、祈福、日食、行軍、盟會、出使都有“?！惫匐S行，而不見“巫”之記載。最后，童書業(yè)先生在《春秋左傳研究》一書中曾說道：“春秋時人尚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可見宗教生活在春秋時尚甚重要，……”（童書業(yè)著：《春秋左傳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2021年，第170頁） ，而為何不見“巫”之蹤影？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痹诖呵飼r期已逐漸代替了“巫”，“是使之職事于魯，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魯為周公之國，為宣揚周公美好的德行，周天子賜給魯國田地附庸小國、太祝、宗人、太卜、太史，還有服用器物、典籍簡冊，以及百官和彝器等，祝、宗、卜、史都有，而不見“巫”。即是明證?！爸梁笫离m懷疑鬼神，然仍重視祭祀，祭祀逐漸由宗教而禮而文化矣?！保ㄍ瘯鴺I(yè)著：《春秋左傳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2021年，第170頁） ，春秋時期以后的祭祀，宗教色彩大幅減弱，所以側(cè)重說頌詞和主持祭祀儀式的“?！北取拔住备m合“而禮而文化”之宗廟祭祀活動。

結(jié)語

童書業(yè)先生在其《春秋史》一書中說：“‘西周9和‘春秋9是個野蠻到文明的過渡時代。這時代的思想總體來看，是由神本的宗教進化到人本的哲學(xué)；同時各項學(xué)術(shù)也都漸漸脫離宗教的勢力而獨立”（童書業(yè)著：《春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07頁）?！拔住痹谏檀l(fā)展到頂峰以后，就一直是下移的趨勢，但宗教色彩是它的生命力，它不能降低自己的宗教色彩以適應(yīng)春秋時期“重人重民”的發(fā)展趨勢，所以，“巫”在春秋時期中原文化圈逐漸衰弱的同時，一方面巫和巫術(shù)逐漸向民間下移；另一方面往周邊蠻夷地區(qū)傳播并興盛。比如說楚國和越國，直到今天，南方的宗教迷信色彩比北方興盛很多，尤其是兩廣和福建地區(qū)。再就是最東邊的齊國，齊國屬于東夷文化圈，尊鬼神，重巫術(shù)之風(fēng)很盛，催生出了神仙方術(shù)思想，并逐漸從繁瑣的巫術(shù)祭祀轉(zhuǎn)移到關(guān)注個人的長生和醫(yī)術(shù)。綜上，筆者認為，祝、史、卜、宗等等最初都是從巫分化出來的，而儒家是從祝、史、卜、宗等王官之學(xué)直接轉(zhuǎn)化而來，在那個時代以孔子為代表的原始儒家開始關(guān)注“人”，所以才能源遠流長，至今不衰。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一切人類意識的產(chǎn)物包括學(xué)問和宗教，都要貼近“人”，致力于“以人為本”，如此才能發(fā)展演變，而遠離“人”的都在慢慢的消亡，就比如說巫術(shù)里的祈求、預(yù)知、驅(qū)鬼、辟邪、招魂等等都被淘汰掉了，只有巫醫(yī)保存至今，為什么？因為它關(guān)注的是“人”。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xué)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