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來看雪吧。
這是作家遲子建一篇小說的名字,經(jīng)常被我說與遠方的朋友聽,還會加上一句:來看看零下三十度的冬天是什么樣子。
來看雪吧,來感受它漫天地飄舞,從天到地纏綿,感受它慢慢悠悠落入你的視線,慢慢悠悠地把每一秒鐘打開成一個小小的夢想。這時候,你會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讓精致的六片花瓣在手心里微微笑著,許多個微笑相加就成了熱切的問候。
這時候,沒有什么話語比一場雪更讓你心生歡喜了。你久久地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沒有風(fēng),它們依然在左右飄蕩,盤旋漫舞,像在風(fēng)中蹁躚,又像在音樂中低吟淺唱。這時候,你仿佛看到一位素潔的古人正端坐在亭中撫琴,那舒緩的節(jié)奏借著你的耳朵落入這個冬天。亭外,漫天的大雪在他的周圍織就了一道纖巧縹緲的簾,一陣風(fēng)吹來,茫茫曠野隱約閃現(xiàn)三五家房舍,幾縷炊煙讓一個過去蔓延至此。
在一場雪的時間里冥想過去,那個滿語里的阿勒錦就出現(xiàn)了。說起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小漁村,很多人不一定知道,說起哈爾濱,應(yīng)該是大多數(shù)人的一種向往了吧。在這里,冬天,不僅僅是季節(jié);雪,也不僅僅是節(jié)氣。在這里,“雪”這個字,讓哈爾濱的冬天一覽無余。
雪落在阿勒錦,房子不見了,院子不見了,路不見了,樹樁不見了,甚至連雪也不見了。只有蒼茫的白,夜色的黑和燈籠的紅。這時候,透過懸掛在門前樹上的漁網(wǎng),你會看到天地之間的眾多往事,都被分割成一個個小格子,而那些漸漸丟失在小格子里的腳印,又一次起程,重新邁入無阻無礙的茫茫雪地。這一次,沒有了在路口的迷茫與遲疑,也沒有了追趕未來的迫切與沖動,就在那些按部就班的時光里,街道寬闊起來了,房子高大起來了,院子里的樹也來到了街上,微笑地看著每一個搬來這里的人,或是從這里經(jīng)過的人,它喜歡阿勒錦這樣華麗地變身,也喜歡變身后一切都快起來的樣子。
雪落在哈爾濱,總是以各種各樣的雪人形象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有時候,你僅僅需要一把鐵鍬和一根胡蘿卜,就可以讓一個最純真質(zhì)樸的雪人翩然而至。在這里,街道有多少,雪人就有多少,它們安靜地站立在街道上家門前,用心靈的耳朵聆聽著眾樹開花。你真的無法想象,沒有了雪,哈爾濱的冬天會是什么樣子。這時候,一個和你一樣高的雪人,與你并肩站立在冬天的街道上,甚至?xí)驗槟愕臍g喜而產(chǎn)生奇跡,有了生命,隨即與你一起奔跑在飄雪的中央大街或是神奇的冰雪大世界。這時候,每個人都是時間的雪人,從世界的悄然一瞥中誕生,又從悄然一瞥中寂靜地老去。
雪,慢慢地下。水,一點點結(jié)冰。
哈爾濱的雪,一個冬天接著一個冬天地下著,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層一層累積著時間,又在你看得到的地方一點一點地融化掉。這時候,每一片雪花都是在經(jīng)過漫長的旅程后,帶著疼或忘的記憶,一步一步地到達大地,然后以冬天的樣子被記住。而在那些過往的冬天里,你看到的只是它的輕盈和優(yōu)雅,看不到它正經(jīng)歷著枯瘦和寒冷的歲月罷了。
那么,一個人的身體里究竟生長著多少個冬天?一座城市的歷史中究竟收藏了多少個冬天?如果一個冬天在一場雪里被反復(fù)記起,是因為一個人還是一座城?如果是你攥了一個雪團,再用力投擲出去,擊中的是一座城還是一個冬天?
