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宏
在中國,只要學過一點文言文,誰會不知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這樣的名言?又有誰會忘記“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這樣的成語呢?這些高古金句,都出自一部古典名著——《老子》。但是,《老子》的作者,或者說,隱身在《老子》一書背后的那個被稱為“老子”的人,在很長的歷史時期里,是霧里看花,弄不明白的。
《史記》里有一篇《老子韓非列傳》,其中涉及老子的部分,是現(xiàn)存有關老子生平事跡的最早材料,文字不過500有余,卻寫了三位老子。
第一位最有名,姓李,名耳,字聃,楚國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是“周守藏室之史”,相當于周朝的圖書館館長。據(jù)說孔子曾登門拜訪,向他請教。他在出關歸隱時,被關令尹喜扣下,不得已著書,“言道德之意五千馀言而去”。
第二位又叫老萊子,也是楚國人,也寫過一本書,里面收了十五篇文章,說的都是道家的效用。這位老子據(jù)說也跟孔子同時代。
第三位單名“儋”——跟第一位老子的字,音同字不同。他是周朝的太史,跟秦獻公有交集。估算他生活的年代,跟前面兩位相差100多年。有人說他就是老子,也有人說不是。司馬遷也搞不清楚,只知道這也是位隱士。
據(jù)今人研究,老子的“老”,不是姓氏,而是指活得長;老子姓李,按照先秦姓氏名字的慣例,本來應該叫“李子”,再加上一個“老”,全稱就應該叫“老李子”,“老子”不過是“老李子”的省稱。而從古文字方面說,木子李是秦人的寫法,在楚國文字中“李”字的上半部分是個“來”字,而“來”“李”古音相同,字形也近似。所以《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里說的三位老子中,前兩位其實是同一個人。
但是,第三位老子跟前兩位是什么關系呢?誰也說不清。
老子的行蹤之所以如此撲朔迷離,除了早期史料缺乏,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跟《老子》一書的獨特樣態(tài)和內(nèi)容有關:5000多字的篇幅,所收都是短小精悍的格言。這些格言大多沒有特定的背景,也不講故事,只有一個孤獨的老者在做哲理的表述,也無怪乎人跟書的關聯(lián)是那么的弱了。幸運的是,中國人有珍視書籍的傳統(tǒng),20世紀70年代以來,幾次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都出土了古書實物。因此中國書籍從最早的竹簡,到早期的帛書,再到紙張代替簡帛后的寫本、雕版印刷發(fā)明后的刻本,每一個階段,都有載體不同的《老子》版本留存至今。
宋代晁補之創(chuàng)作的紙本水墨畫《老子騎牛圖》。
具體地說,從郭店戰(zhàn)國楚簡的三個節(jié)抄本,到西漢馬王堆漢墓帛書甲乙兩本,再到北京大學藏漢簡本,展示的是《老子》從草創(chuàng)到基本定型的歷程——我們因此知道,這部別稱《道德經(jīng)》的名著,在西漢時期,其實是“德經(jīng)”在前,“道經(jīng)”在后,本來應該叫“德道經(jīng)”的;之后敦煌出土的唐寫本,以及傳世的諸多宋元明清刻本和抄本,映現(xiàn)的則是以漢魏時期河上公章句本、王弼注本為代表的悠長的道家與道教文獻史——我們因此知曉,《老子》中著名的“四大”,即“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其中位居最末的“王”,曾被道士們加了一撇,改作“生”,并解釋為“長生不老”,以免讓地上的“王”也就是當朝帝王看了不痛快。
經(jīng)歷2300年滄桑洗禮的《老子》,雖然版本眾多、載體相異,格言排次不同,文字不乏異辭,但幾個基本要素,是始終不變,并一直在場的。
今日的哲學史家和思想史家們最喜歡的,是《老子》里留存著一系列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概念,比如“道”和“德”、“有”和“無”、“無為”和“無不為”,等等。但其實《老子》能流傳至今,靠的主要并不是這些玄妙的概念,而是利用這些概念,講述現(xiàn)實世界正反相成的道理。像“有”和“無”,老子現(xiàn)身說法的是:“鑿戶牖(音同有)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本褪侨∥鞅备咴先司拥母G洞作比,說當你在山上鑿出一扇門,再開兩扇窗,挖出一個窯洞時,它就成了人可以居住的房子了。門和窗,以及以它們?yōu)楸硐蟮母G洞,是在山體被鑿去了一定的部分后才出現(xiàn)的,那些部分從此由“有”變“無”,但正是靠了這些空洞的“無”,房子的功用才顯現(xiàn)出來。
因為對于世間萬物持這樣一種相對的辯證的看法,《老子》教人處世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以退為進——
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這兩段文字,第一段的前半部分,講了兩個意思:一是無論是愛一個人,還是愛一樣東西,愛得太過分了,就必定會付出更多的代價;二是收藏的寶貝越多,最后失去的東西也越多。后半部分的意思,則與一個人盡皆知的成語相同——“知足常樂”。第二段文字,讀著就有一種從先秦穿越到清代的感覺,而《紅樓夢》里的《好了歌》,活脫脫就是它的注腳:“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老子》里這般把分處兩個極端的人事物象,組合到一起,凸顯其中關聯(lián)的格言,俯拾皆是。其中暗示的,是流動的時間,在萬事萬物由盛轉(zhuǎn)衰的輪回中具有超大的能量,身處其中的人只能順勢而為。所謂“上善若水”,就是在這樣的意義層面說的。
這位獨特的老子,通過五千言的《老子》文本向世人展示的,表面上看是一個比儒家理念更消極的世界;但換一個角度看,也是一個更為廣闊且超越了一時一地的世界。他給予不同時代中國人的,不是儒家式的入世的熱情,而是一種貌似出世的冷靜。
毋庸諱言,《老子》中也有說過頭的話。比如批評儒家,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盡管所言放到特定的語境里,不能說毫無理據(jù),但表達如此極端,不能不讓人驚駭。而像“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用語過激,已近乎大批判口號。言辭憤懣的背后,隱約顯現(xiàn)著一個動蕩時代的面影。
應該說,在把普通的人生經(jīng)驗,整理提升為一種具有超越性的哲學思考方面,《老子》做到了那個時代的極致。因為很有個性,讀后會不自覺地被帶入所討論的情境中,而忘記追問作者的身份。事實上,站在《老子》背后的那位“老子”,是以《史記》所記“周守藏室之史”李耳為原型,逐步增飾了中國文化多重要素的理想化人物。這個理想化人物,對中國人精神面貌的塑造和中國式智慧的形成,起過真實且無法忽視的重要作用。
這位獨特的老子,通過五千言的《老子》文本向世人展示的,表面上看是一個比儒家理念更消極的世界;但換一個角度看,也是一個更為廣闊且超越了一時一地的世界。他給予不同時代中國人的,不是儒家式的入世的熱情,而是一種貌似出世的冷靜。這份冷靜的背后,有對人性、自然和宇宙萬物最深邃的思考。具體而言,如果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還只是比較平常的雞湯,那么“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就呈現(xiàn)出深諳人性的長者應對復雜社會諸相時的睿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柔弱勝剛強”,雖然經(jīng)常是中國人面對強勢對手習慣性忍讓時的心理自慰,但從另一個角度說,保存實力,相機行事,而不爭一時一地之勝,在特定情境下,確實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至于一些極簡版格言,在歷史的長河中大浪淘沙,釋意與《老子》原文語境已相去甚遠,但依舊留存至今,恰恰證明了精神層面的老子從未退場。像“出生入死”,原意是冷峻地描寫人從出生開始就必然走向死亡,但發(fā)展到現(xiàn)代,它常用的情境是槍林彈雨中英勇殺敵的戰(zhàn)士的沙場寫實。而“天長地久”,原本是將天地注入時間概念后的一種冷漠超然的表述,衍化到今天,它已成了中國人對感情尤其是男女婚姻的最溫馨的祝福。凡此種種,都表明在中國文化精神基調(diào)的塑造過程中,老子的貢獻,并不亞于孔子;就中國智慧的哲理層次說,在某些特定的側面,老子的影響甚至還超過了孔子。
在有關老子的傳說中,最具有超越氣息的,是老子騎牛出關而去的故事。我們從文字和后代藝術家再現(xiàn)的圖像中,看到的是一位須發(fā)盡白的老子轉(zhuǎn)身飄然離開俗世的空靈場面。但如果我們看看《老子》在現(xiàn)代世界的影響——全球僅次于《圣經(jīng)》的眾多譯本及其巨大銷量,和譯本與銷量背后的無數(shù)的讀者,便可發(fā)現(xiàn),被奉為這部經(jīng)典作者的那個理想化的老子,其實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這個世界。只要現(xiàn)實的人性沒有多少變化,他也永遠不會離開這個世界。