冬天的哈爾濱,是一座收藏了冰與雪的博物館。在這里,冰與雪在能工巧匠們的手中,頃刻間,就幻化成了冰酒吧、冰旅館、雪圈場等姿態(tài)各異的形狀。在這里,各種各樣的形狀都是冰雪的形狀。而當(dāng)你想要看清這種關(guān)于冬天的手藝時,一些抒情的雪,隱喻的雪,以及有些懸疑的雪,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飛到了你的眼前,你仔細地打量著它們,發(fā)現(xiàn)從前的歲月已經(jīng)悠悠遠去,從前歲月的影子慢慢飄落在雪地上。
哈爾濱的冬天,有一顆溫暖的靈魂。他或者她,帶著南方溫潤的風(fēng)穿過寒冷而不空曠的兆麟公園,他們?nèi)ジ惺鼙┑乃貪?,然后歡暢而歸。一些栩栩如生的冰燈與雪雕和他們親切地問候著,被鏡頭捉住就停在現(xiàn)在,或者走進故事里。這時候,一張蕭紅和蕭軍的合影,在冬天這個詞里充滿溫情地回望著過去。照片拍攝于1933年冬天的兆麟公園。那一天,冬日的陽光并不耀眼,你甚至還會覺得有些昏黃。在照片上有些遙遠的身影后,你只看到了安靜的雪,安靜得如同山河,如同紀念館里悄然而逝的時間。
蕭紅說:“松花江鋪開它寬闊厚實的潔白冰層,仿佛開放著它寬厚穩(wěn)重的肩膀,將爬犁悄然而駛的瀟灑,汽車急切向前的追求,統(tǒng)統(tǒng)承擔(dān)起來,在一片銀白的世界中,父親般莊重嚴肅?!边@時候,你想起了那個鐘情于取雪煮茶的父親,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個冬日,小小的爐子上,有暗暗的小火不明不滅,壺里的水慢慢地被煮沸,冒出細密的水霧。漸漸地,暖意暈染開茶香,那個冬日和以后的許多個冬日都有了醇厚濃釅的味道。
雪,下在雪里。冰,默默地吹著風(fēng)。
如果說,雪讓哈爾濱有了靈氣,那么,雪地上的冰燈讓哈爾濱人有了通融的個性。這時候,1963年的第一屆冰燈游園會已經(jīng)照亮了你的紙張,紙上的你感受到一種超然物外的爽潔和嫵媚。而那個漫步在冰雪大世界中的你,每走出一個迷宮就出現(xiàn)一種景色;每拐過一個彎路,又有另一番天地。就像蘇州園林,曲徑通幽,又豁然開朗。這時候的雪,在文字里已經(jīng)活了多久?這時候的雪,在世上已經(jīng)活了多久?
如果說,冰雪的盡頭是我們虛度的許多白天和夜晚,那么在冰雪的語境中,哈爾濱就被賦予了一種潔白和清冷,這是冰雪的品質(zhì),也是身體和心靈在剎那間領(lǐng)悟到永恒的交流。這時候的雪,是圣索菲亞教堂的穹頂,是防洪紀念塔的浮雕,是中東鐵路橋欄桿上的心鎖,是大劇院舞臺上的一部話劇,是音樂博物館里的一架古老鋼琴,也是近處的街道或遠方的樹林。所以,這一片冰雪,這一座城,這一種人文精神,讓哈爾濱的冬天有了它特有的某種深度。
雪,還在無聲無息地下著,好像它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又或者它在一邊下著,一邊思量和冥想,而在想好之前,絕對不會驚動任何人似的。這時候,你從冬天抬起頭來,柳絮一般的雪,蘆花一般的雪,輕煙一般的雪,所到之處,點塵不染。這時候,你忽然想起一句不平常的話來:優(yōu)美是不可拒絕的沉溺。
而這時候的我,已經(jīng)再一次發(fā)出了邀請:朋友們來看雪吧。
作者簡介:閆語,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大家》《山花》《散文(海外版)》《人民日報》《文藝報》等諸多報刊,入選多種選本,獲多種獎項。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